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代作家遲子建的《煙火漫卷》，無論是思想內(nèi)涵層面，還是藝術形式層面，都有諸多可圈可點之處。首先，是作家對多重故事時間的巧妙編織。其次，是哈爾濱元素的巧妙編織。第三，是對“草蛇灰線法”的成功設定與運用。構(gòu)成小說主體內(nèi)容的，是哈爾濱普通百姓生活中那些充滿著濃重煙火味的日?，嵤?。遲子建對人性細致入微的勘探，對命運無常的真切書寫，譜寫了一曲“人性與命運的急風暴雨交響樂”。

[關鍵詞]城市小說;人間煙火;草蛇灰線;哈爾濱元素

[作者簡介]王春林（1966-），男，《小說評論》主編，西安外國語大學特聘教授（西安 710001）。

對大自然的鐘愛式書寫

最近一些時日，在與朋友聊天的時候，我們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涉及到一個在代際的意義層面上把所謂的50、60后作家與70、80后作家進行比較的話題。其中，能夠達成共識的一點就是，那些50、6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較之于70、80后作家，之所以要表現(xiàn)得更為恒定，能夠長期地保持一種較高的思想藝術水準，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恐怕就是，前一個作家群體的小說創(chuàng)作基本上都是起步于1980年代那個文學的黃金時代，在經(jīng)過了差不多四十年時間的積淀之后，這個群體的作家不僅已經(jīng)形成了相對成熟的各自不同的思想藝術風格，而且也已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完成了未來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化”過程。所謂的“經(jīng)典化”，就是說無論未來的文學史對這個群體中的作家個體作出怎么樣的一種具體評價，他們都毫無疑問肯定會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諸如未來文學史書寫的焦慮這樣一些事關“文學名利”問題的困擾，所以他們才能夠“無憂無慮”進入到某種專心致志的小說寫作狀態(tài)之中。從一種創(chuàng)作心理的角度來說，正是這樣一種“心無掛礙”的心境，才更能夠使得他們在寫作過程中把自己最好的競技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反過來說，既然能夠“心無掛礙”地把自己最好的競技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那接連不斷地為文壇奉獻品質(zhì)足夠優(yōu)秀、藝術質(zhì)量“免檢”的優(yōu)秀小說作品，也就自在情理之中。我們這里將要重點展開討論的遲子建，毫無疑問也正是這樣一位能夠長期保持較高思想藝術水準，能夠接連不斷地創(chuàng)作精品力作的優(yōu)秀作家。

閱讀遲子建的長篇小說《煙火漫卷》（載《收獲》雜志2020年第4期），撲面而來的感覺就是，既往遲子建小說中一些習見性文本要素依然故我地存在。比如，對那些花草樹木以及飛禽走獸尤其是鳥類飽含尊重和理解的一種真情書寫。倘若僅僅從取材的角度說，這部主體故事發(fā)生在北國名城哈爾濱的《煙火漫卷》，或許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城市小說。一般來說，由于遠離大自然的緣故，城市小說中很難會有鳥類的存在空間。但到了遲子建的《煙火漫卷》中，卻不僅仍然出現(xiàn)了小鷂子這樣一只雀鷹的形象，而且作家還巧妙地將它編織進了有機的故事情節(jié)之中。這只后來被黃娥認定為小鷂子的雀鷹，是劉建國駕駛他那輛“愛心護送”車，在接送固定客人翁子安的路上意外發(fā)現(xiàn)的：“七八分鐘后，在接近山門似的主塔時，在燈影下，劉建國發(fā)現(xiàn)了一只灰褐色的大鳥，蜷伏在橋欄桿上，似在歇腳。”在試圖兩次放飛這只雀鷹皆無果的情況下，劉建國最終把它帶回了哈爾濱：“他沒有把它交給林業(yè)部門，而是送給了黃娥。”對這只小鷂子的不期然出現(xiàn)，黃娥先后給出過兩種不同的理解。先是把它看作不吉利的“討債鬼”，后來才轉(zhuǎn)換觀念，把它看作是“守護神”：“劉建國說那你就別把它當成討債鬼，你當它是你和雜拌兒的守護神，就會喜歡它了。黃娥睜大眼睛，說你說的對呀，我咋沒往好處想它呢！”之所以會有理解上的這樣一種轉(zhuǎn)換，其實與黃娥內(nèi)在心境的變化緊密相關。卻原來，長期在七碼頭那樣的鄉(xiāng)間社會生活的黃娥，內(nèi)心深處早已把這只雀鷹和自己的丈夫盧木頭聯(lián)系在了一起。一開始，她確信它是來為盧木頭報仇的，“她覺得這是索她命的前奏”。但由于劉建國的言語規(guī)勸，“黃娥漸漸改變了看法，她想這是盧木頭派來，或是他化身的保護神，不然她也不會撿到那頂帽子。黃娥像盧木頭一樣，常拿那頂帽子喂鳥”。但心地善良的黃娥，卻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最后，那只雀鷹就是因為要呵護她，要接引晚歸的她而不幸隕命。唯其如此，所以，在雀鷹不幸殞命之后，黃娥才寧愿自己的手指腫脹滴血，也硬是用雙手挖坑埋掉了這只總是那么善解人意的小鷂子。一方面，遲子建的確是在寫雀鷹，但在另一方面，她卻又何止是在寫雀鷹，她借助于這只雀鷹所要深度揭示的，其實是黃娥一種深埋在心底、無以言說的精神隱痛。

