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在嚴酷紀律的籠罩下寫作
也可能恰恰相反,一切走向散漫
鳥兒從不知道自己幾歲了
在枯草叢中散步啊散步
掉下羽毛,又
找尋著羽毛
“活在這腳印之中,不在腳印之外”
中秋光線的旋律彌開
它可以一直是空心的
“活在這緘默之中,不在緘默之上”
朝霞晚霞,一字之別
虛空碧空,裸眼可見
隨之起舞吧,哪里有什么頓悟漸悟
沒有一件東西能將自己真正藏起來
赤膊赤腳,水闊風涼
楓葉蕉葉,觸目即逝
在嚴酷紀律和隨心所欲之間又何嘗
存在一片我足以寄身的緩沖地帶?
[李云賞評] 遠古先人稱贊美好生活有了《擊壤歌》,我欣賞的是結(jié)穴之句,即“帝力于我何有哉”。那時是堯帝的時代,“天下太和,百姓無事”,老百姓過著安定舒適的日子,故此,有了人們玩著兒童玩具“壤”而歌唱的幸福日子。
當進入到新時代后,詩人陳先發(fā)寫“再擊壤歌”,其社會背景也正是民族大興、祖國強盛之時,詩人此時再“擊壤而歌”,自然有其社會意義,此處不贅言。我想說的是詩人在詩中設置的生存“悖論”,他“渴望在嚴酷紀律的籠罩下寫作”,接著否定為“也可能恰恰相反”,他想在“嚴酷紀律和隨心所欲之間”找到“我足以寄生的緩沖地帶”,而這正是寫作者孜孜追求的境界和理想。“嚴酷紀律”是向難度寫作對自我嚴格要求的所在,“隨心所欲”則是與之相應的、必然的二律背反,如同鳥之自由飛翔所必須的雙翼中的一翼。從善如流、舉重若輕的自由寫作之境域中,回望“緩沖地帶”,它會在哪兒?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胡亮君會知道,讀這首詩的每個人也會知道。
腿部常被我遺忘,在飯后散步時(并非因為
吃得太飽)。但跑動起來后,我還是能想起它。
同時被想起的,還有與之相適的受過傷的腰部。
(左右扭幾下,驗證它們?nèi)允窍噙B的,仍可相互
傳感。)這就好。要珍惜。像珍惜以往使用過
的一切:你的書、你的鞋子、一把傘、椅子、
鏡子、梳子、你的戀人。她長發(fā)披肩時很好看。
頭發(fā)剪短也好看。半人半馬的女人。更細的腿部
和更長的腰部:這種形體令她變溫和。對于她,
我有一種歸納法——幽暗在空虛中,空虛在一個
木匣里,木匣封閉得好好的,從沒被人動過——
你可以這么去懷念她。那兒,屋子里,全是能
發(fā)出鈍響的老物件(它們的聲音特點與水中的
蜂鳴器相仿)。那些聲音,被物質(zhì)化了,如一串串
小氣泡。我常常坐在那兒,在窗戶后面就餐。
從窗戶一側(cè)看去,外面一幢幢樓房顯然傾斜著。
一條大街被透視,形成的縱深感,那么筆直。
[李云賞評] 歸納有兩種釋義,其一,歸攏并使之有條理;其二,由一樂列具體的事實概括出一般原理。
余怒詩中的“歸納法”顯然屬于后者。他以后現(xiàn)代主義的視角看世象人生,仿佛在歸納自己的個體的精神或物質(zhì)的往昔經(jīng)驗,其實放大來看,它又自有其普遍性和廣泛性、復雜性和多元性。我們都有自己木該珍惜的一切:“你的書、你的鞋子……你的戀人”,這些也許我們平時只能偶爾想一想,余怒卻把它歸攏、珍藏在自己的“木匣”里,用一系列表象的、具體的,總之真實存在的具象,“抽象”出這樣一個道理:個體的人的精神,在“物質(zhì)化”的當下,唯有慎獨和沉寂,才能獨立地存在和挺進。讀該詩,使我們想起一切過往也許只是一個封閉在“木匣”里的“空虛”,我們活著,只能面對“傾斜”的樓房和被“透視”后的大街,一切都是“鈍響的老物件”而已。
我承認,那是另一種呈現(xiàn),
那些愛恨交織的事物都將互為藤蔓。
是猛虎,或是薔薇,
或者是月光照在雪上,成了某種可能。
善變、多疑,
這悲戚的巢穴又壓在誰的胸膛。
那些身子,沉浸其中,
從不被理解到屈從,到再死一次。
依次是路人,植物的骨架,
一座深陷疲倦的大廈……
現(xiàn)在,我愿意與你互相愛慕,用一陣眩暈,
用沉默和沉默不能抵達的疆域。
