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媛媛

開端，舊照片

“一切都是從那張照片開始的。”

毫無疑問，所有看到這本書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被封面上那張略顯怪異的黑白照片吸引目光。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誰？她的斜眼因何而來？

作者孔亞雷也許并不想吊著讀者們的胃口，在小說的開端，他便詳細交代了小說的開端——是的，這不是饒舌的同義反復，句中重復出現(xiàn)的“小說”分別指向了不同的文本空間：前者存在于現(xiàn)實空間中，是小說家孔亞雷所書寫的小說《李美真》；后者生成于虛構文本間，是小說的敘述者“K”將要書寫的小說《李美真》。作者與敘述者絕對不能混為一談——為避免落入小說家的敘事圈套，我們必須事先聲明這一點。

在薩義德看來，“但凡作家，都知道選好開端是寫作的關鍵，不僅因為下文大大取決于開端，更是因為一個作品的開端，幾乎可以說，是進入其內(nèi)容的主入口?！弊鳛榭讈喞状蜷_文本空間的鑰匙或敘述者K打破寫作瓶頸的途徑，一張黑白老照片被偶然卻精心地選定為故事的開端。這是一張大約攝于20世紀初的中年婦人半身照，時間地點未知，人物身份不明。照片呈現(xiàn)的面容充盈一種神秘性：

她的嘴唇微微閉攏，她的眼神堅毅、清澈、平靜——她一只眼睛的眼神，準確地說，她是個斜眼。她的右眼有三分之二全是眼白，只在眼角靠上處有半個黑眼珠。但這與其說讓她顯得丑陋或怪異，不如說讓她顯得更為寧靜。她的斜眼似乎賦予了她一種鎮(zhèn)定與超然。一種神秘的冷漠。一種特權。

(第1頁)

諧音、命名與敘事者

在這由舊照片重建的記憶中，命名不可或缺。小說家K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在他書寫的前兩本書中，“記憶都是缺席的”(第54頁)：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不需要面孔，“正如他們不需要名字”(第54頁)；而在決心為這部新小說動筆的時刻，為照片上的女人尋找一個合適的名字刻不容緩。小說中，這個名字的靈感閃現(xiàn)被比喻成一塊隕石碎片——

……那就是2012年3月那個倒春寒的下午，當我像往常一樣，裹著圍巾豎起風衣在上海街頭亂逛時所發(fā)生的。我甚至能聽見它掉到地上的聲音。我甚至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就像那是一塊彗星的隕石碎片。我呆立在那里。我突然意識到我知道了照片上那個斜眼女人的名字。她叫李美真。

(第24頁)

如果說在北京潘家園第一次見到那張照片時，吸引我的只是上面那個斜眼女子鎮(zhèn)靜而神秘的表情，那么在賦予她一個名字之后，在對她千萬次的凝視之后，在日復一日對她言行舉止的虛構想象之后，她在我眼里開始變得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親切、真實。越來越美。我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迷戀。當你第一眼看到她(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給任何人看過那張照片)，也許會被她的斜眼嚇到，也許會覺得詭異，甚至恐怖。但我相信只要你看得夠久，你就會像我一樣，發(fā)現(xiàn)她又一種特殊的美麗：她似乎在發(fā)光——那種本雅明所說的“靈光”。

(第191頁)

不妨再來看看小說中的另外兩位重要女性角色的名字。李玫，K在圖書館查閱資料時偶遇的歷史學教授——“對，她叫李玫，木子李，玫瑰的玫，就發(fā)音而言，與李美真只有一字之差：至少一個真——真理的真”(第71頁)。李玫糾正了K小說中的史實性錯誤，知音般解讀了K的寫作；她研究聽上去十分荒謬的“量子歷學——歷史的歷”(第140頁)，并透露她的研究與世界的秘密有關：“極其美麗，但又極其可怕的真理”(第141頁)。對這般真理的追尋是危險的，李玫最終發(fā)瘋，自焚。在這部充滿命運感與偶然性的小說中，李玫的死如蝴蝶輕盈的羽翼，引發(fā)始料未及的風暴，K如此寫道：“至少在某種意義上，是李玫用自殺促成了我和馬娜的相遇。那是在現(xiàn)實世界。同時，從幻覺世界角度，也是李玫的死讓我得以最終跟李美真融為一體”(第339頁)。這種融為一體超越了性，也超越了語言，致使小說與小說中的小說聲音交疊，眾多回響構成精彩的復調(diào)。