人間煙火與哈爾濱因素的五重編織

再比如，對普通百姓也即小人物充滿煙火氣的日常生活場景的生動摹寫。我們注意到，北國名城哈爾濱在遲子建的長篇小說中得到充分的書寫，實際上只有很多年前的那部《白雪烏鴉》以及這一部《煙火漫卷》?！栋籽貘f》所關注表現(xiàn)的乃是一場百多年前的可怕瘟疫，因而作家的筆觸只能集中聚焦于瘟疫這一核心事件。在那部長篇小說中，遲子建并沒有能夠?qū)枮I的日常生活場景展開從容的描寫。也因此，只有到了這部旨在呈示一眾小人物日常生活世相的《煙火漫卷》中，作家才能夠以一種絕對稱得上是從容不迫和閑庭信步的心態(tài)，耐心細致地展開對當下時代哈爾濱市民日常生活場景的精描細繪。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的片段之一，就是關于哈爾濱燉菜這樣一段活色生香的描寫：“哈爾濱人的早餐相對簡單，但晚餐決不能馬虎，餐桌若沒一兩樣主打菜，似乎一天就白忙活了。”“哈爾濱人喜歡燉菜，尤其是晚餐，如果沒有一樣燉菜，腸胃都會和你過不去，總覺得缺了什么。燉菜是葷腥與蔬菜的狂歡，是牲畜王國與性靈世界在千家萬戶的美妙相逢。牛、羊、豬、雞、鴨、鵝、魚、蝦、蚌、肉鴿，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都可挑起燉菜的大梁?！庇只蛘吒M一步說，在這部《煙火漫卷》中，哈爾濱其實完全可以被看做是小說中一位潛在的主人公。只要稍加留意，即不難發(fā)現(xiàn)，從一年四季的自然風景，到近現(xiàn)代以來所逐漸形成的中西結(jié)合的標志性建筑，其中當然也包含那些與宗教信仰緊密相關的教堂、清真寺以及如同極樂寺這樣的佛寺，再到充滿煙火氣息的簡直就是熱氣蒸騰的民俗風情，所有這些，都蜂擁而至地匯聚到了遲子建富有靈性的筆端。不知道遲子建自己是否有明確的意識到，反正我覺得，如果把這些相關部分極具藝術感染力的文字從小說中單獨抽出，本就是一篇關于哈爾濱的精彩散文。倘若把這些靈性文字，再與《煙火漫卷》中那些與哈爾濱近現(xiàn)代以來的吉光片羽式的歷史片段結(jié)合在一起，遲子建或許就是在不經(jīng)意間為她自己居住多年所以飽含深情的北國名城哈爾濱作傳了。

但以上這些習見性小說要素在《煙火漫卷》中的出現(xiàn)，卻并不意味著遲子建是在重復自己。這是我們要特別強調(diào)的一點。事實上，遲子建這部《煙火漫卷》，無論是思想內(nèi)涵層面，還是藝術形式層面，可圈可點處的確很多。首先是作家對多重故事時間的巧妙編織。某種意義上說，小說是一種與時間緊密相關的文學文體，細細品讀《煙火漫卷》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最起碼存在著五重被作家以不動聲色的筆觸疊合并置在一起的時間。第一重，當然也是最重要的一重時間因素，就是主體故事發(fā)生的這一年。整部長篇小說不僅由上部“誰來署名的早晨”與下部“誰來落幕的夜晚”兩大部分組成，而且上下兩個部分又都分別由八章內(nèi)容構(gòu)成，即使僅僅從視覺的角度來看，也是既對稱又勻稱，首先給人一種非常賞心悅目的感受。更進一步地，在進入到這一年的時間內(nèi)部之后，遲子建也仍然還是對時間進行著更加匠心獨運的精細化處理。具體來說，整部作品加起來一共十六章，其中的每四章又分別對應于一年的春夏秋冬四季。第一章的故事發(fā)生時間很顯然是在春天：“三月末的哈爾濱雖未開江，但積雪消融了。空中偶爾飛雪，也是氣數(shù)已盡，落地即化了?！薄皠⒔▏{駛著‘愛心護送’車從道里出發(fā)，去南崗的一家醫(yī)院接翁子安時，是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然后，就是第五章的開頭：“哈爾濱的春天來得晚，可它入夏的腳步卻快。市花丁香花才謝，人們就得穿短袖衫了。這里的夏天典型的標志，你不用去看植物園的牡丹和太陽島的荷花是否開了，也不用辨聽城市上空多了幾種鳥鳴，你從飯館酒肆門前擺出的移動餐桌，支起的太陽傘，以及入夜開始彌漫的燒烤氣味，就知道夏天到了。”等到了下部第一章的時候，時間的腳步也就走到了秋天：“立秋這個節(jié)氣，在南方城市中也許體現(xiàn)的并不明顯，暑熱依然會侵擾人們。但在哈爾濱，立秋的日子，卻真的是秋天登場的時刻，哪怕早晨艷陽高照，到晚上卻是清涼如水。此地民諺‘早上立了秋，晚上涼颼颼’，殊為傳神?！苯酉聛恚褪窍虏康谖逭碌拈_頭一段文字了：“初冬的哈爾濱往往躲不過霧霾天。每年十月二十號，是法定開栓供暖的日子，分布在城區(qū)的一座座鍋爐，就像一輛輛坦克，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只等號令，對冬天的戰(zhàn)役就打響了。它們一旦運轉(zhuǎn)起來，燃煤就是未來五個月的主旋律?！本瓦@樣，每一個季節(jié)各統(tǒng)領四章內(nèi)容，春夏秋冬，起承轉(zhuǎn)合，整部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拿捏得可謂恰到好處。