[李云賞評]我理解的天天的“窗外”,是她身
處的世界,是可觸摸的社會肌膚,是大千世界的客觀
存在。顯然沒有蟄伏和蜷縮在自己的個體精神斗室,
她說“我承認,那是另一種呈現(xiàn)”,呈現(xiàn)的“愛恨交
織”,是“心存猛虎、細嗅薔薇”,是“悲戚”“又壓在誰
的胸膛”,呈現(xiàn)是“不被理解到屈從,到再死一次”,詩
中表露出對于在這紛繁的塵世,被世俗或強勢壓制,
“屈從”地活著而感受到的沮喪和悲憤,以及用“沉
默”來抗爭一切的暗爭?!俺聊荒艿诌_的疆域”應該
是一個爆發(fā)抗爭吶喊的疆域,她在盼望“窗外”的、有
響動的世界。
手攥一張
“應用”的紙,揉碎后,再展開,
汗?jié)n和毛孔印在上面,
成為夏天。一層新的皮膚,充滿潮濕的韌性,
在普遍的“應用”中。
我的手
被你粘在了紙的上面,小心翼翼。郵政大樓頂部,
那座大鐘的
時針,打著機械的轉(zhuǎn)兒。紙上
另有一座城市,你以為已經(jīng)
揉碎了它。
[李云賞評] 之所以有評論家提出“木葉體”,在于木葉的詩歌當中在,主體現(xiàn)出書寫內(nèi)容上的不斷“絞裹”與“糾纏”和外在形式上與眾不同的特異性。這首詩就是顯著的一例。首先在形式上,采用“一二一”式的獨特建行,調(diào)諧出詩中某種微妙的節(jié)奏平衡。乒中,單獨成段的詩句所敞開的場景定格或動作強調(diào),應該被視為作者有意將之放置在一束“高光”之下,提示讀者去凝視。所謂“應用商店”,是手機里面下載各種應用軟件的所在,是連接現(xiàn)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節(jié)點”,詩人出人意料地選擇了這么一個名詞,首先假定有這么一張“應用”的紙。毫無疑問,說到“應用”,里面一定包含豐富的現(xiàn)實性和“有用性”,它指向現(xiàn)實的人間。如果將它先“揉碎”再“展開”,“人”的氣息自然會落在上面,包括“汗?jié)n”“手”和“毛孔”,成為一層富有煙火氣息的“新的皮膚”。如此不斷攪和,最后回到這張“紙”,詩人說,紙上另外還有一座城市,而他自以為已經(jīng)“揉碎”了它。顯然,紙可以揉碎,城市是揉不碎的,這里面所設置的明顯的悖論,也許暗含著當代人及其生活的普遍困境??傊@首詩在虛與實的把握與呈現(xiàn)上頗見功力。
順著陡漲的河水走向中下游
平日漫步的鱗片般的碎石路
若一條巨蟒一頭扎在水中
大樹倒伏,掙長脖子
若飲水的公牛,混濁的客水
在橋頭打著旋渦
我不斷折返,擇高處走
依舊順從激流的方向
漂浮物匆忙,浩浩蕩蕩
我無意改變自己的步履
隨波追逐短暫的云影
橋基篤定,用力挽著雙岸
[李云賞評] 觀水是千年以來文人高士的一種內(nèi)心修為。
孟子曰:“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蓖趿?、蘇軾、秦觀、梅堯臣等均有觀水詩存世,并影響后人。
觀水,到了佛教這里變成了“水觀”,佛釋義為·“見水澄清,亦令明了,無分散意。既見水已,當起冰想。見冰映徹,作琉璃想。”其實質(zhì)是指坐禪時觀遍一切止水而得正定。
臨淵觀水,似在察看水的走勢、來源、去處,實是靜觀自己的內(nèi)心和思想,昊少東的內(nèi)心追求,是“不斷折返,擇高處走”,此處的‘高處”是向上、向善、向陽和逆流而上的精神“高處”,并且“我無意改變自己的步履”,不改初衷或初心,如“橋基篤定”,“篤定”即是堅守、堅持、堅定,但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水之境界。
不是我在等
一天天下來詞語都舊了 餿了 糠了
我在剩飯的時候
在詞的細雨中淋濕
換一身行頭
請搬家公司
把我搬進“英雄”的保護罩子里
于是 我擱淺
偶爾撒標點符號的米飯粒
頭伸出 端茶缸喝水
那是和“英雄”這個詞之間
有些焊縫
我是被劃進的
詞在變質(zhì)后
