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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三刻

        2021-07-07 13:59:32尚元
        安徽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光耀扎西

        尚元

        再回工大,什么都變了。有一個學彈藥與爆破技術的家伙,半個月前炸掉了老校區(qū)最后一幢名叫六角樓的建筑,整塊四百畝土地交給了開發(fā)商。母校整體搬遷至山南新區(qū),馬光耀站在與廢墟一墻之隔的街沿上,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腳。早晨七點的高鐵,一下車,他就趕過來,沒想到所見的景象和事先了解的情況一模一樣。校門還是當年的校門,但牌子摘掉了,包裹上藍底白字的噴繪布,建設施工監(jiān)理的內(nèi)容都掛了出來,開發(fā)商接手運作,就完全沒有了學府書香的味道,赤裸裸一個灰飛塵揚的大工地。街邊的餐館和網(wǎng)吧關了一大片,學院路的公交站牌不知被誰撞碎了玻璃,反正也沒人管。三十年前,他從這座大門走進去,完成人生的蛻變。現(xiàn)在,這里被封死了,閑雜人員禁止入內(nèi)。馬光耀試圖與看門的保安說話,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手里撫弄著一只灌滿茶水的玻璃杯,也許是在暖手,嫌惡地盯了他一眼。以前大學保衛(wèi)處的大叔和學生們打招呼,“同學同學”叫得熱乎,現(xiàn)在的年輕人連話也懶得說,站在窗戶后面,騰出右手,使勁往外抖動手腕,像一只狗的爪子在門縫里夾了。

        馬光耀有種被城市淹沒的感覺,抬起頭看天,但天空中什么都沒有。厚厚的陰云,捎帶著高樓的尖頂,也許還有一些粉紅色的霧霾。這個時代,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在保安眼里,他是一個不明身份的可疑分子。后來,他覺得該走了,才攔了輛出租車。司機師傅是本地人,一口江淮方言,后頸上堆滿了肥肉褶子。車上,他們的話題自然就集中到工大搬遷的事上。

        政府要把學校搬到那邊帶動經(jīng)濟,要不然房子賣不出去,山南成了一座鬼城,可知道?師傅得意地笑笑,把車子穩(wěn)穩(wěn)停在紅燈下,拉緊手剎。他肯定不只一次對他的乘客講過這句話。

        你是來參觀新校區(qū)的嗎?修得真不錯,政府也是下了血本的。

        不是不是,馬光耀連忙擺手,沒想到當年的工大就要長成鋼筋水泥的森林。

        嘿,你說話文縐縐的,怪有意思。哪里人?。?/p>

        大西北。

        出門在外,馬光耀多了個心眼,如果老實交代,司機師傅肯定會將話題轉移,然后問一組令人錯愕的問題,譬如:你們那邊是不是很落后,騎駱駝上學;男人一輩子只洗三次澡,出生一次,結婚一次,死掉最后洗一次;你們那個兵馬俑是泥捏的還是石頭做的?當年,他在這里讀大學,常被人問得有口難辯,索性就不談這些了。司機師傅一聽馬光耀在搪塞他,咳嗽了幾聲,醞釀出一口痰吐向窗外,說空氣太他媽的干燥了,嗓子癢。綠燈這時候亮了,車子啟動,恰好人行道上跑過去一個穿西裝背挎包的小伙子。司機師傅猛踩一腳剎車,臉色變得如同喝了酒,恨恨地罵了句臟話。

        氣氛尷尬起來,他們都不說話了。過了洞山隧道,司機師傅把車開得飛快,一座座玻璃幕墻的大廈迅速后退,像被風吹歪了的樹,陷進倒車鏡里。他們不知怎么又說起那件事。工大的六角樓爆破成功后,施工方負責人接受電視采訪,無奈又無不調(diào)侃地表示,當年的小學生都想著早晨上學背著炸藥包去把學校炸掉,他是唯一夢想成真的人。

        司機師傅被逗笑了,嘴里嘟囔著,確實有那么一首兒歌,被人篡改了歌詞,把書包改成炸藥包,結果被孩子們唱到了大江南北。小時候為什么就那么討厭上學?司機師傅開起了玩笑,你們的校友真是個厲害人物,新修了校舍,再炸一座試試?

        打車費付了四十五元。萃華酒店是家四星級的校辦賓館,學習和餐宿全安排在一棟大樓里,也就是說,十五天時間,他完全可以足不出戶。賓館前臺設置了報到處,全國基層律師培訓,單位推薦他參加,就一個名額。起初,馬光耀猶豫,都老同志了,不如把機會讓給年輕人,他更想動用十五天的年休假去深圳陪陪小敏。二十好幾的女孩子了,死皮賴臉地留在那邊打拼前途,做父親的心里牽掛啊。正式的培訓通知發(fā)下來后,馬光耀看到了母校熟悉的名字,三十年了,這名字比初戀的情人都令他心潮澎湃。三十年了,他把這所學校在記憶存了三十年,血氣方剛的青年活成了現(xiàn)在的自己,馬光耀想,這一切難道是天意?那個埋葬過青春夢想又讓他愛恨交織的地方,竟要用這樣的方式最后與他握手言和。

        屈辱的感覺很遙遠了,一經(jīng)多年,又何必較真。馬光耀給自己寬心,去看看又能怎樣,即使是個仇人,三十年的時間,也到了一笑泯恩仇的時候。再者,為了暖氣的事,世景花園小區(qū)的業(yè)主鬧得正兇 ,從他內(nèi)心深處,是想出去躲一躲,免得槍打出頭鳥。馬光耀去找局里的領導,找之前先去了趟洗手間,滴了幾滴尿。這樣短暫的時間,他完全可以做出一項重大的決定。馬光耀站在鏡子前面,長時間注視著自己。他的頭發(fā)很黑很濃密,有點兒自然卷,理發(fā)店老板推薦他使用了一款韓國染發(fā)劑,才一周時間,兩鬢的白發(fā)已經(jīng)生長出來。這些年來他胖了不少,五官變化不大,除了眼球有點暴突,他對自己的相貌還算滿意。人終是要老的,他咧嘴笑了笑,想起一句話:“那時候我們都年輕,不知道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p>

