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父親的電話,云彩靠在沙發(fā)上,默默出神。父親確實老了,耳朵也明顯地背了。跟她說話的時候,常常嗯嗯啊啊的,不斷呵呵笑著,有點討好的意思,是怕冷場,也許是怕招孩子們厭煩,表示他一直在聽,他的耳朵還是像從前那么好。茶杯里新泡的碧螺春冒著裊裊的熱氣,是明前茶,淡淡的嫩綠的芽兒,在透明玻璃杯里緩緩浮動著。
老林走過來,見她發(fā)呆,就問怎么樣老家沒事吧?爸身體還好老林穿一套豆沙色家居服,戴著灰格子圍裙,身材已經(jīng)微微發(fā)福,肚子腆出來,最底下那顆扣子沒有扣。彩云說,沒事,爹老了。老林在她身邊擠著坐下,把她的肩頭攬住,傻話,誰能長生不老哇?咱們都這個年紀了。老林的手掌厚厚的,身上有一股洗衣液和糖醋魚混合的香氣。糖醋魚是老林的拿手菜,他平日里忙,只有周末才偶爾下廚露一手。云彩說,我就是覺得難受。說著往老林懷里鉆了鉆,賭氣似的。好像是父親的變老,老林負有挺大責任。老林呵呵呵呵笑,用手一下一下替她捏肩膀。好啦好啦,沒事就好。八十歲的人了,沒災沒病,平平安安的,多大的福分!
廚房那邊的香氣慢慢溢出來,繚繞了一屋子。初夏的陽光透過落地窗,把大半個客廳弄得亮晶晶的,金絲銀線亂飛。陽臺上晾著新洗的床單衣物,散發(fā)出清新好聞的氣息。陽臺的側(cè)門通著一個小小的花園,三十來平吧。這是住一樓的好處?;▓@里早先種著竹子,被老林拔掉了,只留下邊角上幾株,給窗前添一些婆娑的竹影。剩下的空地云彩全種了蔬菜,大蔥、豇豆角、西紅柿、芫荽,絲瓜搭了架子,任嫩綠的藤蔓卷了細細彎彎的須子,慢慢爬啊爬。就為了種菜的事,云彩常常給父親打電話,問這問那。什么節(jié)氣種什么菜啦、怎么澆水施肥啦、捉蟲子啦、搭架子啦、間苗啦、除草松土啦,都一向父親討教。父親種了一輩子莊稼,積累了一肚子的農(nóng)事經(jīng)驗和心得體會。頭伏蘿卜二伏菜。谷雨前后,種瓜點豆。雨種豆子晴種棉。二月清明菠菜老,三月清明菠菜小。父親在電話里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好像又回到他當年在田地里勞作的壯年時代。云彩把手里的話筒悄悄挪開些,免得父親的大嗓門震耳朵,心里卻是歡喜的。又歡喜,又得意。
自從去年母親走后,父親好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常常一個人出神,半天不說一句話。有時候一早去田野里走走,一等不回,二等不回,原來是去母親墳上拔草了。有時候呢,興沖沖回來,一進門就叫,哎,哎,哎——叫好幾聲,沒有人應他。他從來不叫母親的名字,私下里,他總是叫她“哎”。當著孩子們,是另一種叫法。你娘這個,你娘那個。要么就跟著孫子叫,奶奶長,奶奶短。怎么說呢,母親走后,父親整個人漸漸委頓下來,胃口也不大好,戒了多年的煙又重新吸起來了。哥哥說,讓爹到北京去住一陣子吧,散散心。云彩說,爹肯來?哥哥說,你來勸,我敲邊鼓。云彩說,嫂子的意思?哥哥的一張圓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剛要分辯,云彩卻笑了,逗你呢,看把你急的。
