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健
摘 要:浪漫主義運動發(fā)生于18世紀末至19世紀30年代,是一場構建民族精神特質的思想塑造運動。柏林的宗教氛圍、普魯士君主制傳統(tǒng),特別是作為其“血脈”的等級制度在法國革命沖擊后依然完好無損地保留,使浪漫主義者得以將普魯士作為政治實驗場開展活動。亞當·米勒和斯泰因是兩位改革時期的浪漫派代表,一個從觀念出發(fā),將君主制、等級制“浪漫化”,用于指導改革;而另一個則從歷史經驗出發(fā),在實踐中嘗試將君主制和等級制做出順應時代的改變。他們的思想和實踐對普魯士的改革進程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鍵詞: 普魯士改革;浪漫主義;亞當·米勒;斯泰因
浪漫主義運動興起并活躍于18世紀末至19世紀30年代。作為文學概念,它早已為人們所熟知,其與政治的關系,也因為卡爾·施米特(Carl Schmitt)對浪漫派政治立場的關注,而成為一種政治哲學。至于浪漫主義與歷史,人們大多關注它對后來歷史主義史學產生的影響,作為歷史經驗的浪漫主義則研究甚少,因為普遍認為“浪漫”是個超歷史的概念。①
但實際上,浪漫主義深深嵌入了德國的歷史進程,或者說它的思想和行動構成了德國歷史本身。②有鑒于此,本文嘗試將浪漫主義與發(fā)生在19世紀初的普魯士改革相結合,通過描述兩位與改革相關的政治人物——亞當·米勒(Adam Mueller,1779—1829)和斯泰因(Heinrich Friedrich Karl Reichsfreiherr vom und zum Stein,1757—1831)的思想和主張,分析他們的“浪漫”思想和活動軌跡,展現(xiàn)這一時期德意志歷史的豐富性。在《政治的浪漫派》再版前言中,施米特承認,“只有從歷史的角度,把浪漫派與上個世紀宏大的歷史結構聯(lián)系在一起,批判才能達到更有意義的深度”。③
一、浪漫主義與普魯士的結合
浪漫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尤其是浪漫主義運動后期④醉心于國家理論和政治實踐的政治浪漫主義者與普魯士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諾瓦利斯(Novalis,原名Georg Philipp Friedrich Freiherr von Hardenberg)、施萊格爾(Friedrich August Schlegel)、米勒,他們主要的活動場所或思考的對象正是普魯士。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施萊埃爾馬赫爾(Friedrich Schleiermacher)、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Schelling)、阿恩特(Ernst Moritz Arndt)和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雖不屬于前者那個小圈子,但與浪漫主義人士也有著廣泛的聯(lián)系,他們同樣主要活躍在普魯士。
柏林的宗教氛圍是浪漫主義出現(xiàn)的原因之一。歷史學家比洛(Georg von Below)說,“浪漫派雖然不是新教精神的產物,但確實是新教土壤及其國家即普魯士的產物”。 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第22頁。普魯士是新教國家,但崇尚宗教寬容。早在勃蘭登堡馬克時期,選侯約阿希姆二世(Joachim Ⅱ,1535—1571年在位)改宗新教,于1540年頒布《教會法規(guī)》,確立了路德教的領導地位。約翰·西吉斯蒙德(Johann Sigismund,1608—1819年在位)則改宗加爾文教。不過,勃蘭登堡—普魯士一直保留著宗教寬容的傳統(tǒng),一般而言,各教派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邦君也避免使用“強迫信仰”的特權,以防止教派爭端和政治分裂。這個傳統(tǒng)在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Ⅱ,1740—1786年在位)時期發(fā)揮到了極致。在《論政府形式和君主責任》中,國王坦言,“統(tǒng)治者沒有權力指導臣民信仰什么。在宗教信仰自由的地方,人們平靜安康,而有宗教迫害的地方,則會引發(fā)血腥的、長久的、毀滅性的內戰(zhàn)”。 Friedrick Ⅱ, “Forms of Goverment and the Duties of Rulers” http://germanhistorydocsghidcorg/sub_documentcfm?document_id=3549(2021-03-25)因此在普魯士,官方宗教總是充滿各種思想和情感,激進的無神論理性主義、兼具神秘色彩的虔信主義,如“摩拉維亞兄弟會”等,在這里都有自己的活動空間。
一個事實是,浪漫派文學的重要代表都出自新教家庭,他們使用的德語在宗教改革后才發(fā)展起來并進入文學殿堂。普魯士是新教的大本營,而新教天生具有革命性。馬丁·路德發(fā)起的宗教改革將天主教世界捅出了一個大窟窿,引發(fā)了普遍而持續(xù)的反叛精神。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fā),一開始就吸引了一批具有革命情懷的浪漫主義者,他們是革命精神的擁躉,對雅各賓主義和民族主義有強烈訴求,對政治變革和社會改造充滿期望,雖然他們所追隨的可能只是革命的話語和形式。革命賦予了浪漫主義者另一種類似于宗教的信念。
不能否認,浪漫主義運動是從新教的土壤中生長起來的,也在信奉宗教寬容的普魯士大放光彩。改革時期,兩個與宗教有關聯(lián)的俱樂部即“基督教德國圣餐會”(Christlich deutschen Tischgesellschaft)和“麥凱弗雷” “Maikaeferei”,因其成員聚會地點位于柏林五月酒館附近的“自由宮”而得名。為政治浪漫派提供了活動場所。在一段時期內,它們產生過不小的影響。當然,在普魯士,宗教行為必須從屬于國家利益,它只能作為信仰和文化,而不能成為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因此,當浪漫主義詩人、作家以各種手段和形式表達不安分的反叛精神,提出治國理政的思想觀念時,他們是被允許的,但當他們皈依天主教,并以此作為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時,作為浪漫主義的政治運動也就宣告終結。 “基督教德國圣餐會”的主旨是建立強大的普魯士,驅除外國影響,拯救歷史傳統(tǒng)。它主要呈現(xiàn)的是浪漫派的文學運動,與宗教并無實質關聯(lián)。而“麥凱弗雷”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浪漫—保守派俱樂部,由布倫塔諾(Clemens Brentano)倡議成立,初衷也是以合法性與基督性對抗法國革命。該組織成員除了浪漫派人物,還包括許多重要的貴族保守派政治家,如福斯-布赫(Karl von VossBuch)、斯托爾貝格(Cajus Stolberg)、比洛(Friedrich von Buelow)等。不過,它存在明顯缺陷,布倫塔諾是天主教徒,蓋拉赫(Gerlach)兄弟也試圖把政治和宗教混合,與“摩拉維亞兄弟會”特別是其成員塔登(Adolf von Thadden)還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1819年,“麥凱弗雷”被關停。
對于政治浪漫主義者而言,普魯士真正吸引他們的還是政治。普魯士國家在兩個層面上為浪漫主義運動奠定了基石:它是開明的軍事—官僚—王權絕對主義國家,同時強烈關注個人權利和全民福祉。弗里德利希二世的普魯士是歐洲“開明專制”的典范,國王本人也是“開明君主”的楷模,他接受了哲學家沃爾夫(Christian Wolff)的“君王指南”,后者那本《關于人的社會學的理性思考》(Rational Thoughts on the Social Life of the Human Being,and in Particular on the Commenwealth)的意圖便是指導普魯士君主建立一個完全的福利國家。弗里德利希二世于1784年著手修訂《普魯士國家通法》(1794年生效),對這部法典,托克維爾的評價是:“它模仿了法國1791年憲法中的《人權宣言》,但本質上又完好保存了傳統(tǒng)社會的等級特權?!?Matthew Levinger, Enlightened Nationalism: The Transformation of Prussian Political Culture, 1806-1848, NY: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6該法典為解釋普魯士體制提供了完美注腳,它有理由使那些對政治具有強烈熱情的浪漫主義者以為,普魯士不僅是德國傳統(tǒng)邦國中最有潛力的國家,也是最有可能通過改造現(xiàn)存權力結構,發(fā)展出新型政治形態(tài)的國家。浪漫主義者圍繞普魯士所展開的斗爭就是為了實現(xiàn)這個時代的基本目標,他們渴望普魯士成為他們理想中的浪漫國家。