        房間在十三樓,馬光耀把隨身攜帶的小帆布箱子扔在單人床上。萃華酒店的大堂后面有道門,一條小徑直通校園。他走進去,毫無防備地掉進了陌生的世界。你了解火星表面的樣子,但你無法了解站在火星表面的感覺,小敏對他說過。他現(xiàn)在就站在“火星”表面,四周空曠,每一幢建筑都很遙遠,朦朦朧朧。他看見一座高大的鐘樓,就向那邊走過去。小徑兩旁栽了胳膊粗的北美紅楓,還有日本晚櫻,周圍是大型草坪,雖然到了冬天,但草色依然青綠——還是和想象的不一樣,當年的老校區(qū)靠近火車站,面積狹小,總給人擁擠的感覺。校園里到處是人,一疙瘩一疙瘩的學生。因為是工科院校,女生成了稀缺資源,馬光耀和宿舍的哥們最喜歡在放學路上偷瞄女生,給她們打分,評頭論足。那時候的女生都是同一個樣子,清純,爛漫,美得不可方物,即使不涂脂抹粉也無傷大雅。男男女女坐在校園的梧桐樹下,圍著一臺錄音機跳迪斯科、霹靂舞,彈著吉他唱崔健的《一無所有》,喊得嗓子都沙啞了。女生的漂亮簡直令人驚心動魄,現(xiàn)在想來,無非是燙了頭發(fā),穿了喇叭褲和高跟涼鞋。已到知天命之年的馬光耀找不到那種樸素的感覺,綠色的圍欄圈住球場,幾個孩子在里面打球,做困獸斗。他還是要失望,盡管來之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在網(wǎng)絡上查下榻的賓館,在Google earth上鳥瞰周圍的地圖,但深入其中,一切都空成了一只殼子。

        當年,他們是天之驕子,但一系列變故使他失去了最初的光環(huán)。大學肄業(yè)后,馬光耀被遣返原籍,在老家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司法所工作,沒有工資,每個月只發(fā)點生活費。他遇到過一件十分棘手的司法調(diào)解案子。鄉(xiāng)里的一個男人,總懷疑別人要殺他。終于,在一個大家都熟睡的漆黑的冬夜,他不知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找來一把菜刀,反鎖了房門,然后把一雙兒女捆在桌腿上,用刀指著自己年輕的妻子,揚言要殺死全家。他倒是個沒膽量的孬種,刀子在女人脖頸上劃了一道淺淺的印子,血滲出來,融成一條紅色的蚯蚓。女人以為她會像待宰小母雞被人抹斷脖子,絕望地哼唧了一晚上。兩個孩子有骨氣,大罵他們的父親,那男人就一邊哭,一邊喝酒,弄得整個村子的燈都亮了起來。親娘老子上去,叫不開門,村委會的人上去,門叫不開,鄉(xiāng)鎮(zhèn)干部翻過墻頭,照樣無計可施。大伙都以為鬧出了人命,忌憚男人手里的菜刀。既然他那么痛恨親人,正好捎帶個不相干的人,黃泉路上有個說話的伴兒。后來鬧騰了一晚上,大伙兒才醒悟了似的,說不定人已經(jīng)殺了擱在地板上了,這事要戳破天,咱管不下。后來,縣上出動了警察,一枚催淚彈打進窗戶,接著全副武裝的人員破門而入,才將歹人摁倒擒獲。馬光耀是在第二天去他家的,所長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干,他認為調(diào)解此等雞毛蒜皮的家庭糾紛,派一個年輕人去辦綽綽有余。那女人撕開衣領給他看脖子上的傷口,他順便觀察了她漂亮的鎖骨,比一只雞肋子大不了多少。皮膚很白,薄如紙片,藍色的血管埋在下面,他能聽到她身體里血液奔流的聲音。

        他走在小徑上,時間真快,三十年了。當年,他們像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到了天南海北?,F(xiàn)在他回來了,他是錯過多少次擁抱的幸福才回到這里的。校園風景很漂亮,秀色可餐,聽說參考了斯圖加特大學的建筑布局,有全國高校最大的音樂噴泉。馬光耀像一條爬在桑葉上的蠶,要把整個校園蠶食掉。他體會到了那種降落火星表面的感覺,除了陌生,還有內(nèi)心無邊無際的荒涼,以及記憶深處那些以光速逃走的喧鬧。

        有一個叫劉果的兄弟,畢業(yè)留校,現(xiàn)在是他們那屆校友會的副秘書長。聽說這廝混得不錯,在物理系當教授。馬光耀和劉果的友誼是從躺上下鋪開始建立的。1990年,那個遙遠的夏天,馬光耀坐了二十四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一路搖搖晃晃,從大西北的黃土高原坐到江淮平原,從一個黎明走向另一個黎明。下車的一刻,他看見了山。這里的山和在旱地里幫父親收割小麥見慣了的山不一樣,小巧、精致、玲瓏,聳立著高大的廣播信號塔。到了城市,他想。他看到了交錯的鐵軌,看到高聳入云的煙囪吐著滾滾的濃煙,還有巨大的煤堆和青磚廠房。二十歲的馬光耀從沒見過那么大的房子,他以為縣城高中的三間教室足夠大了,裝得下一個揚帆啟航的夢想,現(xiàn)在才領略了之前所有的想象在現(xiàn)實面前像一個露著屁股的嬰兒。

        廣場上有人接站。馬光耀被幾個學生簇擁著。出門前,老父親交代,行李不能離開肩膀,路上的騙子太多了,車匪路霸,世道不太平。馬光耀緊緊攥著行李,那是一套花布被褥,老父親用細麻繩扎出了九宮格。有一個穿皮涼鞋的瘦高個男孩向他打招呼——他記得很清楚,黑色的圓頭皮鞋,像老父親用篾條編織的?;\嘴,鞋洞里露出灰色的棉綸絲襪。城里人,他所認識的第一個城里人就是劉果。

        嘿,同學,劉果問他,你是哪個專業(yè)的?

