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翟真
2020年11月11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三次會議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的決定》,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下文簡稱著作權法)2021年6月1日起施行。這是著作權法自1990年通過以來的第三次修改。在經濟全球化大背景下,面對信息技術革命沖擊,我國的版權保護面臨著新媒體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挑戰(zhàn)。新的著作權法回應媒介融合時代的立法要求,著力為中國特色的文化產業(yè)化提供法律保障。版權立法的進一步科學化、體系化,將對我國版權保護的司法實踐和整個版權產業(yè)產生重要影響。傳媒處于版權產業(yè)的核心部分,著作權法的修訂對于傳媒產業(yè)和行業(yè)的影響不言而喻。
與之前下定義方式不同,新著作權法采用列舉式與概括式結合的方式界定版權法保護的作品類型,涵蓋了信息網絡時代的新型作品,拓展了版權法保護的客體范圍。原著作權法定義作品時列舉了作品的不同類型,如文學、藝術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工程技術等作品,新著作權法則在列舉上述領域的基礎上增加了“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的表述,對可能出現(xiàn)的新作品類型持開放的立場和態(tài)度,只要符合作品特征的智力成果都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類型。概念性定義有助于把隨著網絡新技術出現(xiàn)的新型作品囊括其中,比如體育賽事直播、電競賽事直播、網絡游戲直播、短視頻、用戶創(chuàng)造內容、音樂噴泉等新的作品類型也因符合作品的特征而成為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
修改后的著作權法第3條將“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修改為“視聽作品”,不僅在表述上更為簡潔,而且將符合作品特征的短視頻、混剪視頻、網絡劇、多媒體課件等基于互聯(lián)網技術產生的新型視聽作品納入著作權法保護之下,有助于視聽作品行業(yè)的有序競爭和健康發(fā)展。
上述修訂為傳媒行業(yè)創(chuàng)作的內容產品提供了著作權保護的法律依據(jù),為媒體依法管理、維護自身作品的著作權經濟利益保駕護航,為我國傳媒業(yè)的市場化轉型提供強有力的保障。不過,有些修訂也為傳媒使用他人創(chuàng)作的此類作品設置了許可障礙,增加了支付版權報酬的義務。
新著作權法明確了新聞作品的著作權,為新聞媒體的著作權維權提供了法律依據(jù)。新著作權法第5條中將不保護的“時事新聞”改為“單純事實消息”,有助于改變新聞作品不適用于版權法的認識誤區(qū)。原著作權法規(guī)定本法不適用于“時事新聞”,由于對“時事新聞”概念的理解存在偏差,導致不少公眾誤認為所有“新聞作品”都不受著作權法保護,即使新聞業(yè)界也有不少人持這種觀點。筆者曾撰文探討版權法中“時事新聞”概念的由來,文中建議把著作權法中的不適于本法的“時事新聞”改為“單純事實消息”。此次修訂將對新聞行業(yè)市場化提供莫大的版權利益支持,進而可以為新聞行業(yè)的戰(zhàn)略轉型提供強大的經濟支撐。
