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裝備完美無缺，是一個移動的家。但只有父親能幾天甚至幾個月住在里面，一般人的新奇感一過絕不滯留，溜得越歡欣快感越強烈。

實際上除父親之外沒人住過，裝備交給他之后，只有他一個人使用過。

不久前，父親在山上挖馬毛參，這東西值不了幾個錢，對農(nóng)閑中的父親的吸引力不在錢上，是他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可怕的勤勞習慣。天不見亮就上山，天黑才從樹林里鉆出來，手上、腳上、臉上每天都有荊棘或茅草新劐的小傷口。父親不怕痛，因為那是沉默的山神從他身上壓榨出的言辭，是對他倔強又徒勞的勸阻。勤勞是父親身上存在的微不足道的標志，換一種方式他將不復存在。他癡迷于不停地干活并且精于計算，計算何時把何事做完，至于收獲，那不過是理所當然的副產(chǎn)品。就像那年，卡車把九分錢一斤白蘿卜運出田壩后他松了口氣，為它們沒有爛在地頭感到欣慰。

他無意中在山林里見到一群猴子，猴子當時離他很近，他很激動。他有一部別人用過的智能手機，他平時很少拍照，等他琢磨出照相功能，猴子正往深處奔跑，他拍下的畫面因枝葉阻擋而影影綽綽。它們非常膽小，像小孩見到陰影似的魂飛魄散，它們恐懼的叫聲很像歡笑，其實那是一種絕望，一種心驚肉跳。

父親不能不激動，這一帶幾十年來第一次出現(xiàn)猴群。幾十年前，這里曾有老虎、豹子、野豬、巖羊、大青猴、獼猴，它們次第消失亦如它們的捕殺能力，先是老虎、豹子，然后是野豬、黃鼠狼，最后是猴子、巖羊。原以為它們不辭而別永不再見，現(xiàn)在卻在離家兩公里的山林里見到身影，當時父親眼里噙滿淚水，仿佛看到失去聯(lián)系的老友甚至走失的孩子。老友和孩子面容多年不見可能變得認不出來，而猴子依然像孩子一樣可愛。幾十年前父親遇到它們時，想的是吃它們的肉，打死一只是運氣好，打死兩只如同發(fā)大財。現(xiàn)在，他想告訴它們不要怕，他不吃猴子，就像他從不吃人。如果它們不喜歡，他連馬毛參都可以不挖，甚至可以不再進樹林，靠近山林的地都可以不種，也不再養(yǎng)狗，不再打農(nóng)藥。

父親的照片輾轉(zhuǎn)被野生動物研究所的人看見，說這有可能是稀有品種。如果得到證實，將是十年來野生動物研究最大的新聞。他們給父親送來帳篷、防潮墊、信封、睡袋、吊床、望遠鏡、卡式爐、遠光手電、軍用鏟、保暖內(nèi)衣、沖鋒衣、凈水器、水瓶、感冒藥、創(chuàng)可貼，還有一部像素極高的智能手機，三個大容量充電寶。他們教會他拍照和發(fā)送照片，還教他如何野外生存和求生。對后者他學得極不認真，自己熟悉的山、熟悉的水，哪里用得著別人來教，他有一種被外行指導的不耐煩。他認得的植物，雖然叫不出名字，但一定比他們多，哪里有懸崖哪里有山洞哪里有溪流和山泉，像知道自己有多少錢、多少糧食一樣有數(shù)。

父親步步為營，第一天在一片柏樹林里扎營，這片樹林離家只有幾百米，能聽見雞叫。他沒養(yǎng)牛也沒養(yǎng)豬，只是養(yǎng)了二十只雞，他平時很少管它們，它們現(xiàn)在也不管他。他不往深處走不是擔心他的家，而是要讓猴子慢慢熟悉自己的氣味。

