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群
1978年2月15日黃昏,唐供職的“威廉斯堡”號(Williamsburge)從英國蘇格蘭東部的福斯灣石油碼頭解纜離港,駛?cè)氡焙?。一個看似極為尋常的航程,卻令這艘超級油輪上的海員終生難忘。
這是唐首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在“威廉斯堡”號工作,任大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海員一上船便是四個月之久,之后帶薪公休兩個月,待假期結(jié)束返工時,崗位卻已被人取代。這很正常,海員公休雖然合情合理,但船舶需常年運轉(zhuǎn),每個崗位不可一日無人。故休假的船員都是瞅著哪艘船將有職位空缺,就跳上去。他們一生更換十來艘船的現(xiàn)象,不足為奇。
船只像走馬燈似的更換雇員,如何正常運轉(zhuǎn)?新人能否勝任工作?檔案怎樣管理?還有工資、福利和健保如何得到保障?我腦子里冒出一連串的問題,唐則不厭其煩,一一解答。
美國有一個龐大的機構(gòu)叫工會。和中國大陸每個單位設(shè)立的工會性質(zhì)不同,它的職權(quán)很大。以唐所在的美國海事官員工會(AMO)為例,其負責著幾十艘、甚至上百艘船的人事安排。各船只雖分屬于不同的船東,而受雇船員的檔案、退休福利計劃和醫(yī)保,皆由工會統(tǒng)籌,兼管船員招募、培訓(xùn)、員工利益的保護等等。相對來說,船東只負責員工的工資和船舶的運營和保養(yǎng)。但凡在同一個工會屬下的船舶上工作,船員的退休賬戶、醫(yī)保等福利一如既往,不受影響。較大的工會還會透過政治游說或競選,影響美國聯(lián)邦政府,以及當?shù)卣稳宋锏臎Q策,因而政治人物對工會組織常常是敬若神明。
同為討海跑船,但因去的國家和地區(qū)不同,工資待遇和福利也會有所差別。工會每個月公布職位空缺信息,如下個月初有艘跑日本的船,需要大副、二副和輪機長各一名,持有這些級別執(zhí)照的人便可申請。
“威廉斯堡”號是一艘載重22.5萬噸的超級油輪,這個龐然大物長335米,寬43.5米,相當于三個標準足球場的面積。船上無健身房,只在前尖艙(Fore peak)裝置籃球架,供船員打球活動,唐常常在平坦的甲板上來回跑12圈,差不多有8公里,以此健身。
汽車、火車和飛機發(fā)明之前,船舶是穿梭于地區(qū)與地區(qū),國與國,甚至陸地與陸地之間的運輸工具,被喻為海上馬車,船員便是海上馬車夫。即便有了現(xiàn)代交通工具,巨輪的商業(yè)地位仍不可替代。如“威廉斯堡”號這樣的油輪,腹中可容納一百多萬桶原油。
英國優(yōu)質(zhì)低硫原油在長長的、92厘米粗的管道里歡快奔騰,咕隆隆、鬧哄哄,管道激烈顫動。不到14小時,船肚子里已盛滿150萬桶原油。
油輪的安全系數(shù)要求極高,容不得半點疏漏。一旦油漏到海里,其污染程度非同小可。那將是大事故,船長將被送上法庭。
這批原油先運往巴哈馬的南里登角港(South Riding Point),在那里轉(zhuǎn)為較小的油輪,再運到墨西哥灣,并注入到德克薩斯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地下鹽丘儲油庫,那是美國戰(zhàn)略石油儲備公司所在,儲油的總?cè)萘繛?億桶。
為什么不直接運過去,要在巴哈馬換小的油輪?豈不是費錢費力么?我不能理解這種做法。
因為超級巨輪太大,美國南方的墨西哥灣各港口無法接納。唐解釋說。
石油與鹽丘(Salt Dome)有何關(guān)系,為何將油儲存在地下鹽丘?
