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清人童岳薦編撰的《調(diào)鼎集》里講道,用不同的柴火烹煮食物,風味各異:“桑柴火:煮物食之,主益人。又煮老鴨及肉等,能令極爛,能解一切毒,穢柴不宜作食。稻穗火:烹煮飯食,安人神魂到五臟六腑。麥穗火:煮飯食,主消渴潤喉,利小便。松柴火:煮飯,壯筋骨,煮茶不宜。櫟柴火:煮豬肉食之,不動風,煮雞鴨鵝魚腥等物爛……”
從鄉(xiāng)下來城里多年的朋友,想吃一口老灶臺燉的干咸菜紅燒五花肉。他酒喝多了,口中寡淡,想吃老味道的五花肉。有一次,在大酒店里,朋友如夢囈般問服務(wù)生,有沒有用雜樹枝燒的五花肉,說得人家一臉茫然。我見過他吃紅燒五花肉“呱唧、呱唧”,如老豬拱食,喉骨翻轉(zhuǎn)。
用柴火煮飯粥,飯粥里有樹脂和草木的清香,是裊裊升騰的煙火氣息,浸入飯中。灶釜之下,噼啪作響,那一蓬跳躍火焰舔著鍋底,忽明忽暗。
柴火,堆在鄉(xiāng)人的房前屋后。深秋,我在黃山附近的古村看日出,黎明時站在半山腰上。此時村莊晨光熹微,粉墻黛瓦,炊煙裊裊,粗似潑墨,細若游絲。每一個飄著炊煙的煙囪下,都有一個弓著腰、低著頭,用柴火做早飯的徽州女人。
土灶臺,隱逸在舊時光里。用土磚壘砌,糊上黃泥石灰,烹煮一年四季,一家老少,簡單而快樂,容易滿足的粗蔬雜糧。
這幾年,雖然城市里也陸續(xù)開出了不少以土灶臺為名義的小餐館。朋友說,他從不去那些地方,那些餐館,只有形式,沒有靈魂。
廚房里,叮叮當當,掛著臘腸、腌魚、風雞、豬蹄……土灶臺的味道多地道啊。
麥草燒飯,卷一個草把,添入灶膛,干草烈火,火焰翻卷,灶沿鍋蓋,噗噗作響;稻草熬粥,柴火熄滅,一星如豆。水汽繚繞,“咕嚕、咕?!?,粥花微漾。
土灶臺是個在冬天讓人感到溫暖的地方。人生最初的欲望,都是從灶臺出發(fā)。鍋膛內(nèi),如夢幻般的柴火灰,若明若暗。曾經(jīng)放過兩塊長而大的紅薯,柴火灰烤紅薯,清香四溢。
朋友記得在老家用棉花稈炒韭菜的那個喧響氛圍,頭刀韭切成寸段,鍋置旺火上,倒入韭菜,“刺啦、刺啦”,柴火轉(zhuǎn)瞬即滅,鍋的余熱一脈傳遞,鄉(xiāng)間土屋彌漫柴韭清香。
一個喜歡走一段路,不時回頭張望的人,鬢角有霜,內(nèi)心就會有惆悵。朋友經(jīng)常做夢,夢到小時候撿樹葉,用樹枝在灶臺鐵鍋里燒飯,燒出香噴噴的大米飯。朋友說,等到退休后,想租塊空地,用三塊石頭,擺成三角形,架住一口小鐵鍋,抱來一大捆雜樹枝做燃料,淘米煮飯。
“牛糞粥”,用干牛糞煮的粥,有特殊的清香。濕牛糞,一攤一攤甩在墻上,待干后,鏟下來當柴火,煮粥。牛吃草,干牛糞自然可當柴火燒。
有一次,朋友給我講了一個笑話,說有個城里親家,到鄉(xiāng)下作客,他只知道牛糞粥好吃,不知道什么是牛糞粥?煮粥時,把一小塊干牛糞,細細掰下,放入粥中,以為這樣就能煮出一鍋“咕?!狈瓭L的好粥……朋友講故事,自己一個人先笑出聲來。
我也懷念從前灶下的柴火,柴之焰,四躥奔突,呈一簇花綻放。坐在灶旁,一手拉著風箱,一手往灶膛里添柴火,添玉米稈、棉花稈、蘆葦稈、雜樹枝……弄得滿灶噼啪作響。
那時,我對站在灶臺上炒菜的表姐說,火還夠旺吧?我肚子餓了,口干舌燥,能不能先來一碗呀?
人到了一定年齡,就會變得多愁善感。我想到鄉(xiāng)下親戚家走走,土灶臺上執(zhí)勺舞鏟,使出渾身的力氣,劈柴煮飯。
或許,我們只不過是土灶臺旁的一個過客,灶臺也只是一種象征。老灶臺上惆悵客,心里有濕漉漉的霧和迷蒙的水汽;嘴里有從前的老味道,像牛一樣反芻;滿眼是游過天空,裊裊升騰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