1797年,普魯士王位再度更迭,弗里德里希·威廉二世(Friedrich Wilhelm Ⅱ,1786—1797年在位)逝世,弗里德里?!ね溃‵riedrich Wilhelm Ⅲ,1797—1840年在位)登基,政治浪漫主義者萌生了在普魯士進行內部變革的強烈愿望。1798年,諾瓦利斯在《普魯士年鑒》(Preussische Jahrbuecher)上發(fā)表了格言式篇章《信仰和愛》(Glaube und Liebe),贊美路易斯王后,推崇模范家庭,塑造道德楷模,以普魯士王室為榜樣暢想理想的君主制國家的本質——愛和忠誠。在次年發(fā)表的《基督世界或歐洲》(Christendom or Europe)中,他更是從普魯士出發(fā),提出了規(guī)劃歐洲秩序的新藍圖。具有詩人氣質的諾瓦利斯想以普魯士為舞臺,描繪其生命、詩歌與思想的浪漫圖景,但不幸早殤。他的離世雖然使之免受因對普魯士“浪漫化”期望的落空而招致的痛苦,但并未阻止他的戰(zhàn)友們之后繼續(xù)活躍于普魯士,以普魯士為“試驗田”。
1806年10月14日,普魯士兵敗耶拿,王室逃亡到梅梅爾河畔。祖國山河破碎,卻在客觀上為浪漫主義者施展抱負創(chuàng)造了條件。1807年開始的普魯士改革,隨處可見浪漫主義者活動的身影,浪漫的政治思想也以不同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在普魯士歷史的危急時刻,帶有浪漫色彩的政治人物投身到了復興普魯士的運動之中。
然而,像革命者和詩人、文學家、出版人這樣的早期浪漫主義者對普魯士注定是要失望的。當一切都要賦之以信仰和愛,哲學、詩歌、科學和藝術,甚至國家理論和政策實踐都要被賦予浪漫色彩時,一定會遭到冷遇和誤解,浪漫主義者是帶著怨恨離開普魯士。對于他們的離去,斯塔爾夫人(Madame de Stael)說,本來就“沒人拿他們當真”。 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第36頁。
但是,還是有一類浪漫主義者在普魯士獲得了成功,至少有可能按照他們的理想推動普魯士走上浪漫主義道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從夢幻轉向了真實世界,不是簡單的想象過去,記憶歷史,以過去否定現(xiàn)在,而是從普魯士的歷史和社會結構中發(fā)現(xiàn)可以推動改造的元素,形成帶有“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思想體系。而能夠將他們與真實世界緊緊勾連在一起的,則是梅尼克所說的具有“確定社會特征的氛圍”,即作為普魯士血脈之一的傳統(tǒng)的貴族等級制度。
普魯士的等級制度并非特例,它與歐洲其他國家一樣,是從中世紀延續(xù)下來的一種經濟—社會—政治模式。進入17世紀、18世紀的絕對君主制時代,貴族等級雖然受到抑制,但君主與貴族等級的“二元社會和權力結構”并沒有被破壞,反而以新的形式鞏固下來,形成“等級導向的君主制”。 Guenter Birtsch, Der preussische Hochabsolutismus und die Staende, in Peter Baumgart(hrsg), Staendetum und Staatsbildung in BrandenburgPreussen, Berlin: de Gruyter, 1983, S403按照常規(guī),新君繼位后都要召集地方等級的“效忠會議”,重新明確君主與地方的關系。在易北河以東的廣大地區(qū),包括勃蘭登堡馬克、波莫瑞、東普魯士和西普魯士在內,等級制度構成了普魯士君主制度牢固的政權基礎。
代表地方權力的等級制度是一個完整的體系,主要包括土地貴族、市民和自由農民,農奴并無等級權力,其意見由“主人”——地主來代表。市民階層和有地的自由農民雖然勉強保持自身的獨立地位,但并不強大。真正掌握等級權力、控制等級政治的是土地貴族。因此,地方等級機構本質上是封建貴族利益的重要代表,它與中央政權間形成平衡關系,維持了一定程度的地方自治。不過,普魯士的等級制度并不是因循守舊、故步自封的,在革命到來之前它已經開始了緩慢變革。開明的君主以及地方貴族意識到人身自由與生產效率之間的關系,在領地農莊中,賦予部分農奴以一定的身份自由。同時,與國際市場的聯(lián)系在擴大,波羅的海谷物貿易將易北河以東的土地貴族與城市、農民聯(lián)系在一起,構成了日趨緊密的、新型的“利益共同體”。
法國革命是由第三等級領導的,對第一和第二等級形成巨大沖擊,它不僅剝奪了貴族等級的財產,也廢除了他們包括政治權力和社會權利在內的一切特權。公民權的確立破除了社會中所有傳統(tǒng)等級的壁壘,讓人人在法律面前實現(xiàn)了身份平等。
但是在普魯士,法國革命的劇目沒有上演。與法國革命爆發(fā)之前的社會不同,在普魯士發(fā)生的改革并非源于等級制度的落后和腐朽,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在拿破侖戰(zhàn)爭中也沒有受到沖擊。耶拿潰敗、宮廷東逃以及1807年6月14日《提爾西特和約》的簽訂,雖然使普魯士喪失了易北河以西的所有土地,但東部四個省份——勃蘭登堡、波莫瑞、西里西亞和普魯士卻安然無恙。不僅如此,國家的潰敗、中央政府的癱瘓還進一步激勵了由貴族所把持的地方等級政治,無論是支付法國的戰(zhàn)爭賠償還是復興戰(zhàn)后地方經濟,等級團體發(fā)揮作用的空間迅速擴大,這也為貴族抵制即將到來的改革提供了制度基礎。
偏安東隅使國家得到了寶貴的喘息機會,社會各方得以靜下心來,認真思考壓力之下國家可能的未來。普魯士改革匯聚了一批時代精英,他們來自不同邦國,其中也包括一些浪漫主義者。這些人集中在戰(zhàn)敗的普魯士,思考如何避免類似法國的革命在德國發(fā)生,改革的方向是否應該與法國革命的原則一致,未來的普魯士國家在經濟、政治和社會結構上應是怎樣一種形態(tài),普魯士的歷史和傳統(tǒng)可以提供什么樣的經驗和要素。借助等級制的歷史和現(xiàn)狀,浪漫主義者在普魯士似乎大有可為。
作為運動的浪漫主義就這樣嵌入了特殊時代的普魯士歷史。亞當·米勒和斯泰因,一個是浪漫派政治思想的設計者,一個是普魯士改革的領導人,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為改革增添了“浪漫”色彩,在普魯士歷史上產生了重要影響。
二、亞當·米勒:浪漫派政治思想的設計者
亞當·米勒出身新教家庭,是柏林財政部一名小官僚之子。1798—1801年,米勒在哥廷根大學學習法律和歷史,受到了法學家雨果(Gustav Hugo)和歷史學家施洛策爾(August Ludwig von Schloezer)及黑倫(Arnold Hermann Ludwig Heeren)的影響。此后,他在柏林的勃蘭登堡馬克委員會擔任了一段時間的候補法官,又到波森受聘為哈扎(HazaRadlitz)家的家庭教師,并在此完成了他的第一本哲學著作《對立學說》(或稱《矛盾學說》,Die Lehre vom Gegensatz)。隨后,他游歷了丹麥和瑞典。1805年,他跟隨精神導師根茨(Friedrich Gentz)去維也納,于4月30日秘密改宗天主教。
1805—1809年,米勒住在德累斯頓期間,做了關于詩歌、藝術的講座,影響不大。但1808—1809年冬季他開始講授國家學理論,最后以《論國家藝術的要素》(另譯《治國術》,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為題,于1811年集結出版。這些活動為他聚攏了人氣,賺得了名聲,吸引了不少政治家的關注。1809年,在法國人開進德累斯頓前,他回到普魯士,并思考如何活躍柏林“真正而又嚴肅的”公共輿論。8月29日,他向當時普魯士財政參事斯泰格曼(Christian Friedrich August Staegmann)遞交了一份《關于在普魯士出版官方報紙的備忘錄》(Denkschrift ueber Anteil der Nation am Nationalen und Oeffentlichen durch Pressfreiheit und oeffentliche Meinung)。1811年,他與克萊斯特創(chuàng)辦《柏林晚報》(Abendblaetter),后又經營《德意志國家通訊》(Deutsche Staatsanzeige)。1809—1811年,米勒在柏林做了一系列關于弗里德里希二世個性和普魯士君主制的演講,后編輯成冊,以《弗里德里希二世及其普魯士君主制的特點》(Ueber Koenig Ⅱ und die Natur,Wuerde und Bestimmung der preussischen Monarchie)為題,成為頗有影響的政治讀本。1813年德意志解放戰(zhàn)爭開始時,米勒離開普魯士去往奧地利,并于1829年逝于維也納。雖然米勒未曾在普魯士擔任過一官半職,報刊主編的正式職位也與他失之交臂,這多少令他失望。但在維也納,他被任命為帝國參事,直接為首相梅特涅服務,并受封騎士稱號。