原先，這里住著姓戴的大戶，年輕一代或參軍或做生意，老人去世后沒有回來過。村里人也不知道他們身在何處，只知道有三十年沒見到過他們。

父親年幼時在這里吃過酒席，聞過新媳婦的香味，撿石頭打過狗。石水缸還在，能裝十八桶水，三眼灶也沒完全坍塌，石階幾乎看不出本來的樣子。它們正努力隱藏直到隱沒，茂密的柏樹讓它們心灰意冷，比當初主人拋下時還絕望。戴姓人家在此居住了八十余年，那之前這里是原始森林的邊緣，常有豹子和野豬出沒。

天還沒黑，父親按照平時生活習慣吃了晚飯，他有點小興奮，像修行者開悟前的奇特感應。臨睡前，他在茶杯里看見令人恐懼的野獸的倒影，這提醒他要蓋好蓋子，以免野鬼掉到里面。在夢里，他聽到非常駭人的吼聲，醒來后，還持續(xù)聽到相同的叫聲。父親既害怕又好奇，刺激和恐懼一樣大。帳篷外面有移動的黑影，他本打算裝模作樣地咳幾聲，以示自己是一個活人。他居然咳不出來，繼而發(fā)現(xiàn)手腳不能動彈，除了腦子里的想法，其他全都煞費苦心。假裝無動于衷反而好一點。已到平時雞叫的時候，他聽不見公雞叫聲。什么也沒做卻感到很累，比肩挑背扛還累。這讓他覺得人不是猴子變的，而是水獺變的。他感到被水壓得喘不過氣來，視覺聽覺如同在半透明的水中。變回水獺也許還好受點，變成人后真是受不了這水的壓迫。

父親默不作聲地忍受著，感覺骨頭刺穿皮肉向泥土里戳。

連山林都不會沉默寡言，可父親已經(jīng)習慣了沉默寡言。

從帳篷里鉆出來，他不確定剛才是不是夢中夢，或者現(xiàn)在仍在夢中。

他忍住回家的誘惑，從半山腰的小路走到一個山坳，在這里做早飯。好多年沒人來砍柴，小路時隱時現(xiàn)，大山正努力抹去人為的痕跡。這里有一塊平地，當年砍柴的人在此歇憩、吹風、擺龍門陣，有時還打牌甚至打架。一起砍柴的人，有的帶著皺紋進入泥土，有的跟隨子女去了遠方。父親心想，等自己離開，這里將不會有人來了吧，即使有人來也不知道當年的故事。父親頓時惆悵不已，時間在他心里化作一團亂麻。他們離開是對的，只有極少數(shù)人留在這里，這讓他倍感孤獨。啪的一聲，一只巨大的甲殼蟲將一只小蜜蜂撞翻在枯葉上，蜜蜂仰面彈著細腿，父親仿佛聽見它的喊叫不要，不要啊?？巢駮r看到這情景，父親會不由分說，一腳踏上去將兩個一起碾碎。那時他還沒成為父親?，F(xiàn)在他伸出筷子擋住甲殼蟲，讓嚇暈的小蜜蜂翻過身來。甲殼蟲在筷子頭上撒了泡尿，不是出于報復，而是為了保護自己。對手比自己強大千倍，它這泡小小的尿的最大的毒是自尊。父親同情地笑了笑，折了兩根旱地蘆葦稈當筷子。

當天晚上，父親再次在杯子里看到駭人的野獸的倒影，但他沒夢到駭人的吼聲。帳篷外面有移動的黑影，他知道那是什么。有東西打在帳篷上發(fā)出沙沙聲，他也知道那是什么。他像接受陽光里閃亮的塵埃一樣接受它們。

接受的東西越多，時間過得越慢。父親忘了自己進山到底有多少天，不過算錯了也無所謂，山林不以天數(shù)計算時間，是以季節(jié)更替和雨水的多少計算時間，時間只出現(xiàn)在樹梢上和草葉上，然后才出現(xiàn)在父親的感覺里。并不是一切都欣欣向榮，倒下的樹不會立即停止生長，剛冒出的嫩芽隨時有可能夭折，生長還不是長大，只有能將時間聚攏不至快速散失才是長大。只有綿綿不絕的時間能在山林里制造價值。

