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間照
摘句: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在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里從未停止過探索的孩子。
1.
響徹云霄的火警警報像是一枚擲入清潭的石子,驚得整個晉中一陣騷動。漣漪般不斷擴散著,數(shù)十個班級因此掀起了波瀾,不得不中斷課堂,向外面的廣場迅速疏散著人群。
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兩臺拉著警笛的消防車駛?cè)肓诵@,剛一停穩(wěn),訓練有素的消防員便魚貫而出。
陳煙耷拉著腦袋,瞟了一眼那支有條不紊執(zhí)行口令的隊伍,只覺得消防服外的熒光條格外的刺眼,她鼻酸地吸了一大口空氣,試圖將涌上眼眶的委屈悉數(shù)咽下。
“別東張西望的,都高二了罰站還不老實,你們幾個給我站好!”
上了年紀的教導主任在車棚下踱來踱去,一邊抬手看了看表,一邊將手里的教案卷成柱狀,警告似的指了指這幾個在他眼中不安分的學生。
“張老師,沒著火,不關我們的事。”出聲的是邱雯,她站得有些腿酸,忍不住趁著說話的機會活動了一下腳踝。
“是啊是啊,而且是陳煙拉的警報?!本o鄰著邱雯的短發(fā)女生附和道,卻沒曾想招來的是張主任的一記白眼。
他剛斥責了兩句,便被跑近的兩個消防員打斷:“老師,您好,我們剛才檢查過了,沒有火災和燃燒的跡象。”
張主任這才松了一口氣,接著又滿臉內(nèi)疚地沖他們賠禮道歉:“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們學生簡直是胡來,我一定會好好處分她們的,對不起對不起……”
“處分倒沒必要,”為首的年輕消防員開口說道,“她們也算是歪打正著,報警器確實出了點問題,我們順便檢修了一下消防栓,以后應該不會再發(fā)生誤觸警報的情況?!?/p>
感到有一束打量的目光投了過來,陳煙稍稍抬了抬眼皮,正好對視上剛才說話的那人,她顧不得再聽他們說些什么,趕緊把腦袋埋得更低。
太丟臉了,陳煙心想著,緊張到腳趾都蜷縮收緊。
畢竟他們兩天前才見過。
2.
兩天前,陳煙晚上放學回家,還沒來得及換下汲滿雨水的球鞋,便聽得狹小的房間內(nèi)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被一根電線吊著的老舊燈泡在頭頂上方微微晃動著,擴散出昏黃的燈光。她只得一把將橫隔在兩張鋼絲床中間的隔布拉開,想要把出聲的角落看個真切。
“蛇!”待看清了那蜷曲在雜物堆里的生物后,驚慌失色的陳煙幾乎是奪門而出,而門外突然撲過來的小人影差點讓她的心再次蹦出嗓子眼,她定神看了一眼,原來是隔壁鄰居家上小學的思思。
“思思,你怎么在走廊?”陳煙緊了緊門把手,這才看向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妹妹。
“姐姐,我爸爸媽媽還沒回來,害怕……”思思從小聲嗚咽轉(zhuǎn)變成號啕大哭,她斷斷續(xù)續(xù)抽泣了好久陳煙才算聽明白,原來是那條蛇趁著陰冷潮濕的雨天,挨家挨戶流竄于這棟老式的居民樓里。
左右等著也不是辦法,陳煙耐心哄著思思,踢開凌亂堆放在過道上的紙箱,找到了走廊盡頭的公用電話,深吸了一口氣按下了“119”。
消防隊來得快效率也高,在發(fā)現(xiàn)蛇藏身的準確位置后便開始了抓捕的行動。由于思思不知是因為怕生還是怕蛇而一直哭鬧個不停,為了不影響到他們工作,消防隊只得派了個年輕的消防員過來安撫。
才看了迎面走來的消防員一眼,陳煙便尷尬地別過頭。
她認識這個這個叫紀禹的年輕消防員,是以前樓下鄰居奶奶的孫子。
如果后來在學校里是陳煙人生到目前為止第二次接觸消防員,那和紀禹的再見應該是第一次。
逼仄的過道,被污水浸染到變色的球鞋,以及洗到發(fā)皺的外套……青春期的女孩子在面對異性的時候總是會有些不自然,到了陳煙這里,則因為摻雜了往事的難堪而顯得格外局促。
幾乎不眠不休吵了一整個六年級暑假的容梅和陳朝,讓她每次碰到街坊鄰居都因為父母那穿透力極強的爭吵而快要抬不起頭。
終于有一天,爆發(fā)到極點的容梅歇斯底里地摔了一地的東西,陳煙嚇到躲在樓梯道不敢回家,又看見正好出門的紀禹,她慌忙垂下了視線。
“我怎么會找了你這么個沒用的人!”透過墻壁的是容梅喋喋不休的叫囂,“跟著你都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陳煙?”