鹽丘是一種地質(zhì)構(gòu)造。原油無法滲透巖鹽,二者也不會混合,巖鹽也不會崩解,是非常理想的儲存場所。自從1973年,阿拉伯各石油輸出國聯(lián)手中斷了向西方的石油出口,導(dǎo)致油價陡然飆升。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再度發(fā)生,美國開始儲備戰(zhàn)略石油,其他國家也有類似情況。
“威廉斯堡”號將穿越北海、英吉利海峽和大西洋,航行四千海里。順利的話,十來天就能抵達目的地墨西哥灣。
從北海到英吉利海峽的航程,既吃力又危險,各種船只充斥海上,交通繁忙,尤其是漁船眾多,且英吉利海峽的沉積物,主要是沙礫和陡崖崩落的石塊。體大腹深的“威廉斯堡”號,吃水深度為21.3米(70英尺)。導(dǎo)航員必須小心謹慎,憑著豐富經(jīng)驗,將船保持在沒有航標的狹小航道上前行,以避免在沙洲和淺灘上擱淺。
當時是使用臺卡導(dǎo)航系統(tǒng)(Decca Navigator System),臺卡是一種雙曲線無線電導(dǎo)航系統(tǒng),極為精確。然而,此海域漁船來往頻繁,航行和避讓都比較困難,是這里長期存在的問題。有一艘小漁船,半夜時分徑直朝“威廉斯堡”號右舷沖過來,緊要關(guān)頭,漁船被“威廉斯堡”號船首壓出的波浪沖開,避免了一次事故,估計漁民那一刻正因過度疲憊而打瞌睡,險些讓自己淪為海中魚食。
長長的船體在燈火闌珊的迷宮中小心翼翼地滑行,連續(xù)16小時的緊張忙碌后,最終安全鉆出了英吉利海峽起起伏伏的漁船迷宮,歡喜地呼吸著寬闊無垠的公海空氣。一直處在緊張狀態(tài)的瞭望員,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船只恢復(fù)到14節(jié)正常速度。
然而,這種松弛并未持續(xù)多久。
一個風魔怪獸正在遙遠的西邊結(jié)集,向航行于北大西洋上的“威廉斯堡”號襲來。一場不可避免的巨大沖撞即將發(fā)生。
無線電通訊員忙于打印復(fù)制未來六個小時內(nèi)的天氣預(yù)報,駕駛臺上每個人都敏銳地嗅到,強大的低壓系統(tǒng)正在結(jié)集,將從美國海岸橫掃大西洋。作為大副,唐建議船長加速向南邊航行,盡可能避開風暴中心。船長對此充耳不聞,還告誡唐道:“大副,你不可能逃避每一次風暴?!?/p>
19日早上,天空呈不祥之態(tài),猙獰丑陋的烏云籠罩四面。迎面而來的一股股涌浪,使得油輪開始前俯后仰。飛機飛行時,通常有三種運動狀態(tài),而船舶有六種:前后仰俯,左右搖擺,垂直升沉,首尾偏航,船身縱蕩和橫蕩。這都是危險信號。
盡管“威廉斯堡”號的長度為335米,寬為43.5米,但載滿貨物時,她的干舷線,也就是從吃水線到主甲板的距離只有5.8米。倘若船只仰俯搖擺得厲害,大浪會輕而易舉登船侵占主甲板。船頭沒有額外高起的護欄,僅在前面幾處配備了四米高的鋼板,攔截浪潮的侵蝕,以保護系泊絞車、起錨機、閥門、管道、膨脹箱、起重機和歧管等組件和設(shè)備,但在摧毀性的巨浪面前,這些鋼板將形同虛設(shè)。
上午十點,油輪航至大西洋的亞速爾群島時,隆起的巨浪開始接二連三地猛撲向船首。那架勢仿佛要肢解船體,將之分裂撕碎。
距離葡萄牙以西1000英里的北大西洋中,坐落著九個火山島,被稱為亞速爾群島(the Azores)。群島處在往返美洲與英吉利海峽或地中海的途中,也是船舶必經(jīng)之地。
行船的人知道,小船怕浪,大船怕涌。浪(wave)是指因風吹起的水波,有白色水花。而涌是無風而起的波瀾,來自深層的海,不露聲色??磥怼盁o風不起浪”這句話說得還不夠全面。
整個上午,西邊來的涌浪像移動的山,越來越高,越來越近,直沖船頭的勢頭越來越強大。其時,位于前甲板和主甲板上盒子中的傳感器出現(xiàn)了故障。只見船首“轟”地一聲與迎頭巨獸相撞,激起白色氣浪高達30米,噴射到駕駛臺的玻璃窗上,窗前滿是白花花水線,有好幾秒鐘視線模糊,令人窒息。
由于駕駛臺位于吃水線以上18.3米,要從駕駛臺上測量海中浪的高度是很困難的。但在1933年,有一艘船做了令人矚目的觀察報告:
一艘146米長,名為“拉馬波”號(USS Ramapo)的美國海軍船只,1933年2月從馬尼拉到加州圣地亞哥的途中,陷入了一場特大風暴。暴風雨從亞州的海岸一直延伸到美國紐約,紅了眼的強風于數(shù)千英里空曠海洋上橫沖直撞,速度約為60節(jié),并持續(xù)了7天。有位高級職員細心觀察到過山車般的波浪,當時船尾斜栽進浪谷,他從駕駛臺往前看,前面浪峰的高度與桅樓(桅桿上的瞭望塔)高度齊平。通過對船的上部結(jié)構(gòu)進行三角測量,他測出從浪谷到浪峰足有34米高,波的周期為14.8秒,其波長經(jīng)計算為342米(波峰到波峰之間),波速為每秒23米。如此大的浪砸下來,似萬千鈞力,對輪船可謂摧枯拉朽的致命打擊。
而此刻,類似的狂風穿越大西洋數(shù)千英里,搗鼓起大量涌浪,來勢洶洶。不同波長、不同方向的海浪匯合相加,形成極為恐怖的“瘋狗浪”(Rogue Wave),這些浪異常高,潛伏在船周圍伺機而動,對船和人產(chǎn)生巨大威脅。面對這樣的風浪,“威廉斯堡”號上人人憂心忡忡,各自祈禱著心目中的神明保佑。在海上遇到這種情形,只能自求多福了。
晚上8時,“威廉斯堡”號所處的形勢十分嚴峻。船長在駕駛臺傳令,將船減到最低速度,盡可能減弱海水撞擊輪船所造成的損害。由于是夜間,以及鹽分粘在窗戶上,能見度幾乎是零。雖然看不見主甲板上的情形,但可以肯定船只遭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壞。
大約在晚上10點半左右,正在駕駛臺值班的唐,聽到橋翼上的瞭望員喊他。從日落到日出這段時間,總有一名瞭望員在橋翼上觀察海上動靜。唐聞聲跑出駕駛臺,發(fā)現(xiàn)前方出現(xiàn)一條長長的白線,且遠遠高于海平線。他拿起手上的望遠鏡想看個真切,眼前的景象讓他大驚失色,“白線”是巨浪的前沿,如一長排奔騰的戰(zhàn)馬,浩浩蕩蕩飛馳過來。浪頭已開始破裂,數(shù)千噸的海水頃刻將砸向船頭。他讓瞭望者趕緊躲進駕駛臺,盡管他們離吃水線有18.3米,但迎面而來的瘋狗浪似乎更高,能將人沖走。
所有人眼睜睜瞅著這頭紅了眼的猛獸沖破船頭,撲向整艘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有那么一刻,主甲板完全淹沒在水中。駕駛臺彌漫著死一般的寂靜。剎那間室內(nèi)一片漆黑,唐迅速瞥一眼四周,那些曾閃著點點熒光的導(dǎo)航裝置、通訊裝置、雷達、指南針和其他設(shè)備全部偃旗息鼓。他意識到駕駛臺內(nèi)已斷電。舵手此時在黑暗中大喊:“舵輪(方向盤)失靈了!”
舵輪失控是很危險的。舵手立刻向船長報告了現(xiàn)狀:船已開始緩慢向右偏,正陷進波谷,盡管油輪體型大,倘若船在失去動力或掌控后,隨之將打橫滑落低谷,后果不堪設(shè)想。通常大型船只都有兩個舵輪,一個在駕駛臺,另一個應(yīng)急舵在舵機房。唐立刻沖出駕駛臺,直奔底層的舵機房。
等等,你不是說駕駛臺上沒了電,是否意味著整艘船都斷電了?我不解地問唐。
沒有,只是駕駛臺。船上有兩臺發(fā)電機,在引擎房,另有一臺緊急供電設(shè)備,安裝在主甲板上。正常情況下船只靠兩臺主要發(fā)電機運作,當它們出現(xiàn)故障時,緊急供電設(shè)備自動啟用。遺憾的是,駕駛臺的線路不僅與主要發(fā)電機相連,同時與緊急供電設(shè)備相通,風暴一來,敞露在主甲板上的緊急供電設(shè)備,因大浪的侵蝕而受損,連帶將駕駛臺上的電也拉斷。這是一項很不明智的設(shè)計。
一刻也不能耽擱,唐飛跑下十個樓梯間,又穿過引擎房,再旋風似的跨上四個樓梯間,蹭蹭蹭地沖進舵機房。此刻腰間對講機里傳來船長的喊叫聲:“大副,你在那兒了嗎,你在那兒了嗎?”唐可以感覺到船只由前后仰俯變?yōu)槠骄彽淖笥覔u擺,這表明巨輪正滑入波谷。
舵機房里有一個巨大的電動液壓裝置。它由四個強大液壓塞來回移動,控制舵軸,使舵軸下面的舵葉方向發(fā)生改變。舵葉是控制輪船轉(zhuǎn)向的核心部分,猶如汽車的輪胎,從而控制輪船的方向。
在舵機的末端有一個直徑不到15厘米的應(yīng)急舵,被稱為“小手輪”(trick-wheel)。通常它只在緊急情況下啟用。關(guān)鍵時刻,小手輪派上了用場。
