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詠穎
練功房的一角,我把略顯笨重的右腿扳上墻角,雙手抓住把干,使出吃奶的勁一點(diǎn)點(diǎn)往墻角里挪,又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然而老師探針一般的目光還是掃了過來,毫無懸念地鎖定在我身上,尖利的嗓音瞬間炸響整個教室——
“你的胯怎么這么高?。俊?/p>
這句話,是我經(jīng)久不衰的噩夢。進(jìn)入青春期以來,我身體的彈性系數(shù)與日俱增,讓我在每一次練基本功的課上顏面盡失而無處遁逃。可惡的軟開度!要是有一瓶軟骨功效的藥水,喝后控腿頭頂、下腰抓腳全部信手拈來,我也能聚光燈下翩翩起舞……然而,我蹩腳的基本功不值得、也不能被人看到——我只應(yīng)該在黑暗之中。
我站在教室的這端,老師站在教室的那端。她講解動作的內(nèi)容有些難分辨,但我的腳卻像扎根在地板里一樣無法上前——怕被老師奚落,怕被旁人聚焦,更怕直面鏡子里的自己。“三、二、一,做!”周圍的人都伏下身去。那驚恐的一霎,我從人群“冒”了出來,我趕緊也把身子壓低;“走,起!”身旁的人刷地翻身而起。怎么翻?快起來呀!我于是又隨混亂的人群一并挺起身,但腰間的骨頭出乎意料“咯”地一響,所幸無人發(fā)覺,但我已滿臉通紅?!霸賮恚∪?、二、一,走!”又是一次求生式的混水摸魚?!霸賮恚 弊云燮廴说淖晕译[藏還在繼續(xù)。“再來!”我身邊的人動作越來越順暢,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也正因?yàn)槿绱?,我越發(fā)不敢打斷進(jìn)程向老師提問。蹩腳的動作一遍遍重復(fù),我的心越跳越快,胸口也越來越悶……“停!”我絕望地望向老師,她未注意我,掛著微笑,“同學(xué)們都表現(xiàn)不錯,下課!”表揚(yáng)的話如針刺入內(nèi)心,淚水瞬間蒙住了雙眼。
我本可能就這樣一直縮在舞蹈室的一角,并逐漸習(xí)以為常,像一只“自得其樂”的烏龜——把頭縮進(jìn)殼里,寧愿被認(rèn)成平凡的石頭,也不愿被嘲笑爬行的姿態(tài)。直到那天,我被發(fā)現(xiàn)了。
“那個誰,你怎么做的?站到前面來!”一聲驚雷炸響,“烏龜”四腳朝天暴露在燈光之下。鏡子里的自己面色慘白,身后是黑壓壓一圈的同學(xué),身旁是神情冷峻的老師。一片寂靜。我把那蹩腳的姿態(tài)拗了一遍,骨頭又“咯”地一響——人群中發(fā)出一聲輕笑,我的心抽得一緊?!霸賮恚崩蠋熋鏌o表情,“手齊平,身子放低,很好……核心收緊!”我一次次重復(fù),嘴唇珉得生疼?!霸賮恚蠹铱此蟊蹘У煤芷?,注意重心……對!”有人鼓起了掌。老師臉上綻出笑容:“這不就會了,不懂怕什么?自信一點(diǎn),你的動作處理其實(shí)很有自己特色?!?/p>
老師的話如明燈般照進(jìn)了我心里。越是害怕暴露缺陷,越是不敢站出來接受審視;越不敢站出來,也越難以改過缺陷……這不是很可笑么?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往人群的后方躲。有了鏡子糾正動作,有了老師點(diǎn)撥要領(lǐng),我收獲的自然比之前要多??v使我的腰下得并不深,胯打得并不開,我的動作依然可以有質(zhì)感、有力量、有情感,我的舞姿依然可以隨心所欲。因?yàn)檫@是屬于我的舞蹈。我會花更多的時間趴胯、耗腿,付出比旁人更多的精力磨練基本功。因?yàn)榻蛹{,讓我有了更充分的奮斗的理由。
練功房的一角,我那片努力的小天地。我把右腿扳上墻角,抓緊把干,一寸寸向里面“邁進(jìn)”。老師的目光又鎖定在這里,響徹教室的聲音——
“你的胯怎么還是這么高?”
我笑了,攢住力氣,又把腿向上推了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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