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的《南方》，對于胡安·達爾曼是一種精神歷險。如何理解這個小說，博爾赫斯提到了三種方式：一是真實之事，二是幻夢與寓言，三是自傳性寫作。對他而言，南方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是一個精神原點，在那里得以追溯并勾勒主體的心理圖式，無論身向何處，無論思域萬變，總會在必要的時刻，回到那個生命的源發(fā)地。由是觀之，那個緊握匕首，向平原走去的達爾曼，重新經(jīng)歷他似乎早已爛熟于心的“南方”，那是在死亡的威脅中得以再生的內(nèi)在圖景。面對世界的混亂及挑戰(zhàn)，達爾曼的內(nèi)心井然有序，地理的自我確認及其想象性構造在他那里是合而為一的。作為靈魂屬地的南方，認同與排斥、經(jīng)驗與想象、野氣與莊重之間，蘊蓄著必要的張力和豐富的可能。

“南方”是復義或說含混的，在世界性視野中，“南方”則是一個復數(shù)。陳謙的《木棉花開》，講述20世紀90年代開始，不少被棄的“南方”孤兒為美國家庭收養(yǎng)，創(chuàng)傷性記憶伴隨著來自南方的訊息而不斷被喚醒，并經(jīng)歷了激化和最終的平復。其中映射的是移民曲折幽微的精神史和心靈史。小說中，戴安來自中國南部的廣西，故事截取的是曾經(jīng)被棄的她與生身母親重逢前后的橫斷面。圍繞著對戴安的心理診療，小說提到她對洪都拉斯難民男孩的認同和自況，值得注意的是，洪都拉斯同樣位于美國以南，難民需要越過危地馬拉縱貫整個墨西哥才能到達美國，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心理醫(yī)生的辛迪——她同樣也是被棄者——不僅為戴安，也為難民做心理治療。也就是說，南方——無論是中國的西南還是美國以南的美洲地區(qū)的癥兆——都成為療救的對象，當然這里的背后已經(jīng)不是冷戰(zhàn)時期的對立性存在，而引向了更為復雜的區(qū)域政治與文化主體的心理反思。重要之處還在于，陳謙小說指示了一種作為癥候的“南方”，無論是《愛在無愛的硅谷》《特蕾莎流氓犯》，還是《下樓》《木棉花開》，人物主體往往被賦予一種歷史性，跨域行旅并沒有抹除原有的身份經(jīng)驗，反而在新的地理/界域中，不斷引發(fā)新的心理/文化癥兆。陳謙之“南方”，代表著一種跨區(qū)域與跨文化的視角，也可見出其是一個移動的坐標，戴安的心理創(chuàng)傷肇始于中國南方，同時，從文本的地理視角而言，她來自東方?！澳戏健笔冀K攜帶著自身堅固而深層的精神質地，卻也因其匯通與開放，又往往是變動不居且形態(tài)多樣的。

與陳謙幽微隱現(xiàn)的南方相比，黃錦樹的南方書寫沉郁而鮮明。小說《雨》中，蕪雜密集的雨林與繁復糾葛的內(nèi)心互為表里，“南方”被重新賦魅。而諜影重重的《遲到的青年》，代表著黃錦樹的又一種南洋敘事，那個神秘的青年來自南方，在嘈雜、喧囂而幽邃的奇觀式書寫中呈現(xiàn)又或隱匿自身。由于種種不確定性的敘述，“遲到”本身一再被延宕，而“青年”則衍變?yōu)橐粋€模糊復義的形象，“印度支那情報部的秘密檔案里，卻記載著‘巫師和阮愛國，和一群海南人，在新加坡牛車水一處破落的樓房里，一邊吃咖喱，吵吵鬧鬧中，成立了南洋一個什么黨”。在大英帝國中情六局的西方小說家看來，他們來自神秘的東方，是兩個猥瑣好色的男人。直言之，在圍剿革命青年的西方勢力眼中，那個幽魅的身影出自南洋，也來自東方。南洋青年從馬六甲海峽一直輾轉至中國的南方，若聯(lián)想至當下中國及東南亞間的交互，“遲到”之青年與“后發(fā)”的國家間隱約存在著結構性的換喻，似亦可將其視為一種南方的國族想象。

如此說來，黃錦樹小說中那“烈火般的種子”，儼然以燎原之勢，從南方蔓延至更廣闊的區(qū)域乃至世界。誠然，博爾赫斯、?？思{、馬爾克斯已然構造出了具有世界意義的“南方”，而蘇童、格非等作家則一度為當代中國的南方賦型。無論是陳謙小說里戴安的猶疑與和解，還是黃錦樹那個遲至的革命青年形象，沉浮變幻的南方始終存續(xù)內(nèi)在的主體意識，以及相與對應的心理機制，同時映現(xiàn)出文化政治與精神地理的交疊匯集，這便是“文學—南方”的內(nèi)在肌理。而這里所要探討的新南方寫作，從來自北美的跨域式書寫，到東南亞的南方想象，轉而至于當代中國新的地域維度?！靶履戏健笔聦嵣细鼉A向于地理的與精神的同一性，是一種包容了多元化的內(nèi)在趨同，代表的是基于文化價值共同體的想象性整合。