被溫潤的男聲喊到名字后,她快速拭去了淚痕,怯怯地抬頭看向臺階下方的那個少年。
“我剛才在屋內(nèi)聽歌的時候耳機突然失靈,可奶奶家這塊區(qū)域我不太熟,你能告訴我哪里有修家電的商鋪嗎?”
幸好他在聽歌……聽到這里,陳煙才稍微松了口氣,若無其事地回道:“你出了巷子口左拐,看見百貨大樓一進門就是。”
如果可以,陳煙其實希望自己徹底變成另外一張陌生的臉,或者干脆直接人間蒸發(fā),她實在是不想碰到任何目睹和知悉自己家過去那段紛爭的人。
可眼下,她不僅碰到了,甚至好像在用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去提醒紀禹——你看,我還是那個過得不順心的小孩,跟著無能的爸爸甚至過得更差了……
“抓到了,乖乖等爸爸媽媽回家吧?!奔o禹看了一眼正在收隊的其他人,輕輕地拍了拍思思的小腦袋。
“陳煙,現(xiàn)在可以放心去上晚自習了?!?/p>
突然被叮囑到的陳煙心里一緊,她盯著那抹遠去的人影擦了擦額頭的汗,像是被看穿了心底的小算盤那樣緊張。
3.
陳朝是被教導主任一個電話臨時叫去學校的。
他甚至來不及回家換下灰舊的工服,只得脫下外套翻了個面挾在手里,露出洗到發(fā)白的棉襯衫。
“陳煙爸爸,再過一年孩子就要面對高考,我希望你們做家長的能重視下一,”教導主任扶了扶眼鏡,瞟了一眼墻角低著頭的人影,“考慮到多個方面,今天這個事情暫時就不做處分,以批評教育為主,你先帶她回去吧?!?/p>
回家的路上,陳煙依舊一言不發(fā),而陳朝也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地蹬著三輪車。
“為什么和同學打架?”等紅綠燈的時候,陳朝回頭問道。
誰知這話卻像是引爆彈藥導火索的火星一樣,瞬間點燃了陳煙的情緒,她激動地直接吼了一句:“我沒打架,你少冤枉我!”
她委屈極了。
明明是陳朝騎著三輪車給她送課本被同學看見了,體育課的時候邱雯等人便攔住了她。
“早上那個騎三輪車的是誰啊?”
“說啊說啊,那可是少見的豪車呢!”
“搞不好是她爸,蹬著三輪車來送課本,可真疼她,我看下周的秋游肯定也會給她報名咯?!?/p>
那些不懷好意的笑聲雖然試圖收斂著,但還是此起彼伏地傳開。陳煙不知道如何開口,也不想開口,一群人推推搡搡之中便誤碰到了火警按鈕。
陳煙大顆的眼淚滴落到褲子上,染出一小團深色的印記。
趁著三輪車靠邊的工夫,陳煙踩著后車廂的欄桿一躍而下,順著路邊的公園小道跑得無影無蹤。
4.
紀禹在公園里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對著湖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扔著石子,少女瘦削的背影被月色拉得很長,灌滿風的外套像是要極力伸張進黑夜,借著草坪上茂盛的早熟禾肆意混合著風聲鼓動著。
“陳煙?!?/p>
看著頗為熟悉的臉龐,陳煙隱去哭腔,穩(wěn)了穩(wěn)聲調(diào),有些驚詫:“紀……紀禹,你怎么在這?”