新著作權法第18條第2款第2項還明文規(guī)定了報刊社、通訊社、廣播電臺、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創(chuàng)作的職務作品的著作權性質和權利歸屬,將上述傳統(tǒng)新聞媒體工作人員的職務作品直接規(guī)定為特殊職務作品。依據(jù)此條規(guī)定,新聞媒體可以獲得其工作人員創(chuàng)作的職務作品的除署名權之外的所有版權權利,僅需對創(chuàng)作者進行物質獎勵。媒體獲得的版權權利既包括此次修訂之前歸屬于作者的新聞作品的匯編權,也包括因科技進步帶來的、不能預見的所有版權權利,譬如在新聞聚合客戶端轉載的信息網絡傳播權等權利。新聞客戶端的出現(xiàn)拓展了新聞作品的使用方式,一定程度上延長了新聞作品的壽命,也因轉載免費的新聞產生了巨額的版權利益。而被轉載的新聞原創(chuàng)單位則眼睜睜看著版權利益流失而無可奈何,只有零星的媒體提起版權訴訟。新著作權法把這些可能帶來不可估量的利益的版權權利賦予了新聞媒體,有助于新聞媒體積極探索、創(chuàng)造自己的利益增長點。畢竟,新聞媒體為新聞作品的創(chuàng)作、發(fā)行、編播和媒體的運作付出了巨大的運營和管理成本,承擔著各種法律責任風險,理應獲得職務作品的經濟獲益權。這一修訂明晰了新聞媒體職務作品的權利歸屬,可以避免因著作權歸屬于作者帶來的不必要的版權糾紛,化解之前新聞媒體使用作品受制于作者權利的尷尬,新聞媒體的版權聲明和維權行動亦由此獲得了法律依據(jù)。
廣播組織權是指有線或無線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廣播組織對其制作的廣播、電視節(jié)目依法享有的專有權利,是一種鄰接權。這項權利包括廣播組織因創(chuàng)作廣播節(jié)目內容而產生的著作權,也包括廣播組織對于廣播節(jié)目的傳播進行投資獲得的著作權有關權,因為廣播節(jié)目是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然而,在網絡環(huán)境下,盜播廣播電視節(jié)目的現(xiàn)象日益嚴重,廣播組織無法有效控制其播放的廣播電視節(jié)目的實時轉播和在信息網絡上的傳播,其在數(shù)字信息網絡傳播環(huán)境下的版權利益不斷流失,導致針對廣播電視節(jié)目的巨額投資無法得到相應的利益回報。新著作權法依據(jù)“節(jié)目說”賦予廣播組織信息網絡傳播權就水到渠成。
新著作權法承認廣播組織權的客體是“廣播電視節(jié)目”,廣播組織者對其編排和制作的廣播電視節(jié)目的“播放”享有控制權,有權禁止他人未經許可而對其廣播電視節(jié)目進行實時轉播和信息網絡點播。以“節(jié)目的播放”為中心擴張了廣播組織權利內容,賦予了廣播組織者對其播放的廣播電視節(jié)目以“網絡轉播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熬W絡傳播權”是指將廣播組織播放的廣播電視以有線或者無線方式進行實時轉播。之前的轉播通常僅指無線轉播方式,并不能禁止他人通過有線網絡實時轉播其廣播電視節(jié)目。有線轉播的權利救濟只能求助于反不正當競爭法。新著作權法實際上增加了廣播組織對廣播電視節(jié)目進行有線轉播行為的權利控制。有線電視臺或者無線電視臺如果轉播其他廣播組織的節(jié)目需要依法得到權利人許可,并支付相應報酬。如果將廣播組織的廣播電視節(jié)目在信息網絡中傳播,同樣需要征得版權權利人的許可,并對其支付著作權或鄰接權的報酬。著作權法的修訂明確了廣播組織的有線轉播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為廣播組織主張自己的版權經濟利益提供了法律基礎和判決依據(jù)。廣播組織者能夠禁止他人未經許可通過信息網絡傳播其播放的廣播電視節(jié)目,在網絡新技術發(fā)展的背景下可以有效地維護其投資利益。
在版權維權方面,增加了廣播、電視內容的信息網絡傳播侵權的規(guī)定。新著作權法第53條第五款規(guī)定,除非本法另有規(guī)定,未經許可,播放、復制或者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廣播、電視節(jié)目,依法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或刑事責任。
新著作權法提高了廣播組織權的版權保護水平,為維護廣播組織的著作權和鄰接權利益提供了法律保障,可以為我國廣播電視事業(yè)市場化轉型提供有力的經濟支撐。
新著作權法取消了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他人已經出版的錄音制品的法定許可,改變了這一法定許可形同虛設的狀況。著作權法修訂之前,廣播電臺、電視臺可以不經許可播放已經出版的錄音制品,但是應當支付報酬。由于版權集體管理制度不完善導致的付費渠道不暢,或者是因為絕大多數(shù)廣播組織故意逃避對錄音制品的付費義務,這一法定許可實際上變成了合理使用,引起錄音制品行業(yè)的廣泛不滿,也為法學界所詬病。
