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韻琳
傅聰先生于2020年12月28日(倫敦時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回想十余年來他在上音鋼琴系的大師班課,講解中絕妙的比喻、對中西文化的貫通聯(lián)想、自然流露的高深藝術境界、帶有上??谝舻钠胀ㄔ?,等等,都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2004年我應上音邀請,回到母校擔任鋼琴系常務副主任,在任期間恰逢學院聘請傅聰先生每年來鋼琴系講學兩個月。那年傅聰先生剛好70歲,身體硬朗、精神飽滿,說話聲音洪亮渾厚。我想趁他還“年輕”,希望他把對音樂的豐富知識和他所熟悉作品的特殊理解都“竹筒倒豆子”式地全部傳授給我們的師生。于是,我和幾位教授一起商量,每次在他來之前我們都選擇一個課題,預先給他“布置功課”,同時也給鋼琴系的師生們布置功課,把每一次要傅聰先生講課的曲目單打印出來放在鋼琴系辦公室,由師生們“認領”曲目,保證每一首曲子都有學生彈奏,這樣傅聰先生就能講到肖邦、莫扎特、德彪西的全部曲目,以及海頓和斯卡拉蒂的部分曲目。傅聰先生也很有興趣知道下一次我們要他講什么曲目,他總會問我:“下次要我講什么內(nèi)容?”我報給他后,他總是大聲說“好”!師生們參與傅聰大師班的積極性相當高,每次的指定曲目都爆滿,大師班如有剩余時間,學生們可以自由報曲目,由傅聰先生挑選。先生每年分兩次來學院講課,每次上一個月的課。
由于他每天白天要堅持練琴,因此大師班課程時間也很“特殊”,都是安排在每天下午的五點到八點,通常也是大家的晚飯時間,但是,鋼琴系的407教室永遠座無虛席,師生們對精神食糧的渴求遠遠超過物質(zhì)食糧的需要。同學們帶著譜子聽課,餓了就悄悄啃一下餅干、巧克力,仍然豎起耳朵聽傅聰先生上課,生怕漏掉一個字。
傅聰先生這十余年在上音的講課,為我們開闊了視野、打開了窗戶,對提高師生的音樂境界和對音樂內(nèi)涵的理解,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響作用。
傅聰先生對音樂作品的崇敬,對演奏無比嚴謹?shù)膽B(tài)度,以及他對音樂的純真情懷,深深地打動了我。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在做“苦行僧”“音樂的仆人”“傳道士”。先生對作曲家作品的追求孜孜不倦,沒有終點。
有一段時間,他挑戰(zhàn)自己,準備開一場貝多芬奏鳴曲專場音樂會。在準備過程中,他對樂譜做了極為深入的研究。他身邊的貝多芬奏鳴曲樂譜有兩個原始版本:亨樂版和維也納版,可是有些同樣的樂句在兩個版本中有所不同,一個版本寫了小連線,一個版本卻沒有。先生為此,十分糾結以至于失眠,他用非常疑惑的表情問我怎么辦,我說這兩個版本都有可靠來源,您可以自己選擇,但他還是舉棋不定。最后我告訴他,正好我們在翻譯引進Barry Cooper的貝多芬奏鳴曲原始版,這個版本帶有十分詳盡的評注,建議他讀一讀。第二天他告訴我,這個版本中評注的解釋堅定了他原先內(nèi)心傾向性的選擇,語態(tài)高興得像一個天真的孩子。
他在教學時還會不斷給自己提出新問題。比如,在教肖邦《第四敘事曲》后,他問自己,最后段落第203至210小節(jié)被他形容為“從天上來的”pp和弦的輕聲是從哪里來的?他說又是一個晚上沒有睡好,直到想明白了才睡過去。
傅聰先生雖然長年久居在國外,但是他的東方文化底蘊很深,他覺得越是學習、研究西方音樂,越發(fā)現(xiàn)自己根深蒂固的東方氣質(zhì),因為中西文化意境是相通的。這些都與父親從小給他的中國文化教育息息相關,講課運用中國古詩詞做比喻來解釋特定的音樂意境是常有的事兒,有時他吟誦的中國古詩詞,在座的聽眾都不見得全熟悉。記得當學生彈奏德彪西的《帆》時,他運用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唯見長江天際流”來描繪這首作品的境界。諸如快速跑動的樂段,比如肖邦《前奏曲》第三首,他會用杜甫的《登高》中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來啟迪學生的想象力。肖邦《夜曲》(作品62之1)長顫音的地方(第68至75小節(jié)),他用蘇軾的《江城子》中的“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來啟發(fā)學生淚如雨下的感受。
例1
又如學生彈肖邦《幻想波蘭舞曲》(作品61)的引子段落,他用了毛澤東的《憶秦娥·婁山關》中“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來形容高處眺望壯闊山景,感受到一股雄壯氣概和凄美的演奏狀態(tài)。
