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宇寧
(華中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所謂“穿書”,即指主人公由現實世界穿越到其曾經閱讀過的某本小說文本世界中,同時,主人公的穿越行為往往會被“系統(tǒng)”賦予某項任務。它可以看作是傳統(tǒng)穿越小說(古今穿越)與近兩年流行的“快穿小說”結合發(fā)展后的一種變體,同時具有傳統(tǒng)穿越小說的時空穿越要素和“快穿”小說中幫助主人公的完成任務的“系統(tǒng)”要素。
作為新類型的“穿書”網絡小說與傳統(tǒng)穿越小說(如清穿小說等)有許多不同之處:一是穿越者的身份。不以社會地位和家世背景為特征如“貴女”、“公主”、“奴婢”,代之以小說體系下的主配角分類,強調主人公與原書文本的關系,如“女主”、“女配”等。二是穿越行為的發(fā)生。傳統(tǒng)穿越小說中的穿越行為往往是巧合偶然,主人公沒有特定的目的與追求,而至“快穿小說”,主人公在各個世界中的穿越行為則帶有明顯目的性,通常為在愛情中“攻略”(拿下)(1)“攻略”:源于日語,原意為攻占、擊敗、說服,后轉為名詞,表示對游戲過關方法的解說。轉義則泛化為成功完成某件事情或任務的過程。參見邵燕君主編《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出版,第389頁。某位男性,“穿書小說”與此類似。三是愛情價值傾向的變化。傳統(tǒng)穿越小說的愛情選擇是多樣的,主人公在愛情中的境況更接近現實生活,如《步步驚心》中女主人公若曦的可選擇對象至少有五位,她不同時期的選擇反映出對愛情的不同理解;而與此同時,也會有八阿哥和四阿哥對若曦不同程度上的舍棄,較為符合現實經驗。“穿書”小說的愛情選擇則是固定唯一的,主人公的戀愛對象與其需要攻略的人物一致,小說重點描寫女主人公產生情感的過程。并且由于存在“系統(tǒng)”這一可以數據化人心喜惡程度的輔助工具,使得“穿書”小說的主人公在感情中無需你來我往的試探,處于絕對優(yōu)勢地位。最后,“穿書”小說的穿越目標對象或攻略對象原設定往往是反面角色。如“黑蓮花”(2)參見“白蓮花”:始于網絡創(chuàng)作和網絡輿論對這類虛偽的人物形象的批判。大約2009年后的女性向網文中,作者和讀者均逐漸意識到此類人物的空洞與虛偽,迅速從瓊瑤筆下和早期網文中的主人公變?yōu)楸还舻陌凶?。參見邵燕君主編《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出版第310頁。或“綠茶婊”,意為美貌惡毒而善于偽裝的角色。這源于讀者對早期網絡小說中空洞虛偽的主人公形象的反叛,這類人物也漸漸以污名化的形式出現,成為讀者批判和發(fā)泄的對象。然而可惜的是,看似反叛的“黑蓮花”等形象,在實際敘述中也并未逃離其批判的單一“真善美”特質。在早期的“穿書”小說中,“現實生活”的主人公往往也會穿越成為原書的主角,而受市場和讀者的反饋的影響,主人公的穿越身份逐漸由主角轉變?yōu)榕浣?,并自此固定“穿書”小說的類型要素。由于小說中關于配角的敘述往往不多,隨著“配角”成為小說的敘述主體,并收獲幸福結局,讀者往往能夠在其中獲得一種將自己代入配角后“上位”的閱讀快感。
網絡連載小說往往要求通過幾百字內的文案迅速吸引讀者,因此穿書小說的文案通常涵蓋了其主要特征和內容(3)但也不乏文案較正文更精彩的情況,讀者往往把這種現象稱為“爛尾”。,下引兩段為例:
1.《[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這個世界妖物橫行,正待英雄兒女書寫傳奇??上?,你不是冰清玉潔的女主,不是身嬌體貴的反派女二,而是人人討厭的炮灰女三。原身暗戀男主,暗害女主,終其一生為男女主角的愛情之路使絆子,讓姐控男二踩在腳下,用生命為“蠢”作注解。
“你的意思是……搶了女主的男人,我就成功了?”