        馬光耀把錄取通知書拿出來說,物理。

        劉果抓過他的通知書,翻看了一遍告訴馬光耀,他們是同一個專業(yè)的,物理是工大的王牌。

        馬光耀的心好像被人掐住了,他看著劉果一臉輕松的微笑,用他最珍貴的東西扇了扇風,一股清風卷起劉果稀黃的絨毛——當時我的心里滾燙滾燙,那不是一張蓋著印章的彩色紙片,那是一個農(nóng)村青年全部的命運啊,劉果,兄弟。這是后來他對劉果講的。

        萬一遇到一個瘋子,一個神經(jīng)病,大手一揮,我的一生就完了。

        有那么嚴重?我都記不得當初見面的場景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宿舍,我畫素描,你一聲不響站在我身后,嚇了我一跳。劉果說,記憶總是會出現(xiàn)偏差,記憶又很固執(zhí),像個五十歲的糟老頭子,也許是我記錯了——那時候,他們都年輕,喜歡調(diào)侃老人。

        是的,兄弟,我不記得我站在你身后,我只記得你在火車站穿著一雙時髦的皮涼鞋,用我的錄取通知書扇風,后來遞給我一袋汽水和一頂遮陽帽,當然了,那帽子上印著工大的?;?,我覺得一下子跨進了象牙塔,我以戴著那頂帽子為榮。

        你偷看我畫畫,我開始很討厭你,這種感覺至少保持了半個學期。

        可我喜歡你,在火車站廣場,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你,你是個城里人。

        后來我把你當兄弟,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

        你給家里人寫信,我在上鋪看得清清楚楚。第一學期,你寫的信比我整個大學四年寫的都要多,你是個有理想的人,內(nèi)心深處住著一頭獅子,而我從來不關心政治。

        所以你一直把我當兄弟?

        是的,無論什么時候,我們都是兄弟,不要抱怨命運的不公,是金子總會發(fā)光。你比我努力,可我的運氣更好,相信困難都會過去,陽光總會普照,如果還有見面的機會,我想會是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們已經(jīng)功成名就。劉果與他擊掌為誓。

        這些話清晰地鐫刻在馬光耀的記憶深處,但這些話是在什么場合說的,始終模糊一團。他們在分別的時刻有沒有喝酒,有沒有流淚,或者是抱頭痛哭一場,這些都不重要了。也許記憶會添油加醋。三十年,彈指一揮間。

        在職培訓的意義大家心知肚明。捧著鐵飯碗,反正也沒人跟你搶,課程總是要比當學生的時候輕松。馬光耀跟甘南??撇菰牟刈逋试髯∫婚g房子。扎西來得稍晚,戴一頂黑色氈帽,墨鏡,皮靴,穿著火貍皮裹邊的深紅色藏袍,喝酒時會拿出兩只隨身攜帶的鑲嵌著綠松石的銀質(zhì)小碗。扎西最喜歡喝聽裝的百威啤酒,第一天晚上,他執(zhí)意到樓下的小超市買了兩箱酒,一人一箱,喝完為止。馬光耀喝了一會兒頭就暈了,扎西很不高興,心情全寫在臉上,然后就收起小酒碗拒絕再和他喝下去。他賠著笑,哈欠不斷,坐了一夜火車,身體里像是多了一個人的重量。扎西翹著二郎腿,靠在單人扶手椅上。他不再用小碗斟飲,而是拉開啤酒罐子的拉環(huán),仰起頭,直接往嘴巴里灌,絡腮胡上沾滿酒液。

        一切都明白了,多年來僅存的一點幻想,統(tǒng)統(tǒng)摔碎在那個本該美好的日子。真是糟糕的一天。小敏說,這么多年,她也受夠了,人們把她當成病人,事實上,她身體比誰都健康,希望馬光耀能理解。

        那天剛下過一場冷雨,夜晚的時候月亮從黑色的云朵中艱難地爬出來。也許女兒真的找到了真愛,不需要他這個糟老頭子了。馬光耀坐在他家的庭院里,新開發(fā)的小區(qū),現(xiàn)在成了他唯一可供棲身的地方。他當然也喝酒,坐在葡萄藤下,喝了幾杯烈酒??缮眢w是冷的,眼淚流出來了,馬光耀想,活成了孤家寡人,他的一生啊,到底得到了什么?

        那一刻,他決定拼了老命也要把小敏送到國外。

        扎西這個藏族漢子自從參加完開班典禮就不再穿他那件臃腫的長袍了。中午休息的時候,他跑到市區(qū)的萬達廣場買了一套運動樣式的服裝,衣服是耐克的,鞋子就要阿迪達斯,穿在身上整個人很矯健,像參加奧運會的摔跤運動員。扎西大搖大擺走進萃華大酒店的時候,匆匆去上課的馬光耀幾乎沒認出來,那家伙從??撇菰_來一輛路虎,就泊在樓下的停車場里。他在走廊里擋住馬光耀的去路,樣子有點像上學時壞小子對低年級學生的攔路打劫。

        嘿,兄弟,謝謝你。扎西摘下墨鏡,他說話時總是喜歡盯住對方的眼睛,一股子真誠的執(zhí)拗勁兒。

        馬光耀一怔,這才看清扎西那張在高原上飽經(jīng)風沙磨礪的棗紅色的臉。

        謝我什么?

        謝你救命之恩。

        馬光耀一頭霧水,見面三天未黑,這說的是哪座山上的話?扎西見他滿眼疑惑,哈哈大笑道,不喝酒沒關系,昨天晚上,你確實救了我。兄弟,這鬼地方到處是水,沒有火盆,太冷了。在我們的大草原上,每個帳篷里都用火盆取暖,捂上一抱干糞餅,火焰能把高原上的雪山融化掉。昨天夜里,我喝醉了,我以為躺在科才河邊,看不見漫天的星星,我打開窗戶,呼吸到了比牛糞還新鮮的空氣??墒?,兄弟,要不是你,我光著身子那樣躺著,凍不死,也會叫我顏面掃地。你是個好人,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請接受我的致敬!扎西張開雙臂,做了個擁抱的動作,馬光耀雖然難為情,卻也只能迎合他的心意。他的胳膊像鷹的兩只翅膀,緊緊抱住馬光耀說,這樣的場合必須得喝點酒。馬光耀蠕動著身體提醒他,兩點鐘的講座,喝酒的日子還多著呢,來日方長嘛。扎西就悻悻地跟著他去上課了。

        傍晚的時候,馬光耀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本地的號碼。是誰?接通了,竟然是劉果!