父親果然不肯。這么多年了,父親從來沒有到北京來過。當然,多年前他也是來過的。正是困難時期,父親來找他的后奶奶求救濟。后奶奶在北京城給人家當保姆。父親帶了幾個煮雞蛋當干糧,從芳村一路走到石家莊,再坐綠皮火車,過正定、新樂、定州、望都、保定、徐水、高碑店、涿州、豐臺,到北京站。天安門也看過,還特意起早去看升國旗。那時候,父親多大?也不過二十出頭吧,年輕的鄉(xiāng)下小子,又莽撞,又靦腆,站在北京的大街上,傻乎乎地東張西望。太陽紅彤彤照著。金水橋并不是金子做的。天安門原來是故宮的一個門。五星紅旗在風中飄啊飄,跟宣傳畫上一模一樣。而腦子里過火車似的轟鳴不休,胸口有什么東西滿滿的鼓脹鼓脹鼓脹——他都忘了肚子還餓著。
那一年,云彩考到北京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病了。父親說,你一個大學生,識文斷字,走不丟吧云彩噙著淚點點頭。心里,她很愿意父親送她去上學。帶著行囊,坐著火車,到北京去。也不是膽怯,也不是虛榮,究竟是什么呢,她也說不好。
到底還是嫂子出了面。
嫂子說,去吧,去北京看看,去云彩家看看,看看她住的啥屋子啥院,咱也好放下心。嫂子說,多照點相片,讓咱們也看看人家大北京大城市。
嫂子說,要是想家了,一個電話,我們就去接你。
嫂子說,好好養(yǎng)養(yǎng),等身子壯實了,還想吃你烙的餡盒子哩。
嫂子說話脆生生的,金鈴鐺一樣。父親吧嗒吧嗒吸煙,把孫子的小光頭摸來摸去。五月里,田里的莊稼翻滾著綠色波浪。布谷鳥在村外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公正地說,老林是個好女婿。他陪著父親洗澡,帶父親去四聯(lián)理發(fā)修臉,還特意請了假,陪父親去頤和園,去天壇地壇,去天安門,去故宮。父親腿腳靈便,走起路來一點不怵。倒是云彩,穿著一雙新鞋子磨腳,吃了不少苦頭。老林就笑她,說你呀,哪像村里長大的孩子你看爸。云彩嫌他笑,惱火得不行,當著父親,又不好使性子。老林一口一個爸,叫得父親有點不好意思,臉上放得平平的,不顯山不露水,心里肯定美得不行。老林這家伙,會來事兒,有眼力見兒,嘴又甜。云彩最恨他這一點。
晚上關了門,老林夸賣功勞,哎喲哎喲的,喊腿酸,背疼,腳都走大了。云彩不理他,自顧往臉上身上抹這抹那。老林討個無趣,氣哼哼地翻身看手機。云彩收拾好過來,正要推他,卻被他一下子抱住,求犒勞。云彩沖著門外努努嘴,使勁搖頭。老林哪里肯。推搡之間,床頭燈偏偏被碰倒了,連帶著碰翻了床頭柜上的水杯。咣啷啷一聲,在夜里顯得格外響亮。云彩又羞又惱,沖著老林咬牙切齒。
次日是周末,一家人去吃烤鴨。有外孫女在,父親格外高興。問學校的功課忙不忙?食堂伙食好不好?宿舍里幾個人住外孫女聽不懂姥爺?shù)姆即逋猎?,一句一個什么?什么?什么云彩忙著做翻譯,桌子底下使勁踢了女兒一腳。女兒蝎子蜇了似的叫起來,疼,踢我干嗎云彩說,不小心,對不起對不起。
回來洗漱完畢,云彩到父親房間里來,囑咐他吃藥。父親血壓高,一直吃藥控制著。腦血管有點小毛病,問題倒不大。云彩找醫(yī)生朋友開了個方子,讓他堅持吃。父親先是不肯,沒事吃這個?是藥三分毒。云彩只好請那醫(yī)生朋友到家里來,跟父親解釋,拆講,舉例子,講這個病的風險、發(fā)病機會、不良后果、預防的好處。對醫(yī)生,父親一向是信服的。何況人家還是那么有名的大醫(yī)院的醫(yī)生。云彩把瓶瓶罐罐里的藥一一分好,放在一個小盒子里,又給他倒了一杯水,熱了一杯牛奶。問他薄被夠不夠?要不要搭一條毛巾被?加濕器要開,北京忒干燥。父親坐在小沙發(fā)里,來回摩挲著沙發(fā)扶手上灰藍色絨布面,燈光下,那絨布面被磨得起著絨頭,灰藍中泛著銀的光澤。半晌,父親才說,我想回去了。云彩說,才來一個星期呀,怎么就要回去?