元小說，“中國套盒”

真的是我在控制這一切嗎？回答既是yes又是no。當然，這里的每一個字都是我寫的，每一個任務和場景都是我創(chuàng)造——編造的。但似乎又并非那么簡單。一切出現(xiàn)得如此自然，以至于他們根本不像是被憑空捏造的，而更像是被發(fā)現(xiàn)的。仿佛那個世界本來就存在。仿佛那個世界一直在等待著我。這或許是一種錯覺，但確實是一種必要而美妙的錯覺?！疑踔劣X得，那才是寫作的終極快樂和秘密之所在。那種發(fā)現(xiàn)感。那種仿佛被某種更高力量，某種真正的創(chuàng)造者所操控、所指引的感覺。仿佛我，小說家，只不過是個敏感的媒介或?qū)w。

(第41頁)

有時我感覺自己仿佛生活在好幾個不同的世界。不，我不是指人們所以為的我可以穿行于陰陽兩界。我指的是別的：有腦中回憶的世界，有塵世的現(xiàn)實世界，有超越和欺騙著塵世的神婆世界，以及小說中編造的世界?，F(xiàn)在金牧師又帶來了另一個世界：西方世界。而在所有這些世界之上，我不禁微仰起頭，望向已變?yōu)槟诘囊箍?，是否還有一個控制著所有這一切的世界？

(第39頁)

這位通靈神婆的預感是準確的。李美真——舊照片上的斜眼女人，正是從多重空間中溢出的影子。這些空間除了她所言說的不同世界外，還包括但不限于她的原型，照片上的斜眼女人所生活的現(xiàn)實空間、留存其影像的舊照片的空間、被小說家K用手機拍下后存儲進入的電腦空間——與現(xiàn)實世界平行的電子迷宮、小說家在腦海中為她構建的想象空間乃至由小說文本搭建的虛擬空間。李美真，或舊照片上的斜眼女人，在讀者閱讀的瞬間從重重疊疊的空間中復活。

小說的“三級套盒”由K在紙面上拼貼而成的碎片組成，這些碎片包括小說構思的綱要、創(chuàng)作小說的素材、書單、影單、唱片名目、購物清單、生活計劃、食譜、備忘錄……這些看似零亂的符號在一個平面上把小說中的生活片段和當代文化景觀中的文化碎片拼合，經(jīng)由作者孔亞雷與敘事者K共同擁有的“紅色筆記本”重建秩序?！八募壧缀小笔荎所寫的短篇小說《增強夢境》，小說的第二章提及了K想到小說標題時的場景：

增強夢境。聽上去像個不錯的短篇小說標題。我突然想起以前一度讓我很著迷的一個理論，即認為我們身處的整個世界都只是一種幻覺，一種虛擬現(xiàn)實，一個以假亂真的、增強的夢。換句話說，這整個世界，整個人類歷史，我們所有人的生活，我們所有的歡樂、快感、苦難、創(chuàng)造、愛，都不過是一場超級VR電子游戲。上帝是一位程序設計師。一位最高明、最偉大的程序設計師，因為他設計的程序有無限的可能性，無限到讓我們幾乎無法不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我們真的擁有自由意志。

(第22頁)

這部短篇小說的內(nèi)容正是小說第一章“幸存者俱樂部”所省略的筆墨：K在俱樂部VR催眠(機器弗洛伊德)作用下所進入的另一個世界——后文揭露了那是迷幻劑作用下的幻覺。小說最后一個套盒是此書第十八章：后記。和閱讀大多數(shù)小說不同，我愿意將這篇以散文的形式呈現(xiàn)出后記看作小說的一部分而非附錄或闌尾。盡管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充滿了偶然，但可以肯定，后記的第一句話與小說的第一句話完全相同絕非巧合——那幅斜眼女人的照片確實是一切的開端。小說家精巧的構思與設計在后記中不斷被印證。在后記中，小說家孔亞雷看似在從身體內(nèi)部剝離虛構的K，實則使兩種聲音經(jīng)由神秘的暗示、預兆或命運的巧合，重新凝聚、合而為一。