那時情況相當嚴峻。船若不能及時脫離波谷,山一樣的巨浪將砸下來,對油輪是致命的摧毀。唐沖上前抓住了小小的應(yīng)急舵,通過對講機,在船長的口令下從容操縱。難以置信,一個蔥油餅大的小手輪,能讓三個足球場大、22.5萬噸的巨輪改變方向,且掌控她的命運,大有孫悟空手中金箍棒的神奇。
在船長和唐的配合下,油輪像一頭老態(tài)龍鐘的巨獸,慢慢掙扎著從柔軟的波谷爬出,進入弗洛雷斯島(Flores island)的背風處,這是亞速爾群島最西面,也就是最后一個島嶼,它擋住了涌浪,為船只提供了喘息的機會,無異于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隨著黎明的到來,整夜未合眼的唐,疲憊地看到,甲板上一片狼藉,設(shè)備損壞程度巨大,但非災(zāi)難性的。船頭的通風口和鵝頸管破裂,導(dǎo)致上千噸海水注入到甲板下系泊纜繩的儲藏室。室內(nèi)16根,各400米長,25厘米粗井然有序的系泊纜繩,此時松散在水里亂成一團,相互糾纏不清,成了一個浮動的大雀巢。而中間一根垂直的金屬通風柱,在海水重壓下彎腰屈膝,令人心驚。
船頭左右兩邊各有一塊4米高的防水鋼板,旨在保護甲板上的系泊絞車和起錨機,被大浪從根上折斷,癱倒在甲板上,大有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壯,而鋼板后面的系泊絞車和起錨機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
“威廉斯堡”號上有近二十個獨立密封的油艙,油艙頂部各有一個直徑1.22米的透氣孔,也稱膨脹箱,設(shè)在主甲板上,它的主要目的是緩解原油在油艙中隨溫度變化膨脹或收縮,對鋼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的張力。由于經(jīng)不住風抽浪打,若干個膨脹箱上厚實的蓋子被掀翻,里面的原油裸露在空氣中,與大氣親密接觸,且滲進了水分。而主甲板中間的主要輸油歧管被瘋狗浪打得東倒西歪。更有甚者,左舷吊艇架上的救生艇,不知何時藉風浪之手,“掙脫”了枷鎖,逃離油輪,朝不明方向自謀生路去了。
很快大家找出了駕駛臺斷電的原因,船上每個關(guān)鍵電路都通過應(yīng)急柴油發(fā)電機房布線,倘若主要發(fā)電機出現(xiàn)故障,應(yīng)急發(fā)電機便可啟動。但它的設(shè)計有致命的缺陷:應(yīng)急發(fā)電機室設(shè)在了主甲板上。這次大浪淹沒船時,應(yīng)急發(fā)電機房慘遭近2米高的水浪入侵,造成所有設(shè)備短路。日本福島核反應(yīng)堆也有類似的設(shè)計缺陷,他們的應(yīng)急柴油發(fā)電機很容易遭受海嘯的襲擊,導(dǎo)致冷卻系統(tǒng)被淹沒,發(fā)生故障并最終熔毀。
戰(zhàn)勝了風和浪的淫威,帶著累累傷痛,油輪艱難地繼續(xù)趕路。一船的貨不能耽擱,木工、電工、油漆工等技術(shù)人員加班加點地進入災(zāi)后搶修、重新鋪設(shè)電纜,尤其是駕駛臺上各種導(dǎo)航設(shè)備,斷電后這些電子導(dǎo)航設(shè)備與木頭無異,船上的陀螺羅盤仍然失靈,船員只能使用磁羅盤辨別方向,定位導(dǎo)航又回歸到傳統(tǒng)的六分儀測量方式。這種方式常用在新科技如衛(wèi)星和全球定位系統(tǒng)(GPS)導(dǎo)航發(fā)明之前。但不知現(xiàn)在的航海學(xué)校是否仍教授這門課。
一路上踉踉蹌蹌,披星戴月,“威廉斯堡”號仍按原計劃平安抵達了巴哈馬的南里登角(South Riding Point),隨即進入泊位。原油卸載相當順利。
海明威曾說過,“海洋是智者的天堂,愚者的地獄。”你們憑借智慧和勇敢,圓滿完成了任務(wù),公司是否給你們發(fā)獎金?我試圖問些輕松的話題,以緩解整個故事讓我繃緊的神經(jīng)。
甭說獎金了,人活著回來已是萬幸。船公司這趟損失很大,受損的船進廠維修了15天,可謂大手術(shù),共耗資九百萬美元。維修過程中,一名電器承包商不幸觸電身亡。
風雨莫測,船公司應(yīng)該有買保險吧?