父親在紅豬堂住了兩天。即使當年砍柴也少有人來這里，太遠太恐怖。曾經(jīng)有一頭渾身紅毛的野豬，連老虎都怕它。所有的野豬都能聞到火藥燃燒后的氣味，紅毛野豬則能聞到火藥盒里的火藥的味道。帶槍的獵人走進山林就沒回來，就像不是去打獵，而是去當上門女婿。紅豬堂是一個鍋底形山洼，老虎、豹子靠近，紅毛野豬像裝了發(fā)動機一樣沖出來，被它撞斷的樹枝放鞭炮似的噼啪響，百獸之王還沒見到它就逃之夭夭。村里人談起它汗毛直豎，除了恐懼還有無可奈何，誰要是招惹了它不但得不到同情，反而會被指責：明知它是生毛貨你惹它干什么呀？

父親的二叔，一個手藝粗糙的木匠，喜歡吹牛。燒酒從喉嚨滋溜下去，豪言壯語滾出來：我怕它個席，它是沒遇到我，遇到我算它倒霉。沒人當回事，能干的人心里不屑，面子上什么也看不出來。他老婆煩不勝煩不怕你去會會它呀，又沒哪個攔著你。其他人這么說他，他有可能哈哈一笑，可一個女人，還是自己家的女人，這是奇恥大辱。他在腰上別了兩把鑿子，一把七分鑿一把三分鑿，肩上扛著伐木鋸，手上拄著一支圓鑿。圓鑿是他最重要的武器，四尺八長，平時很少用，只有將原木鑿通做蜂桶、風箱時才用。他把它當拄路杖，鑿口朝天，正好和他脖子一樣高。這么做不是為了看到鑿口的寒光，而是為了方便。寒光讓他感到脖子不舒服，但他賭氣似的就要拿它當拄路杖。

他其實可以不去，別人遇到這種情況，要么給女人一耳光，要么假裝沒聽見。他不行，不去和紅毛野豬見個面，恥辱不會消失。他選好地點，將圓鑿平放在地上，野豬沖過來時只消將它斜撐起來，不用自己費力，讓紅毛野豬自己殺死自己。在圓鑿的前面，他將七分鑿和三分鑿倒插在地上，并用枯草掩蓋。埋伏了一天，沒見紅毛野豬身影。第二天他像罵陣一樣罵野豬，又好像是在罵某個人。紅毛野豬向他走來時并沒被激怒，而是出于好奇，它從沒聽過這么與眾不同的叫聲，即使婉轉(zhuǎn)如黃鸝的叫聲也是一再重復，這個兩腳怪沒有一句重復。它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聽了一陣，父親的二叔看見它后不敢出聲，它的體型如同一頭水牛。一次次戰(zhàn)栗掠過父親二叔的身體，臉上失去血色，眼珠往后翻。一股熱尿無力地流出來，他起初沒注意，直到感覺冰涼才知道自己被嚇得尿褲子。

但父親的二叔最終殺死了紅毛野豬。他不再叫罵后野豬不慌不忙地向他走來，他想跑、想喊救命卻什么也做不了，甚至連“想"這個念頭都沒有，只有天生的恐懼。他靠在一棵樹上，絕望地挺著圓鑿。圓鑿的寒光讓紅毛野豬很不滿，它哼哼著撞上來，父親的二叔閉上眼睛，緊緊抓住圓鑿不放，咔嚓一聲后手上突然變輕，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拿著小半截鑿柄，另外一大半在野豬嘴里。他滾到一邊，避開紅毛野豬厭惡的目光。野豬嘴里淌出的血讓他勇氣倍增，拿起伐木鋸砍它屁股，砍不進去，紅毛野豬調(diào)過頭來，他忙繞到它身后。伐木鋸前端沒有開鋒，砍的又是屁股，每砍一下他都念咒似的說，完了完了、完了完了。當他想起三分鑿和七分鑿時，已經(jīng)在紅毛野豬屁股上捅了幾十刀。野豬既想咬他，也想把圓鑿吐出來。他則把大樹當住堡壘，躲在后面，野豬走過后用七分鑿給它一下子。野豬的力氣越來越小，父親的二叔的心氣越來越高：我是人，你是畜生。他女人央求的收尸隊（她肯定他已經(jīng)死在紅豬堂）趕來，紅毛野豬奄奄一息，而他也差不多如此。他們?yōu)榱私o他止血，將紅毛野豬的皮剝下來裹在他身上，傷養(yǎng)好后，豬皮再也脫不下來。