“今天正好輪到我休一天假?!奔o禹找了個空地坐下,沒有像之前見到時的那樣穿著專業(yè)的消防服,一身休閑的運動裝,看上去又是一副似曾相識的鄰家哥哥模樣。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回答很沒有說服力,他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你爸到隊里給總務處幫忙采購和送貨,看見我休假就托我?guī)蛡€忙找一下你,反正都認識,我就過來了。”
陳煙拉長了尾音,低低地“哦”了一聲,她側(cè)過臉去:“很沒用吧?我們的生活?!?/p>
她像是自問自答般:“肯定沒用,連自己親媽都瞧不上,更別提別人了?!?/p>
她撥了撥爬上褲腿的螞蟻,遞到紀禹面前,又開了口:“你至少有存在的價值,你看我和我爸像不像這螞蟻,累死累活的有什么意義,日子還不是過得一塌糊涂?!闭f完,她嘆了口氣,自嘲地笑了笑。
“即使是螞蟻也分很多種,”?興許是陳煙的想法太過于消極,紀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最容易被忽略的是螞蟻中的工蟻,雖然沒有別的大能力,不能像兵蟻那樣沖鋒陷陣,卻可以為整個蟻群犧牲奉獻,加油打氣?!彼粗ü怍贼缘暮?,像說小故事那樣語調(diào)輕柔。
“再犧牲、再加油一天也搬不回一?;ㄉ?,冬天一到還不是得在又破又小的房子里挨餓受凍?!标悷熭p嗤了一聲,起身拍拍褲子上的泥土,顯得不屑一顧。
“嗯,確實,花生米好像也是要靠運氣才能碰到,”她聽到背后傳來帶著明顯笑意的聲音,像是可以令人信服的一劑安神劑,“不過倒不會受凍,要知道小螞蟻是會為了自己想要保護的,而在冬季去抵御四面侵襲的寒冷?!?/p>
“所以陳煙,不管生活怎么樣,不要自暴自棄,要為自己加油?!?/p>
陳煙撇撇嘴,只是突然覺得自己怎么總是在狼狽的時刻和紀禹碰個正著。
小學暑假末的時候連樓下鄰家的奶奶都看不下去容梅和陳朝的爭吵,心疼地把躲在樓梯道的陳煙帶回去自己家。紀禹正好坐在沙發(fā)上對著電腦玩游戲,看見面無表情的陳煙便沖她禮貌地笑笑,而她聽著樓上還在持續(xù)的爭吵,則回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不要把這么丑的樣子留給自己?!睖匚臓栄诺纳倌昴罅四笏哪?,試圖戳起女孩嘴角的弧度,他見她眼饞地盯著電腦屏幕上的小游戲出神,便起身拍了拍自己坐的位置,“我出去有點事,可以麻煩你幫我玩玩游戲或者上上網(wǎng)嗎?總之不要讓屏幕熄滅就行,不然電腦黑屏還挺麻煩的?!?/p>
上過幾節(jié)微機課的陳煙深知電腦黑屏的嚴重性,立刻覺得自己職責重大。
紀禹見她忙不迭地點頭,已經(jīng)完全被小游戲吸引了注意力,這才放心地笑開:“加油,那就交給你了。”
5.
晚上回到家,陳煙隨便在走廊的灶臺上炒了個菜,就著思思媽媽多盛的一碗面條解決了晚飯。一想到教導主任讓她在家好好反思,她也懶得去學校充所謂勤奮學習的數(shù),洗漱一番就沉沉睡去。
她睡得早,醒得也及時,六點多就醒了過來,一想到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開始早自習,收拾了書包便直接出了門。
可一出居民樓,她看到的是不遠處睡在三輪車上的陳朝。
他就這么斜倚在車座上,蓋著三輪車上備著的擋風被,微微張著嘴從喉管發(fā)出陣陣鼾鳴。
“一大把年紀還不知道回屋睡?!标悷煆妷鹤?nèi)心一陣陣發(fā)酸,徑直繞開了熟睡的陳朝,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早自習和正課之間有半小時的大課間,班主任踩著下課鈴進了教室,抱著花名冊清點去秋游的人數(shù)。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睡眠質(zhì)量不太好的緣故,陳煙這會兒犯起了困,她把兩側(cè)的頭發(fā)攏到耳后,埋頭就開始打盹,一直到班主任念了好幾聲她的名字,被同桌推得迷迷糊糊地站起來,還顯得滿臉茫然。
“陳煙,你爸今天早上補交了一百二十元,下周末秋游我們遠足去旭升莊園,你記得準時來班上集合。”
陳煙張了張嘴,沒出聲,像是沒反應過來,直到班主任又重復了一遍,她才有些恍惚地應下。
陳朝居然給她交了一百二十元讓她去秋游?她沒聽錯吧!記得她之前有跟他提過一次,但是被拒絕了,理由是沒錢。
她當然知道陳朝窮,在工地做鋼筋工一天也就百來塊,而且還不是每天都有活。
陳煙心里清楚,自從父母離婚后,陳朝不僅一如既往地沒錢,還極其摳門,除了對她的學習大方,其他方面幾乎是一毛不拔。
可那次報名的時候,全班清點下來就剩她一個,她實在是礙于面子,便不情不愿地回家對陳朝開了口。
她想到早上陳朝被露水侵襲的兩鬢,應該是馬不停蹄做完散工又跑來學校交錢,這才累得直接睡在外面吧……
陳煙有些淚目。她清了清嗓子看向窗邊的同學:“關一下窗行不?冷風吹得我眼睛疼?!?/p>
6.
