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驥
(內江師范學院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四川 內江 641100)
岳麓書院藏秦簡中“走馬”一詞多現(xiàn),其身份引起學界的關注。目前,專論秦簡中“走馬”身份的文章有兩篇,分別是王勇的《“走馬”為秦爵小考》和陳松長的《秦漢簡牘所見“走馬”“簪裊”關系考論》。這兩篇文章旨趣相異,王勇認為岳麓書院藏秦簡所見“走馬”在秦代為爵稱而非官稱,秦爵“走馬”相當于漢代二十等爵中的“簪裊”,二者在秦代可能通用,并認為漢初在進行爵位規(guī)范的時候,廢止“走馬”爵稱而保留“簪裊”爵稱[1]。陳松長則從探討“走馬”和“簪裊”關系的角度出發(fā),對不同語境、不同時期下的“走馬”進行解讀,并補釋《里耶秦簡(壹)》中8-455號木方第一欄第九列釋文為“走馬如故更簪裊”,認為王勇所主張的“走馬”與“簪裊”是不同時代詞義相同的爵位名稱的觀點過于簡單,“走馬”與“簪裊”的關系應該是“‘走馬’使用在前,且兼為官稱和爵稱,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前后,‘走馬’作為爵稱被廢止,而‘簪裊’作為爵稱才開始使用”[2]。通觀兩篇論文,從文章的內容以及資料的運用來看,陳松長對王勇的批評是有道理的。就目前的資料,說“走馬”和“簪裊”在秦代可能通用的推斷還缺乏證據(jù)支持,并且“走馬”爵稱的廢止、“簪裊”爵稱的啟用其年代亦不是在漢初,而是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前后。在“走馬”和“簪裊”作為爵稱使用的前后關系這一點上,可以說陳松長的研究深化了我們對這一問題的認識,但陳先生的結論仍有可商榷之處:一是目前秦簡中所見到的“走馬”辭例中,還沒有一處可直接斷定為具有職官屬性;二是新近出版的《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中有“簪裊”作為官稱使用的證據(jù)。因此,對于秦簡中的“走馬”身份以及它與“簪裊”的關系還需要重新進行考量。
“走馬”辭例在先秦文獻中多作職官解。甲骨卜辭中現(xiàn)有一例可見,“庚申貞:其令亞、走馬”(1)參見《甲骨文合集》27939.3。。西周金文中有多例,《大鼎銘文》有“王呼膳夫召大,以厥友入攼。王召走馬應”(2)參見《殷周金文集成》02807。;《休盤》載“王各大室,即立。益公右走馬休”(3)參見《殷周金文集成》10170。;《虎簋蓋》記“今命汝曰:更祖考,足師戲司走馬馭人眾五邑走馬馭人,汝毋敢不善于乃政”(4)參見《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匯編》NA0633。;《元年師兌簋》曰“王在周……立中庭……令師兌:足師龢父,司左右走馬、五邑走馬”(5)參見《殷周金文集成》04275。。傳世典籍中亦有記載,《詩經(jīng)·大雅·綿》載有“古公亶父,來朝走馬”[3]402。此處“走馬”,據(jù)有學者考證當作官職解[4](6)關于“古公亶父,來朝走馬”中“走馬”的訓釋,顧炎武釋為清晨騎馬奔馳,參見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125-2126頁;于省吾釋為來周養(yǎng)馬,參見于省吾《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9頁。。在古代,由于走、趣相通(7)《說文解字·走部》釋“走”曰:“走,趨也?!倍斡癫米⒁夺屆吩唬骸靶煨性徊剑残性悔??!睂Α叭ぁ贬屧唬骸叭?,疾也。”