米勒是以浪漫的造反派起家的,他曾自嘲其青年時代是“病態(tài)的,吹毛求疵的”。但不同于其他浪漫派人士,米勒不僅沒有受到“1789年思想”的影響,而且表現(xiàn)出了對法國大革命的仇恨。他最初接觸的是保守的、甚至反革命的思想。在這方面,他受到了“哥廷根學派”的影響,這些學者們始終與法國革命的熱情保持距離,對當時所發(fā)生的重要事件采取審慎的批判態(tài)度。米勒的思想淵源非常復雜,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與根茨、柏克、克萊斯特,甚至費希特的密切關系,在思想上他們彼此影響。從根茨那里,米勒了解了現(xiàn)實的物質世界,理解了國際貿易和國家的意義;從柏克那里,則懂得了傳統(tǒng)、風俗、直覺、情感等非理性因素對于有生命的國家的價值。在米勒眼里,柏克立足當下,尊重過去,放眼未來,其精神已烙入他的靈魂,但卻無法簡單模仿。 Adam Mueller,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 Berlin: JDSander, 1809, S25
米勒有自己的一套理論體系。《對立學說》一書奠定了浪漫主義的哲學基礎。這本書的出版受到根茨、諾瓦利斯、施萊格爾兄弟和費希特等人的鼓勵。后人稱之為“浪漫主義世界觀的綱領性論著”,但施米特卻認為,《對立學說》是部萬花筒,國民經濟學、自然哲學、醫(yī)學、文學和占星術都碰一碰,卻不得要領。 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第43頁。米勒提出該學說的宗旨是要在大革命后,向啟蒙思想所編織的機械藩籬發(fā)起沖擊,把思想的玄思植入現(xiàn)實的土壤。
米勒竭力反對啟蒙理性主義的“線性演繹”,正是為了克服它可能帶來的僵死性,米勒特別引入了“對立”理論。他指出:一切生活都建立在自然和精神、社會和政治的彼此矛盾和緊張之上,比如愛與恨、戰(zhàn)爭與和平等。不過,為了避免對立思想也出現(xiàn)“僵死”,米勒又進一步提出了“動態(tài)”概念,即把思考的對象置于運動和變化之中,強調過程而非靜止的概念本身。當然,“動態(tài)”的概念也是理性的,它不像人們通常批評浪漫主義思想那樣,是非理性或反理性的?!皠討B(tài)”的優(yōu)點在于突破了啟蒙思想的局限性。浪漫的理性和啟蒙的理性,“一個是無邊際的思想圖景,另一個是僵化而封閉的現(xiàn)實;一個堅決厭惡所有限制,另一個堅決反感所有自由”。 Adam Mueller,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 S23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曼海姆認為,米勒的浪漫主義實際上是完成了啟蒙主義憑借自己永遠可能完不成的任務。[德]卡爾·曼海姆著,李朝暉譯:《保守主義》,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頁。
通過“動態(tài)”概念,對立的事物“交互生存”,或競爭或沖突,并在這個過程中達成一個整體。因此,事物的當前狀態(tài)往往是變化中的當前共存因素的綜合,但不會就此停止,它還會在不斷的運動中,形成下一個更高級的綜合體。這樣一來,固定的社會契約是靠不住的,因為它每時每刻都在形成。米勒相信的是“觀念”而不是“概念”,他由此否定了機械的“社會契約論”。
米勒強調“整體性”(Totalitaet),這是他從諾瓦利斯那里挪用的浪漫主義術語,以“整體性”來包容和超越所有的矛盾和沖突,因為現(xiàn)實世界中的矛盾和沖突往往比二元更復雜。德國憲政史家胡伯(Ernst Huber)就認為,米勒對立思想的核心是“寓于多樣性中的整體性”(Einheit in der Vielheit),整體性體現(xiàn)為多樣性,而多樣性也是整體性的表達。 Ernst RHuber, Nationalstaat und Verfassungsstaat: Studien zur Geschichte der modernen Staatsidee, Stuttgart:WKohlhammer, 1965, S52這就是米勒的“生命哲學”。
《對立學說》為米勒最為關切的國家理論奠定了哲學基調,而《治國術》正是他思考政治學的杰作,也是政治浪漫派的經典。在米勒看來,根據(jù)對立學說,國家形態(tài)不能只是形式和秩序,這是“僵死性”國家的表現(xiàn),而應該是動態(tài)、鮮活、流動的,像生活本身一樣變動不居:
國家以及一切偉大的人類事務都具有這一特性,即它們的本質絕對不會被包裹在或被壓縮進詞語或定義之中。我們把僵硬的、一成不變的那類形式——如有關國家、生命、人類等的一般科學——稱為概念。我們的先輩認為國家是一種強制機構,但是,在新的時代,最好、最重要的國家形式不再是強制的,我們構建出了其他概念,但尚不能立足,因為這種概念不是動態(tài)的,而國家,就像我開頭所說的那樣,卻是持續(xù)運動的。 Adam Mueller,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S27
也就是說,國家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一個個機械存在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法律機構。對國家的認識也不只是簡單地了解其資源、物產、土地、人口、財富以及流通、法律和慈善狀況。如果僅限于此,米勒用浪漫派慣有的生動語言表述道,就如同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客廳里號脈、稱量食物那樣,得到的是少得可憐的知識”。 Adam Mueller,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S15至于政治家,他們的工作當然也不是像清理衣櫥那么簡單,把穿舊的衣服換下即可;或像高級裁縫那樣,為國家憲法和法律事務剪裁出合身的衣服;或像醫(yī)生那樣,為生病的國家開出單一的、精心配置的藥方,似乎藥到即能病除。米勒主張,治理國家的政治家,必須理解國家的本質,“要到國家的核心,也即其運動的中心去”。 Adam Mueller,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 S7
那么,如何才能進入運動的中心呢?米勒以為要經歷險境,“海上的風浪越大,舵手的冷靜就越值得稱贊”?!罢渭也荒軐?zhàn)爭狀態(tài)排除在其國家理論之外,視其為不相容和非自然之事,而應使戰(zhàn)爭思想滲透和啟發(fā)其整個理論。他所闡述的理論中不能只有和平沒有戰(zhàn)爭,不能只有靜態(tài)沒有運動。只有這樣,政治家的素質才能充分展現(xiàn)”。 Adam Mueller,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 S16
當然,并不是說米勒崇尚對立最極端的結果——戰(zhàn)爭,他崇尚的是無所不在的矛盾和沖突,而這種沖突的種子只有在活生生的歷史現(xiàn)實中才能發(fā)現(xiàn)并存活。米勒強調政治實踐而不是政治理論。掌握治國藝術的政治家不應該固守理論,而應該投身實踐:
與理論家相比,實踐者們總是更注重情感,他們的學問也更加鮮活,因此我們能夠從實踐者身上學到更多,他們總是和萬能的現(xiàn)實及其永無止境的需求站在一起,并使其保持生命力;實踐者們與國家的運動更多地糾纏在一起,并與其他一切存在相聯(lián)系;實踐者處于市民社會之中,而理論家則總是置身其外。 Adam Mueller,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S21
作為政治理論家的米勒同樣也想做個政治實踐家,把自己放到“運動的中心”去。他開始與普魯士政治“親密”接觸,觀察它、思考它。講座集《弗里德里希二世及其普魯士君主制的特點》的面世表明,米勒已經從泛泛的國家學理論闡釋轉向對具體的普魯士國家的個案分析,他要賦予整體性國家以直觀和鮮明的特點,并且希望對癥下藥,用治國術的藥方來解決普魯士的問題。
米勒對弗里德里希二世的普魯士國家及其生活持批判態(tài)度。在他看來,普魯士是一個巨大的國家工廠,它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是分裂的?!肮采畹拇硎墙y(tǒng)治者或國家工廠的管理者,而象征私人生活的則是財富和虛榮”。 Adam Mueller,Ueber Koenig Friedrich Ⅱ und die Natur, Wuerde und Bestimmung der preussischen Monarchie, Berlin: JDSander, 1810, S31-32但是,普魯士似乎又是一個完整的國家,一個君主制統(tǒng)治下的軍事—官僚國家,在弗里德里希的國家秩序下,君主是不受限制的權力所有者,是龐大的思想和企業(yè)生產以及商業(yè)機構的管理者:
君主從舊有的復雜權力關系中掙脫出來,成了權力的唯一所有者。這個人現(xiàn)在開始關心開銷、燃料、照明和治安了,給每個勞動者分配日常工作。他以貨幣和貸款為工具,輕松地做著清晰明確的計算。而勞動者的生活除了大工廠生產之外與統(tǒng)治者之間沒有了其他關系。臣民的自由就在于完成每日機械性的工作,按照君主所滿意的那樣去行動,去思考,去生活。 Adam Mueller,Ueber Koenig Friedrich Ⅱ und die Natur, Wuerde und Bestimmung der preussischen Monarchie,S29