為了讓大家更好地理解音樂,傅聰先生的講課經(jīng)常妙語連珠。例如,肖邦《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第二樂章第77小節(jié)的一長串裝飾音跑動樂句,針對學生一個一個音的彈奏,傅聰先生說,“這里就像有人揮手一筆簽字的瀟灑感覺”,令學生茅塞頓開。
例2
有時候,他又干脆用地道的上海話來比喻。比如莫扎特《D大調(diào)奏鳴曲》(K311)的發(fā)展部開頭需要輕輕地進來,他用上海話說這里是“悄悄地‘吖’進來”(上海話指偷偷地溜進來),比如莫扎特《c小調(diào)奏鳴曲》(K457)的第51至55小節(jié),對比前面的p樂句,突然出現(xiàn)的f,他用 “發(fā)格了”來形容這里的情緒(上海話指猛地爆發(fā)了)。
例3
懂得上海話的師生立即覺得這樣的形容非常形象,在座有不少上海師生,可以“翻譯”給不懂上海話的同學聽。
他形容莫扎特《d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K466)的樂隊部分是“天”,鋼琴獨奏部分是“人”,整曲“天人合一”,樂隊的連續(xù)切分節(jié)奏似乎是雷雨交加的場景,鋼琴獨奏主題是內(nèi)心痛苦的吶喊,有一種逃不出命運的無奈,所有的跑動樂句都存在神秘感,音樂深不可測,絕對不可變成單純的手指運動。他上課用語十分豐富,時而古詩,時而上海話,時而又是英語。莫扎特《d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K466)的第二樂章,他用英語“Just being without needing anything”來形容音樂的單純,從簡樸中感受音樂的高貴品質(zhì)。
傅聰先生讀譜的嚴謹精確程度也給我們樹立了榜樣。在教授德彪西前奏曲時,對于樂譜上作曲家給的音符時值看得比誰都仔細。比如德彪西《前奏曲》(上冊)第一首《德爾菲舞女》的最后一小節(jié)。
例4
最低的B音只有一拍,而和弦卻有兩拍加延長記號,如何嚴格做到把低音B彈完一拍后放掉,同時又能維持B大和弦,他做了示范:在彈完低音B后左手馬上回來不出聲地按住和弦,并且立刻換踏板,這樣就剩下干干凈凈的和弦聲音,效果和不換踏板完全不一樣了。在德彪西《前奏曲》(上冊)的第四首結尾部分也可以采取同樣的處理方法。
在教授肖邦《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時,第二樂章第36小節(jié)的raddolcendo和第三樂章第169、261小節(jié)的risveygliato是不太常用的音樂術語,由于上課的是我的學生,他謙虛地問我:“我請教你,這兩個音樂術語以前學的時候查過,現(xiàn)在忘了,是什么意思?”幸好我查過,我把我寫在琴譜上的中文翻譯字給他看,他回“謝謝”。先生就是這樣,絕不放過譜子上任何一個細節(jié)。
他從不說假話,愛憎分明。教學中對于彈得好的學生,他會大加贊賞,甚至于明確喊出“我喜歡你”!對于尚未理解他的意圖的學生,會顯出很焦急的神態(tài),恨不得馬上糾正。
由于我和幾位同事是他大師課的“??汀?,對他上課常用的詞匯已經(jīng)非常熟悉,我們嬉稱他有“語錄”。比如,遇到學生觸鍵太硬、太直白時,他總是說“要軟著陸”;彈到肖邦的裝飾音時,他總是說“on the beat”(在拍子上);遇到例5中的裝飾音時,他總是說指法是143,這個指法果然奏效;如果遇到例6中的裝飾音時,他說裝飾音絕對不要提早出來,要到“最后一秒鐘”,意即要把第68小節(jié)第三拍時值按足,第69小節(jié)的裝飾音不可提早出來,哪怕是一丁點兒。
例5
例6
還有,每當他說“rhetorical”這個英文詞,他總要請周薇老師翻譯,這個英文直譯是“修辭”,但是用在音樂演奏上是指演說性的彈奏,意即不要一個一個音彈,而是像說話、像演說;他總是對學生說,不要“操兵”,你們快跑手指不要變成像電熨斗熨過那么平整,音樂要有想象力;他管大拇指叫“大指拇”,一說到這兒,我們就會友善地笑他,他也知道他的說法與我們不同,但是說慣了,改不過來。
傅聰與肖邦有類似的經(jīng)歷,他們都身在異國,體驗到有家不能回的悲哀和滄桑,也許這是他特別能理解肖邦作品內(nèi)涵的原因吧!與他接觸中,能感覺他對祖國大好河山十分熱愛。一次,他和李民鐸老師一起去九寨溝旅游回來,深深感嘆祖國河山的壯麗,他說只有中國才有如此絢麗多彩的風景,還勸我有空一定要去看一看。他對學生的悉心指導,堅持十余年到上音講課,也體現(xiàn)出了他愛國、愛學生的情懷。
與他一起聊天,主題永遠是音樂,偶爾也講一些他小時候的趣事。他不喜歡拍照,很多聽眾在課程結束后都紛紛上來要求拍照留念,盡管不情愿,但他總還是照顧別人的熱情,違心地與人拍照留念。我們與他接觸良久,卻沒有留下與他的單獨合影。文中提供的這張照片是一次訪談時被錄像,之后從錄像中截圖下來的唯一一張與傅聰先生的合影。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多年聽他上課,所受影響深切,文章中所提內(nèi)容,只是滄海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