參見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3頁。,因此“走馬”亦稱“趣馬”?!对娊?jīng)·大雅·云漢》曰:“趣馬師氏?!盵3]468《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云:“蹶維趣馬,楀維師氏?!盵3]301《尚書·立政》曰:“虎賁、綴衣、趣馬、小尹?!苯下曉疲骸榜R十一二匹立趣馬一人,掌贊正良馬,而齊其飲食?!盵5]《周禮·夏官·司馬》敘官曰:“趣馬,下士?!盵6]
除卻先秦文獻,唐宋文獻亦有“走馬”作為職官的記載。唐代韓愈《與鄂州柳中丞書》云“但日令走馬來求賞給”[7],這里的“走馬”指馳馬稟報軍情或傳遞文書之人。宋代的“走馬”,正式名稱為“諸路經(jīng)略安撫總管司并體量公事走馬承受”,簡稱“走馬承受”“承受”“走馬”“承受公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62《職官考十六》“走馬承受”條說:“走馬承受,諸路各一員,宋仁宗時置,以三班使臣及內侍充,隸經(jīng)略安撫總管司?!盵8]《宋史》卷468《宦者三》載:“李繼和……慶歷中,為河北西路承受。”[9]《宋會要輯稿·職官》41之125云大觀二年(1108)十一月九日“詔今后東南走馬季奏應有驛鋪,并不得乘船”[10]?!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41宋太宗至道三年(997)二月條云:“供奉官、兩浙轉運使承受公事劉文質入奏察舉部內官?!盵11]
由上所引諸例可知,無論先秦還是唐宋均存在以“走馬”命名的職官。據(jù)此,陳松長認為:“既然先秦文獻中的‘走馬’和漢以后唐宋文獻中‘走馬’、‘走馬承受’都可作為官職名稱使用,那么,出土的秦代簡牘文獻中,‘走馬’怎么就只是爵稱呢?”[2]筆者以為陳先生此一觀點稍顯武斷,因為先秦文獻中的“走馬”和唐宋文獻中的“走馬”雖然均為職官,但它們相互之間并沒有所謂的延續(xù)性(繼承性)。先秦文獻中的“走馬”職位有高低,如前引甲骨卜辭中的“走馬”與“亞”連附,證明殷商時期的“走馬”當具有較高的身份地位(8)“亞”是對高級武官的一種稱呼,可參見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10頁。。西周《休盤》銘文中,“走馬”列于“公”左右,而《詩經(jīng)》里將“趣馬”與“師氏”并列,證明西周時期,“走馬”身份亦相當高。但東周時期“走馬”身份日益低賤,逐漸成為固定掌馬的小官,前引《尚書》《周官》可證??梢姈|周時期的“走馬”身份地位和性質相較于殷商、西周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唐宋時期的“走馬”相較于先秦,身份性質有更大變化,如唐代“走馬”只是馳馬稟報軍情或傳遞文書之人,而宋代“走馬”身份則類似于漢朝之刺史、劉宋朝之典簽,為皇帝“耳目所寄”[12]。因此,通觀先秦到唐宋時期的“走馬”,雖然名稱相同,但“內容”則決然不同,它們是不同的職官,只是名稱相同而已,尤其是宋代“走馬”,據(jù)前引馬端臨《文獻通考》,首置于宋仁宗時期。那么,先秦、唐宋有“走馬”職官,并不能必然證明處于它們之間的秦也有“走馬”這一職官。但如何確定秦代簡牘中的“走馬”身份呢?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對秦簡中“走馬”出現(xiàn)的語境進行分析。