對此,米勒難以忍受?!叭绻@個天才——指君主弗里德里希二世——沒有綜觀整體,而只有普通人的世俗眼光,那么這個天才以及他所發(fā)揮的作用又如何能被民族所理解呢”? Albrecht Langner, Adam Mueller 1779-1829, Paderborn:Ferdinand Schoeningh 1988, S95
更有甚者,政府的權力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它甚至可以“通過捆綁、強迫、驅使,簡言之是以各種機械手段進行統(tǒng)治”,“為人造的作品編織鐵衣”。 Adam Mueller,Ueber Koenig Friedrich Ⅱ und die Natur, Wuerde und Bestimmung der preussischen Monarchie,S28這樣的國家根本不是米勒所要的“整體國家”。因為所謂統(tǒng)治都是外在的,或者根本就沒有統(tǒng)治。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是截然分離的,歸屬“兩個主人”,對國家的責任和追求個人利益的私心難以協(xié)調。更重要的是民眾感受不到上帝、宗教、自由、法律、忠誠以及所有富有力量的思想的結合。因此米勒提出,必須解釋和解決這個時代的政治問題,而解決的辦法,就是“要有第三種更高的善,一種理念,一種神性的思想,讓責任和私利得到和解,把愛變成責任,把責任變成愛。只有這樣,內在的自由和民族性才能真正煥發(fā)出來,畢竟,私人生活是自下而上的民族性的反映,而公共生活反映的則是自上而下的民族性”。 Adam Mueller,Ueber Koenig Friedrich Ⅱ und die Natur, Wuerde und Bestimmung der preussischen Monarchie,S45
于是,米勒開始深入普魯士政治的核心,培養(yǎng)等級政治。在米勒看來,等級應該包括貴族地主、商人、企業(yè)主以及廣大市民。而在舊時代,商人和市民等級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米勒相信,等級政治不僅是歷史的豐富遺產,對未來也是行之有效的。他期望把人按等級組織起來,因為單靠個人是沒有前途的,只有通過某種政治形式,歸屬某個等級,個人才能發(fā)揮作用。并且,各等級只有與政府聯(lián)合才能成為有決定意義的整體。國家內部應始終保持動態(tài)的政治結構,它包括兩個部分:一是不同等級形成不同政治派別,彼此對立與競爭,實現(xiàn)等級秩序的統(tǒng)一;二是政府和各等級制度之間形成對立與融合,構成國家整體。胡伯認為,德國最早的政黨學說是從浪漫派中產生的,而米勒正是它的創(chuàng)始人。
在米勒的等級政治中,貴族政治是首要的。但是他也注意到,中世紀流傳下來的貴族等級受國家政權和經濟利己主義的侵蝕,正在逐漸解體,走向沒落。因此他不遺余力地吶喊:
“要像英國一樣通過繼承法,一方面維持其強烈的榮譽觀念與純潔無瑕,另一方面也要維持其身份的珍貴,此外,要對來源于貴族觀念的血統(tǒng)的純潔性(尤其是男性成員)和家族關系的純潔性進行嚴格監(jiān)督。同時,僅有非常突出的功勛才可以晉身貴族階層?!逼渲凶钪匾漠斎皇恰安荒苣ㄈベF族從其出身中獲得的優(yōu)越感”,要“通過各種法律規(guī)定和榮譽獎勵,來盡可能地捍衛(wèi)貴族無形的本質”。 Adam Mueller,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S260
保護貴族的財產私有權是米勒最為關切的。“要保留所有保護貴族家族的特殊制度,如信用委員會、長子繼承權,以及一切對不可轉讓的財產和權利的規(guī)定”。米勒最擔心的是一旦土地貴族和農民沒落了,最后只剩下商人、企業(yè)家和猶太人。為此,他堅決反對農民解放,反對地產轉讓。而這個過程實際上在弗里德里?!ね皇澜y(tǒng)治時期就已經開始,在弗里德里希二世治下,王室領地的依附農的解放也成為風尚。
與此同時,米勒也沒有忽略市民等級的意義。雖然貴族是國家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必要的憲政等級”, Adam Mueller,Die Elemente der Staatskunst,S266但為使君主了解民意和民眾利益訴求,市民等級能夠充當連接國家邊緣和中心,并對君主產生影響的橋梁。市民議會通過人為選舉產生,與靠自然出生形成的貴族議會組成二元對立,是國家理想的政治形態(tài)。因為真正的權力只能在無限的束縛中產生,同時,在這種權力與束縛之間無限的沖突中,才能產生普遍自由、權利意識和國家法。
為約束普魯士強大的軍事—官僚國家,煥發(fā)真正的內在自由和民族精神,米勒贊同成立一個“民族代表大會”,這不是什么新的想法,因為英國的議會和法國的國民議會早就受到贊美和追隨。但米勒的代表制有所不同,不是立法權與行政權的分離和相互制衡,而是把選舉產生的、具有不同等級特征的且能承擔責任的代表制度與君主統(tǒng)治結合起來,既尊重和保留傳統(tǒng)君主制,又避免絕對君主制的弊端,而且可以充分調動國民參與民族性和公開性的建設,真正實現(xiàn)民族的自由。他認為:“只有把民眾組織起來參與公共生活,國家才會產生真正意義上的黨派,才會產生偉大的二元性,充滿活力的二元性,才會有真正的等級制度。只有這樣,意志的永恒統(tǒng)一和堅強的行政才是可能的。這樣,我們就不需要依賴天才,在任何環(huán)境下,政府自身就可以勝任?!?Albrecht Langner, Adam Mueller 1779-1829, S96
其實,米勒不反對具有最高決策權的君主制,恰恰相反,在他內心深處,期待著在這個“特殊的國家”發(fā)生“一件振奮人心的事”,那位特別的統(tǒng)治者能為“百年王業(yè)推向巔峰”做出貢獻。 Adam Mueller,Ueber Koenig Friedrich Ⅱ und die Natur, Wuerde und Bestimmung der preussischen Monarchie,S59只是,米勒所要的是在等級政治基礎上的君主制。不過,作為典型的浪漫派,當對改革的具體方案進行討論,探尋以何種方式、由哪些成員來組成國民代表大會以及賦予其何種職能時,米勒卻小心地回避了。
1809年,當米勒再次回到普魯士時,決計要把《治國術》理論付諸實踐。而實際上,該書的出版也正反映了當時普魯士現(xiàn)實政治中所表現(xiàn)出的普遍對立的情緒。1810年,哈登堡執(zhí)掌政權,高居“首相”之職,領導改革,試圖通過“自上而下”的辦法推動普魯士政治、經濟和社會結構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而以勃蘭登堡貴族為首的地方等級則擔心傳統(tǒng)特權的喪失,反對中央行政集權化,試圖通過“自下而上”的辦法建立政權,強化等級制,成為政府的反對派。米勒卷入其中,第一個行動便是計劃在柏林辦兩份政治報紙:官方的和民間的,作為政府操控新聞機構的有效武器。在8月20日一封給斯泰格曼的私人信件里,米勒這樣寫道:“我敢在國家參事院的授權下公開出版一份官方報紙,在參事院默許下出版一份匿名的民間報刊。換言之,既給大臣們也給反對派寫文章。這樣做是有必要的,它將有助于普魯士公共輿論的復活。” Ernst RHuber, Nationalstaat und Verfassungsstaat: Studien zur Geschichte der modernen Staatsidee, S56
創(chuàng)辦兩份報紙的意圖與他提倡的“對立學說”相符,米勒要開啟一個新聞“對立”的時代,不僅要發(fā)出市民社會的自由聲音,還要擔當政府的喉舌。他相信,只有這樣公共輿論才是鮮活和健康的。而哈登堡政府在宣傳改革的問題上與米勒不謀而合。政府也希望通過新聞媒體影響公共輿論,對社會共同關心的問題闡述觀點,深入討論,消除異見,達成共識。不過,在普魯士復雜的政治形勢下,米勒身上存在兩種可能性,要么代表政府,要么代表反對派。前者要改革,后者要復辟。在當時,米勒的思想是波動的,很難確定他的方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他要創(chuàng)造公共生活的空間,認為只有讓民眾參與到公共生活中,通過矛盾和沖突,國家才會有活力。
1810年6月,普魯士改革進入新階段。哈登堡采取雷霆手段,與他的辦公廳主任斯泰格曼頻頻出手,推出《稅法草案》,廢除一切封建殘余,取消各省、各等級之間的差異,實現(xiàn)稅收平等化,并將地方財權、債權以及行政權等重要事務移交中央政府。總之,哈登堡想通過稅制改革統(tǒng)合普魯士行政國家,將等級勢力最終納入中央集權制的行政體制。改革派與反改革派的斗爭日趨白熱化,而此時的米勒卻與反對派領袖馬爾韋茨(Friedrich von der Marwitz)站在了一起。米勒和馬爾韋茨,究竟是前者影響了后者,還是代替后者發(fā)聲,學界存在著爭議。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兩者都力圖捍衛(wèi)君主與貴族間訂立的神圣契約,承認君主主權得到貴族認可,政權則在君主與貴族間分配。米勒提醒馬爾韋茨,哈登堡要摧毀傳統(tǒng)等級政治,在普魯士建立法國式議會。他寫道:“沒有舊等級就沒有國家,沒有傳統(tǒng)貴族,國家也將不復存在?!?Robert MBerdahl, The Politics of the Prussian Nobility: The Development of a Conservative Ideology, 1770-1848,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32貴族所擁有的自然歷史權利絲毫不容侵犯。