第二重，是黃娥攜帶雜拌兒出現(xiàn)在哈爾濱之后的四年時間?！澳鞘撬哪昵耙粋€深秋的夜晚，劉建國出工回來，下了碗面條吃掉，換上正裝，穿上皮鞋，正準備下樓，去老會堂音樂廳聽一場音樂會，剛打開門，就見自家門口蜷坐著一對母子。女的四十上下模樣，穿一條藍牛仔褲，黑毛衣，斜挎一個帆布包，模樣清秀，但面色和唇色極為黯淡。而與她相挨的孩子，六七歲光景，細脖子大腦袋，黑紅的臉上生著幾塊癬，正有滋有味地啃雞爪，手和嘴油乎乎的?！薄斑@女人就是黃娥，而那男孩是她的兒子雜拌兒。”按照黃娥自己的說法，她和兒子來自于黑龍江上游青黛河畔的七碼頭，和丈夫盧木頭因為男女私情而發(fā)生爭吵，最終導致了盧木頭的離家出走。因為黃娥早已聞聽劉建國一直在尋找一個失蹤已久的男孩，所以便攜帶兒子主動來到哈爾濱，專門來投奔其實素不相識的劉建國。對于自己這種在別人看來特別荒唐的舉動，黃娥建構(gòu)的邏輯是：“因為你要找的是男孩，雜拌兒是男孩，而他現(xiàn)在沒爸了，你得給他當爸，男孩得有男人管?！北M管劉建國曾經(jīng)對不期而至的她和雜拌兒避之唯恐不及，但最終還是不得不借助于妹妹劉驕華在榆櫻院的一處住所，“接納”了在哈爾濱舉目無親的她們母子倆。而黃娥和雜拌兒母子，也就這樣開始了他們在哈爾濱的生活歷程。但請注意，或許與遲子建編織情節(jié)時的一時疏忽有關，也正在這一重時間的處理過程中，留下了一點其實完全可以避開的瑕疵。在小說即將結(jié)束的下部第八章，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樣的一句敘述話語：“榆櫻院往年春節(jié)是冷清的，租戶一般都回鄉(xiāng)過年了，只有老郭頭駐守，他會在自家門口掛上走馬燈。”依照我根據(jù)上下文語境的一種猜測，寫到這里的時候，遲子建很可能忘記了四年前就已經(jīng)被劉驕華安頓在了榆櫻院里的黃娥母子。其他的租戶可以回鄉(xiāng)下過年，黃娥他們母子倆卻絕對不可能再回七碼頭去過年。這樣一來，那句只有老郭頭一個人在榆櫻院過年的話語表達，其不恰當處也就一目了然了。