        怎么會這樣巧!原來劉果早已不在物理系當教授,而是去了繼續(xù)教育學院做副院長。當年那個標榜自己從來不關心政治的好學生現(xiàn)在成了貨真價實的處級干部。像馬光耀參加的這種培訓,學院每年差不多要做四十期,全國各地的培訓,只要能賺錢,他們都辦。這一期的司法業(yè)務培訓,劉果把學員名單拿到手里,看到是甘肅過來的,就想到了三十年前那個睡在他下鋪的兄弟。一眼掃下來,果然就發(fā)現(xiàn)馬光耀的名字,于是,就給他打了電話。他應該還記得當年他們說過,光耀是“光耀門楣”的意思,新加坡總理叫李光耀,《小兵張嘎》的作者叫徐光耀。

        劉果說話很有一套,在這個崗位上與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自然練就了見風使舵的本領,而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邏輯上也是滴水不漏,一副肝腸寸斷的相思之情。他抱怨馬光耀來之前也不說一聲,打人的冷槍,而且這一槍至少瞄了三十年。馬光耀支支吾吾。劉果又笑著給他臺階下,多少年了,老同學的毛病一點沒改,就是怕打擾別人,再怎么說,我一個做院長的人了,一頓飯還管不起嗎?

        實際上,那會馬光耀正在校園里散步,高聳的鐘樓原來是圖書館凸起的帶帽。天黑了,表盤上的熒光亮起來,指針指向下午七點。校園一片寧靜,不時有幽靈一般的汽車亮起炫目的燈光,從路邊逃走,他注意到,這些車是來接女孩子的。這時候的城市燈紅酒綠,而他寧肯享受一個人不被打擾的孤獨。馬光耀有點怕和劉果出去吃飯,有應酬的意思,叫一堆不相熟的人作陪,說場面上的話,弄得渾身不自在。他建議,不如兩個人去老校區(qū)走走,懷懷舊。

        劉果被噎到了,如此良辰美景卻要去亂糟糟的大工地。他嘴上也不拒絕,卻推說改天一定陪他去轉轉,好不容易搬到新校區(qū),誰還有心思跑回去,黑燈瞎火的,荒草能把人埋了。馬光耀一時語塞,就說剛來時被一個小保安堵在門外,倒是越得不到的東西越叫人不甘心。他想到當年大學肄業(yè),突然話鋒一轉,說,劉果,你好像變了。

        劉果說,我是變了,永遠年輕的是許仙。他兀自大笑起來。

        說不定我們都認不出彼此了,馬光耀覺得他的回答一點都不好笑。

        最后他們約定第二天中午在學校圖書館門口見面。不過有言在先,只談友情不說事業(yè)。當然提出這條建議的是劉果。

        也許扎西說得對,這鬼地方太冷,不如他們的??撇菰qR光耀想,那個壯得像牛一樣的家伙竟然怕冷。冷是從心底升起的,即使與闊別三十年的老同學閑談往事也無法叫他身心溫暖。圖書館里的燈齊刷刷亮著,一個個窗戶里,還有多少人在挑燈夜戰(zhàn),不死不休。他的眼前有一束光,時間靜止了一會兒,什么東西在潔白的光霧中不?;蝿?,像沙粒,又像飛蟲,一抬頭,天空中竟飄起了雪。

        終于下雪了,呵——這才像個冬天嘛。

        馬光耀偶爾也抽煙,他破例去男生宿舍樓下的小超市買了十元一包的黃山,又要了個打火機。他抽煙的姿勢簡直可笑,首先是在冷風中一時半會點不著火,捂著衣領終于點著了,又被嗆得連打幾個噴嚏。他從不把煙吸進肺里,更不會像老煙鬼把煙從兩個鼻孔里噴出來,那樣容易患上肺癌。全球每年大約有五百萬人死于癌癥,相當于一個挪威的人口。馬光耀的心情莫名灰暗起來,他又想到了扎西,那個藏族漢子,第一天見面就要和他喝酒?,F(xiàn)在有一杯伏特加就好了,至少能叫他暖和一點,最好用扎西那只鑲嵌著綠松石的小銀碗喝到天亮,一醉方休。

        房間里不見扎西的影子,這家伙像匹野馬,不受羈絆。馬光耀一屁股坐在床上,躺下去,頭挨到枕頭上。軟軟的床像云朵將他托住,他有點困了,心里一直盼望著扎西推門而入。扎西說,他活得太認真,不累嗎?那個粗鄙的漢子,一語戳中他的命門,但現(xiàn)在,他只想喝酒。馬光耀小憩了一會兒,想到了很多事,忽然一股力量將他彈起來,從包里翻出報到手冊,查找扎西的手機號碼,撥通了他的電話。

        那邊一片吵鬧,混雜著亂七八糟的音樂,像夏日里蛙鳴聒噪的池塘。是扎西粗獷的聲音——喂。馬光耀不知該說什么,或許他高估了扎西對他的信任,扎西只是在想要喝酒的時候才找他,而喝酒應該是一件無比純粹的事情。馬光耀手心的汗出來了,電話拿在耳邊,黏黏的。那會兒,他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也許僅僅過了五秒,扎西就失去了耐心。神經(jīng)病,他說。他好像正在喝酒,與人劃拳,碰杯,也許大腿上還坐著年輕的姑娘。隔著電話馬光耀都能聞到酒精與化妝品的味道。

        馬光耀又給小敏發(fā)微信,他想和女兒說說話,難道只有喝酒才能排遣此刻的孤獨嗎?他告訴小敏,準備把世景花園兩室一廳帶小庭院的房子賣掉,資助她出國。

        消息發(fā)出去,泥牛入海。他知道小敏一定看到了,只是不想回復而已。

        與劉果見面的場景簡直平庸至極。眼淚、擁抱、鮮花一樣都沒有派上用場。出乎意料的是,那天是江淮地區(qū)難得的好天氣,陰云消散,出現(xiàn)了澄澈的天空。鐘樓敲響了放課的鐘聲,馬光耀嚇了一跳,整個圖書館似乎都在鐘聲里微微顫抖。他看了一下表,正好是中午十一點四十五分,一種不安的情緒沖上來。怎么會這樣巧?學法律的人都曉得,舊時的中國,午時三刻,問斬死囚于菜市口。午時三刻就是正午的十一點四十五分啊。陽光滿滿地鋪陳在小廣場的花崗巖上,像被風吹得發(fā)抖的生宣紙,白晃晃的,刺人的眼。周圍安靜極了,一架銀亮的飛機拉出箭羽般筆直的尾煙,樓宇間有一群鴿子飛過,嗚嗚的哨音劃過頭頂,沒有云朵的天空生動而華麗。黃道吉日——后來,他無數(shù)次想起當天的鐘聲,似乎一切事物皆有定數(shù),這不過是個預兆而已。