對立斗爭的舞臺是《柏林晚報》。反對派不斷撰文,公開批評政府的政策和目標。雙方以報刊為中心,輿論戰(zhàn)打得不亦樂乎。
這個時期,米勒還與阿爾尼姆(Achim von Arnim)一起,成立了“基督教德國圣餐會”,集中了一批普魯士重要的貴族反對派、藝術家和知識分子,仍然以《柏林晚報》為“布道臺”,批評自由貿易、官僚制度以及資本的影響。1811年2月11日,由米勒起草抗議書,呈遞國王,矛頭直指哈登堡。文中羅列了哈登堡的種種罪狀,說他要在普魯士搞革命,挑起無產者對有產者、工業(yè)對農業(yè)、資本對地產、物質主義對神圣原則的戰(zhàn)爭。更進一步地,哈登堡還鼓勵利己主義,壓制利他主義,追求當下,漠視過去,以個體凌駕于家庭,鼓勵投機,打擊商人和農民,否定民族歷史,以能力和知識取代美德和個性等等。 Wilhelm Mommsen(hrsg), Deutsche ParteiprogrammeEine Auswahl vom Vormaerz bis zur Gegenwart, Muenchen: CHBeck,1951, S9-12
哈登堡怒不可遏,他以行政手段將馬爾韋茨、芬肯斯泰因(Finckenstein)送進了斯潘道監(jiān)獄,關了六周?!栋亓滞韴蟆吠??,反對派陣營被瓦解。雖然文件是由馬爾韋茨簽署的,但米勒本人也被哈登堡打發(fā)到了維也納,安排了一份可有可無的工作——外交記者,離開了權力中心。1813年,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基督教德國圣餐會”解散。
騎墻終歸是沒有出路的。施米特說,哈登堡不愿意再與米勒玩“對立”游戲。在首相眼里,重用米勒存在風險。為他安排公職,如果是朋友,可以發(fā)揮作用,而一旦成為敵人,則十分危險。這個出身市民家庭的浪漫派,最后徹底倒向了等級貴族。之后,米勒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他申請普魯士公職遭到了拒絕,去維也納成為他唯一的出路。1813年,奧地利參加反法同盟,米勒找到了在奧地利任職的機會,在蒂羅爾的奧地利軍隊中擔任地方專員和政府參事,同時負責《蒂羅爾信報》的出版和發(fā)行。1815—1826年,米勒任奧地利駐北德總領事,常駐萊比錫。期間,他于1817年公開了政治浪漫派的天主教身份,因為拿破侖戰(zhàn)爭結束后,歐洲政治形勢急速右轉,哈登堡改革受到了阻礙,一批保守派官僚聚集在國王周圍,逐漸把持了政局。1819年,詩人科采布(August Kotzebue)遭青年學生卡爾·桑德(Karl Sand)刺殺身亡。為壓制德意志邦聯(lián)內部日益興起的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運動,在梅特涅主導下,邦聯(lián)推出了《卡爾斯巴德決議》,而米勒正是決議的起草人之一,他成了徹徹底底的“反動分子”梅特涅的代理人。
對這個結果,曼海姆的分析是中肯的。米勒與貴族等級的結合不能長久,因為后者不能長期得勢,因為未來不屬于它,所以米勒跟早期的浪漫派知識分子一樣,會成為沒有社會屬性,沒有利益歸屬的人。不過,米勒的生命離不開政府,他的思想是要與權力結盟的,雖然他痛恨專制政體,但是為了生存,又不得不尋找權力靠山,“把自己的文筆出租給當時的政府”。 卡爾·曼海姆:《保守主義》,第127頁。而更重要的是米勒的政治思想,他要在世俗世界取得平衡的對立思想,在現(xiàn)實中是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幻想,絕對君主制被否定了,但又找不到能夠替代它實現(xiàn)平衡的政府體制,最后也只能寄希望于超俗的第三方即“高貴、崇高和神性的東西”。這也決定了米勒思想的最終歸屬,他只能屬于浪漫派。
浪漫主義的“對立學說”作為普魯士的顯學是短暫的,甚至還沒有梅特涅的政治生涯長命。米勒死于1829年,終年50歲。第二年,即1830年,巴黎發(fā)生“七月革命”,復辟時代結束。
三、斯泰因:浪漫主義的改革家
斯泰因是拿騷帝國騎士的后裔,其家族和普魯士關系密切。斯泰因16歲時就讀于哥廷根大學,攻讀法律,但對中世紀帝國史和普魯士歷史有濃厚興趣。1780年,斯泰因就職于威斯特伐利亞礦產部門,負責礦場改造。此后,又先后出任克勒弗馬克礦業(yè)局長和威斯特伐利亞戰(zhàn)爭與王室領地管理委員會主任。1804年赴柏林,榮升普魯士財政和經濟事務部大臣。1806年,普魯士戰(zhàn)敗,斯泰因隨宮廷一路向東逃亡,先經科尼斯堡后赴梅梅爾,并在此出任普魯士國家資產部大臣。期間因與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發(fā)生齟齬,斯泰因被解職,但旋即又于1807年夏復出,開始主持普魯士改革。
與米勒不同,斯泰因不是思想家,他反對抽象理論,輕視政治哲學家,稱之為“玩弄辭藻的人”,并嘲笑“治國術”就是一門“抖機靈”的學問。他的改革更多是吸收了時代同仁們的思想精髓。但即使如此,后人在研究斯泰因時,還是想要追溯其思想淵源,盡管其很難厘清,甚至還會引發(fā)不同派別的爭論。其中,關于斯泰因是不是浪漫主義者的問題便是見仁見智。至于他與米勒之間是否有直接接觸和交往,也無更多史料佐證。
青年時代,斯泰因顯然是受到了他的同窗好友雷貝格(August Wilhelm Reghberg)和布蘭德斯(Ernst Brandes)的影響,作為“漢諾威學派”的重要成員,他們將柏克的思想傳遞給了斯泰因。斯泰因與柏克都看重基層社會的重建,贊同具有差異性的等級社會,尊崇土地貴族,支持改善依附農地位,煥發(fā)鄉(xiāng)鎮(zhèn)生活的生機。應該說,本土的思想資源和帝國騎士的出身對斯泰因影響更大,因為這些是他血脈里的東西。蘭克說,“斯泰因身上所特有的精神植根于他成長的土壤”。 Fritz Hartung, Freiherr von Stein, in Zeitschrift fuer die gesamte Staatswissenschaft, Bd91, H1(1931), S4
斯泰因與尤斯圖斯·默澤(Justus Moeser)的關系一直受到人們的關注。默澤將古老的等級制度、貴族特權做了順應時代的改造,使中世紀的宗團主義與啟蒙的政治理論達成了和解。在他的“國家股份制”理論中,等級是國家建構的核心支柱,土地貴族和農民、市民及手工業(yè)者各得其所,構成了古樸和其樂融融的德意志鄉(xiāng)村和城市景象。斯泰因應該是接受了這一教誨,1817年12月18日,在給胡費爾男爵(Freiherrn von Hoevel)的信中,以及后來對盧梭的批評中,斯泰因都表達了對國家契約的看法。他認為:國家和民族不是一件藝術作品,不像新開墾的殖民地那樣可以人為創(chuàng)造。它是有機生長起來的,國家的健康發(fā)展只有與它的歷史相連才是可能的。 GHPertz, Das Leben des Ministers Freiherr vom Stein, 1849-55, Bd5, Berlin:GReimer,1850,S166與出身于奧斯納布呂克貴族世家的默澤一樣,在拿騷成長并在威斯特伐利亞從政的斯泰因,試圖建立一個“有生命力的、充滿社團儀式的、有德意志同盟精神的有機體”。 Fritz Hartung, Zur Geschichte der deutsche Verwaltung im 19und 20Jahrhundert, in Otto Buersch(Hrsg), Moderne preussische Geschichte 1648-1947, Berlin: de Gruyter, 1981, S686
斯泰因是一個地道的政治家、實踐家。他在工作中思考和行動,拒絕一切不切實際的東西。普魯士改革開啟于耶拿戰(zhàn)敗之后,同那個時期大多數(shù)青年人一樣,對法國革命原則的歡呼和迷戀是一種正?,F(xiàn)象。在斯泰因及其改革派的圈子里無法排除自由主義的觀念,啟蒙理性、個體權利等都是他們追求的目標。但正如曼海姆所說,“這種反應從根本上說究竟只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上的反應,實際歷史因素的隨后發(fā)展幾乎將此顛倒過來”。 卡爾·曼海姆:《保守主義》,第118頁。
這個歷史因素指的就是現(xiàn)存的國家和等級制度。斯泰因是從舊制度過來的,對舊制度的狀況十分清楚,對他所服務的那個普魯士國家有切膚之感。他不喜歡弗里德里希國家的政治基礎,雖然他認可君主的勤勉和德行,但在所謂的開明專制下,人就像機器零件一樣被操控,變得麻木、墮落;而整個官僚機器以及精神狀態(tài)則日趨僵化,缺乏彈性。1821年8月24日,在給加格恩(Gagern)的信中,斯泰因對官僚制度有過一段辛辣評價:
官員們領取報酬,只追求工資的獲得和增加;他們受過教育,卻停留在照本宣科的世界而不是現(xiàn)實世界中;他們對什么都沒有興趣,因而與市民階層沒有接觸;他們自己就是一個特權階層,只會打字的特權階層;他們沒有財產,所以財產的一切變動都與他們無關。無論下雨晴天,無論捐稅增加還是減少,無論是摧毀舊權力還是任之存留,這一切他們都毫不關心。 HansUlrich Wehler, Deutsche Gesellschaftsgeschichte, Bd2, Muenchen: CHBeck, 2008,S304