當然有。具體情況我無暇問津。大修以后,船馬不停蹄駛往伊朗的哈爾克島運載原油。
這艘油輪2年后再度引人注目,“普林盛丹”號(Prinsendam)豪華郵輪在阿拉斯加灣因火災(zāi)導(dǎo)致船只沉沒,正在附近的“威廉斯堡”號接到SOS求助信號,第一時間趕過去,和后來趕來的其他船只一起救出船上所有的乘客和船員。無一人身亡。當然,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黃昏時候,唐和我坐在十四層樓高的陽臺上吃晚飯,夕陽的余暉灑在樹梢、屋頂、山脊和海面。天盡頭,一艘長長的貨船蜈蚣似的爬在海平線上,令人聯(lián)想到前些天蘇伊士運河的堵塞事件。
3月23日,一艘名為“長賜”號的超級貨輪,不知何故,橫亙在蘇伊士運河當中,頭朝東,尾向西,把整個航道堵得個嚴嚴實實。雖不曾發(fā)生高速公路上的追尾慘象,然而載著數(shù)千億貨物的幾百艘商船,生生被堵在交通繁忙的航道上,長達數(shù)天之久,且不論船上的各類商品無法如期抵港交貨,單單載運了十幾萬只牲畜的二十艘貨輪,將面臨飼料耗盡,牲畜缺水而導(dǎo)致傷亡的風險。該事故引起了全世界矚目,自然也成了我們飯桌上的話題。
親愛的,中國有首古詩,我第一次讀時,就被“野渡無人舟自橫”一句給迷上了,甚至忘了詩中其他句子。那是一幅妙不可言的畫面:春潮帶雨的渡口,一葉無人扁舟,任風雨吹打,斜橫在荒野的渡口。詩里那種恬淡、自在,和隱隱的春愁,格外迷人。而“長賜”號這一橫,有煞風景,幾百億白花花的銀子,就這么蒸發(fā)得不見蹤影,實令人痛心。
這句詩的確很美、很浪漫。唐笑著說,然而現(xiàn)實卻很糟、很嚴酷??刹唬碳覀冋钡帽奶?,坐臥不安。
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故?
目前正在調(diào)查之中,擱淺原因尚無定論,我不好瞎猜。事實上,隨著日益膨脹的消費欲望,商家追逐最大限度的商業(yè)利潤,海上的貨輪越造越長,越造越深。雖然蘇伊士運河已于2015年擴建,能承載像“長賜”號22萬噸重的超級貨輪,但河道的寬度與“長賜”號的長度相當,且運河中間深,兩邊淺,呈倒梯形。一旦遇到天災(zāi),如風沙狂襲的天氣,或機械故障,或人為操縱失誤,都有可能導(dǎo)致船舶失控而偏航打橫。
能否用拖駁把它拖出來?
一切取決于它被卡得有多深。我想,整個施救工作極具挑戰(zhàn)性,蘇伊士運河周圍黃沙漠漠,大功率的重型設(shè)備與人員均不足,給施救工作造成一定的困難。加之“長賜”號噸位大,上面磚頭一樣堆砌著近2萬個集裝箱,曾試著用好幾艘拖駁來拖,卻使不上勁,即便能拖動,也深恐船底與沙石刮擦而受損。若卸下船頭船尾一些貨柜箱,減輕船的重量,使之浮起,從而調(diào)整方向。但兩頭輕,中間重,有可能造成攔腰斷裂的危險。運河當局曾試圖清理船只首尾的泥沙,這無異于螞蟻搬家,速度太慢。人們寄希望于明天的滿月,你知道滿月時會漲潮,希望船能浮起來,再加上人工努力,有望將船導(dǎo)正。
你曾經(jīng)過蘇伊士運河多少次?我問唐。
還真沒數(shù)過,至少有二十次。每次穿越蘇伊士運河的旅程都不輕松,尤其是指揮一艘大型商業(yè)船舶。無論從塞得港南下,或從蘇伊士北上,全程需要12個小時左右,那是極為混亂且無休止的十幾小時,人簡直是釘子一樣釘在了駕駛臺上。你看我在家時可以做到一根煙不抽,返回船上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煙,這都是船上工作壓力造成的。
過運河不就是把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亻_過去么?為何緊張繁忙甚至混亂呢?