“抱歉,您的攻略對象他……是女主的弟弟?!?……那個暗戀姐姐而不得的,心術不正、心理扭曲、心狠手辣的……黑蓮花弟弟(4)參見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631938。
2.《穿成灰姑娘的惡毒繼姐》: 柳余一覺醒來,發(fā)現自己穿到睡前看的一本小說里。作為女主灰姑娘的惡毒繼姐……面對一月后,即將被吸成人干兒、送上絞刑架的未來,柳余掂量了下現實……看著面前被原身挖了一雙眼睛、失去所有記憶正陷入迷茫的落魄青年,捏起了嗓子:“噢!上帝!是哪位黑心肝的如此對你!”(5)參見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222176
由此我們可以簡要概括穿書小說的五個基本要素:1.穿越目的地:曾經看過的小說世界;2.穿越方式:無關緊要,通常為睡覺;3.穿越后身份:小說中不討喜的配角;4.穿越目的/任務:攻略小說中的反派角色,用愛使其感化,維護世界秩序;5.攻略手段:可使人心(好感度/黑化值)具象化的輔助系統(tǒng),并有獎懲功能。
打開國內重要的網絡言情小說網站“晉江文學城”可以看到,其2020年11月的“言情完結金榜”上占據前三名的分別為:臨天《穿成炮灰女配和反派HE了》、明桂載酒《我就想蹭你的氣運》和紀嬰《不斷作死后我成了白月光》。這三部小說皆以“穿書”為主題;而前十名中,同樣主題的小說占比則達到了70%。類似的情況在2020年的晉江網言情小說榜單上已多次出現,這表示一種新的主題設定正在流行。
而在“晉江文學城”官網上以“穿書”為標題關鍵詞進行搜索,可以得到10000條結果,其中發(fā)表時間最早的是2010年浪不追的《[穿書]救世》。雖然它只有文案而無正文,不能算是所謂“小說”,卻至少可以認為,“穿書”作為一種新鮮的小說主題和創(chuàng)作思路,其公開設想在這時候已經出現了。自2013年開始連載的《穿書女配逆襲記》和《穿書之黑女配如何撩到男神》(6)值得注意的是,《穿書之黑女配如何撩到男神》一書的發(fā)表時間2013年,而最新修改時間則為2020年8月,這側面說明了2020年“穿書”小說在晉江網上的流行規(guī)模。。兩部完結作品慢慢進入視野,此后也一直陸續(xù)有作者發(fā)表以“穿書”為主題的小說,但就網站數據來看,讀者數量和閱讀量都比較少,尚處于小眾的邊緣地位;且整體質量較低,評分普遍為6/10分左右(7)就晉江文學網而言,閱讀量通過點擊量和收藏數體現。熱門小說的點擊數與收藏量一般數以十萬計。而2013年列舉的兩部小說平均點擊量為個位數,收藏量平均為百位數;2013至2018年,晉江文學網上新發(fā)表的“穿書”小說的這兩項數據都持續(xù)上升。。
2018至2019年間,此類小說數量出現第一次快速增長,其中不才如仆《穿成男配他前妻[穿書]》、白羽摘雕弓《[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及白日上樓《我成了灰姑娘的惡毒繼姐》的閱讀量較多,評分也較高,在許多以推薦網絡言情小說為主要內容的微信公眾號和微博賬號上廣受讀者好評。至2020年起,“穿書”小說大規(guī)模涌現,并且長期占據晉江文學網言情小說的榜單前位,晉江文學網也在其網站首頁以白羽射雕弓為代表作者推出了“穿書專題推薦”,這意味著“穿書”正式成為與“古代言情”、“穿越”等成熟類型小說并肩的新類型/主題,并呈上升的發(fā)展趨勢,其節(jié)點與階段如下圖1所示:
圖1:“穿書”小說發(fā)展階段
白羽摘雕弓于2018年至2019年在晉江文學網上連載的《[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全書約40萬字,按情節(jié)的發(fā)生地點分為“太倉郡”、“長安城”、“涇陽坡”、“無方鎮(zhèn)”四卷。作為同時期中廣受好評的穿書類小說,其評分高達9.9/10.0,五星打分占比97%。目前《[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已簽約漫畫、廣播劇、影視劇、網絡劇,并由青島出版社發(fā)行實體書(8)來自白羽摘雕弓的晉江作者首頁,http://www.jjwxc.net/oneauthor.php?authorid=2240332。可以說,這是一部具有較為成功且具有典型意義的網絡“穿書”小說。
