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戰(zhàn)國時期,儒家學派代表孟子游歷各國,宣傳仁政主張,但一直沒有得到真正實施。從韓非所著《說難》總結的游說技巧來看,孟子的主張不能滿足各國君主富國強兵、一統(tǒng)天下的需求,在交談中沒有顧及君主的感受,挑戰(zhàn)了君主獨尊的地位,因此各國均未采納其主張。但考慮到游歷的目的及其思想內(nèi)容,這些不足正好體現(xiàn)了孟子對理想信念的堅守,體現(xiàn)出“知其不可為而為”的可貴品質(zhì)。
關鍵詞:韓非子;孟子;游說;《說難》
中圖分類號:B222.5???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03-0057-03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王室衰微,各諸侯國互爭雄長,采取各種方式招徠人才,那些懷才之士有了施展政治抱負的機會,諸如李悝、商鞅、孔子、墨子、蘇秦、張儀、孟子等人,他們游走于各國之間,陳述自己的治國方略,成效各不相同。其中孔子、孟子等人僅得到各國君主表面的禮遇,但主張并未被真正采納。本文從韓非子的《說難》入手,分析孟子游歷各國的成效。
一、孟子游歷各國主張未被采納的常見解釋
孟子(約公元前372年—公元前289年),名軻,字子輿,鄒國(今山東鄒城東南)人,戰(zhàn)國時期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是孔子之后、荀子之前的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與孔子并稱“孔孟”。孟子的基本政治主張是實行仁政,其核心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1](孟子·公孫丑章句上)。在與梁惠王的對話中,孟子對自己的政治主張表述得較為具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即君主應當推己及人,滿足百姓正常的生存需求,所以他提倡君主要“制民之產(chǎn)”,以便全體百姓“有恒產(chǎn)”“有恒心”,如此一來,民眾將歸之如水,無敵于天下,“今王發(fā)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1](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生活在戰(zhàn)國時期,他認為此時是施行仁政的絕佳時機,“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彼M约旱闹鲝埬軌虻玫街T侯的采納,為此奔走于齊國、宋國、滕國、鄒國、魯國、梁國等多個國家,先后與齊威王、滕文公、鄒穆公、梁惠王、齊宣王等君主進行過交談,但其主張沒有被采納實施,只有通過《孟子》一書得以保存流傳后世。
孟子對于政治抱負不能付諸實施,非常痛心失望,他歸因于上天,“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1](孟子·公孫丑章句下),他認為因為上天不想天下安定太平,施行仁政的時機未到,否則,自己是不二人選。從各國國君的立場來看,孟子的主張“迂遠而闊于事情”,理論高遠卻不能解決實際具體的問題,因此不可能真正采納。漢代的司馬遷指出:“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持方枘欲內(nèi)圓鑿,其能入乎”[2]。各國國君需要快速富國強兵,所以商鞅、吳起、孫臏等人才會得到重用,而孟子的仁政主張并不能滿足這一需求,未被采納也是必然。
后世學者有的從時代背景探求孟子學說不被采納的原因,如時局多變、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個體的覺醒及游說之士的出現(xiàn)等[3],有人從傳播學的角度,認為孟子的主張不符合受眾的目標[4],也有學者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認為孟子的政治主張對社會經(jīng)濟運行過程中的矛盾沖突缺乏足夠的估計,對君主的激勵不足,不切合實際,所以很難得到采納施行[5]。這些學者都用了現(xiàn)代理論解讀孟子游歷各國的行為,而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的《說難》,總結游說的理論和方法,是近距離分析孟子活動的重要參照之一。
二、《說難》的基本內(nèi)容
關于《說難》,歷來存在爭議,有人認為并非韓非所著,有人認為韓非為針砭時弊、抨擊戰(zhàn)國縱橫家而作,并非提倡游說之術[6]。本文認同韓非創(chuàng)作《說難》的觀點,認為不論韓非是反諷還是真正主張,他都分析了此前人們的游說活動,總結了相應的技巧方法。