時間仿佛是從秋游后開始飛速流逝的。
一轉(zhuǎn)眼,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就剩下了不過幾十天。
第二次模擬考的力度簡直是要把高三生們集體褪一層皮才甘心,即使學校通知考完后有兩天的假期,但教學樓里皆是縈繞不絕的嚎叫聲,嘆息聲。
陳煙收拾完了書包便準備去菜市場買點菜做個晚飯等陳朝晚上收工回來吃。自秋游那件事過后,雖然父女倆還是寡言少語,即便沒有人明挑著說些什么,但總算回溫了那么一丁點。
六點之后的傍晚是菜市場最便宜的時間段,急于把菜清掉的菜農(nóng)三下兩下就答應了陳煙的講價,甚至還額外多抓了一把蒜苗送她。
陳煙剛走出菜市場沒多久,便聽得一聲巨響,像是有什么轟塌的聲音,驚得路人紛紛抬頭,看向那火光沖天的區(qū)域。
緊接著便是長鳴著警笛的幾輛消防車閃爍著警示燈呼嘯而去,停在不遠處濃煙滾滾的老年公寓前。
云梯,高壓水槍,干粉車……躥著火舌的公寓逐漸平息了火勢。看著一個個風馳電掣身著消防服進入火場救人的消防員們,紀禹的臉從陳煙腦海中一閃而過。陳煙擠在附近圍觀的人群中間,望著垮塌的公寓樓,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直到最后一名老人被成功救出,放到救護車的擔架上的時候,無論是下班的路人,放學的學生,還是收攤的小販……他們圍在四周,都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陳煙看著他們,明明都是普普通通過路的行人,卻有一種堅不可摧的力量在支撐著城市前行。
她想著,成為一個為他人加油的角色,好像也很不錯。
7.
陳朝這天回來得比較晚,回來的時候陳煙正在走廊借著燈光復習。他看到灶臺上放置的碗筷,這才趕緊脫了那雙掛滿了塵土的線手套,匆匆忙忙洗了手便拿著筷子大口吃了起來。
“小煙,我剛跟工程隊過去的時候看到你了,以后放學盡量不要亂跑,街上都是車來車往的?!标惓S口提了句,畢竟火災現(xiàn)場那附近一圈著實是有些擁堵。
見陳煙一如既往地沒有回應,他只好訕訕地喝了幾口水,轉(zhuǎn)移了話題:“剛才看到紀禹了,受的傷還挺重,上擔架的時候我看他腳那插著碎玻璃,全是血……”
“什么!”聽到這兒陳煙坐不住了,猛地起身就要往外跑。
“你又亂跑什么?馬上都要高考了,有假你就好好在家休息,看看書不行嗎?不要那么貪玩!”陳朝停下筷子,皺著眉頭朝她喊道。
“不要你操心?!标悷煑l件反射地還嘴,徑直推開走廊的鐵門就往樓下沖。
醫(yī)院的急診大樓里到處都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陳煙稍一打聽,便得知紀禹還在手術中,她只好原路返回。
陳煙第二天再度去病房探望的時候卻意外地吃了閉門羹,或許是疼得厲害,不想見人。陳煙如此想著,便朝住院部大門走去,誰知說是這天加班的陳朝居然坐在三輪車上等她。
“走吧,上次你不是說去旭升莊園沒玩盡興嗎,今天老爸再帶你去一趟?!?/p>
陳煙難以置信地抬頭,瞥見的卻是陳朝不自然別過去的臉。
“哦?!彼桓睙o所謂的態(tài)度答應著,心里卻是抑制不住的開心。
陳煙上一次從旭升莊園秋游回來就一直悶悶不樂的,陳朝接連問了好幾天才套出了她的心里話。