第三重，是從劉建國一九七七年不慎丟失銅錘開始的先后長達四十多年的時間。那個時候的知青劉建國，還在黑龍江北部的一個林區(qū)插隊。在一次休探親假返回哈爾濱的途中，因為格外思念好友于大衛(wèi)的緣故，他便專程改道去看他。沒想到，正是這一看，從根本上決定了他未來數(shù)十年的不幸命運。因為于大衛(wèi)和妻子謝楚薇正雙雙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高考，便委托劉建國順路把他們的兒子銅錘帶回到哈爾濱去：“劉建國說銅錘那時快一歲生日了，也不眼生，誰抱都行，很是省心，而且謝楚薇奶水不足，銅錘半歲就喝奶粉了，路上也不用母乳，所以他一口答應了?！蔽丛系降囊稽c是，盡管劉建國一路上已經(jīng)做好了足夠謹慎的防備心理，但還是不幸把銅錘給丟失了。自此之后，自感罪孽深重的劉建國，也就走上了一條可謂是萬劫不復的尋找銅錘之路。既然自己不小心把朋友的孩子給丟失了，那千方百計地把銅錘找回來，也就是既合乎邏輯更合乎道德倫理的天經(jīng)地義之事。對于劉建國這種帶有突出自我救贖性質(zhì)的明顯耽誤了青春和生命的尋找之旅，他的妹妹劉驕華曾經(jīng)進行過這樣一種不無痛楚的描述：“二哥為了找銅錘，差不多把黑龍江每一個地方都走到了，到現(xiàn)在還沒個老婆。”但即使劉建國如此全身心地投入，他的尋找之旅看起來也仍然如同“等待戈多”一般遙遙無期。

第四重，是從劉光復的父親劉鼎初一九四九年從佳木斯抱回一個日本遺孤開始迄今七十多年的一段時間。由此，遲子建牽扯出的，首先就是日軍當年侵華，并在東北地區(qū)建立所謂“滿洲國”的一段史實。在得知自己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情況下，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弟弟的劉光復，向于大衛(wèi)披露了一件驚人的往事：“劉光復告訴于大衛(wèi)，劉建國并不是自己的親弟弟，而是日本遺孤。這個秘密除了父母和他，外人不曉，劉驕華也不知，所以請于大衛(wèi)不要跟任何人說?！眳s原來，身為日本遺孤的劉建國，他的母親是當年關東軍的一位隨軍護士，父親是開拓團的一名成員。日本戰(zhàn)敗后，蘇軍要把他們趕往遙遠的西伯利亞去做苦工。因為擔心到蘇聯(lián)后將會遭受非人的折磨，他們在拼命逃脫后，相依為命地結(jié)為夫妻。但也就在劉建國出生不久，他的親生父母就不幸雙雙亡故。此后，富有同情心的劉鼎初夫婦將他收養(yǎng)，因為他是一九四九年生人，所以就被取名為“建國”。事實上，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方才能夠明白，在劉鼎初他們這個家庭里，為什么受寵的總是劉建國：“家中就劉驕華一個女孩，本應她最受寵，可父母似乎對劉建國更偏心一些。比如餐桌上有了一碗溜肉段或是煎帶魚，劉鼎初總是先夾給劉建國?！币话銇碚f，老二總是要穿老大穿過的，“可劉建國的母親給孩子做新衣時，劉建國穿簇新的，劉光復撿弟弟穿過的”。以上這些看似反常的情形，其實都與劉建國的日本遺孤身份緊密相關，唯其因為他不是劉鼎初夫婦的親生孩子，所以在識大體明事理的劉鼎初夫婦那里，也才會特別受寵。

然而，與劉建國的日本遺孤身份相比較，更令人喟嘆的恐怕卻是身為知識分子的劉鼎初本人，在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悲慘人生遭際。其中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細節(jié)就是，劉建國請于大衛(wèi)翻譯出父親劉鼎初的一本譯作中的三處批注：“把性描寫翻譯得這么赤裸裸，說明譯者靈魂卑污;宣揚主人公這個舊貴族對奴隸的美德，難道譯者想為剝削階級翻案嗎;丈夫上前線了，妻子在家和人胡搞，這樣的小說怎么會被翻譯過來，譯者的思想很有問題。”很大程度上，正是在看到這樣一些大約只有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才會出現(xiàn)的批注之后，劉建國才會發(fā)出如斯浩嘆：“說他原以為是表揚的話呢，沒想到卻是上綱上線的批評，難怪父親在那個年代遭難，如果一個知識分子，讀小說讀出了這樣的‘弦外之音’，實在太恐怖了?！庇蛇@一細節(jié)，遲子建所觸及到的，其實就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普遍因思想而慘遭劫難的嚴酷事實。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位不僅身為俄語翻譯專家，而且對動植物學也頗有涉獵，更是有著光輝革命履歷的知識分子，竟然會在慘遭各種非人的虐待后不幸殞命：“這個曾在重慶做過地下黨，后來又到延安，東北光復后攜妻來哈爾濱辦學的翻譯家，在動亂歲月被打成反動學術權(quán)威，神思恍惚，被強行送進精神病院，僅僅一周，讓幾個貨真價實的瘋子，在廁所旁的一棵大楊樹下，給活活打死?！币晃徽嬲o革命做出過貢獻的黨內(nèi)知識分子，竟然在革命勝利后遭遇如此悲慘的人生結(jié)局，細細想來，在令人不寒而栗的同時，也促使我們對所謂充滿不合理暴力色彩的革命展開更進一步的批判性沉思。