父親在紅豬堂看到不少馬毛參，還有麥冬，任何地方都沒這么多，他沒挖，他無法將其曬干，只能一遍遍確認，以便下次來挖。他在最大的一叢馬毛參面前坐了兩個小時。“你們得承認，你們是我的?！薄昂冒?，我們是你的?！薄斑@是最好的馬毛參?！薄笆亲詈玫?，不可否認?！?/p>

他想在紅豬堂等猴子，可猴子是移動的，紅毛參無法移動，它們都屬于山林又各自不同。如同鄉(xiāng)下人都是人卻又是不同的人。父親的二叔就埋在這里，具體位置他不知道，給二叔遷墳時他才三歲。他感覺二叔就在那些馬毛參下面。披著紅豬皮的二叔開始只有結(jié)痂處發(fā)癢，既而手癢、腳癢、鼻癢、嘴癢，癢往體內(nèi)鉆，喉管癢、腸胃癢、骨頭癢，難受時的叫聲讓房子、村子、大路、野花、野草都發(fā)麻，讓豬、牛、羊、馬、雞、狗拼命往角落里縮。死后沒人敢靠近，家人把他埋在大沙溝，墳頭上長出茂盛的紅蕁麻，被蜇一下癢三個月，燒不盡鏟不盡。后來把墳遷到紅豬堂，他的惡名才淡出大家的唾沫，吐口水不再與他有關。

離開紅豬堂后往里走，山頭、山溝、溪流、崖畔不再有地名。父親沒打算給它們?nèi)∶郑瑳]有這個必要，取了也沒人叫。他把行頭搬到一塊大石頭旁邊，回去給充電寶充電。撿樹葉的鄭二婆問他從哪里來，他說從大石頭。鄭二婆問哪個大石頭，他說紅豬堂過去能看到磨子槽那邊那塊大石頭。鄭二婆還是不明白。她生了十三個兒女，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兒女們偶爾從遠方回來看她，見到熟人，她喜歡像小姑娘一樣東問西問。

父親覺得有必要給大石頭取個名字，給沒有名字的山和水都取個名字?；氐酱笫^，他圍著大石頭轉(zhuǎn)了兩圈，爬到崖畔上看，到對面山頭上去看，像給頭生子取名一樣講究。最后取了三個名字供自己選擇，以第二天早上醒來首先想起的名字為最終確定的名字。他的頭生子名字里有一個富字。這是他當時特別在意的一個字，可兒子覺得土，一直不喜歡。兒子心氣高，也很勤快，別人最多養(yǎng)十二三只羊，他東拼西湊買了一百只半大的羊。別人日上三竿才把羊趕上坡，他天剛亮就趕著羊上山。養(yǎng)了半個月，羊拉稀，死了個精光。那些懶人告訴他，羊不能吃露水草，露水是咸的，要等太陽把露水曬干了才能吃。他嘗遍各種露水，沒嘗出咸味。獸醫(yī)告訴他，不是因為露水里有鹽，而是因為草上的水太多。帶露水的草牛羊都不能多吃。他覺得養(yǎng)羊不如養(yǎng)鴨，鴨子不怕水。這次很小心，買鴨蛋從孵小鴨做起，既可節(jié)約成本，又可掌握每個步驟，全都照書上來。他告誡自己不要急，養(yǎng)羊敗在急字上。小鴨很健康，嬌嫩的嘎嘎聲同聲歌唱未來，你追我趕，搖擺的小屁股像鐘擺一樣勤，覓食田螺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是因為快樂。小鴨長大后，快樂越來越少，對所處之地越來越不滿，總想到其他地方去看看，它們拍打著翅膀拼命飛，一般鴨子最多飛一百米，他養(yǎng)的鴨子可以飛三百米，飛走不再回來。父子倆像捉拿逃兵一樣不解又憤怒，他們越想留下鴨子，鴨子越絕情。這次失敗讓兒子厭惡一切，包括自己的名字。兒子去過很多地方，時好時壞，過得再不如意也不想回到“這個鬼地方”。