我僅靠一根油條 幾個鋼镚就劃出了
“拿一些皮膚痛”的呋道去寫
我在外面
僅僅是外出 并不流浪
詞留下干癟的凹槽
[李云賞評] 詩人張巖松是一位后現(xiàn)代主義詩歌探索者,一貫對煉句和煉字十分講究。他對詩歌語言的“進入公共語言體系”有著本能的警惕和反制,強烈抗爭在寫作時被“眾聲喧嘩”而從流。在這首詩里,他提醒寫詩人在寫作時慎用“大詞”,這些詞最大的特點是缺乏新意,所以說舊了、餿了、糠了。他強調(diào)語言和詞是慢慢滲透的過程,詩中說在詞的細雨中淋濕。有時候,有些大詞和普通的詩學意義的人有隔閡、有距離,比如“英雄”等詞語。這首詩表現(xiàn)的是在語言寫作世界,人被語言牽著走的窘境,張巖松希望能寫到“拿一些皮膚痛”的寫作境界,可能就是“切膚之痛”的寫作境界;他追求自己的詩或詞是“僅僅是外出,并不流浪”,也可能是寫作的理性“向內(nèi)”或智性“永駐”才是他的詩心所在,這是他自警的“寫作”,也可能是在告誡其他詩人寫作需注意的地方。
風在風里論證了波浪。在歷史的風里
秦始皇與另一個秦始皇論證了萬里長城
我住九樓,向七樓的方文竹論證了生活的
上下對齊。兩個人的夜晚相加論證了萬家燈火
同聲相應,同類相求,萬物卻熱衷于
異質(zhì)連接生成。風在風里論證了波浪
就是這么一回事:兩個人就是一個人
但同時是更多的人,驚喜地創(chuàng)造了世界
意義在于新生,問題是人們麻木不仁
而滿臉春光,任憑我一個人玩著
時間的積木游戲,心靈一直在蹦跶
就像風在風里論證了波浪。那是誰
拉響了風中的暗箱,在事物之間架橋
[李云賞評]我們身處的不再是牛頓的時代。也不是后工業(yè)時代,而是量子時代。量子的疊加性、不確定性、糾纏性正在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新的豐富可能。方文竹的“風在風里論征了波浪”就是用量子糾纏和疊加的思維理念在寫詩,他寫道:“在歷史的風里/秦始皇與另一個秦始皇論證了萬里長城”“我住九樓,向七樓的方文竹論證了生活”,結(jié)論是“兩個人就是一個人/但同時是更多的人”。他說“意義在于新生”,但“問題是人們麻木不仁”,表面上他寫的是科學的新知,其實,高蹈的詩性表述之外,是他對當下人與人、我與我、他人與我、我與他人之間的互為轉(zhuǎn)變,互為同化,互為異質(zhì),互為兼容,又互為對抗的現(xiàn)狀,寫出因為內(nèi)心孤獨而尋異和求證的過程。是的,“風在風里論證了波浪”,風動波浪會動,風不動,波浪也會動,社會在前行,人在前行,一切均在被裹挾中波動。
上古有大椿者,八千歲猶如
細石蕩過溪流的一瞬。
農(nóng)婦空手從后山歸來,
我的詩行,愧對她一口袋的落葉。
一切都是靜止的,除了
墻面的標語。
“什么都可以,除了自我坦白”。
風車在屋檐下旋轉(zhuǎn)。屋頂上,
一團水墨,
要為宇宙著色。
[李云賞評] 陳巨飛的《方家河》是想告訴我仉時間與空間的糾纏?靜止與流動的互搏?當下與往昔的因果?詩的起句“上古有大椿者……”來自莊子的《逍遙游·北冥有魚》,這只是一個引子,如小說《百歲孤獨》開篇第一段的敘述,有諸多方向和隱喻,設立了許多疑問和懸念。八千歲的“長年”只是“一瞬”,道釋兩家都講時光的“長與短”。人生不過是白駒過隙的事。到了第二段,鏡頭拉到現(xiàn)在標語的特寫上:“什么都可以,除了自我坦白”。猝然而至的這句話,讓整首詩打了冷戰(zhàn),也拓寬了詩的多維指向:“為何而坦白?”“坦白的內(nèi)容是什么?”“為何除了自我坦白?”疑問紛至沓來,讓讀者生出窒息感和焦慮感。然而,詩人的目光并未在此停留,他讓我們跟隨他轉(zhuǎn)到仰望蒼穹,并思考宇宙之外的秘密,蒼穹或宇宙此時是“一團水墨”,詩到此仿佛又一次暗示著什么,是世界的不可知、人生無常的不可知,還是方家河的前世今生不可知?一切都在參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