運河在埃及境內(nèi),過運河,也就是過境。船舶在埃及港口定錨,等待安排過運河,期間要進行補給,需要的食物、機械配件通過當?shù)毓?yīng)商派小船送來,再用起重機將物品吊到大船的甲板上。若船只需要加油加燃料,還要安排加油駁船。這些工作已不少,還有前前后后魚貫登船的港口人員要接待。如船舶代理人,他們負責收、發(fā)信件,船員的更換和接送。還有運河當局管理人員包括海關(guān)、移民局、衛(wèi)生部門或港口醫(yī)生,商船辦理各種通關(guān)手續(xù)。海員全世界跑,接種的疫苗恐怕是最多的,我們必須隨身攜帶國際疫苗接種證書(黃皮書),被要求接種最新的霍亂、天花和黃熱病等疫苗。這些疫苗的有效期分別為6個月,3年和10年。一旦過期失效,所到國的港口醫(yī)生會給你注射,并在黃皮書上注明。持過期黃皮書的,便不能在船上工作。當人們在抱怨今后要隨身攜帶新冠疫苗接種護照時,海員們覺得好笑,因為在他們的整個職業(yè)生涯中,兜里一直揣著疫苗護照。
隨后登船的一群人是供應(yīng)商,美其名曰送貨上門,除了提供新鮮蔬果外,他們將五花八門的當?shù)芈糜萎a(chǎn)品,包括駱駝馬鞍、金字塔仿制品、大紅大紫的紗巾、明信片、貝殼首飾盒、法老銅像、艷后燭臺、銅茶缸和金銀裝飾品等,統(tǒng)統(tǒng)倒出來,陳列在船務(wù)人員休息室,或走道上,或餐廳里,把集市地攤擺到國際遠洋貨輪上來了。這些粗糙、劣質(zhì)卻有些民族特色的小商品,如同臨時搭建的舞臺布景,加上攤位旁說著埃及口音英語的小販,海員們仿佛置身于熱鬧且充滿異國風情的埃及小商品市場,紛紛圍過來挑選一些適合的紀念品,以彌補不能下船觀光的遺憾。并非所有船只都允許這么做,通常政府的船如軍艦或軍隊補給船是禁止的。
紅日從沙漠中冉冉升起,一千多年前王維描述的“大漠孤煙直”的景象,出現(xiàn)在蘇伊士運河上。輪船依次進入運河時,彼此之間相距約半英里,由控制中心用無線電對講機發(fā)號施令,按船舶的大小,安排不同的通道。那陣勢猶如廣場閱兵,一艘艘大船披著朝霞,有序地前進。領(lǐng)航員此時登場,開始他的角色表演。雇用當?shù)仡I(lǐng)航員是每艘過運河的船只必須做的,但船長仍不敢怠慢,必須在一旁把關(guān),一旦有意外,責任不在領(lǐng)航員,而在船長。倘若他認為領(lǐng)航員可能正在危及船舶或喪失能力,他必須馬上糾正。領(lǐng)航員只是給出精確操縱指令的人。
船長解除領(lǐng)航員,接管控制權(quán)的情形很少見。世界上唯一讓領(lǐng)航員對船舶的操作和控制負全部責任的地方是巴拿馬運河。在其他地方,領(lǐng)航員始終被認為是“顧問”。
進入運河不久,一條小艇隨之而來,小艇上載著運河的三四個工人。他們從舷梯上船,小艇也將吊起。人和小艇將隨輪船航行,若有緊急情況或臨時???,需要綁岸,小艇即放到水面協(xié)助帶纜,把纜繩綁到岸上的纜樁。他們隨船到運河另外一端,等過完運河才放下小艇,駕之離去。若因故夜間過境,還有一項工作要做:船頭需安放一個大的探照燈。航道兩邊是沙漠,沒有路燈照明。輪船不似汽車,前面有車燈。但凡常經(jīng)過運河的船只,自己都備有探照燈。若偶爾經(jīng)過,又遇上夜間,就必須向運河當局租用。
沒想到過境有這么多工作要做,我聽著都累。這次事故究竟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我看到媒體對埃及政府在運河管理上多有微詞,如領(lǐng)航員向經(jīng)過的船只索賄等現(xiàn)象。有篇文章提及“長賜”號沒有滿足領(lǐng)航員的無理要求,他便意氣用事,瞎指揮。據(jù)說出事前幾小時,“長賜”號像個醉漢般,歪歪扭扭地行駛在航道上,沒多久船就打橫卡在了那里。
還是那句話,調(diào)查結(jié)果沒有出來,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但蘇伊士運河索賄行為確有其事,并遠多于其他國家和地區(qū)。過蘇伊士運河如同過關(guān)斬將,中間的麻煩和復(fù)雜程度難以向外人道。船員們戲稱蘇伊士運河為“萬寶路”運河。
我也從網(wǎng)上看到過這個綽號。為什么是“萬寶路”而不是其他名稱?