名字是一個人的夢想，但夢想與現(xiàn)實往往相反。

這是父親在大石頭旁邊過夜得出的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讓他感到難過。想了兩天后，覺得有必要告訴兒子，這不是名字的問題，也不是這個鬼地方的問題，這是活著的問題，既然活著，不經(jīng)歷這些也要經(jīng)歷那些。手機沒信號，有信號兒子也不愛聽。算了。

他感謝手機沒信號。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大石頭后，搬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父親在這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猴群的蹤跡。從樹枝新鮮的斷茬和還有光澤的糞便，看出來猴子就在附近。父親收集糞便和毛發(fā)，這比挖馬毛參容易得多，做著容易的事情，腦子容易胡思亂想。做猴子好還是做人好，想來想去，都好都不好，各有各的好處和壞處。

他昨晚上做了個夢，看見淺水里很多魚，伸手去捉，魚卡在淤泥里，已經(jīng)風干露出魚骨。往淺水里走，水面越縮越小，床單那么大的水凼里有一條大魚，他沒怎么費力就把魚抱起來，后來發(fā)現(xiàn)抱在手里的是一個孩子，搞不清楚是自己的孩子還是別人的孩子。感覺孩子在生病，他抱著他在馬路上跑，孩子化成一攤爛泥，怎么也捧不起來。

這是什么意思呢？他坐在倒下的櫟樹上，想著這個夢。如同想當人當猴哪個好，想來想去也不知道這個夢預示什么。他轉(zhuǎn)念又覺得不要緊，不就是個夢嘛，何必莫名其妙地擔憂這會不會是兇兆。這時一只母猴從一塊石頭后面繞出來，它背上有一只小猴子。小猴太小，像長茄子一樣藏在母猴臀部，毛色又黑又亮，父親一開始還以為那是母猴的大尾巴。母猴的尾巴并不大，又細又長，反卷過去勾住小猴。

父親一動不動，他呼吸的不是空氣，而是善意。母猴恐懼又好奇，想搞清楚他是天煞還是魅鬼，他是先咬然后再叫喚，還是先叫喚再咬人。父親希望自己呼吸再輕一點，身體再變小一點，腳趾像生姜一樣盡量并攏，腦袋像鐵核桃一樣盡量往衣領里縮。那個“長茄子”往母親脖子上爬，一點也不害怕。母親用長尾巴像敲鼓一樣敲它的頭，對它發(fā)出警告?！伴L茄子”每被敲一下都會咧嘴露齒，似在說老媽好痛，同時卻又在向?qū)γ婺莻€人表示，其實一點也不痛。調(diào)皮的小猴子改變了父親繼續(xù)縮小的想法，他悄悄摸出手機。但這個動作母猴嚇壞了，他者爪子里多出來的任何東西在它眼里都是兇器。它吱的一聲尖叫，腿上像裝了彈簧一樣彈起來，像魚消失在水里一樣消失在樹叢深處。猴群慌亂的叫聲從山頂來，父親感覺到一滴時間從葉尖或者心尖上滴落。他看不見它們，他喊了出來：