新著作權法取消了廣播組織關于播放已經出版的錄音制品的法定許可,要想合法播放別人的錄音制品,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每一首具有版權的音樂唱片、音樂DVD和其他錄音制品時,都必須取得該作品所有著作權人的許可,并支付相應的版權費。這項規(guī)定有利于音樂產業(yè)的版權保護,但是也增加了廣播組織的播放成本,大大限制了廣播組織播放版權音樂作品的范圍。只要播放錄音制品,就有可能侵權。
國際上通行的解決版權問題的慣例是通過與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簽訂錄音制品的版權授權協(xié)議,并支付相應的版權報酬。為此,修訂后的著作權法進一步規(guī)范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行為,如該組織在經過授權之后才能主張權利和收取使用費,可以作為著作權當事人從事訴訟、仲裁和調解活動;通過協(xié)商、國家著作權主管部門裁決、起訴等途徑確定使用費的標準;建立著作權權利信息查詢系統(tǒng)等。然而,這些規(guī)定遠遠不能保證廣播組織通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獲得錄音制品的集體授權,不能滿足通過該組織支付版權報酬的需求。因為新修訂著作權法的未能改變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行政色彩濃厚的現(xiàn)狀,不能引入競爭機制,導致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沒有足夠的動力提高著作權的管理水平,在履行收轉許可使用費方面該組織較難滿足權利人和作品使用者的多樣化需求。由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壟斷性問題未被觸及,著作權人很難在集體管理模式之外找到自行支配作品的途徑,廣播組織同樣也面臨著需要取得錄音作品的各自授權、分別支付報酬的尷尬境地。錄音制品的版權人和使用者都急切盼望建立信息互聯(lián)網時代數(shù)字化作品的許可和著作權使用費收轉系統(tǒng),盼望著暢通、方便的錄音作品集體管理的通道。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制度雖然在修改草案送審稿中涉及,體現(xiàn)了立法的努力方向,但是最終還是被刪除。
在版權權利救濟機制方面,新著作權法增加了保護版權技術和設施的款項。在全媒體信息網絡傳播時代,復制和傳播的邊際成本逐漸減低,甚至低到忽略不計,對版權保護造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采取技術措施保護版權利益在所難免。新著作權法專門增加了對于版權技術措施的法律保護,詳細列舉了避開或者破壞技術措施的具體行為,包括故意制造、進口或者向他人提供有關裝置或者部件或技術服務等。根據(jù)新著作權法第49條,除非另有規(guī)定,未經許可,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故意避開或破壞保護版權的技術設施,不得提供相關設備、部件以及技術服務。同時規(guī)定了可以避開技術措施但不能向他人提供的情況:在無法通過正常途徑獲取已經發(fā)表的作品的情況下,用于學校課堂教學或者科研或不以營利為目的、向閱讀障礙者提供已經發(fā)表的作品;國家機關依照行政、監(jiān)察、司法程序執(zhí)行公務;對計算機及其系統(tǒng)或者網絡的安全性能進行測試;進行加密研究或者計算機軟件反向工程研究等。上述規(guī)定封堵了不法分子利用技術優(yōu)勢故意破壞版權保護技術非法牟利的行為,譬如利用網絡爬蟲技術抓取和聚合版權保護的作品,利用深度鏈接傳播版權作品,提供版權作品的快照等等。在信息網絡技術助力盜版的時代,上述規(guī)定為現(xiàn)實的傳媒版權保護的司法實踐提供了法律基礎。