        馬光耀一眼就認出了老同學劉果,他穿一件黑呢風衣,拄著手杖,臉上掛著生動的笑容,脖子上的羊絨圍巾很鮮艷,那真是冬日里的一把火。他走過圖書館前的音樂噴泉,樣子像在機場接見某個外國元首??吹贸鰟⒐L期患有腿疾,天吶,他也才五十歲,就這樣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了。但只看面容,他比想象的要年輕,本來皮膚就白,老了愈加光潔透亮,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出來了,像折扇。

        哦,你的腿?馬光耀與劉果握手,三十年后,他們見面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詢問對方的身體。

        不礙事,氣溫劇變前關節(jié)疼。事實上他撒了謊,二十年前,他遭遇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

        睡在我下鋪的兄弟,劉果笑著拍拍他的手背。

        一轉眼就老咯,那個說他從不關心政治的家伙。馬光耀的話聽上去多少有點刻薄。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還好嗎?

        就一直在地球上,馬光耀說,要是不好就沒法來見你了。

        學生們潮水般涌出教室,到了飯點,校園里人滿為患。還好,他們的見面總算沒有冷場,兩個人努力找話題。不過,劉果健談,他幾乎不用主動,只要跟著對方的話茬說就行。

        走走走,一起吃中午飯,劉果指了指湖對面一座氣勢恢宏的建筑說,南苑學生食堂,有一家煲仔飯很不錯,這么多年過去了,嘗嘗有沒有當初的味道。

        馬光耀不叫劉果劉院長,劉果也不叫馬光耀馬律師,彼此指名道姓。他們沿著湖面上的廊橋走過去,穿過一片小樹林——校友林。每棵樹下都有水泥做的碑,寫著“某某屆某某專業(yè)某某人手植”。馬光耀很認真地看了幾棵樹,梧桐,全是美國梧桐,大概有著梧桐引鳳的寓意。

        有沒有我們那一屆的同學?馬光耀隨口問道。

        也許有吧,這片林子少說也有上千棵樹,七十周年校慶的時候,那個炸掉老校區(qū)的家伙就栽了一棵,他比我們至少晚十年入校,叫高什么來著,現(xiàn)在是一家民爆公司的董事長,還捐了好幾十萬塊錢呢,他一來,校長都要親自去陪,真正的杰出校友、成功人士啊,劉果嘖嘖贊嘆。

        我想栽一棵,不用寫我的名字,我只想栽一棵無名無姓的樹。馬光耀沒想到自己會提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這個嘛,劉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好像要拒絕,話從嘴巴里吐出來卻拐了彎——這個嘛,包在老同學身上了,校友林,只要是校友,你就是種棵搖錢樹都沒問題。那話的意思真是有點酸哦。

        他們上到南苑食堂的頂層,已經(jīng)安排好了飯局,小包廂,兩個人的對位。飯菜無可挑剔,他們都要了牛肉丸子,但如此良辰又怎么忍心只顧著吃呢。他們的談話從當年入學開始,令馬光耀驚訝的是,現(xiàn)在的劉果劉院長幾乎想不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了。他幫他回憶,兩種可能,一種是在新生接站的火車站廣場,一種是在宿舍,他站在他身后觀看他畫一匹馬的素描,無論哪一種,都可視為正確答案。煲仔飯的酒精爐點了火,小包廂里又開著空調(diào),劉果吃得熱汗淋漓,摘掉假發(fā),顱頂禿禿的像一只瓦罐。原來記憶不光會添油加醋,記憶也會像法西斯一樣對過往的歷史進行屠殺。

        對往事的回憶讓兩個老朋友陷入癔癥,他們要了雪花啤酒,以酒助興。盡管開始的時候,劉果一再解釋,中午吃工作餐,飲酒違反規(guī)定,影響不好,這幾天學校的好幾個頭頭都倒了霉,被帶走了。但到了興頭上,“三十年”陳釀的美酒絕對叫人無法拒絕。他說,光耀啊,記得鄭小霞嗎?就是那個燙了一頭卷發(fā)不敢來上課請了一周假的鄭小霞,她歌唱得真好,我現(xiàn)在都記得,唱侯德健的男聲:“三十以后才明白,大江東去浪淘盡,一代一代又一代,更有新一代,誰也贏不了,和時間的比賽,誰也輸不掉,曾經(jīng)付出過的愛?!眲⒐吆邘拙湔f,那時候我們覺得她美若天仙,你說像鄧麗君,我們都不敢追,而你卻不怕。

        這是他們共同的記憶,鄭小霞是清晰的,但馬光耀羞于提起。那時候他仗著自己讀過幾本泰戈爾的詩,就敢給人家寫情書,還在劉果的慫恿下去約會。他們坐在六角樓前的石凳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影凍得瑟瑟發(fā)抖。傻坐了兩個小時,他一番高談闊論,給鄭小霞講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入侵阿富汗,講美國的阿波羅十一號宇宙飛船登上月球,講洛杉磯奧運會上中國摘到第一枚金牌。別看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其實當時一點都不輕松,內(nèi)心的緊張不亞于揣著一把刀子去殺人。最后月亮鉆進烏云,女生宿舍的大門要上鎖了,他們才分手道別。在長達兩個小時里,他的口才竟出奇的好,從未卡殼打岔,各項數(shù)據(jù)都有憑有據(jù)。最后剩下他一個人了,才發(fā)現(xiàn)腳在地上碾出一個坑,能藏得下一只兔子。

        當然記得,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說出來你別笑話啊,我這幾天就要和她結婚了,我們這叫人老夕陽紅,你說早干啥去了,來,為往事干一杯。劉果喝酒上臉,那張光潔的面容帶著粉色的桃花。