韓非認為游說之難不在于游說的內(nèi)容、口才和心理,而在于了解并迎合游說對象的心理,“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此外游說之難還表現(xiàn)在一旦行為不當,可能帶來非常嚴重的后果。他列舉了八種“如此者身?!钡男袨?,分析了導致君主猜忌的幾種情況,警醒游說者“不可不察”“不可不知”。為此,韓非強調(diào)在游說活動中要非常講究技巧,比如“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他列舉了諸如彼有私急也、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彼自多其力、自勇之斷、自智其計等例子,說明如何“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即粉飾其所長而掩飾其不足。此外,他還通過宋人智子疑鄰、彌子瑕愛衰獲罪等典故闡明把握好與游說對象感情的好壞、關系的親疏等游說準則。最后,韓非特別強調(diào)“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即不能碰觸君主最為忌諱的敏感問題,認為這是游說活動中最為關鍵的問題[7],一旦違背,就會帶來殺身之禍。
三、孟子游歷各國所犯《說難》的大忌
《說難》所述的原則是韓非子對前人游說經(jīng)驗的總結,對分析孟子活動有相當?shù)慕梃b意義。
(一)其說不當君心
《說難》開篇明言:“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表n非總結游說最難之處不在于才智、口才和膽量,而在于了解對象的心理需求,并與想法迎合。
就孟子而言,他繼承了孔子的儒家思想,形成了完整的仁政理論,同時,他口才出眾,對各國君主的期望也了若指掌,但他并沒有曲意取悅君主,而是以“王道”“帝道”鼓勵他們。在與齊宣王的交流中,孟子直言:“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矣,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但他的方案是實行仁政,就會得到天下人的支持,并且給出了制民之產(chǎn)的具體建議[1](孟子·梁惠王章句上)。相對隱晦的是他回答齊宣王“湯放桀,武王伐紂”的提問時,對齊宣王期望臣子無條件忠于自身的期望,孟子心知肚明,但卻給以了否定的回答,用了“聞誅一夫紂,未聞弒君也”的表述[1](孟子·梁惠王章句下)。針對鄒國百姓眼見官員戰(zhàn)死而不救、滕國面對齊楚的兩難抉擇及對齊國軍事設施的恐懼,孟子給出“行仁政,民親其上”“筑城與民守之”“強為善而已”的建議[1](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梁惠王想要報敗于齊、秦、楚的大仇,孟子給出的藥方是“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1](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面對各國政治軍事外交等實際問題,孟子給出了“行仁政”“強為善”“施仁政”的建議,但這些都是空泛的執(zhí)政理論,不具備可操作性。在這方面,蘇秦的方案則具體而有針對性,如在游說趙王時,蘇秦認為“夫破人之與破于人也,臣人之與臣于人也,豈可同日而言之哉!……故竊本大王計,莫如韓、魏、齊、楚、燕、趙六國從親,以儐畔秦。令天下之將相,相與會于洹水之上,通質(zhì)刑白馬以盟之。約曰:‘秦攻楚,齊、魏各出銳師以佐之,韓絕食道,趙涉河、漳,燕守常山以北。秦攻韓、魏,則楚絕其后,齊出銳師以佐之,趙涉河、漳,燕守云中……諸侯有先背約者,五國共伐之。六國從親以擯秦,秦必不敢出兵函谷關以害山東矣。如是則伯業(yè)成矣”[2]。蘇秦先分析了六國與秦的實力,然后讓趙王在“臣人”與“臣于人”中選擇,最后提供了一個方案“韓、魏、齊、楚、燕、趙,六國從親以儐畔秦”,即著名的“合縱”。而且,他還提供了合縱的一攬子解決方案,明確了結盟的地點、方式及盟約的內(nèi)容,正因如此,所以趙肅侯直接答應“寡人敬以國從”。
對比孟子與商鞅、蘇秦的游說活動,可以看出,孟子了解卻不能滿足國君的需求,不能屈己以從君,所以往往答非所問,并不直接地解決各國的問題,而諸國國君希望得到切實具體的解決問題方案,而不是執(zhí)政的宏觀理論。缺乏對時局的精準把握和具體可行的操作措施,孟子的建議就如同隔靴撓癢,自然不可能得到真正的重視。
(二)嬰人主之逆鱗
韓非特別強調(diào),龍“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比司彩侨绱?,游說者千萬不能“嬰人主之逆鱗”?!澳骥[”從字面上看是倒長的鱗片,是龍身上不可觸碰之處,就帝王而言,則應是他們最為忌諱之事,當時各國國君最忌諱他們至高無上的權力及天下獨尊的權威遭到挑戰(zhàn)。