因此，南方不是起點，更非終點，在新世紀的當下，中國的南方實現(xiàn)了新的匯通，以完成自身的全球化想象。朱山坡的《風暴預警期》將“風”景之怪象與人心之亂象并置，在荒誕與苦難中呈現(xiàn)南方的野性。而《蛋鎮(zhèn)電影院》中的《荀滑脫逃》，偷盜者荀滑面對眾人抓捕，于千鈞一發(fā)之際，躍入電影屏幕中的火車奔向世界，通過形而上的“脫逃”逾越“南方”。十一年后，荀滑搭乘《東方快車謀殺案》中橫貫歐亞的列車，重新回到蛋鎮(zhèn)，而此時他不再偷竊，搖身一變成為炙手可熱的實業(yè)家，“荀滑在蛋鎮(zhèn)投資辦了一個香蕉食品加工廠，招收了三百名鄉(xiāng)下人，第二年初便當了縣政協(xié)委員。在遙遠的北方，他還經(jīng)營一家大型煤礦，從地下能源源不斷地扒出很多的煤，實際上扒出來的是錢。他的事業(yè)和理想遠不止于此。有朝一日，他要建設一條長長的鐵路，起點就在蛋鎮(zhèn)，讓所有的人都有機會到世界各地去”。不得不說，荀滑在蛋鎮(zhèn)描繪了他的世界宏圖，因此在《蛋鎮(zhèn)電影院》中，朱山坡的南方成為一種孕育狀態(tài)和生產(chǎn)方式，創(chuàng)生出自外于己的未來性。

南方的當代版圖始終在匯聚中擴展，并且在新的區(qū)域性整合中，形成了豐富的闡釋學內(nèi)涵?？滓姷摹逗Ｄ蠉u傳：一座島嶼的前世今生》是“絲路百城傳”系列叢書之一，南中國海的文化史與精神史于焉展開，天涯海角，咫尺南方，其中提及蘇軾，半生飄零的詩人行跡遍及海南及粵桂諸地，與廣西北部灣的海上絲路一脈相承，勾勒出既往開新的貿(mào)易通道和文化史跡。南方不只是山坳邊地，不只有江河平原，南方也有海，這與陳謙小說里漂洋過海的“南方”有所不同，海南的南方書寫正面展露了生活與情感之“?！?，其不再意味著神秘、野性、繁雜，而是走向闊大、熱烈、深邃，這是關于南方想象的進一步拓展，從亞熱帶延伸至熱帶，從山川內(nèi)陸推衍到海洋文明，形塑另一種博大而深邃的詩學。同樣來自海南的林森，在長篇小說《島》中，探討了海南城市化進程中的精神處境，在人物個體的家族史、奮斗史與情感史中，時代亂淆與個人困厄令沉郁的孤獨感油然而生，代表著新南方寫作中的主體建構。其構筑了自我的精神堡壘，借以抵抗現(xiàn)實的風潮，堅固而有時顯得固執(zhí)孤僻，卻不曾自閉和墮落。對于新南方寫作的重要區(qū)域海南而言，從國際旅游島到自由貿(mào)易港，風馳電掣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如何重塑當代之“南方”的文化主體，已然成為全新的命題。

在瓊海海峽，與海南島隔海對望的雷州半島及其所延伸的粵港澳大灣區(qū)，重新定義了區(qū)域大文化的概念?！澳戏健弊杂幸惶孜幕?guī)制在其中，根據(jù)氣候、風物、文獻、習俗等，指向并建構心理認同的內(nèi)在機制，并在對象化的過程，確認為精神性的存在，形成地域性的歸屬認知或地理遷移中的文化重建。文學之構造“新南方”的過程，不僅指向外部的政教經(jīng)貿(mào)制度，而且代表著文本內(nèi)部的形式肌理以及傳達出來的文化認同、心理反射和價值生成。黃燈的《大地上的親人》，將視角不斷下沉，深入社會階層的褶皺之中，折射出深切的知識分子情懷，也代表著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寫作的多元探索。來自云南的廣州詩人馮娜的作品，呈現(xiàn)中國南部邊地少數(shù)族裔的生活形態(tài)與精神皈依，豐盛而繁復，同時建構一種幽微而隱秘的自我，卻能推至廣泛的精神認同，尤其融入廣東的改革視野與開放精神，在詩歌中傳遞出頗具意味的世界性圖景。澳門詩人馮傾城的《傾城月，傾城詩》，以古今詩體為媒介，在情感的涌動、美感的傳遞與文化的存續(xù)中，表達當代澳門的生命經(jīng)驗。香港作家周潔茹的《在香港》，寫盡了香江之濱的喜樂哀愁、家長里短、濃湯淡飯，世俗而不下墜，構成了后革命時代的生活哲學。值得注意的是，新南方寫作并不局限于自身的地域屬地，而是以“南方”為坐標，觀看與包孕世界，試圖形塑一種新的虹吸效應。

自此，世界格局中的新南方寫作已然成型。安東尼·吉登斯在《現(xiàn)代性的后果》中提到，被重構與再造的空間將會逐步逾越簡單的地方屬性，呈現(xiàn)出新的可能，如是代表著一種現(xiàn)代性的狀況。在這個過程中，文學的價值塑造和未來想象變得異常重要，有助于真正突破狹小的地域界限，并在政治囿制中脫化開來，形成敞開式的文化形態(tài)。新南方寫作恰恰是重新融通并提供多元化的鏡像，為“南方”復魅與賦型：邊地充沛的野性及詭譎的景象、區(qū)域鏈條中文化的復雜聯(lián)動、海洋文明的廣博盛大、發(fā)展與開放并置的國際視野，由是引觸新的融合及創(chuàng)造，在充滿未來可能的衍生中，不斷激發(fā)“南方”的新變、新義與新生?！?/p>

（曾攀，《南方文壇》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