        她畢業(yè)以后嫁給了一位臺商,在香港待了很多年,后來離婚了,帶著女兒回到合肥。有一次同學聚會,我見到了她,人沒老,還是當年的樣子,一頭卷發(fā),像央視的節(jié)目主持人。我追求了她五年,現(xiàn)在終于答應要嫁給我了。

        是嗎?馬光耀問得輕描淡寫。

        這事我能騙你?哈哈哈哈,她現(xiàn)在的資產(chǎn)少說也有兩千萬——唉唉,不說這個了,說一說你吧,我這個人,一張嘴就要洪水泄閘。

        有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1994年,畢業(yè)前的五月二十五日,我們幾個關系要好的同學,約好去教訓那個叫方帥的痞子。我不愿提起這件事,他糟蹋了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勺詈笾挥心阋粋€人沒來。我一時沖動,打碎了那家伙的三顆門牙,因此,我的檔案里被記了一筆,肄業(yè),而你卻順利拿到了學位。那天我們在六角樓等你等到十二點,以為你家里出事了,結果就再也沒見到你,你去哪了?

        劉果似乎預料到馬光耀會詢問這件事,抽了三張餐巾紙擦掉額頭的汗珠,又撿起假發(fā),擱在大腿上,用細長的手指輕輕捋了捋,像撫摸著一只午睡的貓。他把假發(fā)重新戴在頭上,撥弄好,落寞地說道,兄弟,那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一天,我確實退縮了——你知道,我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我父親是工大的歷史教授,他的話我不能不聽。血與淚的教訓啊,從我父親開始,就發(fā)誓再也不參與政治,哪怕是他的兒子都不行。你想,幾個人攛掇在一起,掄著拳頭去找別人的麻煩,想起來都叫我渾身發(fā)抖。

        馬光耀“哦”了一句,他想這個家伙,真是小題大做,那怎么可以冠以政治的名分,他根本沒有怪罪的意思。

        不要試圖去考驗一個人,因為沒有人能經(jīng)得起考驗,那只會叫你失望。劉果接著說,我騎自行車跑到淮河邊上,我是個懦夫、叛徒,臨陣退縮,和你們不一樣,我是只一出生就被豢養(yǎng)了的灰天鵝。我登上渡輪,卻發(fā)現(xiàn)哪也去不了。我口袋空空,手無縛雞之力,我能干什么?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哭。所以,那天我坐在淮河大堤上,對著滔滔河水,哭了一個下午——哦哦,你看看,話都被我一個人說了,對不起,光耀。劉果動了情,擦擦眼淚??煺f說你吧,我惦記著你,當年我們是上下鋪的好兄弟,你不辭而別,怎么說呢,兄弟,我一直在為你祝福!

        謝謝你,劉果,我很好。我為鄭小霞挺身而出,而你卻坐享了勝利的“果實”,不是嗎?馬光耀心里難過極了,卻訕笑道,我肄業(yè)回家,在我們那邊引起了軒然大波。那時候能考上大學的人本來就少嘛,大家認為我不務正業(yè),連個畢業(yè)證都沒混到手。親戚們指望著我發(fā)達,聽說這件事都上門來討債,為了讀書,父親幾乎借遍村里所有人的錢。以為山窩窩里飛出金鳳凰,可那段日子,我連一只禿尾巴的雞都不如。終于,我父親不堪忍受別人的冷嘲熱諷,在一個漆黑的夜里選擇了喝農(nóng)藥自殺。當時,我的尾巴還翹在天上,心里還憋著一口氣,此失彼得,我想遲早我要扳回一局??墒墙?jīng)過這件事,我的心徹底涼透了,我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我粗暴地對待生活,生活也粗暴地糟踐著我,我辜負了人們的善意。我是活該。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后來我參加了縣里的招干考試,落榜了,一個領導看見我寫的水筆字,認為我應該不是很差勁。當然了,他也許曉得我大學肄業(yè),于是網(wǎng)開一面,安排我到鄉(xiāng)下的司法所當臨時人員,真是天大的幸運啊。那時候,父親墳頭上的野草都長得很高了,他一生沒等來我為他光宗耀祖的時刻。村里的一個女人把自己的丈夫殺了。這個女人我認識,之前我曾去她家做司法調(diào)解。她的丈夫患有一種罕見的間歇性精神失控癥,總幻想著周圍的人要殺他。我們那的話叫“病拿著”,就是病把人控制了的意思。一次,他又把刀子抽了出來,在殺死兒子之后,將兇器對準了四歲的女兒。這時候,女人抄起準備好的鐵榔頭,把他的腦袋敲了二十三下,敲成了一朵花。也是因為這把榔頭,審理案件時她被檢察官用了“蓄謀已久”這個詞,當然在法庭上,她對一切指控都供認不諱??偠灾?,這個救女心切的母親后來以防衛(wèi)過當被判刑五年,因為男人在殺孩子的時候,嘴里一直罵著“我要和你們同歸于盡”之類的話。我對這起案件的判決很有看法,當事人到底應該受到褒獎還是懲罰,從對立的角度來講,她挽救了兩條性命,包括她自己。為此,我甚至偷偷和這個女人接觸,去拘留所見她。一審判決后,我托她的律師帶話,叫她上訴,可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會在乎坐五年牢呢。我敢保證,當時如果判她死刑立即執(zhí)行,她也會心甘情愿,畢竟她殺死的是自己的丈夫,千夫所指。

        劉果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喉結蠕動,不停吞咽著唾沫,好幾次都想打斷他。

        我又不是她什么人,所以我無能為力。在那女人坐牢的五年里,每當下鄉(xiāng)經(jīng)過村子,我都會走進那個支離破碎的家去看看。那個幸存的小女孩,我有時候給她買幾袋方便面,有時候買幾斤梨子。她由年邁的奶奶照顧,當然,她的奶奶也幾乎快要瘋掉了,有點兒神志不清,總記不住我是誰。

        后來呢?劉果急切地問道。

        后來,女人出獄,已經(jīng)是非典肆虐的那一年了。再后來,她和那個小女孩成了我的妻子和女兒。

        劉果深情地望著馬光耀,想說什么,卻像呼吸困難的魚那樣張了張嘴巴。是什么能叫這個見多識廣的男人說不出話來?他倒光桌上的酒,又喊門口一個秘書模樣的人再去要幾瓶。馬光耀扯住他,他并不想喝酒,還是換兩瓶可樂吧,嘗一嘗有沒有當年那種塑料袋包裝的汽水的味道。