父親走后,云彩跟老林鬧了一場別扭。差不多半個多月吧,兩個人誰都不理誰。期間云彩出了一趟差,走和回都沒有跟老林說。老林把電話都打爆了,她只不理。氣得老林語音留言說,怪我嗎,又不是我讓你爹走的。云彩看著手機,心里冷笑一聲。到底裝不下去了??刹唬褪俏业?,跟你一毛錢關系都沒有。后來,還是老林忍不住,過來求和,低三下四的,說都是自己不好他要立功贖罪,給爸換一個智能手機,這樣就能視頻了,臉對著臉說話,跟見面一樣。云彩翻他一眼,說那能一樣?又撲哧一聲笑了。
芳村卻轟動了。父親從北京回來,誰見了都要問一聲從北京回來啦?父親說,天天跟坐監(jiān)獄似的,哪有咱芳村好?人們都說,那還是北京好,我們是沒有這么好的閨女。父親呵呵笑。人們問東問西,尤其是父親的老伙計們,問得最是詳細。云彩家住哪個區(qū)?離中南海遠不遠?天安門城樓上去沒有?做宮里頭啥模樣,那可是紫禁城呀。北京的豬肉多少錢一斤雞蛋呢?長城沒有爬艾呀,不到長城非好漢哇。父親慢條斯理吸煙,笑瞇瞇的。性子急的就催促,講講哇,給大伙兒講講。你這輩子,死了也不冤了——去過北京城,見過世面了么。父親不服,我多少年前就去過了,一個北京!不過是車多人多,住的那樓,取燈盒子似的。東西又死貴。哪有咱芳村好?
老林的糖醋魚果然不錯。味道醇厚,湯汁鮮美。老林說,今天去晚了,武昌魚就剩這一條了,個有點大,不大好入味兒。糖醋魚之外,還有兩個菜,一個肉末燒茄子,一個干煸豆角。兩個人默默吃飯。窗子開著,誰家的孩子在哭,混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鋼琴聲。老林說,怎么樣要不再弄個湯云彩說,甭麻煩了。老林說,不麻煩,都是現(xiàn)成的。蝦皮紫菜湯還是西紅柿蛋花湯?云彩不答,埋頭吃飯,忽然就掉下淚來,一大顆一大顆,都落在自己飯碗里頭。老林說,怎么了?你看你。云彩只是落淚。老林說,好了,好了,咱們把爸接過來云彩不說話。老林說,咱倆去接,下周吧,明天我還有個會。云彩說,他不肯來。你明明知道他不肯來。老林說,做做工作嘛。我在單位好歹也是一領導,思想工作還是拿手的。云彩說,就你?老林說,你這人!老林說,爸沒說什么吧?今天?云彩說,我聽著他不大對。不是跟我嫂子生氣了吧老林說,凈胡思亂想。云彩說,我哥這人忒沒出息,事事看媳婦臉色。老林說,你這話!那我更沒出息了。云彩翻他一眼。老林嘆口氣說,給爸打點錢過去吧。這個月的錢也該打了。云彩說,我就是氣我嫂子那話,說什么光有錢就行了?這些年還不都是咱們花錢?老林說,你嫂子就是嘴巴厲害。云彩不說話,默默擇魚刺。魚在盤子里躺著,一副受難者的姿勢。魚肉被逐漸剔除,白的脊骨正在慢慢顯露出來。魚刺排列清晰有序,對稱工整,好像是一個精心結(jié)構(gòu)的模型。父親對魚興趣不大。魚這東西,吃起來麻煩。吃來吃去,肉還不夠塞牙縫,反吃出一大堆刺來。在芳村,人們更喜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一點上,云彩倒不像是芳村出來的。她愛吃魚蝦等海鮮,為了那一點鮮美滋味從來不怕辛苦費事。老林早把一碗蝦皮紫菜湯端過來,熱氣騰騰,黑是黑白是白,上頭撒了一層綠綠的芫荽末。老林說,我倒有個想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云彩說,你說。