孟子在“逆鱗”問題上卻站在了君主的對立面。在君臣關系方面,在孟子的觀念中,臣子并不需要絕對忠于君主,君主如有大過,臣子多次勸諫,君主如若不聽則可易位或離去,“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1](孟子·萬章章句下)在君民關系上,他認為君主并非至高無上,民眾是君主統(tǒng)治的基礎,其地位高于君主,“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盵1](孟子·盡心章句下),各國國君并非神圣不可侵犯,一旦“諸侯危社稷,則變置”。在回答齊宣王由“湯放桀,武王伐紂”而引出的“臣弒其君,可乎?”的難題時,他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將桀紂都定性為賊仁害義的“一夫”,不配為君,“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1](孟子·梁惠王章句下)。在這些問答中,孟子一再地忤逆君主之意,多次“嬰人主之逆鱗”。所幸孟子名望較高,齊宣王等君主也有容人之量,否則此類行為定會招來殺身之禍。這也是后世部分學者激烈批評孟子的重要原因,比如宋代學者司馬光就認為“孟子之言不足以格驕君之非,而適足以為篡亂之資”[8]。明朝時期,雖然《孟子》一書地位提升,但朱元璋命劉三吾編《孟子節(jié)文》時,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之類的內(nèi)容都刪除了,原因在于這些內(nèi)容“抑揚太過”,與君主專制的根本要求不符[9]。孟子在君主最為關注和介懷之事上與之相悖,決定了他的主張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實施。
(三)其言難顧君之情
韓非子總結游說的要領在于美化修飾君主內(nèi)心或高尚或卑劣的念頭,“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做到“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系縻,然后極騁智辯焉”,即游說者要放低身段、謙卑順從,不違背君主之意,無觸犯君主之言,如此方可施展自己的智慧和才辯。
某些情況下孟子也能“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如齊宣王在祭祀的時候以羊易牛,普通人認為顯得小氣,但他解釋為不是小氣而是仁術,因為見牛未見羊。但就總體而言,孟子游說時“大意”有“拂悟”,“辭言”有“系縻”。當梁惠王問孟子“何以利吾國時”,他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氣勢恢宏地排比了上下交爭利的嚴重危害,最后告訴梁惠王“何必曰利”。與齊宣王交流時,出現(xiàn)了令其“顧左右而言他”的尷尬場面,他還委婉地批評齊宣王在治國時讓人“姑舍汝而從我”,無異于“教玉人雕琢玉哉”,是外行指導內(nèi)行??梢钥闯?,在與孟子的交談中,這些君主非但不能收獲有益建議,常常被弄得啞口無言、顏面無存,甚至被孟子批評諷刺。
孟子非常擅長辯論,熟知諸如比喻、排比、反問等辯論技巧,所以在語言方面,各國君主無法與其抗衡,但這些表面的成功存在很大的問題。因為這不意味著他們認同孟子的觀念,只是口服而心不服,離真正實行他的主張則更為遙遠。在人與人的交流溝通中,要把對方的心理感受放在首位,但孟子卻忽略了這一點,他巧妙的設喻、步步的緊逼甚至尖銳的詰問使得君主大失顏面。孟子在“大意”與“辭言”方面均未顧及進說對象的需求,后果自然可以想見。
四、對孟子游歷各國不當言談方式的解釋
從以上分析來看,孟子犯了游說的大忌,表面上看起來,這與其口才出眾的偉大思想家的身份極不相符,但結合其主張及游歷各國的目的來看,孟子的舉動也在情理之中。
不同于尋常策士,孟子游歷各國主要的目的在于推行仁政思想,并非求取一己之功名利祿,“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君主只是推行其主張的中介,“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則是引導君主實行仁政的手段而已,但君王將行仁政視為手段,而以國富兵強為目的,雙方在的目標與手段的定位上剛好相反,所以孟子在游說活動中對于君主關切并沒有過多回應,而把重點放在了對仁政思想的闡發(fā)宣傳上,而這并非君主目的。
盡管孟子在各國也受到君主的禮遇,但其仁政思想沒有得到采納實施。在與各國君主交談時出現(xiàn)了理念不一致、目標不統(tǒng)一、言辭欠妥當?shù)瓤此频图壍腻e誤,這更凸顯出生活于亂世的孟子對理想信念的堅持,體現(xiàn)了他所倡導的大丈夫人格,這是他留給后人的寶貴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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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荷群(1977—),女,漢族,云南臨滄人,滇西科技師范學校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思想史。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