        馬光耀平靜地說,上學那會學物理,我們的偶像是錢學森,可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我會吃司法這碗飯——哦,忘了跟你介紹,我妻子叫楊春梅,女兒叫吳小敏。那時候,我還完了父親借的債,窮得叮當響。那個女人出獄后買了一大兜水果來感謝我,我說,你干脆留下來吧,反正我也是個遭人嫌棄的人。她坐在我的宿舍里抽抽搭搭哭了一個下午,沒有答應,也沒拒絕,后來我們就領證了。我的臉皮真厚啊。

        我開始鉆研法律,這世上不只我一人遭遇不公。十年前我考到了律師資格證,也就是說,我花了十年時間使自己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律師??赡阒绬?,這么多年,我并沒有真正打贏過一場官司。我把證件轉手送給別人,掛靠在律師事務所,條件是他們每年給我五萬塊錢的報酬。你也許知道,這樣一個證件,會讓生意場上的人賺得盆滿缽滿。我出賣了自己,這完全是為了謀生??僧斈晡覀円鈿怙L發(fā)打抱不平,又是為了什么?他們憑什么仗勢欺人,就因為那個叫方帥的雜種是校長的外甥嗎?劉果,我不想揭你的傷口,當然了,這也是我心底的痛。他犯下的是一場罪行,禍害了鄭小霞的一生,他把人家肚子搞大了,還四處炫耀。一個女學生,未婚先孕,學校竟然不去處理強奸犯,還要包庇他,用錢搞定鄭小霞的父母。等不到對壞人的懲罰,我心里委屈,你知道我從不把這樣的人放在眼里,我愿意為了內(nèi)心的正義向他宣戰(zhàn)。我是班長,不能坐視不管。我承認我有私心,我們幾個人便能代表班委。那天去找方帥論理,本來不想動手,可那個無恥的家伙說鄭小霞只是他一不小心捅破的衣服,想扔就扔,他睡過的女人,不止這一個,恐怕十個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他也許在吹噓,但他得意的樣子令人發(fā)指,而我的心在滴血。后來的事你是知道的,我把他打了。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社會本該是理想的樣子,我堅持了自己的判斷,尊重了內(nèi)心的真實,蹚進了時代變節(jié)的洪流。當然了,你也可以說我是意氣用事,頭腦發(fā)熱,小不忍而亂大謀——回憶往事,馬光耀的內(nèi)心亂云飛渡,他很久都沒這樣痛快地傾訴過了。在單位,他只不過是個被領導差遣的老馬。

        不過,味道還是差了一點嘛,他及時轉移了話題。

        劉果臉上的肌肉跳了一下,表情很難看。他說,差一點什么???

        差一點就要比以前你送我的汽水好喝了。來吧,我提議向那個炸掉六角樓的家伙敬一杯。

        他們舉起杯子,可樂冒著密集的氣泡兒。如果是三十年前,他們肯定要喝酒。

        做夢都想不到的壞消息,讓馬光耀頓時亂了陣腳。這樣的事發(fā)生的概率有多大,偏偏就落在了他的頭上。他是個律師,本來想要躲一躲的,但最終還是跑不掉。

        那會兒他正坐在會議室里聽講座,一位退休的法學教授講著名的辛普森殺妻案。上午的課程安排得滿滿的,從九點一直到十二點,中間休息二十分鐘。老教授講課都有自己的原則,非得把課堂時間擠完了,才算盡到責任。學員們丟盹打瞌睡,帶聽不帶停的,慵懶地刷著手機,倒是教授一點也不介意學生們的表現(xiàn),講得十分投入,沉浸在忘我的境界。馬光耀下意識摁亮手機瞅時間,就見微信上有很多消息提示。打開來,劉有年給他發(fā)來一連串“在不在?”,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他還納悶,這個老劉,干了一輩子的老公安,有什么火燒屁股的事找他。

        馬光耀掐了幾個字:在在在。

        那邊立刻回復: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這么神神叨叨的,馬光耀要發(fā)作,那邊緊接著發(fā)來一串語音:說了心里別膈應啊,等會警察可能要給你打電話,或者是物業(yè)公司。真是嚇死人了。十五分鐘前,咱們樓上跳下來個人,掉在你家院子里。摔死了。我打的110。現(xiàn)在保安已經(jīng)用白布把尸體蓋上了,真是幸運啊,砸碎了你家院里的幾只花盆。哦,對了,保安叫不開門,是從我家柵欄上翻過去的。

        馬光耀的頭皮涼颼颼的,像有一股風吹過,身子也發(fā)麻,他回了三個字:不可能。

        那邊說,真的,我拍了圖,發(fā)給你看吧,真是倒了血霉,估計咱兩家的房子都沒法住人了,要成兇宅。

        怎么回事?馬光耀反復盤問自己。老劉很快發(fā)來一張照片,現(xiàn)場模模糊糊,一片狼藉。照片應該是從他家的角度拍攝的,中間橫著綠色的柵欄,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趴在地上,旁邊站了兩個穿保安制服的男人,戴著口罩,他們的腳恰好擋住了那女人的頭部。他似乎看到了一攤血跡,像死者鬼魅的影子,潛伏在她的身體下面。兩只腳光光的,沒穿襪子,一只拖鞋恰好被拍到了,掉在一堆花盆的碎片中間。

        花盆他認識。那個青花瓷的盆子以前養(yǎng)過一株平安樹,是喬遷房子時楊春梅花了二百元錢從花市上買回來的。他嫌貴,楊春梅說搬了新家總要添置件像樣的花草,圖個心情嘛。他們兩口子都不善養(yǎng)花,總把花養(yǎng)成一堆花盆——現(xiàn)在倒好了,樓上跳下來個人。那時候,馬光耀反倒平靜了,既然事情成了這樣,既然結果已成定局,急有什么用,鬧有什么用,打電話罵樓上的害人精又有什么用?他給劉有年回消息,問為什么要告訴他這個。然后,他關掉手機,繼續(xù)聽老教授講課。那個橄欖球運動員殺死他的妻子,警察調(diào)查取證卻束手無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這種事擱在中國還算事嗎?