第五重，則是與于大衛(wèi)的母親謝普蓮娜緊密相關的上世紀初一直到現(xiàn)在的已然超過了百年的時間。這樣一來，遲子建也就把哈爾濱當年因為中東鐵路的開筑而成為遠東地區(qū)國際大碼頭的那段歷史，有機地編織進了這部《煙火漫卷》之中?！坝诖笮l(wèi)家庭背景復雜，他的母親謝普蓮娜來自于波蘭，父親于民生則是中國人。而謝普蓮娜在此之前，還有過一段婚姻，她的前夫是來自俄國的伊格納維奇?！贝送膺€有一點不容忽視，那就是謝普蓮娜的猶太人身份。哈爾濱一個小小的家庭，竟然先后涉及到三個不同的國家，完全可以被看作是所謂“國際大碼頭”的形象縮影。然而，與哈爾濱的所謂“國際大碼頭”地位相比較，更值得注意的一點，恐怕還是謝普蓮娜前夫伊格納維奇的悲慘命運遭際。日軍建立所謂“滿洲國”若干個年頭之后的一九三七年，謝普蓮娜已經(jīng)有孕在身，伊格納維奇接到了父親病危的消息，匆匆忙忙地趕往莫斯科?！岸菚r蘇聯(lián)迫于形勢，已把中東鐵路經(jīng)營權(quán)賣給日本，日本人越來越多，很多蘇聯(lián)僑民開始移民，但伊格納維奇留在了哈爾濱。而選擇留在哈爾濱的蘇聯(lián)人，他們在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時，往往被視為有問題的人，遭到逮捕和審訊，以致永遠失去音訊的事件頻發(fā)，所以謝普蓮娜很不愿意丈夫回去?！北M管情形如此險惡，但掛念父親心切的伊格納維奇，也還是不管不顧地踏上了歸途。然而，謝普蓮娜的擔心并非多余，回到蘇聯(lián)后的伊格納維奇，果然在劫難逃：“一到家鄉(xiāng)，就被特務盯上，父親葬禮結(jié)束的第五天，他被抓走了，押解到高爾基市監(jiān)獄?！薄耙粮窦{維奇被指控叛國罪，說他勾結(jié)日本人，出賣國家利益。這是因為當局掌握到他娶了一位波蘭商人的女兒，而這個波蘭商人，與日本人往來甚密?！痹局皇钦２贿^的聯(lián)姻關系，就這樣被栽上了“莫須有”的罪名，真可謂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既如此，悲慘結(jié)局的最終釀成，也就實在無可避免。到了“一九四一年春天，謝普蓮娜收到了伊格納維奇弟弟寄來的一個包裹，里面附有一封短信，告訴他伊格納維奇已被處決，他去監(jiān)獄領回了哥哥的遺物，一只棕色手提箱”。說到了一九五五年夏天，盡管以蘇聯(lián)專家身份出現(xiàn)在哈爾濱的伊格納維奇的弟弟給謝普蓮娜帶來了哥哥已經(jīng)被政府平反的消息，但對于早已命赴黃泉的伊格納維奇本人來說，無非是一張輕飄飄的紙片，除了某種莫名的巨大嘲弄與反諷之外，其實毫無意義可言。但遲子建的書寫本身，卻構(gòu)成了對極權(quán)體制一種強有力的文學批判。

“草蛇灰線”與人性的諦視和追問

我們都知道，漢語是一種時態(tài)特征極不明顯的語言，它不像英語那樣不僅有著區(qū)別分明的“現(xiàn)在時”“過去時”以及“將來時”，而且在三種時態(tài)內(nèi)部還可以做更進一步的時態(tài)的區(qū)分與組合。也因此，遲子建在這部《煙火漫卷》中，能夠以第一重故事時間為主體，把如上所分析的五重故事時間近乎天衣無縫地疊加并置在一起，其實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但五重時間的巧妙縫合，也只不過是《煙火漫卷》藝術形式層面上不容忽視的特點之一。與此同時，小說另外一個值得注意之處，就是對所謂“草蛇灰線法”的成功設定與運用。所謂“草蛇灰線法”，并非遲子建的獨創(chuàng)，而是中國古代文學大家金圣嘆在小說評點中較為廣泛使用的一種技法術語。在其著名的《讀第五才子書法》中，金圣嘆寫道：“有草蛇灰線法。如景陽岡勤敘許多哨棒字，紫石街連寫若干簾子等是也。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一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2頁。）通俗一點說，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結(jié)構(gòu)技法之一，“草蛇灰線法”就是指，在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關系之間隱伏貫穿著一條若隱若現(xiàn)、時斷時續(xù)的線索脈絡。在《煙火漫卷》中，遲子建非常嫻熟地多次成功使用了這種“草蛇灰線”的方法。