老林說,我說了你可別生氣。云彩說,你說嘛。老林說,養(yǎng)老院——要么咱們也了解一下云彩一下子就哭出來。你怎么不去養(yǎng)老院?你爸媽怎么不去養(yǎng)老院?姓林的,你也太狠心了老林說,說好了不動氣,你看你——我就是隨便提這么嘴——那你說怎么辦老爺子不肯來,咱們又回不去。云彩說,那就送養(yǎng)老院老林說,我聽老鄭說,他老爸那家就挺不錯。云彩說,老鄭說?他的話你也信?老林說,你看你,就你這脾氣。云彩說,我這脾氣怎么了?他就是我這脾氣,軟柿子一個,才能叫你們這么揉搓來揉搓去。耳根子又軟,心眼子又軟,嗓子眼兒也粗。換了別人,誰能咽下去你們那些個破事兒云彩哭得一噎一噎的,眼淚一對兒一對兒落在那碗熱湯里頭。老林氣得臉兒都白了,還有完沒完?安?你還有完沒完?這點子破事兒你揪著不放,你打算記幾輩子云彩說,你心虛了?你當我愿意提你們那些個破事兒?我還記幾輩子?我壓根就不想記!事兒是你們做下的,是你們在我這心窩子里扎了一根刺老林說,你說,你接著說,你痛快就好。云彩說,我痛快?我不痛快!我想把這破事兒忘了,我想忘了你知道嗎?我真想這就是一個噩夢,醒了天就亮了??晌揖涂床坏媚氵@樣子!老林說,我怎么了?我天天小心伺候著,看你臉色,生怕你不高興,我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我伺候你爹,鞍前馬后的,就差給老爺子提鞋穿襪了。我親爹我都沒這么伺候過。云彩說,你為什么這么著?低三下四的還不是心里有虧欠還不是心里有鬼老林的厚嘴唇哆嗦著,一句話說不出來。云彩心里警告自己,劉云彩,你別說了,千萬別說了??伤懿蛔∽约旱淖臁D阊b不下去了吧?我就知道你裝不下去了。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多久。老林眼睛瞪得老大,鼻子里咻咻出著粗氣,一揮手把餐桌上的盤盤碗碗推下去,哐啷啷一陣亂響。云彩嗚嗚嗚嗚大哭起來。
陽光照在窗臺上,金色箭頭似的,亂紛紛一團。剛過了小滿,天氣漸漸熱起來??諝饫锪魇幹菽警傞L的蓊郁氣味,夾雜著亂七八糟的鳥的啁啾,叫人心里莫名的煩惱。臥室的門關著,側(cè)耳聽一聽,外頭靜悄悄的。鬧鐘在床頭克丁克丁克丁走著,云彩聽得心煩,抬手把它翻過去,依然是克丁克丁克丁響,好像是更響了一些。云彩把毛巾被蒙住頭,身子一動不動,腦子里卻是隆隆隆隆轟鳴一片,震得太陽穴隱隱作痛。她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的,又提起了那件事兒?原本,那年大鬧一場之后,她是暗暗發(fā)過毒誓的。翻篇兒,全都翻篇兒。無論如何,那件事就此翻篇了,今后永不再提。人這一輩子,誰還沒有個一差二錯的?老林也跟她保證過了,不過是一時沖動,他跟那女的,連逢場作戲都談不上。老林說這話的時候,她把眼睛看著別處。她不想看他??墒撬脑捯粋€字一個字,全落到她耳朵里去了。老林把她的頭扳過來,又溫柔又堅決。老林說,我錯了,我知道錯了還不行嗎云彩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流了滿臉,仿佛前半輩子的眼淚都在那個晚上流干了。