新著作權法還增加了著作權權利管理信息的作品類型。權利管理信息是指識別作品、作者、所有作品權利人的信息,關于作品使用的條款和條件的信息與代表此種信息的任何數(shù)字或代碼。著作權權利管理信息對作品的傳播、利用和保護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數(shù)字技術和互聯(lián)網環(huán)境下,侵犯權利管理信息變得非常容易,故意刪減、篡改版權管理信息的行為在互聯(lián)網和移動互聯(lián)網上隨處可見,給作品的版權保護帶來很多困擾和高額版權利益損失。修訂以前的著作權法只列舉了作品、錄音錄像制品等的權利管理信息,新著作權法第51條則在此基礎上增列了版式設計、表演、廣播、電視等作品類型,為傳媒組織的此類作品的版權保護提供了法律依據(jù),其潛在的影響不可低估。除非技術上無法避免,否則不得刪除或者改變上述權利管理信息。除非法律、法規(guī)另有規(guī)定,知道或應當知道作品管理信息未經許可被刪除或改變,仍然向公眾提供的,應當停止侵權、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新法還完善了著作權侵權的賠償制度,加大了著作權及著作權有關權侵權處罰的力度。修改前的著作權法關于賠償?shù)臄?shù)額限定過低,著作權人維權的成本高昂,侵權人違法所得遠遠高于處罰數(shù)額,過低的賠償不足以震懾著作權違法和犯罪。依據(jù)之前的著作權法,首先根據(jù)版權人的實際損失確定賠償數(shù)額,損失無法確定時才按照侵權人的違法所得予以賠償。當實際損失和違法所得都無法確定的時候,判決給予50萬元以下的賠償。50萬元的罰款對于動輒融資上千萬、甚至上億的公司獲得的版權侵權獲利而言不值一提,很難起到懲戒違法的作用。新著作權法則取消了采用實際損失標準和違法所得標準的先后順序,讓被侵權人能夠自由選擇于己有利的權利救濟方式。當實際損失和違法所得都無法確定時,取消了版權使用費賠償?shù)纳舷?,賠償數(shù)額上不封頂,正式引入了版權使用費懲罰性賠償制度。違法經營額5萬元以上的,按照一倍到五倍的版權使用費給予賠償;違法經營額難以計算或者不足5萬元的,處以25萬元以下的罰款;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當權利使用費也無法確定時,將懲罰性賠償數(shù)額由原來的50萬元提高到500萬元,大幅提高了懲罰性賠償?shù)淖罡呦揞~。新著作權法第54條還規(guī)定,將制止侵權行為所支付的合理開支之類的維權成本計入賠償數(shù)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完善大大增加了版權侵權的違法成本,將對遏制版權侵權起到一定的威懾作用。
修訂后的著作權法詳細規(guī)定了人民法院在確定版權侵權賠償數(shù)額時的協(xié)助義務和其他善后義務。根據(jù)新著作權法第54條,人民法院確定賠償數(shù)額時,責令侵權人提供相關的賬簿、資料等;如侵權人拒不提供,則依照參考權利人的主張和提供的證據(jù)確定賠償數(shù)額。人民法院應權利人要求,責令銷毀侵權復制品,以及制造材料、工具、設備等。責令禁止前述材料、工具、設備等進入商業(yè)渠道,且不予補償。新著作權法第54條還為著作權主管部門的順利行使職權提供了法律依據(jù)。當著作權主管部門進行現(xiàn)場勘驗違法場所和物品,查閱、復制有關合同、發(fā)票、賬簿等資料,以及查封扣押涉嫌違法的場所和物品時,當事人有協(xié)助、配合的義務。如果當事人拒絕和阻撓,則追究其相應的法律責任。
當然,此次著作權法的修訂還有改進的空間。以廣播節(jié)目為中心的立法有利有弊。著作權法修訂草案曾將廣播組織權的客體界定為“載有節(jié)目的信號”,引起了很大爭議。最終修訂稿回避了版權客體的“信號說”,改用“節(jié)目說”,優(yōu)點是回應了廣播電視行業(yè)的現(xiàn)實需求,不足之處是未能涉及廣播電視信號投資的鄰接權利益保護等問題。此外,法人作品和職務作品的交叉和重疊給新聞媒體帶來版權歸屬困擾,亦需進一步厘清和細化??傊@次修訂回應了信息互聯(lián)網時代版權保護的立法需求,是多方利益博弈的結果,對傳媒的影響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充分顯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