幾乎所有商船都會被索要萬寶路香煙,綽號就這么來的。眾所周知,萬寶路是世界上知名度最高,且最具魅力的香煙品牌之一。無論走到世界各地,都能看到巨大的廣告牌上,一個西部牛仔騎著馬,渾身散發(fā)粗獷、豪邁的英雄氣概,儼然是一部傳奇。記得它的廣告詞好像是“哪里有男人,哪里就有萬寶路”(Where there is a man,there is a Marlboro)。他們的廣告策劃頗具魅力,令人過目不忘。
埃及人是如何索賄的,難道直截了當?shù)叵蚰銈兯饕矗?/p>
他們會放低身段請求、乞求(Beg),說:“船長,請給我些萬寶路香煙吧?!蓖ǔN覀兊矫總€港口,尤其是發(fā)展中國家的港口,都會遇到這種情形,都會準備些禮品,如印度,烏克蘭,科威特……
科威特不是很富裕嗎?怎么也會有這種情形?
正因為他們富有,基層工作人員通常從印度、巴勒斯坦、巴基斯坦等國家廉價雇來,那些人非常貧困。船只每次進港都要與海關(guān)、移民局和衛(wèi)生部門打交道。有次船到達科威特的港口,海關(guān)人員提著一個很厚的黑色手提包上來稽查,離開時,包里鼓鼓囊囊裝滿了12瓶黑牌尊尼獲加威士忌(Johnny Walker Black)。埃及是伊斯蘭教的國家,普遍禁酒,蘇伊士運河的引航員只要萬寶路香煙。記得有一次過蘇伊士運河,我們統(tǒng)共給出去75條萬寶路。
75條香煙?分明是攔路搶劫嘛!
不是給一個人,過運河,要與許多人和部門打交道,如船務(wù)代理,海關(guān),移民局,衛(wèi)生部門,運河的引航員、電工、小艇工人等等。加起來75條。有名引航員拿到萬寶路香煙后,轉(zhuǎn)手要賣給我套現(xiàn)。哈哈哈,說到這,唐忍不住笑起來。
這無異于“雁過拔毛”,“獸走皮留”。你對此難道不氣憤么?