原來莊園里的游樂設施都需要單獨付門票,陳煙自知沒錢便躲在一旁看著同學玩。結(jié)果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莊園里的奶茶特意為學生打折,從原價十元降價到六元,可即使是這樣,望著一擁上前的同學們,囊中羞澀的陳煙只能捧著學校分發(fā)的盒飯,就著自己帶的茶水,悶悶的、一口一口地吃著。
她不是責怪陳朝沒給她多準備零錢,也心知肚明這些東西并不是什么關鍵的必需品,只是青春期的敏感和潛意識里的自卑讓她感覺自己像是個被排除在外的異類。
三輪車終于騎過了環(huán)山的公路到了位于青山腳下旭升莊園的售票處,陳煙這才發(fā)現(xiàn)原票價居然要兩百多一張。
她看著陳朝有些微微彎曲的脊背向售票口探著,手還停留在放錢的荷包里,帶著一絲窘迫,試圖和售票處的工作人員還價。
“爸,我突然不想玩了。”陳煙打了個哈欠,淚水都快要順著山風飛出來。
陳朝回頭,黝黑的臉上原本僵持住的神情有了一絲松動,他握著車把緩緩掉了個頭,臨走前又確認似的朝身后問道:“真不想玩了?”
回答他的只有熟睡的呼吸聲。
8.
連教導主任都說,陳煙是個奇跡。
只當她二模的成績是還不明顯的一次進步,卻沒想到原本連本科線都危險的人直接在高考逆襲,去了首都重點醫(yī)科大學的護理學專業(yè)。
陳煙離家的那天,陳朝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他就站在那棟老舊的居民樓前,目送女兒拖著行李箱遠去,末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跟在后面小跑幾步:“女兒,老爸也有好消息告訴你,等你下次回來,爸爸給你買的新房子就能住啦!”
陳煙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卻又淚如雨下。她很想回頭和爸爸說說貼心話,可陳朝單獨撫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她終究還是學不會如何合適地和爸爸相處交流。
學護理極累,陳煙上了大學才認識到這一點。但這恰恰填滿了她的生活,從基礎學年苦記理論知識,到臨床學習時為了一個簡單的操作而忙碌大半天,她沒有空談戀愛,也沒有空和陳朝聯(lián)系,更沒有空回晉市。
元旦放假那幾天,她得閑去市動物園逛了逛,出門的時候正巧碰到路邊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推著由三輪車改造的移動攤位在賣老酸奶,三輪車的后座上還布置了一個粉紅的小桌椅,坐著乖巧的小女兒,手握著鉛筆頭小心翼翼地書寫著。
她忽然一下就想到了父母離婚前的事,那時陳朝拿著他攢下來的積蓄滿心歡喜地想要開個酸奶店,卻沒想到當年信息不發(fā)達,被黑心貨商騙著買了幾臺既不制冷還有著嚴重質(zhì)量問題的冷凍柜。容梅受夠了這種不僅沒有長進反倒一夜之間一無所有的日子,便直截了當?shù)仉x了婚。
“吃慢點?!毙∩特溄o后座的女兒舀了一小碗老酸奶,佐著裝飾的糖豆和堅果碎。父女倆擠在擋雪的寬檐遮陽傘下你一言我一語,有說有笑的好不開心。
陳煙緊了緊圍巾,剛想快步走開,卻聽得那童聲稚嫩的說道:“爸爸工作辛苦了!”