但是,即便如此,斯泰因也并不主張推翻現(xiàn)存國家機器,而希望對舊制度進行順應時代的調整,賦予它新的精神內涵。
同樣不能推翻的還有等級制度,這也是斯泰因所尊重的自然—歷史權利。但他真正熟悉的是他生長的西部鄉(xiāng)村和貴族世界,稱它“自主、富有力量”。對普魯士君主制的核心地帶東部地區(qū),他所知甚少且印象極差。在他眼里,那里的農村單調、死寂、缺少活力、令人沮喪。貴族的莊園像野獸的巢穴,周邊被墓地包圍,肅殺荒涼。不僅如此,東部的貴族等級思想僵化、品行低劣、極端自私。對此他痛心疾首。
如何解決這些問題?斯泰因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是煥發(fā)民族精神,推動公民參政。在那份著名的《拿騷備忘錄》中,斯泰因改革的核心意圖得到了充分表述:“要活躍共同精神和公民意識,利用沉睡或被誤導的力量以及分散的知識,恢復對祖國、獨立和民族榮譽的情感。”
“如果財產所有者被排除在所有省的行政管理之外,那么將他與祖國聯(lián)系在一起的紐帶就失去了意義,他那些關于財產和公民身份的知識就產生不了作用,他追求完善、緩解不幸的渴望就會減少,他的業(yè)余時光和才能就會付諸娛樂和蹉跎,而這些本來是應該在另一種環(huán)境下心甘情愿奉獻給國家的”。 ?“Nassauer Denkschrift zur Staatsreform im Preussen”http//germanhistorydocsghidcorg/subdocumentcfm?docu_id=3552(2021-03-25)
為此,首先要解放人,把農奴從國家和封建制度的約束中釋放出來,通過廢除封建領地義務,保障遷徙自由、職業(yè)選擇自由、土地買賣自由等,讓他們經濟自立,成為有產者;而后讓他們參與行政,并逐漸“習慣”于自我管理。1807年政府頒布的《十月敕令》是為了解決第一個問題,而1808年10月13日的《鄉(xiāng)鎮(zhèn)自治條例》和1808年11月19日的《城市自治條例》則是為了滿足第二個意圖。
當然,等級政治的意義從來沒有離開過斯泰因的視野,這是他體制改革的核心。但是斯泰因對新時期等級的理解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限于貴族地主和地產所有者,還包括其他所有的有產者階層,也就是說它建立在私有財產和知識能力基礎上,而不再只是依靠出身和世襲。斯泰因寫道:“那些貴族是國家的負擔,數(shù)量龐大,大部分很窮,向國家要補貼、特權和各種優(yōu)惠待遇。他們的窮困是缺少教育引起的……也因此無力提高自己的地位?!?Herbert Obenaus, Anfaenge des Parlamentarismus in Preussen bis 1848, Duesseldorf: Droste Verlag, 1984, S38-39未來,代表貴族等級的應該是他們中的佼佼者,有見識、有財富的那些人。終其一生,斯泰因都相信,“健康的”貴族等級是國家必不可少的,即使他不斷地呼吁農民和市民的解放。
1808年11月19日,政府發(fā)布《告普魯士君主國全體居民書》,其中宣稱:“自由人所擁有的權利,從今以后農民和城市市民可以享有。通過參與政務你們可以實現(xiàn)自我管理,并由此推廣和完善等級制度。你們當中最誠實和最能干的人應該代表各級政府,各類學者和專家要成為各個行政部門中的顧問。市民們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建自己的政治集體,廢除當局政府的監(jiān)管。” “Ordnung fuer saemtliche Staedt der preussischen Monarchie”
http//germanhistorydocsghidcorg/subdocumentcfm?docu_id=3553(2021-03-25)
按照斯泰因的設計,公民不是以個體身份,而是以某等級代表的身份參與行政。代表產生的辦法依靠等級,由各地各等級推選產生。這是他所設想的代表制的基礎和框架。不過,斯泰因也是務實的,他之所以這么做也是看到了農民解放和公民參政可能帶來的好處。
在斯泰因主持政局前,普魯士的經濟和社會狀況已經面臨困境。對農村土地的投資已無利可圖,貴族用以抵押土地的債券實際價值跌落至面值的1/3。城市被饑餓和瘟疫包圍,貧困帶來了高死亡率。1807—1808年間,在柏林出生的嬰兒有5846人,死亡者卻達到4300人。自殺率快速攀升,柏林每周自殺人數(shù)從6人上升至10人。從勃蘭登堡省長薩克(Johann August Sack)的一份報告中可以看出,官員的情況也很慘,一些下層官員變賣家具,最后只剩下一張床。解放農民,活躍市場經濟,提高生產力,改善民生,似乎是當時唯一可行的辦法。 Robert MBerdahl, The Politics of the Prussian Nobility: The Development of a Conservative Ideology, 1770-1848, p108
法國占領期間龐大的軍事開支和戰(zhàn)爭賠償,也像一座大山,壓得普魯士政府喘不過氣來。公民參政既可以節(jié)省行政開支,還能削弱官僚機構的專制統(tǒng)治,并克服官僚身上的“雇傭精神”和“教條心理”。行政體系的開源節(jié)流明顯受到了英國自治的啟發(fā),在《拿騷備忘錄》中,斯泰因引用了英國公共行政的例子,認為英國自治由地方鄉(xiāng)紳主導,有較高聲譽,不領政府薪俸,而是依靠自己的經濟實力承擔自愿參加地方治理所產生的費用,他們不屬于“職業(yè)官員”。這樣做不失為政府節(jié)流的好辦法。
斯泰因執(zhí)政時期,公民參與的等級政治開始全面推廣。在基層鄉(xiāng)鎮(zhèn),要實現(xiàn)最大程度的有產者的治理;省一級要由等級代表參與管理;而在中央層面,則設立某種委員會,比如立法委員會,成員包括等級代表,為政府決策提供專業(yè)信息,為政府立法提供法律咨詢。當然,最高目標是成立“民族代表會議”。公民,無論是擁有一千公頃土地(相當于100胡符)的地主,還是農業(yè)、工業(yè)或貿易的從業(yè)者,無論其擁有資本還是知識,都有資格成為“民族的代表”。
但是,這套方案在具體實施時遭遇了挫折。鄉(xiāng)鎮(zhèn)自治最先受到抵制,大多數(shù)東部的農民和市民根本無法進入各縣的代表機構,所有代表席位都落入傳統(tǒng)貴族手里。省代表會議中,只有東普魯士省的實踐是成功的,1808年2月,在斯泰因的親自主持下,會議在“戰(zhàn)時首都”科尼斯堡順利召開,代表中除了貴族,還有自由農民及市民,有的代表甚至不再接受推選人的授意,而是獨立投票,這是歷史性的突破。增加稅收等重大議題在這次會議上也都獲得了通過。但其他省份如西里西亞、波莫瑞和勃蘭登堡由于傳統(tǒng)勢力過于強大,在稅率問題上,討論的結果居然是貴族的應納稅率低于農民。
“民族代表制”方案是斯泰因委托雷迪格(Karl von Rehdiger)設計的,但它的困難不僅僅在于究竟實行“兩院制”還是“三院制”, 由貴族和高級教士代表“顯貴”組成上院,由有產者和受教育階層組成第二院,由國家參事院充當?shù)谌?。但斯泰因有不同意見,他反對文官和軍官代表(第三院的主要成員)參與,因為他們沒有獨立人格,職責是服從,無法表達民意。還在于斯泰因想減少貴族家族的代表權,選拔那些有才干的富裕貴族進入議會,并騰出位置給更多其他階層的代表。這個計劃沒有實現(xiàn),代表權依舊由傳統(tǒng)貴族掌握。
改革不盡人意,現(xiàn)實經濟和社會條件的制約是原因之一。首先,經濟改革處于起始階段,在依附農還沒有得到解放之前,有產者階層只能是那些曾經的地產擁有者——貴族地主。且不說有關經濟解放的法令朝令夕改,等級貴族的強烈抵制使任何一項措施都步履維艱。其次,斯泰因在內心深處對等級制度是青睞的。盡管他不否定甚至鼓勵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但這種權利和自由是有社會性的,劃分等級的。有歷史學家認為,斯泰因的改革就是為等級貴族利益服務。比如,《十月敕令》的出臺是為了使貴族擺脫莊園里多余的農奴,農民們因此喪失了保護,不僅如此,該法令也為地主有恃無恐地公開吞并那些沒有繼承權的農民的小塊土地提供了方便。而所謂的地方自治實際上也是為了增加而非削弱容克的政治權力。 Klaus Epstein, “Stein in German Historiography,” History and Theory, Vol5, No3(1966), p254事實上,直到1810年哈登堡上臺,貴族們一直在利用敕令提供的機會,犧牲農民的利益,擴大地產,改變領地的財政狀況。1808年夏西里西亞的農民暴動反映了這一問題。因此,結合斯泰因對貴族等級的各種言論,波岑哈特將斯泰因改革直接稱為“貴族改革” Erich Botzenhart, Adelsideal und Adelsreform beim Freiherrn vom Stein, Westfaelische Adelsblatt, Bd5,1928,S210-241就不足為奇。