《[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的主人公凌妙妙是一名數學系學生,因在網絡上吐槽一部名為《捉妖》的小說,而機緣巧合之下穿越成了《捉妖》里的悲劇收場的炮灰女三號凌虞——性格懦弱而自私善妒的太倉郡守家小姐,是原書中一個不討喜的反派角色。出于對男主角柳拂衣的愛慕,她屢屢陷害女主角慕瑤,破壞男女主的感情,后被男二號慕聲識破并報復,早早受辱而死。而在“現實生活”中生活的數學系學生凌妙妙,其穿越到《捉妖》世界任務由不見蹤跡的“系統(tǒng)”提供,并嚴格限定了主人公完成任務的方式:“一是勾搭慕聲,二是暗害女主,棒打鴛鴦”。而且“出于人設考慮,系統(tǒng)規(guī)定她絕對不可以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她能做的只有兩件事:補救,或者甩鍋?!?9)參見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631938&chapterid=3凌妙妙一邊按照系統(tǒng)的指示完成任務,一邊試圖通過與慕聲建立情感的方式,達到阻止他大開殺戒的原結局。在此過程中凌妙妙與慕聲相愛相殺,兩人通過重重考驗,最后迎來了美滿的結局。
熱奈特在其《敘述話語與新敘述話語》的緒論中說:“對我們而言,故事和敘述只通過敘事存在。但反之亦然,敘事、敘述話語之所以成為敘事、敘述話語,是因為它講述故事?!盵1]8“穿書”小說中往往存在兩個故事——原小說的故事和現小說的故事;和一種敘事——現小說故事和部分原小說故事的敘述。這是因為在“穿書”小說中,原小說往往以碎片或片段的形式出現在現小說的敘述中,起推動男女主情感發(fā)展和襯托女主先知、勇敢等性格的作用,在完成作用后,原小說片段之外的自然故事就在敘述中被省略了。
以《[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為例。在這部小說中,《捉妖》既是一部獨立完整的小說,又是《[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主要故事情節(jié)的基礎。就前一個意義而言,它有自己的故事層和敘述層,其中敘述層可以大于/等于/小于故事層。就后一個意義而言,《捉妖》的故事層大于敘述層,且只有當作為推動《[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情節(jié)的部分時,其部分故事才得以被敘述。也就是說,《捉妖》的自然故事在《[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中因交集范圍小,故而在敘述上表現出極大的省略和留白,作為獨立小說的原有敘述行為受到限制。
對照下圖2關于《[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敘事層次的分析,我們可以總結出“穿書”小說中原小說與建立在原小說基礎上的現小說之間的關系:
圖2 敘事層次
1.A與B的交集 =《[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中不可避免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如凌妙妙和“主角團”去長安,在竹林中遇險,被慕聲強迫成婚等;
2.B與C的補集 =《[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的多個敘述結局(C大于B的部分):慕聲死亡、慕聲與凌妙妙在小說世界生活;慕聲與凌妙妙回到現實世界生活;