比如，在上部的第三章，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樣的一段敘述：“而劉建國返城后，母親把退休安排子女就業(yè)的唯一指標給了他。雖然那時劉光復也沒工作，但母親說劉建國丟了人家的孩子，未來日子不好過，必須有個穩(wěn)定工作，不然都找不到媳婦?！蹦赣H給出的說辭完全站得住腳，但也只有我們通過此后的故事情節(jié)了解到劉建國真實的日本遺孤身份之后，方才會恍然大悟，卻原來，母親之所以對待劉建國如此這般地偏心眼，乃因為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越不是親生兒子，越要不遺余力地加以袒護，遲子建借助于這種“草蛇灰線”，在凸顯命運吊詭的同時，更寫出了母愛的無私與偉大。再比如，在上部的第四章，出現(xiàn)過這樣的一個細節(jié)描寫，那就是在得知自己已經(jīng)罹患重病不久于人世之后，劉光復曾經(jīng)專門找于大衛(wèi)談過一次話：“為此他讓保姆準備了好酒好菜，把于大衛(wèi)請到家中，求他放過弟弟。他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最終于大衛(wèi)答應了一個將死之人的乞求?！眴栴}在于，一個將死之人，劉光復為什么一定要專門找于大衛(wèi)談話？更進一步說，他們倆之間又會談論些什么？為什么于大衛(wèi)在經(jīng)過了這次談話后，竟然真的就決定放過丟失了銅錘的劉建國？這一系列問題，只有到后來，在劉建國的日本遺孤身份真相大白之后，方才能夠得到圓滿的解釋。如果說母親對劉建國的關愛體現(xiàn)為把工作的機會專門留給他的話，那么，劉光復對弟弟的關愛就體現(xiàn)為借助于披露劉建國的真實身份以求得于大衛(wèi)對弟弟的原諒。

但與以上兩處“草蛇灰線”相比較，與小說的思想精神內(nèi)涵的實現(xiàn)關系更為密切的，恐怕卻是另外兩處“草蛇灰線”方法的使用。一個出現(xiàn)在上部的第五章里：“劉建國平素是不怎么聯(lián)系他的。但有個禮拜天，他突然給于大衛(wèi)打電話，求他一起帶個男孩，去澡堂泡澡。于大衛(wèi)說你又不是帶女孩泡澡，干嗎這么忌諱，還得我陪綁？劉建國說他不習慣帶學齡前兒童洗澡，怕有閃失?！奔词箖H僅從劉建國給出的說法來看，其閃爍之處的存在，也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只有到后來，伴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逐漸展開，我們方才徹底了解到，原來，劉建國之所以特別懼怕自己單獨一人帶著男孩去洗澡，與他在四處搜尋銅錘而無果的過程中，一次無意間犯下的罪惡緊密相關。但在展開對他的罪孽的分析之前，我們首先需要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在上部第七章的結(jié)尾處，劉建國搭乘客棧老板的汽車返回駐地：“客棧老板打開了雨刷器清理蟲子粘膩的尸骸時，劉建國仿佛看見了一道道血痕，心陣陣作痛，他對客棧老板說：‘請慢點開?！币粋€人，能夠如此體恤關注蚊蟲螻蟻的生命，其內(nèi)心深處的善良，當毫無疑問。如果我們更進一步地把這個細節(jié)，與劉建國為了尋找銅錘竟然不惜耽誤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么，他的善良無私與道德高尚，也就是毋庸置疑的一種客觀事實。