在貴族領地司法權問題上,斯泰因也是模棱兩可。1808年,一位法官曾給斯泰因去信,為領主法庭辯護。他提出的理由是,依附關系是一切國家的根基。教育人們從年輕時開始學會服從是貴族的責任,如果領地喪失了警察和司法權,那么服從也就蕩然無存。另有一封呈給國王的請愿書,其中也寫道:保留現(xiàn)存制度是國王應允的,其中領主法庭最重要,它是紐帶,通過忠誠和情感,把地主和依附民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Robert MBerdahl, The Politics of the Prussian Nobility: The Development of a Conservative Ideology, 1770-1848, p122斯泰因對此表示接受,因為直至他于1808年11月離職前,領地司法改革始終沒有提上日程。
盡管作為改革的領導者,斯泰因必須講求實際,解決現(xiàn)實問題,但他也有個人情感、等級烙印。仍然可以看到斯泰因身上有浪漫主義色彩。1821年11月8日,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他寫道:“國家,絕不是初級產品生產和加工的聯(lián)合會,不是農業(yè)經濟和工場產品的協(xié)作機構。國家的目的是促進宗教、道德、精神和物質的發(fā)展?!?820年3月28日,在與斯皮格爾(Spiegel)伯爵通信時,他再度表達了對國家的看法,國家的主要功能不是做民眾的衣食父母,“在我看來,它是宗教—道德、知識和政治的完美體現(xiàn)”。 Fritz Hartung, Freiherr von Stein,Zeitschrift fuer die gesamte Staatswissenschaft,S14Anhang 2在這個問題上,斯泰因與米勒觀點一致。關于國家,米勒有這樣一段經典表述:“國家不是簡單的制造商和管理機器,也不是機械的社會。它把社會中物質和精神的需要緊緊連在一起,它是社會生活的化身,偉大、精力充沛,代表著整體有生命力的發(fā)展?!?Ernst RHuber, Nationalstaat und Verfassungsstaat: Studien zur Geschichte der modernen Staatsidee, S54
既然是整體的“有機國家”,行政與立法當然合二為一,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在普魯士既無理論市場也無實踐場所。在1806年4月的一份備忘錄中,斯泰因稱:“普魯士沒有國家憲法,最高權力不是在國家首腦和國民代表之間分配的?!?Ernst RHuber,Deutsche Verfassungsgeschichte seit 1789, Stuttgart:Kohlhammer,Bd1,1957, S291雖然“自治”(Selbstverwaltung)是斯泰因一生的志業(yè),但不同于英國建立在議會政治基礎上的、行政權與立法權完全分離的地方自治,斯泰因所提倡的是在行政領域進行的分權管理,參與行政事務的公民既有行政權也有立法權。讓民族中最優(yōu)秀的人參與公共事務,為各個等級中擁有杰出才能者提供機會,實現(xiàn)國家的最大幸福,并在此基礎上賦予全體人自由、責任和共同參與權,這是斯泰因最大的政治理想。
斯泰因執(zhí)政生涯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個性中的漫不經心、人際關系中不善于轉圜給他帶來了厄運。在一封信中,他不加掩飾地談及要以西班牙為榜樣,實現(xiàn)德意志的崛起,但不慎落到法國人手里。于是,在拿破侖的壓力下,加上內部政敵的攻擊,1808年11月24日,斯泰因被免去所有職務,徹底離開了普魯士。之后他曾前往波希米亞。1812年,當他再度出現(xiàn)在政治舞臺上時,已是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的座上客。他寄希望于依靠俄國來拯救歐洲的自由,拯救德意志的“尊嚴和獨立”。
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斯泰因小心維護著他作為歐洲“世界公民”與德意志民族主義者的聲譽。對此,梅尼克的評價是:“邦國與民族的純粹政治使命恰好與統(tǒng)一并解放歐洲的普世使命相合,在政治浪漫主義的意義上,健康的國家利己主義與普世主義也是相通的?!?弗里德里希·梅尼克:《世界主義與民族國家》,第119-120頁。歷史學家哈通(Fritz Hartung)也竭力為斯泰因辯護,說他即使作為沙皇的謀士,也沒有丟掉德意志人的品性,他還是德國人,還在為德國做事。如1813年1月,他親赴東普魯士領導解放戰(zhàn)爭,當然是作為沙皇的顧問。在維也納會議上,他為解決德國問題而左右調停。 Fritz Hartung, Freiherr von Stein,Zeitschrift fuer die gesamte Staatswissenschaft,S18
但是,在如何構建未來德意志國家的問題上,斯泰因逐漸對逝去的“德意志帝國”產生了某種幻想。在1812年9月17日的《彼得堡備忘錄》中,斯泰因首次提出了戰(zhàn)后德國的政體問題。在他看來,10—13世紀的德意志帝國強大、富于智慧,法律也是昌明和自由的。 “Petersburger Denkschrift”http://germanhistorydocsghidcorg/sub_documentcfm?document_id=3597(2021-03-25)在翌年8月的《布拉格備忘錄》中,他再次提出,應該建立一個由奧地利皇帝來治理的帝國,皇帝在帝國法院的監(jiān)督下行使行政權,負責軍事、外交和財政;加強帝國議會的立法權,宣戰(zhàn)權則由等級貴族轉交皇帝。 “Prager Denkschrift”http://germanhistorydocsghidcorg/sub_documentcfm?document_id=3598(2021-03-25)
斯泰因對帝國的“記憶”源于對現(xiàn)實的失望,對梅特涅的奧地利和哈登堡的普魯士,他都不滿意。1815年后的德意志邦聯(lián)不是他所期待的那個能夠代表德意志人民的國家。不過,斯泰因賦予“浪漫”的歷史時代不應該是10—13世紀,而是15世紀,“最后的騎士”馬克西米利安一世執(zhí)政期間(Maximilian I,1459—1519在位),曾推行政治改革,旨在加強中央集權、遏制政治分裂;建立法律體制,在帝國范圍內實現(xiàn)“恒久法律和秩序”;建立等級代表制,維護和保障各等級權利。
不過,吊詭的是,這個時期斯泰因幾乎所有的《備忘錄》都是呈給歐洲最大的“反動派”亞歷山大一世的,而且《備忘錄》中所描述的德意志歷史也并不準確。斯泰因傳記作家施密德特(WASchmidt)曾批評說,斯泰因對帝國的想象充滿著“錯誤、矛盾和天真”,他“根本不理解1815年的歐洲局勢”。 Klaus Epstein, “Stein in German Historiography,”p246詩人、女歷史學家胡赫(Richard Huch)更是指責斯泰因美化中世紀帝國的榮光,反對貴族絕對主義,鼓吹社會公正,具有“帝國思想”。她甚至認為斯泰因是潛在的革命帝國的制造者,1814年還做過當皇帝的游戲。 Klaus Epstein, “Stein in German Historiography,” p258當然,后面的指摘沒有被證實。
曼海姆在批評米勒思想的“浪漫”氣質時,強調其將“歷史”浪漫化,將等級制意識形態(tài)化。其實,在斯泰因身上,這種痕跡也十分明顯,尤其在后期,在他脫離政治崗位、離開政治實踐場之后。不過,在未來的等級政治問題上,斯泰因的理想卻不是“浪漫”的。1815年國王的憲法許諾,鼓舞了斯泰因繼續(xù)推動省等級代表制度的熱情。1823年6月5日,普魯士頒布《省等級會議法》。主要內容如下:建立省等級會議;地產是擁有等級代表身份的條件;省等級會議是各省各等級組成的法定機構;所有涉及具體省份的國家立法草案,均交由省等級會議討論;本省鄉(xiāng)村基層事務,由省等級會議出具決議,國王保留批準和監(jiān)督權。 Allgemeines Gesetz wegen Anordnung der Provinzialsta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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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該法案部分實現(xiàn)了斯泰因的設想。傳統(tǒng)等級界限被突破,有產者以土地貴族—農民—市民為選舉單位開始參政議政。1826年,西威斯特伐利亞等級會議首次召開,討論批準《省等級會議法》。三等級代表比例大致為1∶1∶1。相對于東部各省貴族代表均超過半數(shù),西部省份的等級制改革顯然成效很大。斯泰因是等級會議的當然領袖,但法律賦予會議的權限在他看來實在有限,等級會議只有商議權,而無決策權,更無行政權。君主—官僚制度依然是普魯士的根本。斯泰因所開啟的改革,特別是“公民參政”代替官僚政治的目標與現(xiàn)實越來越遠。
1819年,斯泰因出資新建了德意志文獻集成研究所,希望通過編輯德意志早期歷史文獻史料,激發(fā)人們對早期德意志歷史的理解和同情。1826年,在斯泰因推動下,研究所出版了第一卷《德意志文獻集成》(Monumenta Germaniae historica,簡稱MGH)。對德意志中世紀歷史的迷戀并未使斯泰因喪失對現(xiàn)代的信念。雖然對時代不滿,復辟的政治以及解放了的農民和手工業(yè)者的無產者化,都讓他感到失望,但斯泰因并不想以犧牲現(xiàn)代來贊美過去或中世紀。在時代的喧囂中,他沒有放棄引導人們向善。直到最后,他還希望通過對“不成熟”民眾的政治教育,就像他為普魯士改革所設定的方向那樣,來最終實現(xiàn)自治理想。1831年,法國“七月革命”后的第二年,斯泰因逝世。