        人是不能怕的,一旦怕了,什么事都會找上門來。在這個社會混,你必須裝得很強大,哪怕騙不了別人,也得叫自己相信。他想置身事外,如果這個世界和他沒有關系就好了。兩行眼淚不自覺流了下來。房子是他最后的希望,本來他是要用房子去討好小敏的。那個可憐的孩子,只要能送她出國追求自己的幸福,剩下他這把老骨頭,即使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

        下課了,馬光耀靜靜坐著。同學們都走了,他們急著去吃自助餐,落到后面要排長長的隊伍。會議室里進來幾個打掃衛(wèi)生的女工,她們將桌兜里的紙片和礦泉水瓶子掏干凈,又把桌子抹了好幾遍,將椅子擺弄整齊。沒人敢打擾他,也沒人敢說一些勸他離開的話。一個沉浸在哭泣之中的老男人,會像憤怒的獅子那樣咆哮。她們只顧干活,一點也不關心眼前的男人遭受了什么樣的痛苦,才讓他不顧尊嚴地躲在這里掉眼淚。

        楊春梅死的那年春天,馬光耀用攢了十幾年的錢買下了世景花園的房子。一樓,帶四十平米的小庭院。他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地方,每天種菜養(yǎng)花,早晨起來活動活動腿腳,退休后還可用作養(yǎng)老。那時候,生活充滿了希望,楊春梅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說要在院子里擺一架秋千,閑時坐上面織織毛衣看看書,簡直像個少女一樣對未來生活充滿了奇思妙想??傻搅讼奶欤筒槌龌加袑m頸癌,晚期。她這個人啊,命比紙要薄,剛買了房子卻無福消受??蓷畲好肥莻€豁達的女人,對生死看得開,她很滿足,她的生命里遇到了一個重情重義的男人。楊春梅拒絕去西京醫(yī)院做手術,得這樣的病是老天要懲罰她,多少家庭因此落個人財兩空的結果?而且在這個世上,她欠著一個人的命,是到了該還的時候。后來到了冬天,她的頭發(fā)掉光了,人瘦成了一張皮。她總聽到辦喪的嗩吶在耳邊嗚哩哇啦響,鬼催命一般。她說,是以前的男人來找她了,她是個罪人。她終于還是死了。到死她脖頸上的傷口都沒能縮短一點,反而像一個憤怒的人青筋暴出。她是被活活疼死的。

        接下來,房子也出了問題。買房時開發(fā)商這優(yōu)惠那服務的,又是抽獎又是組織旅游,好處說了一大堆,就差沒叫聲爺爺,等住進去才發(fā)現(xiàn)被忽悠大了。交房剛三年,房頂漏雨,墻體裂縫,各種問題接踵而來。家里的暖氣壞了,管道破損,物業(yè)公司管不了,住戶聯(lián)名上訪,事情一度鬧得很大。前幾日,大伙成立了新的業(yè)主委員會,建了微信群,叫春暖花開,馬光耀也是稀里糊涂被拉進去的。他們要把物業(yè)公司趕出去,結果雙方大打出手,一個領頭的業(yè)主被打傷住進了醫(yī)院。一時間,大伙由對開發(fā)商的不滿轉移到物業(yè)公司,有人在群里發(fā)起倡議,要求打官司。如果打官司麻煩,退而求其次,可以去找主管部門。那人的倡議剛發(fā)出來,后面的評論就接連跟進,不知誰說了句:我們一樓住著一位馬律師,他可以寫訴狀,實在不行就叫他寫一封上訪信,不信告不倒那幫狗日的。結果這話被馬光耀恰好看到了,因為指名道姓,他便在眾目睽睽下現(xiàn)了原形。群里的人都贊同那人的建議,后來幾天他的電話差點被打爆了,經(jīng)常有人來砸他家的門,他走在路上都要時刻提防被人認出來。

        現(xiàn)在這事總算有了結果,這是他后來才知道的,那個在群里發(fā)倡議的人是個賣水貨手機的小店老板,那天小女兒被凍感冒了,他責怪了保姆幾句,人家就從樓上跳了下去,以死相搏。

        這個時代,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馬光耀離開萃華大酒店的時候距離培訓結束還有三天時間,真是遺憾。他不得不走,再不回去,恐怕警察就要追過來了,局里的領導勒令他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出現(xiàn)在單位,否則,后果自負。“后果自負”是個很唬人的詞,專嚇膽小的人,他可以不聽警察的話,但不能不聽領導的安排。

        離開的那天,他沒有向任何人講自己的遭遇。如果見到扎西,他肯定會和他擁抱。這個藏族的莽漢,在桑科草原上有十五個蒙古包,又在一個鄉(xiāng)里混著一份清閑的差事。他曾經(jīng)說,他干的最麻煩的事就是要把走錯群的牛羊從中挑出來,然后趕回不同的欄子里??墒侵钡匠鲩T前,馬光耀也沒再見到那個好酒貪杯的家伙。那天晚上扎西喝多了,在KTV里和人打了一架,頭上挨了啤酒瓶子。但他的骨頭硬,腦袋沒破,反倒是他把別人揍進了醫(yī)院。馬光耀就要走了,算一算剛好七天時間。漫長的七日,也許上帝會創(chuàng)造新的亞當和夏娃,撒旦也會改邪歸正。馬光耀感覺自己收獲不少,有的人突然闖入你的生活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句話,扎西說,你活得太認真,不累嗎,相信一切都會有命運的審判。

        他太他媽佩服這句話了。

        馬光耀摁開電梯走進去,腳墊提示是星期五。他始終覺得還有什么心愿尚未了結,走下樓才想起,他告訴劉果要在校友林里栽一株無名無姓的美國梧桐。下午兩點的高鐵票已經(jīng)定好了,他急忙給劉果打電話,不通。又發(fā)微信,一點消息也沒有。劉果的QQ頭像是個被人咬掉一口的蘋果,很多年了,從沒有換過。

        圖書館敲響了午時三刻的鐘聲。吉日吉時,殺頭,要么成親。陽光劇烈抖動,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磕碰著,滾遠了。那么,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馬光耀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不知暗下去的頭像背后劉果正遭遇著什么。那又說不定是一枚血紅色的錦緞繡球呢。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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