我不會害你們。

喊聲被對面的山送回來，此起彼伏：我不會會會會，害害害害，你你你你，們們們們。他的聲音消失后，山林寂靜如初，猴群一時間不知去向。

地上的光斑讓父親感到恍惚。走到樹葉繁茂的大樹底下，立即陷入朦朦朧朧的昏暗狀態(tài)，像唱戲沒唱好的藝人一樣覺得丟臉，仿佛樹林里有一千雙眼睛看著他，汗水嵫的一下冒出來，比在烈日下面來得快來得多。汗水冒完后，他像泡過的餅干一樣，渾身發(fā)軟。整個山坡都顯得傻里傻氣，連蚊子和飛蛾都沒別的地方機靈。

父親藏在大樹下哪里也不想去。難為情從他那蠟黃、瘦削的肉身發(fā)出來，仿佛游離于他本人之外，像濕布一樣裹著他，怎么抖也抖落不掉，并且在耳朵里、眼睛里、嘴巴里繁殖、重組、擴散開來，然后織出一塊布，又織出另一塊布。正因為這是一副經(jīng)得起打擊的身體，難為情才會源源不斷地彌漫，和地上的青苔、樹皮縫隙里的霉菌融為一體。如果就這么站著，早晚會有鳥到他頭上做窩，并且可以保證鳥蛋不從頭上滾下來。但大樹再也看不下去，掉下一根枯枝打在他頭上，他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以及進山的初衷。

三個充電寶的電都用光后他沒回去充電，他繼續(xù)追蹤猴群，與之保持距離。中間隔著山谷最好，他學習猴子的叫聲，從讓猴子感到害怕到覺得可笑，再到惟妙惟肖。他不滿意，直到他在自己的叫聲中加入“我不會害你們”和“等等我"這兩層意思，他才像學到絕招的武林高手一樣終于有了一展身手的信心。不僅如此，他還學會了分辨猴子不同的聲音，求偶、求食、求關愛、警告、憤怒、悲傷、恐懼、無聊、驚喜、爭辯、沮喪、尖叫、咆哮、咕嚕、呻吟等等。他盡量多吃野果，能夠生吃絕不熟吃，希望以此改變自己身上人的氣味。只有爬樹一項嘗試幾次后不再堅持，他不怪樹難爬，怪自己年紀大，年輕時，再高的樹也不致恐懼和暈眩。經(jīng)過漫長的冬季，他學會了住山洞并忍住不生火。對于取地名、分析夢境這樣的事情不再有任何興趣，他更愿意聽風聲、聽水聲，百聽不厭。

與此同時，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完全準備好，非常豐富，一旦可以和它們在一起，他會毫不隱諱地告訴它們自己對山林的看法，對人的看法，對造物主的看法，不僅妙趣橫生，還將改變它們對山林的看法，對人的看法，對造物主的看法。由于準備得過多，沒日沒夜地溢出、飛濺，像泉水一樣在他嘴里嘀咕作響。想象著它們圍在自己身邊，在月光下、在春風里、在大樹下聽自己講述的情景，他禁不住淚流滿面。他不無驕傲地想，要受到它們的邀請他才去，沒必要低聲下氣，我不比你們高級，你們也不比我低級。

再舒服的山洞也不可戀戀不舍，他必須追逐猴群，適時地選擇在樹下住、在巖下住、在崖畔住、在溪澗住。有一次，他拱進合歡樹的枯枝敗葉，暖烘烘的很舒服，睡著后大腳趾翹出來，老鷹誤以為是一條蛇在洞口發(fā)呆，俯沖下來啄了一口，疼得他彈跳起來，老鷹嚇得撞在樹上，休息了好一會才悻悻離開。

有一次，他在樹杈上曬太陽，一只棕熊看見他，他一動不動，像老僧入定一樣閉上眼睛。棕熊猶豫不決，抬起頭聞了聞風中的氣味，然后像醉了一樣搖搖晃晃走開。又一次，一對黃獠看見他，它們渾身棕毛披著霞光，緊張地看著他。父親輕輕地呼吸著。它們天生膽小，常常在夜里活動。父親溫柔地看著它們，請它們吃他對面的鮮枝嫩葉。