結 語
普魯士改革時期的浪漫主義既是一種理論思考,也是一種政治行動。作為理論思考,它不成系統(tǒng),施米特說它僅是一些思想的“斷篇”,只是把它所看到的“對立”轉化成一種具有審美平衡性的和諧。這一特征在米勒身上表現(xiàn)明顯。但梅尼克卻認為,浪漫主義其實是有哲學思考的。他評價道:“假如米勒能夠將其所具有的關于國家的整體觀建立在一系列具體經驗之上,假如米勒不僅能夠將其稱之為‘觀念的事物,也能將其稱之為‘概念的事物各得其所,并不再缺失思想的尖銳性與清晰性,那么他本人便有可能由于上述努力而成為一位最偉大的政治思想家。” 梅尼克:《世界主義與民族國家》,第97頁。歷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h)也指出,存在一種理論與思辨含義上的浪漫主義,是對在啟蒙運動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學學院主義和哲學唯理智論的論戰(zhàn)和評判。它閃爍著真理的光芒,是思想激蕩的過程,具有批判性,富有詩性,強調激情、個性和自發(fā)性,有時甚至會出現(xiàn)極端和冒失,但最終走向理性。 [意]克羅齊著,田時綱譯:《十九世紀歐洲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肆_齊對浪漫主義的評價用之于米勒,似乎也并不為過。
把理論與現(xiàn)實相結合,米勒是有意為之,但結果并不理想,因為歸根到底他只是一介文人,是從“浪漫”的理論出發(fā)來指導行動。與其他浪漫派一樣,他天生具有高度敏感性,能抓住或占有歷史中存在的事物,如等級制、君主制等,對它們加以“浪漫化”或者再發(fā)現(xiàn),并借助思想的“技巧”把它們提升到更高的解釋層面。普魯士的歷史傳統(tǒng)和歷史經驗“構想”出了米勒的思想觀念,并進一步被試圖用于指導普魯士的歷史實踐。只是,在米勒身上出現(xiàn)了悖論,他“介于不著塵世的理想主義和只專注眼前事務的官吏之間”,“既不是抽象的熱心家,也不是狹隘的實踐者”,他是天生的歷史哲學家。 卡爾·曼海姆:《保守主義》,第127頁。
而作為政治家的斯泰因則不同,他從具體實踐出發(fā),來思考現(xiàn)實中的理論問題,但最后卻走向了政治浪漫主義。作為改革家,他與米勒一樣,也善于抓住普魯士歷史中的等級制和君主制,并將它們做出符合時代要求的改變。但有別于米勒,斯泰因并不以“浪漫化”來理解普魯士歷史,而是實實在在地生活于日積月累的歷史傳統(tǒng)中,并在其中為它說話,為它行動。作為官僚體系中的一員,斯泰因試圖利用等級政治,使之發(fā)揮作用,而不是把它們作為意識形態(tài)。在這個意義上,斯泰因可以被視為保守主義者。只是,在他退出政治核心圈之后,將歷史作為“反思”和“記憶”似乎成為斯泰因追求的價值取向。梅尼克評價說:“斯泰因男爵在為德意志民族努力奮斗與思考的歲月中,同時也成為政治浪漫主義思想體系發(fā)展的承接者——這種政治浪漫主義思想體系后來被稱之為神圣同盟。” 梅尼克:《世界主義與民族國家》,第120頁。從這個角度說,斯泰因最終還是落入了米勒之流的浪漫派行列。
在普魯士改革中出現(xiàn)的浪漫主義,不是什么“反動”的意識形態(tài)。施米特解釋說,“反動”是由后來的資產階級革命運動賦予給它的。1819年,為了應對拿破侖戰(zhàn)爭引發(fā)的全歐范圍的憲政民主熱潮,梅特涅頒布《卡爾斯巴德決議》,革命時期廣為傳播的自由精神陷入低谷,直至19世紀30年代。而這個階段恰恰也是浪漫主義最活躍的時期。從這個時期開始直到1848年革命發(fā)生,歐洲的革命者一直將浪漫主義視為政治對手,把它定性為“反動的絕對王權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 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第19頁。說它害怕革命,是“限制真正自由的敵人”。當然,說它“反動”,還因為另一個事實,即很多浪漫主義者最終皈依了天主教。
1815年解放戰(zhàn)爭結束,普魯士逐漸轉向理性的、新教的保守主義路線,與舊制度親和,走上“復辟”的道路。但此時,無論是米勒還是斯泰因均已退出普魯士的政治舞臺,他們身上帶有“復辟”色彩的思想也因為與政治運動完全脫節(jié),而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浪漫”思想。
普魯士改革時代結束了,浪漫主義的政治行動就此落幕。責任編輯:宋 鷗 鄭廣超
Romanticism in the Prussian Reform: Idea and Practices
XU Jian
(Department of Histor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 Romantic movement which shaped the nations character lasted from the late 18th century to the 1830sThe religious circumstance in Berlin, the monarchy tradition and in particular the estate system which remained intact after the French Revolution made Prussia the experimental arena of the political romanticismAdam Mueller and Freiherr von Stein were both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is movementThe former gave the advises to the Prussian reform with the “romanticized” concepts of the monarchy and the estate systemThe latter, relying on the Prussian historical and positive experience, made efforts to fit the monarchy and the estate into a new ageTheir ideas and practices have impacted upon the process of the Prussian Reform
Key words: Prussian Reform; romanticism; Adam Mueller; Freiherr von Stein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1.0031
收稿日期:2020-12-28
基金項目:遼寧省教育廳基礎研究項目“美國地方政府公務員管理制度研究”(LJC202016)
作者簡介:石慶環(huán),遼寧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美國史;劉博然,遼寧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
① 參見Lincoln Steffens, The Shame of the Cities, New York: Sagamore Press, 1957
② 參見John TSalter, Boss Rule: Portraits in City Politics, New York: McGraw-Hill Book Company, 1935; George MReynolds, Machine Politics in New Orleans, 1897-1926,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36; Harold FGosnell, Machine Politics: Chicago Model,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7; Harold Zink, City Bosses in the United States: A Study of Twenty Municipal Bosse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30
③ 參見安然:《從坦慕尼協(xié)會的興衰看美國式腐敗生成與治理的根源》,《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年第10期;王毓敏:《美國的城市腐敗與反腐敗》,張利民主編:《城市史研究》第39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97-1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