⊙ 孫伯君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81)
古代民族語與漢語、非漢語對音時,總會涉及一些本族語中沒有的“此方無”音節(jié),由于沒有準確的語音形式與之相對,民族語往往會選用相近的形式加以標注,其中或多或少會出現(xiàn)基于本族語語音特點的“番式”變讀。這些變讀不僅可以反映兩種語言之間音節(jié)構(gòu)成的差異,而且能夠反映該民族語中所不具備的音節(jié)結(jié)構(gòu)特征,對于沒有現(xiàn)代語言可資參考的“死語言”的擬音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此前我們曾利用番漢對音文獻,述及母語為非漢語的民族說漢語時受本族語的影響,所說的漢語會發(fā)生音素替代、增音、失落等現(xiàn)象,以及這種“番式”變讀所反映的漢語方言中的共時變體特征。[1]本文嘗試從另外一個角度,透過北方民族語與漢語、非漢語對音時所產(chǎn)生的“番式”變讀,反觀其音節(jié)結(jié)構(gòu)特征,從而為這些“死語言”的語音構(gòu)擬提供參考。
敦煌藏-漢對音中,即使藏文有后加字-d,漢語-t韻尾的入聲字有時也用-r注音,如“達”dar、“薩”sar、“滅” ’byar。[2]回鶻文《玄奘傳》(約成書于11世紀)的回鶻-漢對音也如出一轍,漢語山攝入聲字“沫”與回鶻文bar對音,臻攝入聲字“室”與回鶻文?ir、“乙”與回鶻文ir對音。[3]似乎在唐五代時期,以北方民族語中的-r對漢語中的-t在河西地區(qū)已經(jīng)形成對音范式。
反向的對音材料中有用-t尾入聲漢字音譯外民族語-l的情況,例如漢唐時期梵文kalpa,慧苑譯作“羯臘波”,借用入聲漢字“羯”(*kat)來音譯梵文的kal。[4]朝鮮語中為漢語-t韻尾入聲字標音也用-l,如“乙”(*t),朝鮮語作il。此外,北方阿爾泰諸語言里的一些以-l收尾的音節(jié),漢語往往借用山攝字的韻尾-n來對譯,如《華夷譯語·珍寶門》蒙古語altan(金),對音為“安壇”;《女真譯語·珍寶門》女真語*alu(金),對音為“安出”;Soltan(君王),《長春真人西游記》之三譯作“算端”,等等。[4]
漢語-t韻尾在外民族語中用-r、-l對音,而外民族語-l用漢語-t尾或-n尾漢字對音,充分說明北方民族語中-r、-l收聲音節(jié)較為豐富,而-t收聲音節(jié)較為貧乏。正如學者所指出的,共同阿爾泰語-t主要出現(xiàn)在詞首,只有達斡爾語、蒙古語口語中可以出現(xiàn)在音節(jié)末。保安語、土族語中t變成d的現(xiàn)象較多,且主要發(fā)生在送氣輔音開頭的詞中。蒙古語一些方言土語中,t與d可以交替出現(xiàn)。[5]
阿爾泰語-t收聲音節(jié)的這一構(gòu)成規(guī)律對契丹語的擬定具有指導(dǎo)意義。漢語-t韻尾入聲字在契丹小字的對音中時有出現(xiàn),如“國”“密”“漆”“室”“佛”等。根據(jù)傅林的研究,這些字在契丹小字對音中均能找到與陰聲字共用韻母原字的情況,如“國”音*kui,可知這些入聲字在遼代漢語中已不再帶有-t尾。[6]實際上,遼代漢語中-t尾入聲字變讀為陰聲韻,與契丹語音節(jié)中-t收聲較為貧乏有關(guān),這也直接影響了近古北方漢語的語音面貌?;谏鲜稣J識,在根據(jù)對音漢字為契丹語擬音時,我們就不能只根據(jù)漢字在《切韻》中有-t尾,把與之對應(yīng)的契丹小字擬音為-t收聲。
力提甫·托乎提等先生曾指出,阿爾泰語流音l-、顫音 r-和鼻音?-一般不出現(xiàn)在詞首。[5]蒙古語在譯寫藏語、西夏語和俄語、英語時,如果對象語言出現(xiàn)蒙古語中沒有的詞首輔音r-或s-開頭的復(fù)輔音,往往用在詞首輔音前增加元音的形式來標注。
亦鄰真(Irinchen)、白薩茹拉(B.Sararul)在《元代漢字譯寫蒙古語音的慣例》一文中還曾論及元代藏-蒙對音中出現(xiàn)的幾種增音現(xiàn)象[7]:
1.譯寫藏語時,詞首輔音出現(xiàn)r-,則在r-前增加元音-i、-a等。如藏語badma rgyal bu,義為“蓮花汗王”,其中-rgyal,由于含有-ya-音節(jié),所以上面加了-i音,成為irgyal,漢字對音“八的麻-亦兒間-卜”轉(zhuǎn)譯自蒙古語;藏語“贊詞”Rab bsngegs,Rab蒙古語讀作Arabnai,r-前增加元音-a,漢語對音“阿藍納思”轉(zhuǎn)譯自蒙古語。
2.譯寫藏語時,詞首輔音出現(xiàn)帶有s-的復(fù)輔音,則在s-前增加元音-i。如藏語“藥師”sman bla ma,其中sman,蒙古語讀作isman,s-前增加元音-i,漢語對音“亦思滿藍”轉(zhuǎn)譯自蒙古語。