但令人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的一點是，劉建國這么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居然也會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皠⒔▏鴣硐丛瑁钆掠鲆娦∧泻?，尤其是六七歲光景的。這些孩子大都由家長帶著，或是父親，或是爺爺。劉建國一見他們童貞的臉，純凈的目光，無瑕的裸體，就有被陽光刺痛的感覺，會不由自主地縮著身子，閉上眼睛。這個時候的溫水池，對他來說就是深淵，他覺得自己在下沉，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吞噬了?！闭^“為自己諱”，長期以來，盡管劉建國竭盡所能地想要遺忘掉這件罪孽，但它卻一直梗在他心中從未消失：“他明白對一個本質(zhì)善良的人來說，罪惡是不會被歲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顆永在萌芽狀態(tài)的種子，時時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劉建國明白，罪惡一件不能沾，否則人生就沒真正的晴朗?！本唧w來說，這件令劉建國一想起來就追悔莫及的罪惡的真相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四處搜尋銅錘的劉建國，來到了作為中蘇界湖的大興凱湖畔。正是在大興凱湖畔，一方面想起自己這么些年來因四處搜尋銅錘所飽受的那些委屈，另一方面也因為聯(lián)想起了知青時曾經(jīng)的戀人張依婷，劉建國一個人大放悲聲：“本該在青春期閃光的愛與性，在劉建國的命運中，是板結(jié)泥土中被壓抑得干癟了的種子，難以發(fā)芽，那一刻他的委屈終于爆發(fā)了，大放悲聲?！钡舱窃谶@個特定的時刻，他在一條被廢棄的船的艙里，遇到了“一個穿白背心的六七歲模樣的男孩，光著屁股，玩萬花筒”。劉建國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這個天真無邪小男孩的突然出現(xiàn)，竟然會刺激出他內(nèi)心里潛伏著的魔鬼邪欲來：“他那無邪的姿態(tài)，令他想起張依婷在林場傾著身子拉小提琴的情景，而他天真的臉蛋，簡直就是張依婷天使般面龐的翻版。劉建國一陣恍惚，哽咽著叫了一聲‘依婷’，熱血上涌，他瘋了似的跳進船里，撲倒小男孩。船底已無艙板，小男孩躺在沙地上，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他哭叫著，用萬花筒砸劉建國的額頭，渾身滾滿了沙子。此時的劉建國滿心都是魔鬼，難以自持，然而未等他徹底發(fā)泄，沙灘上傳來四蹄動物奔跑的聲音，一條狗根本沒有叫一聲，昭示它的到來，旋風般躍入，咬住他后脖頸。劉建國疼得松開小男孩，瞬時從噩夢中驚醒，羞愧交加，虛汗橫流?！闭堅彵仨毎堰@些相關文字抄引在這里，不如此就難以充分凸顯出劉建國的罪惡來。從此之后的劉建國，不僅怕見光屁股的小男孩，而且也怕見月亮和狗：“它們一個是天上的審判官，一個是地上的警察，都洞見了他的犯罪。”一直到翁子安刻意闖入到黃娥母子的生活之后，劉建國方才漸漸地鼓起勇氣去面對自己曾經(jīng)的罪惡：“從心靈世界祛除一寸黑暗，他就得了一寸光明。他終于鼓起勇氣，想去尋找多年前被自己猥褻的小男孩了?！眲⒔▏胤荡笈d凱湖畔，經(jīng)過一番耐心打探，方才了解到，自己當年的罪惡行徑的確對那個名叫武鳴的小男孩造成了相當嚴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不僅怕見成年男人，而且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如果說當年那個偷走了銅錘的人對劉建國造成了嚴重的傷害，那么，劉建國自己則同樣也對武鳴造成了嚴重的傷害。正因為劉建國已經(jīng)真切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所以，他最終決定用余生來陪伴武鳴，以如此一種充滿著懺悔意味的行動來為自己贖罪：“他打算回哈爾濱收拾一下東西，將房子出租，到這兒買套房子，用余生陪伴武鳴?！?/p>

另一個則出現(xiàn)在上部的第七章：“自從于大衛(wèi)告訴他不必找銅錘之后，劉建國確實沒再來過猶太公墓，以致他把車停在墓園外，看守人見劉建國和一個陌生人來此，覺得奇怪，不像往常似的見著劉建國和于大衛(wèi)立即放行，而是朝翁子安要身份證，做個登記。劉建國得以覷見翁子安的二代身份證信息，上面標注他一九七七年二月生人，地址是鶴崗市下轄的一個縣?！本o接著，兩人便進入公墓。翁子安在將石子擺到謝普蓮娜墓前之后，要求劉建國先離開，他要一個人單獨呆一會兒。沒想到，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個小時：“翁子安從猶太公墓出來時，眼睛亮了，氣色也好看了。他告訴劉建國，祭奠完謝普蓮娜，他又拜謁了一座猶太建筑師的墓?！币幌蚨际轻t(yī)院里出醫(yī)院里進的翁子安，為什么好端端地要來拜謁看起來與自己毫無關系的猶太公墓？還有，作家為什么一定要在這里披露翁子安出生的相關信息？雖然劉建國對此似乎毫無懷疑，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卻不能不心生疑竇。但其實，這也是遲子建事先埋下的一條“伏脈千里”的“草蛇灰線”。與此緊密相關的，則是翁子安不僅對他當年丟失銅錘產(chǎn)生了濃烈的興趣，而且也向劉建國打聽了解事件的全部過程，以及若干相關的重要細節(jié)，比如，那只掉在了地上的虎頭鞋。將所有的這些疊加在一起，最終構(gòu)成了這一條“草蛇灰線”的有機組成部分。