就筆者目力所及,目前出土簡牘中有10處秦“走馬”辭例,其中《張家山漢墓竹簡·奏讞書》2處(9)張家山漢墓竹簡雖屬漢簡,但其中兩則關于“走馬”的案例,分別發(fā)生于秦王政二年和六年,屬于秦代案例。;《岳麓書院藏秦簡(貳)》1處;《岳麓書院藏秦簡(叁)》7處。這10處“走馬”辭例中有3處能夠直接被證明為是一種爵稱,現(xiàn)將相關簡牘抄錄于下(為方便論述,本文對相關簡文作順次編號):
1.夫(大夫)、不更、走馬、上造、公士,共除米一石,今以爵衰分之,各得幾可(何)?夫=(大夫)三斗十五分斗五,不更二斗十五分斗十,走馬二斗,上造一斗十五分五,公士大半斗。述(術)曰:各直(置)爵數(shù)而并以為法,以所分斗數(shù)各乘其爵數(shù)為實。[13]
2.【敢】讞之,十二月戊午,軍巫閑曰:“攻荊廬谿【□□】故(?)秦人邦亡荊者男子多。”多曰:“小走馬。以十年時,與母兒邦亡荊。亡時小,未能與兒謀。”它如軍巫書。兒死不訊。問:“多初亡時,年十二歲,今廿(二十)二歲;巳(已)削爵為士五(伍)。”它如辭。鞫之:“多與兒邦亡荊,年十二歲,小未能謀。今年廿(二十)二歲,巳(已)削爵為士五(伍)。得?!盵14]141
簡1是《岳麓書院藏秦簡(貳)》中諸多“衰分”類算題簡之一例(10)所謂“衰分”,就是按比例由大到小分配,《國語·齊語》:“相地而衰征,則民不移。”韋昭注曰:“衰,差也?!鄙虅沼^1985年版,第82頁。。據(jù)簡文,“走馬”處于“夫(大夫)、不更、走馬、上造、公士”序列之中,而又以“爵衰分”“爵數(shù)”來確定它們的分配比例,即明稱它們?yōu)椤熬簟?,可知“走馬”當為一爵稱。簡2中的“小走馬”多,由于逃亡而被削“爵”為“士五(伍)”,則此處“走馬”亦為爵稱。簡3中的“小走馬”義,其“走馬”身份是繼承而來的,被稱之為“爵后”,那么此處“走馬”為爵稱無疑。
除了上述這3處“走馬”辭例能夠直接被證明為爵稱外,還有7處“走馬”辭例不能明確為爵稱還是官稱抑或兼具爵稱與官稱,那么,這7處辭例中是否隱含著為“走馬”官稱的信息呢?現(xiàn)羅列出其中的相關人員并加以分類(見表1)。
表1 “走馬”及相關人員分類表
表1中6則案例中的人員分類,基本可以劃分為“政府人員”和“案件當事人及訊問對象”兩塊,而其中的“走馬”或為案件當事人、或為訊問對象。除去“尸等捕盜疑購案”中的案件當事人及訊問對象是單一的“走馬”身份外,其余案件中的當事人及訊問對象身份多樣,具體為大夫、上造、公士、公卒、士五(伍)、隸臣、城旦,而這些身份無一為官稱。那么在此語境下,作為案件當事人及訊問對象與大夫、上造、公士等身份一同出現(xiàn)的“走馬”為官稱的可能性極小。
從目前的資料來看,僅秦漢簡牘中的“走馬”辭例而言,還缺少可以作為官稱使用的證據(jù)。而先秦、唐宋雖然都有“走馬”這一職官,但由于它們相互之間沒有所謂的延續(xù)性(繼承性),且“內容”不同,并不能必然證明處于先秦與唐宋之間的秦也有“走馬”這一職官。但是,要明確秦簡中的“走馬”身份,還有一則關鍵材料需要進行考辨,那就是陳松長釋《里耶秦簡(壹)》中的“走馬如故更簪裊”句式。
《里耶秦簡(壹)》中收有一編號為8-455、以篆書寫就的木方[16],其內容是關于秦始皇稱帝后對諸多事物名稱做出改變的官方規(guī)定。就其性質而言,張春龍、龍京沙認為該木方內容為詔令,并將之稱為“秦詔版”或“秦詔令牘”[17]14。胡平生則反對將該木方稱之為“秦詔版”或“秦詔令牘”,認為這一木方可能屬于“扁書”,但認同木方內容來自秦代官方規(guī)定。他將木方內容分為兩類:一類是與秦朝皇帝、皇室、官名相關詞匯稱謂的變更,如“以王令曰以皇帝詔”“王室曰縣官”“邦司馬曰郡司馬”等;一類是一些日常用語詞匯稱謂的變更,如“邊塞曰故塞”“以大車為牛車”等[18]。游逸飛認同胡平生對木方功能的論斷,但對“扁書”的稱謂有所保留,認為該木方內容不全,而且不見公文格式,缺乏認定為扁書的證據(jù),稱其為個人筆記或備忘錄更合適,并根據(jù)木方內容及其開頭諸列均有“更”字,將之命名為“秦更名方”[19]85。據(jù)此,雖然對8-455號木方的性質學界還有爭議,但在木方所載內容為官方規(guī)定、反映的是秦統(tǒng)一天下后“書同文字”政策這一點上似無疑義。