與第一種增音現(xiàn)象相近的還有藏語“珍寶”rinchen,蒙古語借詞讀作irinchen,漢字記作“亦鄰真”,在r-前增加元音-i;梵語“寶”ratna,回鶻語借詞讀作?rdini,蒙古語書面語讀作erdeni,漢語對音“額爾德尼”,r-前增加元音-?或-。西夏語“黑水”,蒙古語譯寫作“亦集乃”,與第二種增音現(xiàn)象相近,可以進一步認為對象語言中的詞首輔音為濁音*z-時,蒙古語也會在其前增加元音-i。
借助《女真譯語》的對音漢字,我們可看到漢語借詞在女真語中有如下變讀形式①:
表1 漢語借詞在女真語中的變讀形式
這些變讀可歸納出如下規(guī)律:
1.漢語宕、梗、通攝字的韻尾-?用-n替代
“堂”“郎”“昌”“香”“廳”“兵”“重”“龍”“統(tǒng)”“總”等讀同“安”“因”“溫”等。參考共同蒙古語-?一般出現(xiàn)在舌面后q、k、γ、g之前,并只出現(xiàn)在音節(jié)末和詞末,蒙古語一些方言-?還異化為g、m、n[5],可推知中古女真語-?收聲音節(jié)也不夠豐富。
2.漢語江攝入聲韻尾-k用元音-u替代
“學”,注音漢字是“下敖”,“敖”是“效”攝字,可知女真人把“學”的入聲韻尾-k讀作-u。
3.擦音s-替代漢語塞音聲母ts-和tsh-
4.漢語雙元音au、ui、ai等借詞,《女真譯語》用兩個漢字注音,同時用兩個女真字表示,并有時用uo替代漢語au
《女真譯語》中“瑪瑙”之“瑙”,注音漢字是“納敖”;“皂”,注音漢字是“子敖”;“學”,注音漢字是“下敖”;“翠”,注音漢字是“出衛(wèi)”;“開”,注音漢字是“克哀”。同時,“騾”的對音字是“老”??芍嬲Z中復(fù)元音韻母較少。
上述變讀規(guī)律提示我們,在根據(jù)對音漢字擬定古代女真語時,要避免出現(xiàn)ts-、tsh-聲母、復(fù)元音au、ui等,鼻音-?和塞音-k收尾音節(jié)的擬定也要慎重。
表2 漢語對藏語聲母lh[]-的標注方式
表2 漢語對藏語聲母lh[]-的標注方式
西田龍雄l-?-lh-r-?z-?-ň?-索夫洛諾夫l-ld-lh-r-z'-黃振華l-ld-lh-r-?-?z-龔煌城l-lh-r-z-z'-李范文l-lh-r-z-?
其中龔煌城先生為西夏語擬出*lh-聲類,其重要理據(jù)還有《掌中珠》中為*lh-聲類的西夏字對音往往采用在來母字右下方加注小圈的形式,所舉例子如下[13]:
表3 《掌中珠》中為*lh-聲類的西夏字對音示例
《掌中珠》的這一夏-漢對音形式可以概括為:西夏語含有l(wèi)h-聲類的音節(jié),漢語用來母字右下角加小圈的形式標注,如同現(xiàn)代漢語為藏語lha對音用l-聲母“拉”字一樣。
根據(jù)藏-漢對音習慣,如果西夏語包含lh-聲類,由于漢語中沒有該聲類,漢語與之對音選用透母字和來母字都是合理的。而如果是藏-夏對音,由于兩種語言均有l(wèi)h-,就應(yīng)該全用藏文lha為該聲類的西夏字標音。但實際情形并非如此,西夏殘經(jīng)的藏文注音中學者擬音為*lh-的西夏字,藏文注音既有*lh[]-,又有zl-、sl-、ld-,如字,龔煌城擬音作lheew2,但藏文注音既作lhi,又作zli’、sli’;字,龔煌城擬音作ljr1,藏文注音卻作lha,又作ldi’、lda、zla’。聶鴻音先生就曾據(jù)此對*lh-聲類的擬定提出質(zhì)疑,并進一步指出:從反切系聯(lián)的結(jié)果看,這批通常被認為*lh-聲類的字并非自成一小類,它們的反切上字有時也可與*l-聲類或*ld-聲類發(fā)生系聯(lián)關(guān)系。[16]同樣,《掌中珠》對音漢字也并非全用來母字右下角加圈的形式標注*lh-聲類,如西夏字,擬音lhej2,《掌中珠》卻用“。來”注音,在來母字左上角加圈;,擬音lha1,《掌中珠》注音漢字卻為“”。據(jù)此,從藏-夏對音材料來看,學者為西夏語擬定的*lh-聲類,還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綜上,盡管北方民族語與漢語、非漢語的對音資料頗為零碎,不成系統(tǒng),但透過對音中產(chǎn)生的“番式”變讀,可以反觀其音節(jié)結(jié)構(gòu)特征,從而為這些語言的語音構(gòu)擬提供參考。同時,對于沒有現(xiàn)代語言可資參考的古代民族語語音的擬定,尤其是面對只有漢字譯寫材料為依據(jù)的古代“死語言”,我們首先必須參考同語族語言的音節(jié)構(gòu)成,同時考察對音材料中對“此方無”音節(jié)的標音形式,明確民族語與漢語或其他民族語之間語音系統(tǒng)的差異。尤其不可硬性地照搬漢語韻書,完全以漢字的實際聲類去構(gòu)擬民族語的讀音。
注 釋:
①羅福成類次.女真譯語[M].清宮大庫舊檔整理處印,1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