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蠡

一個初冬的薄暮，弟弟氣喘吁吁地從外邊跑進來，告訴我鄰哥兒捉得一只鳥，長腳尖喙，頭有纓冠，羽毛潔白。“大概是白鶴吧?！彼f。他的推測是根據(jù)書本上和商標上的圖畫，還摻著一些想象的成分。我們從未見過白鶴，但是對于鶴的品性似乎非常明了：鶴是清高的動物，鶴是長壽的動物，鶴是隱士的伴侶，帝王之尊所不能屈的……

當我們看見它的時候，它的腳上系了一條粗繩，被一個孩子牽在手中，翅膀上殷然有一滴血痕，染在白色的羽毛上，他們告訴我這是槍傷。我便請求他們把它交給我們豢養(yǎng)，大概他們玩得厭了，便毫不為難地應允了。

我們興高采烈地把受傷的鳥抱回來，放在院子里。復拿水和飯放在它的面前。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起來觀看這成為我們豢養(yǎng)的鳥。它的樣子的確相當漂亮，瘦長的腳，走起路來大模大樣，像個“宰相步”。它的頭上有一簇纓毛，略帶黃色，尾部很短。只是老是縮著頭頸，用金紅色的眼睛斜看著人。

昨晚放在盂里的水和飯粒，仍是原封不動。鶴是吃什么的呢？人們都不知道。書本上也不曾提起?！皬乃拈L腳著想，它應當是吃魚的?！钡艿芤操澩业囊庖?。我們把魚放在它的面前，看它仍是趔趄躊躇，便捉住它，拿一尾魚喂進嘴里?？此恢毖氏?，并沒有顯出不舒服，我們的猜測是對的，便高興得不得了。而更可喜的，是隔了不久以后它自動到水盂里撈魚來吃了。

從此我和弟弟的生活便專于捉魚飼鶴了。它漸漸和我們親近，見我們進來的時候，便拐著長腳走來，向我們乞食。

一天，舅父到我家里，在園中看到我們的鶴，他就皺皺眉頭說道：“把這長腳鷺鷥養(yǎng)在這里干什么？”

“什么，長腳鷺鷥？”我驚訝地問。

“是的。長腳鷺鷥，書上稱為‘白鷺的。唐詩里‘一行白鷺上青天的白鷺?！?/p>

“白鷺！”??！我的鶴！

到這時候我才想到它怪愛吃魚的理由，原來是水邊的鷺??！

懊喪轉為惱怒，我于是決定把這騙人的食客逐出，我拿竹簾打它，打在它潔白的羽毛上，它才連飛帶跳地逃走。我把它一直趕到很遠，直到看不見自己的園子的地方為止。

次晨踏進園子的時候，被逐的食客依然宿在遠處。好像忘了昨天的鞭撻，見我走近依然做出親熱樣子。我把它捉住，越過溪水，穿過溪水對岸的松林，復渡過松林前面的溪水，把它放在沙灘上，自己迅速跑回。

幾天后路過一個獵人，他的槍桿上掛著一只長腳鳥。我一眼便認得是我們曾經(jīng)豢養(yǎng)的鷺鷥。這回子彈打中了頭頸，已經(jīng)死了。它的左翼上赫然有著結痂的傷疤。我忽然難受起來，問道：“你的長腳鷺鷥是哪里打來的？”

“就在松林前面的溪邊?！?/p>

“鷺鷥?nèi)馐切瘸舻?，你打它干什么？?/p>

“我不過玩玩罷了?！?/p>

“是飛著打還是站著的時候打的？”

“是走著的時候打的。它看到我的時候，不但不怕，還拍著翅膀向我走近哩。”

“因為我養(yǎng)過它，所以它不怕人?！?/p>

“真的嗎？”

“它左翼上還有一個傷疤，我認得的?！?/p>

“那么給你好了?！彼断聵尪说镍B。

“不要，我要活的。”

“胡說，死了還會再活嗎？”他又把它掛回槍頭。

我似乎覺得鼻子有點發(fā)酸，便回頭奔回家去?；秀敝形液孟窨匆娔侵话槪粭壴谏碁┥?，日日等候它的主人，不忍離去。看見有人來了，迎上前去，但它所接受的不是一尾魚，而是一顆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