諧音、具象與宿命

孔亞雷在小說后記中，講述了一件極其巧合的事。2018年9月，他在北京的魯迅文學院開始著手寫作《李美真》。在他公寓打掃衛(wèi)生的服務員阿姨和李美真一樣是個斜眼。有一次，孔亞雷向阿姨抱怨房間的蚊子，阿姨贈送給他一些蚊香片，第二天便辭職回家了。這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故事，引發(fā)作者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聯(lián)想：

她離開是因為她的人物已經(jīng)完成了，我又想，是上帝讓她離開的，因為她已經(jīng)完成了兩個世界的對接，而對接的工具就是……蚊香—文學？

(第400頁)

救贖是小說的關鍵詞之一。救贖，是李玫透露給K的唯一之詞。“一切都與救贖有關”(第141頁)。僅從語音角度來看，救贖所對應的具象或?qū)嵨?，便是舊書。命運的偶然或必然催促著孔亞雷以及主人公K不約而同地走到了潘家園的舊書攤，在專賣舊書的區(qū)域，在眼花繚亂的老唱片、舊信件、《圣經(jīng)》、佛經(jīng)與辭典中間，遇見了那一張改變命運的舊照片。舊書攤因而成為小說中一個飽含深意的意象，它試圖為重度焦慮的K販賣“救贖”，但K并沒有付錢買下，不僅因為攤主開出超出他心理預期的價格，更因為K很有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造物者遙遠而模糊的暗示。救贖是一個宗教詞匯，是基督教重要教義之一，意為上帝拯救世人之道。而在小說中，上帝的化身便是引領或者控制寫作者開始書寫的神秘力量，但救贖并不來自于任何外界的力量，而源自每個人的內(nèi)心。

另一個關鍵詞，也許是“厭倦”。小說的主線被設定在2012年——由末日情緒生發(fā)的厭倦感如潮濕的梅雨季，敘述聲調(diào)低沉乏力：返潮的地板不時滲出水來。盡管這種解釋有些簡單粗暴，但還不致失于準確：因為厭倦，K辭去了周報主筆之職；因為厭倦，K結束了一段長達五年的戀情；因為厭倦，K的小說陷入了瓶頸……

寫小說就像談戀愛，開始總是最美妙的：一切都充滿了興奮、期待、可能。但一越過某個臨界點——就像食品過了保質(zhì)期——魔力就會驟然消失。一切似乎突然都在瞬間回復了本來面目：蒼白、平庸、乏味，不管是你所愛的人，還是你所寫的東西，你所身處的世界(現(xiàn)實的或虛構的)。隨之而來的便是爭吵、懷疑和厭倦。不同之處僅在于，對作家而言，那是自己跟自己爭吵，自己對自己懷疑，自己對自己的厭倦。

(第117頁)

厭倦的諧音化身是煙卷。煙卷出現(xiàn)于小說第十三章，那個籠罩著末日情緒變裝聚會上。在低頻電子樂和迷幻香氣中，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們來回傳送著一根煙卷。伴隨火焰的燃燒，和人們交錯的吞云吐霧，煙卷不斷縮短，直至燃燒殆盡。傳遞的煙卷，在彼此唾液的浸潤中，增添新的幻覺。就在這樣一種奇特的氛圍中，K與變裝為魯濱遜的某人談論起小說：

“那么……”我說，“也就是說，偉大的小說……能預言未來？”

他搖搖頭，把煙卷傳給下一個女孩。“我覺得，與其說是語言，不如說是潛意識。如果我們把時代看成一個人，一個活的整體，那么一個時代的文學，就是一個時代的潛意識。那就是為什么文學——尤其是小說——往往能產(chǎn)生某種神奇的預言效果?！?/p>

“但在我看來，小說家不是弗洛伊德，也不是精神分析師?！彼又f道，“在我看來，小說家更像巫師、神婆，或者薩滿。他們的直覺如此靈敏，以至于他們的無意識與時代的無意識產(chǎn)生了某種共振，某種量子糾纏般的神秘關聯(lián)?！?/p>

(第256頁)

“魯濱遜”的這段話重構了小說家、小說中的角色與“時代最深層的潛意識”三者的關系。這段給予K啟示的話語，或許也幫助作者孔亞雷重建了新的小說觀。對于書中的角色而言，小說家不是他(或她)的造物主，而是聯(lián)通他(或她)與“某種更高力量”的靈媒。此處，這種更高力量被暫且等同于“時代最深層的潛意識”。一旦小說家意識到自身的使命是溝通而非虛構，在創(chuàng)作中滋生的“蒼白、平庸、乏味”抑或“爭吵、懷疑和厭倦”或許都將煙消云散。