她突然一下就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連字還認不全的小孩都知道表達,可她卻在很多時候揣著明白當糊涂。她恨由陳朝引起的家庭矛盾,不能給她完整的生活,但又深知陳朝不是那個毅然決然拋下她的一方。
長年累月交織著復雜感情的成長期,讓她沒有辦法像別的親子關系中那樣自然而然地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她知道自己應該感謝陳朝,可她不想;她知道自己不是百分之百恨他,可又沒辦法說愛他。
陳煙難得給陳朝往回打一次電話,而且說的還是關于回家過年的事,陳朝自然喜不自勝,順帶和她多聊了幾句。
“你還記得紀禹哥哥吧,說來也是巧,他從消防隊退役后開了個面館,生意還挺好,在爸爸工作的店隔壁?!?/p>
“就是挺可惜的,到現(xiàn)在還在坐輪椅,也不能正常走路,估計就是那次為了救人傷到筋骨……”陳朝還在絮絮叨叨地跟她拉著家常,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女兒異常沉默。
紀禹不能走了?陳煙只覺得呼吸一滯,怪不得她畢業(yè)后三番五次去找他都見不到人影,不是被各種借口回絕就是說他在忙。
真是,鼓勵她的時候一套又一套,怎么輪到自己就成了縮頭烏龜?
陳煙氣不過,真的覺得自己這次的回去很有必要。
9.
十個小時的火車車程坐得陳煙四肢都快麻痹,她來上學的時候是陳朝提早買的飛機票,要不是自己為了省錢選擇了火車,她都不知道硬座十多個小時有這么難熬。
真是難以想象,上了年紀的陳朝來看她的時候是怎么忍受這來回冗長的車程。
陳煙嘆了口氣,不僅僅想到自己送爸爸去火車站檢票的事,以前很多一樁樁一件件的小事都浮現(xiàn)在腦海里。
初中升高中的體育加試,陳朝多做了好幾份小工終于挺直了腰桿帶她去阿迪達斯買了雙幾百塊的球鞋:“給你開個好頭嘛?!?/p>
見陳煙猶豫的神情他又寬慰道:“爸爸這也算給我們父女倆改善生活品質(zhì),以后再賺的錢多了,給你買七雙,天天都不用汗腳。”一番話這才把陳煙逗得放心地換上了新鞋。
和陳朝相處的這些年著實是有些難熬,畢竟單親家庭的辛酸比比皆是。她曾抱怨過陳朝的無能:“就這樣的日子,怪不得媽媽會離開你!”
這是她經(jīng)常用來中傷陳朝的一句話。
可長大以后她才知道成人世界的難,并不是每個父親都如有神助。
她有青春期,有叛逆期,而陳朝何嘗不也是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在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里從未停止過探索的孩子。
10.
陳煙只說了她要回來,并沒有告訴陳朝具體是哪一天。
因此,當陳朝看著女兒出現(xiàn)在店門口時,嘴唇都因過于激動而磕巴著講不出一句連貫的話。他擔心陳煙一路上舟車勞頓沒怎么吃飯,直接就帶她轉(zhuǎn)身進了隔壁的面館。
“爸爸想跟你商量個事。”陳朝一邊吹著面條的熱氣,一邊小心翼翼地跟陳煙坦露自己的計劃,“這些年除去給你買的房子還有嫁妝錢,老爸還剩一點,想去一中門口開個酸奶店,你看……”
不知道是陳朝的表情太過于謹小慎微,還是那尚存的夢想,讓陳煙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你開心就行,我明年會回市醫(yī)院工作,到時候帶同事去給你捧場,自己當老板那你可要加油工作咯!”
或許是這雙重驚喜太過于突然,以至于從后廚出來的紀禹喊了好幾聲他都沒聽見。
“陳叔?”
“哎哎哎!”陳朝這才緩過神來,咧著嘴角回應道。
發(fā)現(xiàn)了正對面坐著的是許久未見的陳煙后,紀禹臉上有一閃而過尷尬的神色,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無力搭在踏板上的雙腳,匆匆打了個招呼便轉(zhuǎn)著輪椅外胎上的手推圈想要往后廚里去。
“干嗎做出這么丑的表情?!标悷煍r住移動的輪椅,半蹲在他面前,努力讓兩人視線持平。
“這下我好像也成了沒什么存在價值的人了,你以后要是逃跑我可能……就沒辦法再幫陳叔的忙?!奔o禹帶著不易被察覺的失落,半開玩笑地說道。
“我要是再被我爸罵就逃你這兒來,冬天你這避寒的效果比公園好。”陳煙指了指門口擋風嚴實的門簾。
她又學著紀禹以前安慰她的樣子,伸手戳了戳他的臉:“我好久沒回來了,有些胃不舒服,從明天開始可以麻煩你早上幫我多做一份清淡的面條嗎?”
紀禹凝神和她對視了良久,會心一笑:“當然沒問題,看來這次我要加油啦?!?/p>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