3.A與C的交集 =《捉妖》的自然故事中得到敘述的部分:如第一卷敘述《捉妖》中的紀先生在慕聲唆使下告發(fā)凌父貪污,原主凌虞家破人亡后與主角團外出捉妖;穿越者凌妙妙為了保全凌父,便事先扣下紀先生,從而改變了《捉妖》的情節(jié)發(fā)展?!蹲窖分械母姘l(fā)事件在《[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中只充當襯托凌妙妙重視親情的作用,因而原始事件在《[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話的敘述層中被省略了后續(xù)。
即,《[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中存在兩個故事層和一個敘事層。就故事層而言,《捉妖》和《[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各有自己完整的故事層;但就敘事層而言,《捉妖》與《[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共享一個敘事層,只有《捉妖》與《[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的故事部分交集時才得以被敘述,因此敘事層與《[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故事層重合的范圍大于與《捉妖》故事層重合的范圍。此外,雖然在《[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中,其敘事層大于故事層,但也有許多穿書小說的結局是唯一的,如南樓北望的《師妹她明明超強卻過分沙雕》、紀嬰的《不斷作死后我成了白月光》等,這時候敘事層應小于等于故事層。
這里所畫的平面分析圖2目的在于簡單地模擬幾個故事和敘事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捉妖》與《[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的故事和敘事應該以立體的形式出現,即故事空間和敘事空間。故事和敘事交集、補集的具體范圍等也未必如平面圖所畫的這么規(guī)整,而是更接近于空間中不規(guī)則運動的碎片[2],但就說明關系而言,則平面圖是足夠的。
熱奈特在《敘述話語與新敘述話語》中從順序、時距和頻率三個方面來分析研究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的關系。故事時間順序晚于敘事時間順序為預敘,即提前敘述就“現在”為止還未發(fā)生的故事;故事時間順序早于敘事時間順序則為倒敘,敘述“現在”之前的故事。在穿書小說中,由于敘事主體為“現小說”,所以我們無從得知“原小說”作為獨立整體,其內部故事時間順序和敘事時間順序的關系。
“原小說”只能在“現小說”的敘述中出現,因此就“現小說”的敘事時間順序——亦即“原小說”完結以后——而言,“原小說”的相關敘述都是倒敘。我們可以對這幾種時間順序進行排列,并由此得到兩種結果(ST原——原小說故事時間;ST1原——在現小說中不可改變的原小說情節(jié)時間(10)參見本文上一節(jié)中“A與B的交集”。;ST現——現小說故事時間;NT——敘事時間?!癝T現≈NT”指在“穿書”小說中,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大部分情況下保持一致):
1.ST原(ST現≈NT)
2.(ST現≈NT) ST1原
由結果1中我們可以看到,ST原早于(ST現≈NT),因此在敘述中屬于倒敘;而情況1中的(ST現≈NT)早于ST1原,即原小說與現小說重合的故事時間晚于敘述時間,因而這類敘述在“穿書”小說中屬于預敘。進一步概括“穿書”小說中故事時間順序與敘事時間順序之間的關系特點,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1)就原小說自身而言,其故事時間順序早于敘事時間順序,為倒敘,即情況1。