其實，無論是“蚊香-文學”、“舊書-救贖”、“煙卷-厭倦”、“孔-空”、“馬娜-嗎哪”、“李美真-你那美麗的真理”，這些由諧音所構造的偶然或巧合，只是在漢語中才成立。作為一個翻譯家，孔亞雷或許也在小說中追求一種不可譯的元素——翻譯中所喪失的，恰恰可能是漢語獨具的魅力。小說借李玫之口，復述了評論家對于孔亞雷小說的看法：“我也看了一些網(wǎng)上的評論，說你模仿西方，翻譯體，不接地氣，諸如此類。但我覺得他們只看到了表相。他們沒有看到你小說中所蘊含的那種神話氣質(zhì)。也就是榮格說的原型：它超越了具體的民族、國家，甚至歷史，那是隱藏在全人類內(nèi)心黑暗深處、來自遠古的共同經(jīng)驗和記憶。而你在敘事上的去中國化，正是為了純粹地提煉出那種共同性”(第131頁)。這或許可以看作孔亞雷對批評聲音的回應，但也涵蓋了他對翻譯體范式以及“去中國化”寫作的一種反思。小說中有兩段話由此闡發(fā)：

那就是我為什么感到如此悲哀的原因：西方。這是一種雙重悲哀。我既覺得自己是個背叛者，同時又覺得自己被背叛了。……那種感覺，就像你突然發(fā)現(xiàn)，正是那個一直用乳汁喂養(yǎng)你的女人，謀害了你的生母。不，我知道這個比喻不恰當。它過于狹窄、簡單化。真正的悲哀(及可怕)或許在于，人類的善與惡，文明與暴力，竟能如此完美地嵌為一體。

(第52頁)

你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但那并不意味著你沒有母親。每個人都有母親。你只是不知道誰是你的母親。實際上這點很重要。正因如此，所以你的戀母是一種對象不明確的戀母、所以你的戀母除了表現(xiàn)為對子宮和母性的迷戀，還夾雜著某種強烈的焦慮和失落——因為你不得不求助于各種投射的幻象和替代品(比如李美真)。你沒有穩(wěn)固的歸屬感。在各種意義上，你都不知道誰是你的母親，你是多重意義上的孤兒：生理上的，精神上的，文化上的，文學上的。你的作品就是最好的證明：翻譯體。西式風格?！恫皇д摺返耐耆ブ袊?。以及與之相對應的，《李美真》嘗試中國化。貫穿你寫作生涯的自我懷疑、焦慮、掙扎、不安。

(第223頁)

? 孔亞雷：《李美真》，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第1頁。下文凡引用《李美真》一書原文不再注明出處，只在括號中標注相應頁碼。

? [美]愛德華·W.薩義德：《開端：意圖與方法》，章樂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9頁。

? “寫小說最難的是虛構人物。我讀過的那些總是以描寫照片為開頭的新手小說就很說明問題。”[英]詹姆斯·伍德：《小說機杼》，黃遠帆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9頁。

? 蘇珊·桑塔格：《他人之痛》吳瓊、徐晶譯，《生產(chǎn)·第一輯》，汪民安主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99頁。

? 這種記憶生長于文本與現(xiàn)實的邊界，如薩義德所說：“準確地看，一個開端向我們展示了語言憑著其對沉默的永恒記憶，可以施展怎樣的身手，力圖將虛構和現(xiàn)實召喚到心智的一個對等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某些虛構和某些現(xiàn)實走到了一起，成為同一。”[美]愛德華·W.薩義德：《開端：意圖與方法》，前揭，第135頁。

? [法]加斯東·巴什拉：《面具》，《夢想的權利》，顧嘉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182頁。

? 如麥克盧漢所說：“照片抓住某一時刻將其從時間中分離出來?！盵加拿大]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何道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217頁。

? [美]蘇珊·桑塔格：《論攝影》，黃燦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88頁。

? 隆巴多進一步論述辨析：“因為攝影是對曾經(jīng)存在的現(xiàn)實的記錄，而歷史呈現(xiàn)出自己是紀實話語，它是基于真實基礎上而建立的，并能夠再現(xiàn)真實?！盵意]帕特里齊亞·隆巴多：《羅蘭·巴特的三個悖論》，田建國，劉潔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