從那以后,老林果然戒了酒。這么多年了,為了喝酒,她跟他鬧過多少回?前年吧,嗯,就是前年,老林工作調(diào)動,升職提任,算是家里頭一件喜事。親戚朋友都祝賀道喜,說年輕有為啊,前程似錦啊。也有人開玩笑,說嫂夫人你要把林局看緊噢——意味深長的語氣。云彩卻漸漸把一顆心放下來。老林正是事業(yè)上升期,從當年一個窮小子到今日身居要職,在這個城市白手起家,他吃了多少苦?他該知道輕重。這么多年下來,她自認為還是懂他的。那一回,很可能就像他說的,不過是一個偶然,一場事故,因為醉酒,一時糊涂。嗯,不是一時糊涂,是一時軟弱吧。是人就有軟弱的時候,軟弱、無助,覺得人生虛無,兩手空空,渴望抓住點什么。抓住什么呢?有時候是名利,有時候是歡愉精神的、肉體的。年輕的新鮮的身體,陌生的顫栗,動蕩的不確定性,甜美的、黑暗的禁忌,破壞的沖動,摧毀的欲望。人又不是鐵打的,總有一些時候,是軟弱的吧。云彩也是讀書人,她怎么不懂?多少回,她苦苦勸說自己。兩個云彩在心里打架,爭吵,有時候一個鄙視另一個,有時候呢,另一個心疼這一個。兩個云彩抱頭痛哭,親姊妹一般?;橐鲞@東西,怎么說呢?說好便好,若說不好吧....她深深嘆口氣。夜色中,她看著枕邊這個男人,他沉浸在睡夢中,臉上的線條因為放松而顯得柔和安詳。厚厚的嘴唇微微張開,好像是有話要說。眉間有一個川字紋,喜歡皺眉的結(jié)果。而兩鬢已經(jīng)有了星星點點的秋霜——他當年那一頭烏發(fā)呢睡覺的姿勢,跟年輕時候一樣,攤手攤腳,好像一個孩子。老實說,那件事以后,他們比以前更好了。他們都小心翼翼的,不去碰那個傷疤。憑良心說,老林是個體貼的丈夫,體貼、溫存、耐心、細膩。她應該珍惜才是。然而,莫名其妙地,她卻開始失眠了。她整夜整夜睡不好覺。她睜著眼在黑暗中躺著,聽著老林在耳邊香甜的鼾聲,她內(nèi)心翻滾,像沸水像烈焰。城市在夢的深淵中陷落。她在沸水烈焰中煎熬,直到晨曦悄悄爬上窗子,北京在市聲中慢慢蘇醒。她明顯地瘦下來,嬰兒肥不見了,反逼出尖尖的下巴頦兒。同事們說,呀,怎么減下來的?
手機忽然叫起來,是哥哥的視頻通話。她這樣子怎么接?趕忙爬起來,洗臉梳頭,定一定神,剛要回過去,又想能有什么要緊事,晚上再說吧。哥哥嘴巴淺,盛不住話。萬一給他看出什么來,嚷嚷出去,反倒麻煩。
通往小花園的門開著,風悠悠吹過來,兩只蛾子亂飛,白蛾子黃蛾子,嚶嚶嗡嗡,把空氣攪動得又凌亂,又喧鬧。西紅柿已經(jīng)結(jié)出小小的青色的小柿子,才手指肚大。豆角開著紫色的小花,一簇一簇的。四月鮮扁扁的,好像一只只小鞋底子。菠菜翠綠翠綠,打了蠟似的泛著油光。芳村有個謎語,紅嘴綠鸚哥兒,說的就是菠菜。紅屋子,麻帳子,里頭住著個白胖子,說的是花生。小時候,父親常常拿這個來考他們,好像父親肚子里有猜不完的謎語。芳村管猜謎不叫猜謎,叫猜昧。她記得有一回,也不知道為了什么,母親跟父親吵架。母親哭得傷心,罵的卻是芹嬸子,一口一個狐貍精。當著孩子們,父親也不辯解,只出謎語叫他們猜。
紅口袋,綠口袋,有人害怕有人愛。
哥哥說,辣椒!
小時青,老來黃,金色屋子小姑藏。
哥哥說,谷子!
奇怪奇怪真奇怪,腰里長出胡子來。
拔掉胡子剝開看,露出牙齒一排排。
哥哥說,玉米!
云彩猜不出,哇的一聲哭出來。跟母親的哭聲和在一起。那時候,云彩幾歲?