(2)現小說正文部分中不可改變的、與原小說相重合的情節(jié)只是少部分,因而相對于現小說而言,情況1的倒敘只能部分地作為現小說的預敘,參考情況2。
(3)小說的番外部分往往從中間開始敘述,呈現出“之”字結構。
(4)除去上述的第二、第三種情況,“穿書”小說基本不存在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倒錯的情況。
這里以《[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中關于凌妙妙與慕聲成婚的情節(jié)來具體分析。凌妙妙在發(fā)現自己穿越成《捉妖》中的凌虞后,立刻回想起了小說對于凌虞的一生的描寫,知道在原小說中慕聲將會用傀儡術迫使凌虞與其成婚,便于折磨和報復:
慕聲……假意接近(暗中給慕瑤使絆子的)凌虞,成婚后對其大肆羞辱折磨,無所不用其極,又給她下了情蠱,使其不能對外人言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凌虞很快就被折磨得早生華發(fā)、精神恍惚,落得個自作自受,罪有應得。(第一卷)
這些是《捉妖》所敘述的故事情節(jié),而穿越者凌妙妙回憶小說情節(jié),實際上就是一種倒敘。但凌妙妙不是凌虞,在相處的過程中,凌妙妙與慕聲互生好感,愛上了對方,因此凌妙妙認為慕聲不會再用傀儡術強迫自己與他成婚。然而受系統(tǒng)限制,凌妙妙需要維持原主“愛慕柳拂衣”的設定,無法用言語表達她對慕聲的感情。在誤會之下,情根深種的慕聲不惜使用傀儡術迫使凌妙妙與自己成婚,而在恢復之后,凌妙妙很快就原諒了慕聲,兩人過上了一段甜蜜的婚后生活。
在這段情節(jié)中,只有“慕聲使用傀儡術與凌虞成婚”是原小說和現小說重合的,而起因、結果都發(fā)生了改變,也就是前文所說的“預敘的部分合理性”?!禰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設置了開放式結局,作者后來又增加了三個不同的結局番外,都是從大戰(zhàn)結束后的某段時間開始,再回憶大戰(zhàn)剛結束的故事,接著用概括性的語句畫上美滿結局的句號,呈現出“之”字結構。如結局之一的“十五年”中,以凌妙妙在大學寢室與慕聲見面開篇,隨后回溯他們一同來到現代世界(即凌妙妙原來生活的時空)的原因,最后再敘述現在的慕聲為了留在現代世界而決定入鄉(xiāng)隨俗地參加高考。
對原小說劇情的倒敘和部分預敘的寫作手法,是此類小說中“穿書”者成功攻略的的情節(jié)得以順利發(fā)展的前提。而穿越者的成功之所以會給我們帶來快感,除了上節(jié)所述的“逆襲上位”和愛情事業(yè)等的符合大眾審美的美滿結局之外,其另一方面它對原有秩序的打破,尤其是對人類目前無法逆轉的時空邏輯的打破,使得文本歷史空間與現實空間出現交疊。除此之外,讀者還能夠在“穿書”小說中得到批判以往網絡小說中偽善而平面化的人物的快意,從而再次強化“真實”、“自主”、“小人物”等特質的價值傾向,這反映出當下部分人群對泛崇高化的“高大全”道德要求的疏遠。
在熱奈特的理論中,時距是“探討事件或故事段的可變時距與在敘事中敘述他們的偽時距之間的關系。換句話說,就是事件或故事實際延續(xù)的時間和敘述它們的文本的長度之間的關系,即速度關系?!盵1]13即:時距等于小說的故事時長/閱讀篇幅所需的時間。以《[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為代表的穿書小說來看,其在敘述原小說《捉妖》的故事時,通常不超過兩百字,而每一次敘述的故事自然時間短則數月,長則一生。