當一只野豬拱到他面前既不怕他也沒攻擊他，而是像推原木一樣把他推開，它要吃他屁股下面的菌子時，父親笑得像個嬰兒。從這天起，他以煥然一新的激情將自己與猴群的距離縮短一半。他覺得自己與山林已經(jīng)融為一體，身上不再有人的味道，即便有，也是一個野人。

一天下午，父親燠熱難耐，走到山頂也感受不到一絲風。他走到溪邊，脫下已經(jīng)變成布條的衣服，披著陽光留在皮膚上的斑紋走進溪流。水又干凈又涼快，他忍不住發(fā)出驚喜的叫聲。這時，在溪水里看見他剛進山時在杯子里看到的野獸的倒影，有幾分面熟，再看驚喜地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自己。就像一個人走進有鏡子的房間，看見過鏡子里的自己，可他要突然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重新照鏡子才能確認那個人確實是自己。猴群向他走來，他以為這是另一個驚喜，它們終于接受他了，主動把他當成伙伴。可他很快從它們的叫聲聽出來，它們不是來和他做朋友，而是向他發(fā)起進攻。他急忙發(fā)出含有“我不會害你們”和“等等我”的叫聲，甚至還發(fā)出悲傷和求饒的叫聲?？墒菦]用，猴王帶頭，連懷孕的母猴也不甘落后，它們張開大嘴向他撲上來。天啦，我脫了衣服就認不出得我了。父親來不及反應，猴群已經(jīng)撲上來，或抓或咬，像對從沒見過的水果一樣，每只猴子都忍不住嘗一口。

父親由呵斥、推擋到絕望等死。他咬牙抓住一塊石頭，閉上眼睛，任憑它們攻擊。猴群何時離開他不知道，睜開眼睛后只有潺潺的溪水聲和風在搖晃樹枝。父親爬到岸上，躺在一棵巨大的檬子樹下，枯葉被他壓得嚓嚓響，他試圖不讓它們響，或者讓它們響聲再大點，兩者他都做不到。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發(fā)抖，由不得他自己擺布。茂密的檬子樹葉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苦味，帶來倦意，眼睛來不及閉上，他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幕降臨，山谷安靜得像觀音菩薩，喋喋不休的溪水如在誦經(jīng)，青翠欲滴的葉子低眉順眼，焦脆的枯枝假裝天真，肥大的野芭蕉露出邪惡的滿足感。月亮來了又走，袍早就習慣了那些天才發(fā)自內(nèi)心的頌詞：明月未出群山高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這和父親無關，他從沒聽說過這些。

父親在某天正午醒來，全身沾滿草木碎屑，伸手一摸嚓啦響。它們和血液黏合，把父親全身傷口變成黑灰色，有深、有淺、有斑塊狀、有條紋狀。父親渾身無力，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只好挪到一片草地上，再次倒下昏睡。這是一片看麥娘草，正在開花，高粱色的棒狀花穗直挺挺地昂揚著，壓斷后有一股清涼的香味。山谷里的風像喝醉了似的，不斷朝各個方向點頭致意，只有遇到湖面才會吹起浪花，恢復平靜后再次換上問候的微笑。陽光拂過森林，像踩空了似的傾瀉下來，把發(fā)情的動物弄得暈頭轉(zhuǎn)向。

在鳥兒婉轉(zhuǎn)的歡唱中，在小動物色厲內(nèi)荏的尖叫聲中，父親睡了又睡。當他像撫摸獎牌一樣撫摸凹凸不平的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他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達到前所未有的靈敏，由于喜不自禁，他“嗷嗚、嗷嗚”地自言自語，繼而發(fā)現(xiàn)這樣很舒服，從“嗷嗚、嗷嗚”地自言自語變成“嗷嗚、嗷嗚”地叫喚。他的叫聲在森林里起伏，但森林沒有管他，自顧自地不以為意地低吟淺唱。森林從不刻意打動誰，因為它知道，誰聽見這聲音都會如癡如醉、心滿意足。

冉正萬，作家，現(xiàn)居貴陽。主要著作有《銀魚來》《洗骨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