在從于大衛(wèi)那里了解到自己乃是日本遺孤的奇特身世之后，劉建國不僅放棄了繼續(xù)尋找銅錘的行動，而且也對人生產(chǎn)生了巨大懷疑：“自從于大衛(wèi)告訴了他的身世遭遇，劉建國倒是放下了尋找銅錘的念頭，因為他活了大半輩子，竟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對鏡中的‘我’，突然感到陌生?！保ㄕ堊⒁?，這里實際上也已經(jīng)涉及到‘我是誰’這樣一個根本的現(xiàn)代哲學命題）在試圖查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而最終無果的情況下，“劉建國明白，自己是被命運之鳥，銜到哈爾濱的一粒風中的種子，落地生根，已是劉家土壤的一株植物，與此榮枯”。但命運就是如此吊詭，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就在劉建國因為心灰意冷而放棄了尋找銅錘的行動之后，他反而在不期然間獲知了銅錘的下落。給他最終揭開謎底的，就是后來被取名為翁子安的銅錘本人。原來，事情的真相是，翁子安的母親當年和一個上海知青談戀愛，結(jié)果這個上海知青返城后遺棄了她，而翁子安的母親這個時候已經(jīng)有孕在身，盡管家人一致反對她把孩子生下來，但翁子安母親卻堅決不從。到最后，孩子不僅在七個月時早產(chǎn)，而且在一次感染肺炎后送到醫(yī)院三天后就夭折了。孩子的夭折，對翁子安母親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失去孩子后，母親的精神漸漸不好了，她整天在窗前呼喚嬰兒的乳名‘四點’，因為這孩子是凌晨四點出生的?！睘榱耸刮套影材赣H的精神得到足夠的寬慰，他的舅舅只好在火車上做手腳偷回了一個小男孩。這個男孩，就是銅錘，當然，也是翁子安：“翁子安說舅媽沒能懷孕，舅舅始終惦記給母親抱養(yǎng)一個孩子。結(jié)果那年秋冬之交，也是很巧的，舅舅那時是煤礦的技術員，他去哈爾濱參加一個培訓班，遇見了您抱著于大衛(wèi)和謝楚薇的孩子，舅舅在背帶上做了手腳，偷走了那個孩子。翁子安見劉建國大張著嘴，指了指自己，就是偷走了我?！睂ふ毅~錘已經(jīng)四十多年的劉建國，在獲知了這一消息之后，一時陷入到了巨大的震驚之中：“劉建國多想大哭一場啊，可他沒有眼淚，頭腦一片空白，好像走在茫茫無際的雪原，沒有日月，世界一片虛空?！倍套影?，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到底該怎么面對自己的舅舅了：“無論舅舅如何懺悔，翁子安覺得他對劉建國犯下的罪行不可饒恕，但他對舅舅又是依戀和同情的，是他把他撫養(yǎng)成人?！倍俏灰呀?jīng)罹患喉癌的舅舅，也因為自己當年的犯罪行為而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之中，他之所以一定要把煤礦股份的百分之三十轉(zhuǎn)讓給劉建國，也正是如此一種悔過心理充分發(fā)生作用的結(jié)果。但有一點需要與遲子建稍加商榷的就是，在《煙火漫卷》中，為什么一定要如同罹患某種強迫癥一樣地讓所有的懸疑都擁有明確的答案？這樣一來，是不是會使得這部長篇小說因戲劇性巧合的過度存在而減弱其相應的藝術真實性呢？

其實，除了以上這些我們已經(jīng)深度分析過的“草蛇灰線”之外，《煙火漫卷》中還有著黃娥和雜拌兒的故事。最早出現(xiàn)的具有暗示性的意象，就是那只雀鷹和那頂盧木頭曾經(jīng)戴過的帽子。黃娥之所以會對那只雀鷹先后給出過“討債鬼”與“守護神”兩種截然相反的理解，與她內(nèi)心里潛藏的精神隱痛緊密相關。原來，她的丈夫盧木頭，不僅因為早就懷疑她與劉文生偷情而最終被活活氣死，而且她也已經(jīng)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盧木頭葬在了鷹谷之中。由于對盧木頭之死心存愧疚，黃娥便準備自己也一死了之，好去陰間陪伴丈夫。但唯一令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兒子雜拌兒的未來生活該怎么辦。黃娥之所以不惜千里迢迢跑到哈爾濱來，硬是要把雜拌兒塞給四處奔波尋找銅錘的劉建國，就是為了能夠早一點去陪伴早已陰陽兩隔了的盧木頭。

毫無疑問，正是以上哈爾濱這些普通百姓充滿著煙火味的日常生活構(gòu)成了遲子建這部《煙火漫卷》的主體內(nèi)容。事實上，倘若僅僅只是顧及作品的主體內(nèi)容，從一種相對平實的角度來說，這部長篇小說或許也可以被命名為“煙火四季”。但一方面因為“漫卷”二字更傳神，也更有氣勢，另一方面，也因為我們在下部第二章的結(jié)尾處讀到了這樣一段敘述話語：“黃娥又怎能想到，她出了極樂寺十來分鐘，命運的雷電劈在她身上，把她卷入愛與痛的風雨長夜”，所以，才把筆者的這篇文章最終命名為“那些人性與命運的急風和暴雨”。無論如何，在這部《煙火漫卷》中，我們既能夠真切感受到哈爾濱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煙火氣，也更能夠聆聽到那些不期然間便會驟然降臨到人世間的人性與命運的急風和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