如第二卷中:“按照原劇情,凌虞是從抄家劫難中撿了一條命倉皇逃走,主角團身上一窮二白,直接徒步走到了青竹林?!边@一段故事歷經數月,而在敘述中只有一句話。故事時間遠大于敘事時間,這樣的概要說明了《捉妖》作為原小說在《[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中的背景和襯托意味,同時也突出了作為女配的凌妙妙“上位”過程中的改變和快感。作為一部在網絡文學網站上連載的小說,《[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在敘述小說主體部分時,其故事時間往往等于敘事時間,以場景敘述為主,這是小說的連載性質和每日更新的要求,以及讀者對緊湊的情節(jié)推進的偏好所決定的??傮w上看,“穿書”小說的概要敘述為場景敘述服務,主要承擔交代背景的作用。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中多次提及并用遠超另一位男性角色的篇幅來敘述男主人公(原男二)慕聲在慕家中不受重視、甚至遭受虐待的成長經歷,使讀者能夠接受他對愛和溫暖有著強烈的渴望,同時又多疑而偏執(zhí)的人物性格。因此,在凌妙妙認為自己“不會在現實中喜歡這樣陰郁的少年”時,對慕聲不幸經歷的重復敘述便使得凌妙妙試圖理解和原諒對方,繼而產生同情和愛意。同樣地,慕聲一開始對凌妙妙抱有很強的戒備和敵意,但隨著她不斷對他說“你很好”,不斷地肯定其作為個體的意義,使得慕聲也逐漸改觀,開始愿意了解和接觸凌妙妙,兩人就此相知相愛。
可以發(fā)現,“穿書”小說往往通過重復男女主身上的某一特質描寫,來強化和合理雙方的感情過程,最后達到使讀者自然而然接受的目的。尤其傾向于重復敘述女主的溫暖和愛、男主的可憐和強大,他們不是處在落魄困頓之際,就是位高權重但內心深藏創(chuàng)傷,總之都是在“被拯救”的弱勢位置上等待女主角的救贖,并被女主不離不棄的陪伴和肯定打動。這種敘述手法使小說中的“愛情”成為男主人公缺失而苦苦追尋的理想,從而滿足女性讀者的閱讀期待。通過重復敘述男性對“愛”的缺失及渴望,來強化小說中“愛”的重要和珍貴,并使其根基更加牢固、羈絆更深厚。這種特質和人設的重復頻率在“穿書”小說中的增多及流行,或許也側面說明了現代人在某一時期內對深厚羈絆的向往。
從被稱之為“穿越年”的2007年至今,穿越小說在閱讀量上始終保持著良好的發(fā)展勢頭,“穿越”也已成為網絡小說寫作中最常見的要素和設定之一。隨著穿越小說的不斷成熟,近幾年先后出現了“快穿”、“重生”的新變體,今年“穿書”又接力而上,勢頭正盛。它真正進入大眾視野的歷史還十分短,因此研究者或持觀望態(tài)度,或未曾注意,也并無相關的研究成果。
現今的網絡小說基本以長篇為主,《[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40萬字的體量就作者自己看來“挺短的”(11)來自作者微博,https://weibo.com/p/1005056343195668/home?from=page_100505&mod=TAB#place,與此同時,新的網絡小說層出不窮。巨大的數量和普遍數十萬字的體量,使得對于網絡小說的研究難以進行文本細讀或列舉,多是作為一種文學現象來分析。如《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于2020年第8期設“新現象研究”一欄,刊載了四篇基于莫萊蒂以計算機技術介入文本分析的“遠讀”的理論文章,分別研究網絡文學中的“升級文”、“清穿文”和“明穿文”三種類型小說。
盡管這些文章能夠從宏觀的角度幫助掌握某種類型的網絡小說特征和規(guī)律,但也就其類型固化而言,很難再找出新的發(fā)現。近幾年出現的“快穿”和“穿書”類型小說擁有大量的創(chuàng)作者和自由的話語環(huán)境,在極大的作品基數中,其中的某些作品實際上比一些傳統(tǒng)的嚴肅小說更具有實驗性和研究性。而“穿書”小說作為“穿越小說”的一個子類,其大的框架和主要情節(jié)相比前類并無創(chuàng)新,但就其技巧而言卻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因此,面對新出現的“穿書”小說,我們也許可以換個角度,以具體的文本分析其敘事技巧。就本文的分析來看,網絡“穿書”小說至少在敘事時間和層次上做出了實驗性的創(chuàng)作,其敘事時間上的順序、時距和頻率,以及故事層與敘事層的關系都值得更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