木方的第一欄前半部分文字殘缺較甚,但卻與本文論題密切相關。張春龍、龍京沙最先對這部分文字做出釋文,其釋文如下(列數(shù)為本文自帶):
第五列 □如故更□□ 第十二列 □如故更廢官
第六列 □如故□□□ 第十三列 □如故更予□[17]11(11)此釋文于2008年10月最先在芝加哥大學顧立雅中心召開的國際簡帛論壇會議上公布。
第七列 □如故更事
此釋文公布后,一些學者對之進行了補釋。游逸飛將這些釋文分類為“如故更”組,并補釋第六列釋文為“□如故更□□”[19]85-87。陳偉主編的《里耶秦簡校釋》將8-455號木方重新編號為8-461,對其中的釋文進行了修訂,而且對每列釋文冠以序號,但對釋文補釋發(fā)明較少。于這13列釋文而言,除對第四列釋文補釋一“錢”字外,余皆沿用張春龍釋文[20]。對這13列釋文補釋工作有重大突破的是陳侃理,他在《里耶秦方與“書同文字”》一文中對13列釋文中的第三、四、六、七、八、十、十一、十二、十三列進行補釋,釋文如下:
第六列 賞如故,更償責 第十二列 法如故,更廢官
第七列 吏如故,更事 第十三列 鼠如故,更予人[21]
第八列 卿如故,更鄉(xiāng)
對于補釋后的釋文,陳侃理進行了分析,認為木方中“某(A)如故,更某(B)”的句式當具有相似的使用意涵,應該與文字、稱謂的正定和規(guī)范有關。對這一句式的解讀應該是“A在某些場合保持不變,在某些場合變更為B”,而不是“A保持不變,將B變更為A”,也就是根據(jù)不同的詞義場合,區(qū)分原先的混用字,主旨在于分散多義字[21]。為證明這一理解,他以第七列的“吏”“事”、第八列的“卿”“鄉(xiāng)”進行舉例。對于“吏”“事”,他指出,在大多內容抄寫于秦統(tǒng)一前的睡虎地秦簡中,除《日書》中兩處寫作“事”,其余大量的“事”全部寫作“吏”,以“吏”記錄“事”,乃是秦統(tǒng)一前的用字習慣。與此相反,反映秦統(tǒng)一后記事文字的《里耶秦簡》、岳麓秦簡《質日》,“吏”“事”已有明確分工。因此,“吏如故,更事”的含義就是從“吏”中分出“事”,某些場合還用“吏”字,但某些用“事”的場合,改用“事”字,不再用“吏”代替“事”。第八列的“卿”“鄉(xiāng)”用法類似于“吏”“事”。陳文舉例說睡虎地秦簡中有三處“鄉(xiāng)俗”的“鄉(xiāng)”都寫作“卿”,而《里耶秦簡(壹)》中,在139個“鄉(xiāng)”中,除一處作“卿”外,其余字形都作“鄉(xiāng)”。因此“卿如故,更鄉(xiāng)”的解讀是從“卿”中分出“鄉(xiāng)”,某些場合還用“卿”字,但某些用“鄉(xiāng)”的場合,改用“鄉(xiāng)”字,不再用“卿”代替“鄉(xiāng)”[21]。
這樣,其余“某如故,更某”句式均可照此解讀,如“者如故,更諸”,可理解為從“者”中分出“諸”字;“酉如故,更酒”,可理解為從“酉”中分出“酒”字,“酒”不再用“酉”來記錄,單獨承擔“酒”義。陳松長先生受此啟發(fā),認為里耶秦簡中的這個新發(fā)現(xiàn)是能夠證明秦漢簡牘中的“走馬”兼具爵稱與官稱的一條重要線索。突破點在于對里耶8-455號木方第一欄第九列釋文的校釋。第九列釋文原釋作“□□如故更□□”,將木方第九列缺字的殘留筆畫與睡虎地秦墓竹簡、里耶秦簡中的一些字形比較后,陳松長認為第九列釋文可校釋為“走馬如故更簪裊”,其讀法為“走馬如故,更簪裊”,意思為從“走馬”詞義中分出“簪裊”,“簪裊”僅作為爵稱來使用,“走馬”則只用來表示官稱[2]。誠然,如果陳松長的校釋是準確的,那么這條釋文確實可以作為證明秦漢簡牘中的“走馬”兼具爵稱與官稱的有力的證據(jù),但這條釋文卻不得不面對這樣一種疑問:那就是“走馬”詞義中既然分出了爵稱的意義,那么它的官稱意義應該繼續(xù)使用才對,但迄今為止,我們在秦漢的文獻中并沒有見到作為官稱的“走馬”。對這條釋文提出疑問的還有2015年12月出版的《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中的一條記載:
4.置吏律曰:有罪以遷者及贖耐以上居官有罪以廢者,虜、收人、人奴、群耐子、免者、贖子,輒傅其計籍。其有除以為冗佐、佐吏、縣匠、牢監(jiān)、牡馬、簪裊者,毋許,及不得為租。君子、虜、收人、人奴、群耐子、免者、贖子,其前卅年五月除者勿免,免者勿復用。[22]
簡4中的“簪裊”與冗佐、佐吏、縣匠、牢監(jiān)、牡馬這些職官并列,并且冠以“除”字,說明這里的“簪裊”為一官稱,而并非爵稱。那么,這就與“走馬如故,更簪裊”的解釋相矛盾。而從前面的分析可知,“走馬如故,更簪裊”的意思解讀從邏輯上來說是沒有問題的,那矛盾的來源就只能從釋文校釋的本身上來尋找。
作為爵稱的“走馬”相當于漢二十等爵中的“簪裊”并最終被“簪裊”替代,關于這一點,已成學術界共識,毋庸贅言,但在“走馬”爵稱的廢止時間以及“走馬”與“簪裊”的關系這些問題上,還有爭論。
王勇先生依據(jù)《商君書·境內篇》中“簪裊”的記載,認為:“走馬、簪裊二名在秦代是通用的,漢初整理爵位時對同爵異稱的情況進行了規(guī)范,從而廢止了爵稱走馬的使用。”[1]他把“走馬”爵稱的廢止時間定于漢初,而把“走馬”與“簪裊”的關系看作是同爵異稱,即“走馬”與“簪裊”在秦代是同一個爵的不同名稱并且同時使用。這種認識過于輕率而且危險,首先,除去《商君書·境內篇》中“簪裊”的記載外,王先生未能舉出“走馬”與“簪裊”通用的例證;其次,如王先生自己所言“不能排除今本《商君書》在最后編定時,據(jù)漢初制度對篇中的同名爵稱進行過修改的情況”[1],也就是說,《商君書·境內篇》中“簪裊”原先并不叫“簪裊”,而是叫“走馬”,“簪裊”只是漢代經(jīng)生改定的結果。
相比王勇,陳松長先生的研究則堅實得多。陳松長根據(jù)他自己補釋的里耶8-455號木方中的“走馬如故更簪裊”釋文以及里耶秦簡中有關“簪裊”的記載,認為:“‘走馬’曾兼官稱和爵稱于一身,而‘簪裊’則僅作為爵稱來使用。在歷史上,‘走馬’的使用在前,‘簪裊’的使用在后,‘走馬’作為爵稱的廢止和‘簪裊’的啟用,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發(fā)生的?!盵2]筆者以為陳先生關于作為爵稱的“走馬”與“簪裊”的廢止時間和啟用時間的論斷是正確的。目前我們在出土簡牘所見到的10處“走馬”辭例,時間均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之前,其中最晚的“走馬”辭例出現(xiàn)于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即前引“尸等捕盜疑購案”中“廿五年五月丁亥朔壬寅……走馬達告曰”[14]113。而作為爵稱的“簪裊”辭例,在出土文獻中最早標記時間是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廿七年二月丙子朔庚寅洞庭守禮謂縣嗇夫卒史嘉……七月癸卯水十一刻下九,求盜簪?裊陽成辰以來/羽手 如手J1 5背面”[23]。巧合的是,除去《商君書·境內篇》中的“簪裊”(此處的“簪裊”如前所述,在商君時代當為“走馬”,“簪裊”只是漢代經(jīng)生改定的結果)外,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前,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出土文獻,都沒有作為爵名的“簪裊”記載。