談不上氣憤,只不過有些繁瑣和難纏。通常在我職權(quán)的范圍內(nèi),我會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試想,一個國家擁有上億人口,土地面積百分之九十五是沙漠,物產(chǎn)很少,上千萬人窮得吃不上飯,很可憐。而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某些港口的引航員,年薪高達七十萬美元,同樣的工作性質(zhì),同樣的職位,在蘇伊士運河的引航員恐怕只有七千美金的年薪。你能說他索要幾條香煙的要求過分?能說他們貪得無厭么?在他的身后,有祖輩、父輩、妻兒,甚至兄弟姐妹,動輒十幾口人,如無數(shù)條纜繩牽扯著他,靠他微薄的薪水度日。按照聯(lián)合國每天生活費低于2美元的標準計算,埃及的貧困人口比例高達百分之四十。唐神情嚴肅地對我說。
我無言以對。第二天,通過微信語音,我與一位剛退休不久的中國遠洋船長聯(lián)系上,很想聽聽他是如何看待蘇伊士運河事件。那位船長滔滔不絕給我講了他們經(jīng)過蘇伊士運河的種種遭遇。
他做大副時,他所供職的中國商船經(jīng)過運河,依慣例,船上有一定數(shù)額的招待費。有位引航員的胃口不小,得了萬寶路香煙仍不滿足,居然索要掛在船上的一幅價值不菲的中國畫。也許船長和政委應(yīng)對這種情形的經(jīng)驗不足,或看在團結(jié)第三世界國家兄弟的份上,竟然滿足了他的要求。還有一次引航員看中了他艙房里的臺燈,下船時硬是把它拆下來拿走。同時還要將房間里的熱水瓶順手帶上,這種極端行為碰上一位做事非常認真的服務(wù)員,不顧一切沖到舷梯口,從引航員手中一把搶過熱水瓶,又從他的提包里掏出臺燈。引航員被此情形嚇呆了。服務(wù)員的做法并未得到嘉獎,反而遭到批評,認為他此舉有損中埃人民友誼。這位服務(wù)員不服氣地說:“你們給他什么我管不著,這引航員房間物品是我保管的,丟失了是我的責任?!笨h官不如現(xiàn)管。
引航員在中國商船上常常獅子大開口,肆無忌憚地提各種要求:用餐時點名要吃大蝦(Prawn),因埃及人不吃豬肉,這是一道專門為運河引航員準備的特制大餐,船員們戲為“導(dǎo)航蝦”。有些人還徑直到食物儲藏庫里隨意拿牛肉、土豆和飲料等。船員們敢怒不敢言。
可口的晚餐吃完,正值日落時分,引航員無意回到工作崗位上,而是在旁邊的旗箱內(nèi)尋一面半紅半白的旗子,在地上攤開,兩腿跪在旗子上,面朝落日方向,旁若無人地叩拜禱告,虔誠之至,與之前開口索要萬寶路、吃大蝦者判若兩人。在他看來,信仰比工作重要,神靈勝過性命和職責。但不知他誦的經(jīng)里,是否對自己的索賄行為有過懺悔。這樣的禱告一天有五次。埃及人把一切看得很隨便:隨便農(nóng)作,隨便工作,隨便生活。唯有宗教是認真的,是虔誠的。在塞得港時,清早便能聽到遠遠傳來岸邊大喇叭里清真寺誦經(jīng)聲。船上中午吃飯時打開電視,無論調(diào)到哪個頻道,都是千篇一律的禱告聲。過一趟蘇伊士運河,整個空氣里彌漫著可蘭經(jīng)的味道。這是一種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也是過蘇伊士運河時的一大奇觀。
看來,埃及引航員的行為和態(tài)度明顯有分別。他們在美國商船上不太敢囂張,更不敢要求另開小灶吃點菜,卻也不放棄占便宜的機會。而在中國商船上相對囂張,飛揚跋扈。
這些現(xiàn)象雖為個人行為,但它折射出一個國家的全貌,是社會的縮影。如果說下層索要的只是幾條香煙,上面受賄則令人匪夷所思。在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時間就是金錢,若能在最短的時間順利通過蘇伊士運河,是每艘商船不惜代價所期盼的。這里每天有幾十上百艘船只經(jīng)過,但并非完全是按先來后到的順序,運河當局掌握著主動權(quán)。除軍艦優(yōu)先外,一些商船用錢開路,據(jù)說有艘船只的甲板上停放著一臺轎車。心領(lǐng)神會的運河當局對這樣的船只優(yōu)先放行。
曾經(jīng)的古埃及金字塔文明,令世人癡迷,即便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最聰慧的學(xué)者對它仍束手無策,沒有足夠的智慧對此解讀。而這個曾經(jīng)的世界糧倉,如今落到這步田地。究竟是氣候的變遷,還是地理環(huán)境的改變,還是政府腐敗造成了埃及今日的窘境,我沒做深入研究,但這種現(xiàn)狀著實令人心酸。
航行在蘇伊士運河上,兩岸千里黃沙,萬古藍天,一切都靜止了,沒有了古代和現(xiàn)代,沒有了文明和落后,沒有了思考和懷疑,仿佛遺世獨立。然而,紅日、沙漠、金字塔、法老等組成的埃及印象,揮之不去,又很難跟眼前的現(xiàn)實接洽,讓人不由得質(zhì)疑它的血統(tǒng)是否純正,文化的DNA是否偷改。唐看著海上,感嘆了一聲。
我想,這個過于燦爛的文明,不僅招惹外面嫉妒的眼光,也給后代留下沉重的負擔;這份榮耀過于厚重,后人體力不濟,氣若游絲,只能讓它在赤地黃沙的上空飄蕩。
運河的水把古埃及曾經(jīng)的輝煌馱在背上,船只緩緩沿河駛過,默默緬懷。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