一場雨過后,草們又冒出來。馬生菜、燈籠草、野蒿子,這一叢那一片。一群螞蟻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云彩把一塊小坷垃擋著它們面前,蟻群頓時亂了陣腳。芫荽給曬得更綠了,香氣里帶著一種好聞的苦味。芹菜的葉子散發(fā)著淡淡的藥香。地氣蒸騰,園子里彌漫著甜絲絲、亂紛紛的植物的腥氣。陽光不錯,蔬菜們長勢也不錯。這小小的園子生機勃勃,引得路人經(jīng)過,都要往里面張一張。贊一聲,呀,真好。
老林應該是出去了吧。周末,這個時間,他會去哪里呢樓后頭的小公園?花草們都繁盛起來,陽光也不熱,散散步也是不錯的。張大鈞家?他們大學同學,就在旁邊的上林嘉園住。要么就是樓上老局長家老林的老領導,一直對老林非常賞識。據(jù)說這回升職,也是老局長說了話的。云彩拔草、澆水,把豆角架子、絲瓜架子都加固了一遍。出了一身熱汗,倒覺得身上心頭輕快許多。倒杯水一口氣喝光了,忽然發(fā)現(xiàn)那蟻群早已經(jīng)繞過那坷垃,走得很遠了。依舊是浩浩蕩蕩的隊伍,忙忙碌碌,卻井然有序。云彩朝著那坷垃踢了一腳,倒把腳上的拖鞋給踢飛了。
哥哥的視頻通話又打過來,她跑到陽臺上去接。哥哥劈頭便問,怎么不接電話呀?云彩剛想編個瞎話,哥哥卻說開了,爹也不知道怎么了,飯也不吃,藥也不吃。云彩說,前晌打電話不是還好好的?哥哥說,沒敢跟你說,好幾天了都。哥哥圓臉,像母親。男人家長一張圓圓的娃娃臉,多大年紀都不脫一股孩子氣。云彩說,到底怎么回事哇哥哥說,你問我?我問誰云彩說,你們天天守著,不問你問誰?哥哥說,云彩你這么說話?我們天天守著,還有罪了?云彩說,我怎么說話你叫我怎么說話?有你這么當哥的?哥哥說,云彩,誰惹你了?你啼哭個啥?是不是老林?你說,是不是姓林的?云彩說,讓你管?你個媳婦迷,就聽媳婦的!咱爹的死活,你妹子的死活,你還管呀?哥哥的娃娃臉漲得大紅布似的,鼻孔張著,半天說不出話來。云彩哼了一聲,眼淚越發(fā)止不住。
落地陽臺正對著小區(qū)里的花園。有個年輕母親,推著嬰兒車曬太陽,臉曬得紅撲撲的,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濕漉漉的母性的氣味。一個老頭兒在遛彎,不知道是狗牽著他,還是他牽著狗。一人一狗,淡淡的影子投在地下,不時交錯重疊著。月季花開了,紅的、粉的、黃的,一大朵又一大朵又一大朵,是那種喧鬧的繁華好看。木槿也開了滿樹,紫色的、粉色的,層層疊疊的花瓣,有點像紫葉李,卻更見豐腴一些。一個孩子,大約不過四五歲吧,在花池子邊上寂寞地吹著肥皂泡,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陽光下五光十色,轉(zhuǎn)瞬間就破裂了。他父親在一旁看手機,也不知道看到什么,忽然間微笑了。人世間的悲歡,原是不相通的。
痛快哭了一場,云彩內(nèi)心里反而安靜下來。安靜、和煦、晴朗,仿佛這五月里北方的天氣。她重新洗了臉,薄薄施了粉黛,對著鏡子笑了一下。嗯,還好。她給哥哥發(fā)去好多照片。她精心侍弄的菜園子。她剛學的新菜金湯肥牛。她辦公桌上新添置的多肉。老林準備換的新車。他們的家庭自拍,她跟老林的,她跟女兒的,他們一家三口的。哥哥半晌沒回復。云彩留言囑咐哥哥,記著給咱爹看呀。想了想,又發(fā)了一個大笑臉。
太陽慢慢從樓后頭墜落下去。天邊的晚霞給城市涂抹上輝煌的金色,仿佛無數(shù)金色的翅膀徐徐扇動著,黃昏悄悄降臨了。夕照如同金色的河流,從落地窗里不斷涌進來。屋子里的家具、油畫、鮮花、綠植,都沐浴在薄薄的金光中,靜謐而溫暖。
云彩正在廚房里炒菜的時候,老林回來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哎,哎,哎一接一下。手里大包小包,滿頭大汗。云彩自顧噼里啪啦炒菜。油煙機轟隆隆響著。油鍋滋滋啦啦呼喊。湯鍋里的蒸汽噗噗噗噗頂著鍋蓋。老林說,哎,哎,哎一家里沒人?哎?云彩心里一跳,鍋鏟一歪,一粒油點子飛濺到她尖尖的下巴頦兒上。她仰著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付秀瑩,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xiāng)》,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