與此相對應,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后,無論在傳世文獻還是在出土文獻中,亦沒有作為爵名的“走馬”的記載。秦始皇二十六年可以說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在這一年里,秦國完成統(tǒng)一六國的偉業(yè),順應大一統(tǒng)的要求,秦王朝實施了“更名”的政策[24],里耶8-455號“秦更名方”就是這一政策的鮮活體現(xiàn)。因此,將作為爵稱的“走馬”與“簪裊”的廢止時間和啟用時間定于秦始皇二十六年,無論從史實上還是邏輯上都是令人信服的。但是“走馬”與“簪裊”從辭例而言,卻不能簡單地理解為“‘走馬’的使用在前,‘簪裊’的使用在后”。因為,所謂的“‘走馬’的使用在前,‘簪裊’的使用在后”,有一個前提就是“走馬”“簪裊”均為爵稱,但“簪裊”除去爵稱外,還有官稱。
前引簡4《置吏律》中有“簪裊”辭例,乃是一官稱,這一點在前文已有論述。在律文的末尾有“其前卅年五月除者勿免,免者勿復用”語,陳偉認為“此律頒行的時間應與始皇三十年五月相隔不遠”[25]。這個“相隔不遠”不好確定具體時間,理論上可推至終秦始皇之世,也就是說在秦始皇三十年后的相當一段時間內還有“簪裊”這一官稱,而“簪裊”作為官稱開始使用的時間是何時呢?筆者以為在秦統(tǒng)一六國之前已有“簪裊”這一官稱。據(jù)里耶8-455號木方第一欄第九列釋文“□馬如故更簪裊”,“簪裊”分走了“□馬”的某些職務,而這里的“簪裊”并非新詞,“用以分職的‘泰’、‘事’、‘鄉(xiāng)’、‘酒’、‘癈’等字,在實際的場合大都已經(jīng)存在,秦代‘書同文字’的方向主要是對既有字形和用法的規(guī)范和確認,而非創(chuàng)造新字”[21]。因此,在秦統(tǒng)一六國之前已有“簪裊”這一職官了。那么“走馬”與“簪裊”的關系可以作如下梳理:在秦統(tǒng)一六國之前,即秦始皇二十六年前,“走馬”與“簪裊”并行使用,但是“走馬”是爵稱,而“簪裊”為官稱;在秦統(tǒng)一六國之后,即秦始皇二十六年后,“走馬”爵稱被“簪裊”爵稱替代,并且在一段時期內,“簪裊”既是爵稱又是官稱。不過,其官稱上的使用并不久,因為我們在漢以后的文獻中所見到的“簪裊”,全部以爵稱的形式出現(xiàn)。
因此,陳松長所主張的“‘簪裊’僅作為爵稱來使用”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而其“‘走馬’的使用在前,‘簪裊’的使用在后”的觀點,也只適用于“簪裊”的爵稱意義。至于他所主張的“‘走馬’曾兼官稱和爵稱于一身”的觀點,本文的第一、二部分已有辯駁:秦簡所見“走馬”只是爵稱,而不具有官稱。其實這一結論也可從秦漢爵制的發(fā)展方面得到證實。
秦漢爵制通常被稱之為二十等爵制或軍功爵制,《漢書》卷19《百官公卿表上》對此有具體記載
爵:一級曰公士,二上造,三簪裊,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長,十一右庶長,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十七駟車庶長,十八大庶長,十九關內侯,二十徹侯。皆秦制,以賞功勞。[26]
此處言“皆秦制”,是說二十等爵乃是秦制的產(chǎn)物(12)秦爵與《百官公卿表》中的二十等爵并不完全相同,關于這一點學術界多有討論,詳見西嶋定生著,武尚清譯:《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結構——二十等爵制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4-56頁;朱紹侯《軍功爵制考論》,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52頁。。二十等爵起源于何時,現(xiàn)已不甚明了,但率先由商鞅系統(tǒng)整備似無疑義。從二十等爵的爵名看,有一些看似軍職或官職的稱呼,如“不更”“官大夫”“大庶長”等,對商鞅爵制深有研究的日本學者守屋美都雄認為“商鞅借用了官職、軍職的名稱來制定爵名”[27]。本文所討論的“走馬”爵應當也是對官稱的借用。可以想見,在借用之初,官稱與爵稱應該有個彼此混用的階段,但這種混用持續(xù)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長,因為那樣不利于行政體制的運行,其發(fā)展的結果應該是爵稱的使用而官稱的退出,前面所提到的“簪裊”自從作為爵稱使用后,其官稱不久便退出歷史舞臺就是例證。另外,從二十等爵的爵名來看,絕大部分都是對官稱的借用,如果秦簡中的“走馬”兼官稱與爵稱于一身,那么其他爵級當亦如此,但我們卻找不到其他爵級兼官稱與爵稱于一身的證據(jù)。不過有學者認為“在秦本紀以及六國年表等上面,也把五大夫或左庶長的爵稱像官名那樣予以記載的”,因此主張“秦爵并非與官名相脫離”[28]。這顯然是一種表象認識,衛(wèi)宏《漢舊儀》云:“秦制爵等,生以為祿位,死以為號謚?!盵29]將爵稱像官稱那樣記載,是秦人重爵的一種表現(xiàn),當然也有身份區(qū)分的意思。如“大良造”在商鞅爵制中為最高爵,于省吾所藏鐓銘文有“十六年大良造庶長鞅之造雝矛”文字,楊寬對此的解釋是自“左庶長”以上均稱“庶長”[30]。這里的“庶長”是一種官稱,類似于將軍。如果只用“庶長”稱呼鞅,無法凸顯鞅的“大良造”身份,相反,如果只用“大良造”而不用“庶長”稱呼鞅,身份明了,并不會造成混亂,所以,史書中常有的將爵稱像官名那樣記載就容易理解了。
綜上所述,第一,雖然先秦和唐宋都有“走馬”這一職官,但這些“走馬”之間沒有所謂的延續(xù)性(繼承性),并且“內容”不同,因而并不能必然證明處于先秦與唐宋之間的秦也有“走馬”一職。目前所見到的秦漢簡牘中的“走馬”辭例,從它們的使用語境來看,無一處能證明是作為官稱使用,相反,能夠證明作為爵稱使用的卻不少。第二,里耶8-455號木方中的“某(A)如故,更某(B)”句式的解讀應該是“A在某些場合保持不變,在某些場合變更為B,由B單獨承擔某些字(詞)義”。陳松長將該木方第一欄第九列釋文補釋為“走馬如故更簪裊”,可解讀為“從‘走馬’詞義中分出‘簪裊’,‘簪裊’僅作為爵稱來使用”,從而證明秦簡中的“走馬”兼具爵稱與官稱于一身,但《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中有“簪裊”作為官稱的記載,而陳松長對“走”字的補釋亦不準確,則里耶8-455號木方第一欄第九列釋文“□馬如故更簪裊”是一條與“走馬”并無關系的釋文。因而該條釋文不能作為秦簡中的“走馬”兼具爵稱與官稱于一身的證據(jù)。第三,“走馬”與“簪裊”二者關系密切,但它們發(fā)生聯(lián)系是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在秦統(tǒng)一六國之前,即秦始皇二十六年前,“走馬”與“簪裊”并行使用,但是“走馬”是爵稱,而“簪裊”為官稱,二者并不能通用;在秦統(tǒng)一六國之后,即秦始皇二十六年后,“走馬”爵稱被“簪裊”爵稱替代,并且在一段時期內,“簪裊”既是爵稱又是官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