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雪飛
媽媽又和爸爸吵架了。
我看她哭得臉都發(fā)白了,一個四五十歲的人,竟哭得像一個小孩子一樣不體面,仰著頭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號啕。她不是那種撒潑不講道理的人,這次大概是真的傷心了。而第二天,在她那蒼白憔悴的神情還令我心有余悸的時候,她便頂著紅腫的眼睛,像往常一樣忙碌了起來。我看著她,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覺得這個女人的一生真是委屈又可憐。
將她的一生捋一捋,大概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命運確實是不公的,而老實人往往要吃很多苦。因為外公在礦上干活落下了病根,外婆身體也一直不好,媽媽在十七歲時,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
十七歲的時候,我在干嗎?我剛高考結(jié)束,春風(fēng)得意。她帶我去買被褥,店家看了看我說:“這么小的姑娘,都要上大學(xué)了?”她笑得皺紋都在臉上漾開了:“可不嘛,時間多快。”十七歲的時候,她在干嗎?夏天的太陽簡直要灼傷人的皮膚,她從袖子上找了塊干凈的地方,擦了擦那被汗水蜇疼的眼。狹長的玉米地里空氣很悶,十七歲的姑娘被淹沒在密密匝匝的綠里。她跟我說,那時候的農(nóng)活兒實在太多了,但她就是犟,就算一口氣不歇,也要趕在當(dāng)天干完。她說,收花生的時候,一大車花生要拉回家,壓得她腰都要斷了。她說,那時候生病了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她的身體像是三十歲,她聽完就難過地哭了……
那種青春的天真與浪漫還來不及在她身上駐足,便轉(zhuǎn)個頭消失了。而命運的殘忍之處在于,即使在她遇到了爸爸,結(jié)婚以后,這種處境也沒有本質(zhì)上的轉(zhuǎn)變。他們的婚姻是在毫無感情的基礎(chǔ)上,硬生生從一地雞毛的日常中,擠出來了一點兒可憐的親情。
她對爸爸應(yīng)該是有過喜歡的吧?我還很小的時候,大家都喜歡去河里洗衣服,嘩啦啦的流水干凈又清澈,河灘上是細細的沙石,狗尾巴草隨意地長著,上面趴著黃色的蝴蝶或綠色的螞蚱。衣服揉搓之后浸在流水里,飄飄蕩蕩地舒展開來。而河岸上的人則嘰嘰喳喳地開著玩笑。我聽到有人打趣她:“在洗誰的衣服啊?對他這么好?!蹦菚r候的她還很年輕,笑起來爽朗又干脆:“俺老公的,對他能不好嘛?!?/p>
可是,爸爸并不心疼她。爸爸可以和媽媽一起將兩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可以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幾十年,但是從來沒有對媽媽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與關(guān)心。近幾年媽媽身體不好,經(jīng)常胸疼難受,患過乳腺癌的三姨篤定地說,肯定也是乳腺癌。其實我們都知道三姨說話不靠譜,但在爸爸干脆地質(zhì)疑三姨胡說,說媽媽根本沒事兒的時候,媽媽一下就哭了,啜泣不止。
爸爸對她確實談不上喜歡吧。一個小學(xué)老師,賣房讀書耽誤到三十歲沒成家,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誰會愿意嫁給他?我媽愿意。在原生家庭過得太苦的她,迫切想要一個自己的家。兩個人的結(jié)合,就是現(xiàn)代版的“君未高中我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當(dāng)下年輕人一邊把恐婚掛在嘴上,一邊懷念父輩那種吵吵鬧鬧,卻修修補補撐了一輩子的婚姻。兩個人搭伙過日子,從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磨合成白頭一生的人生伴侶,時光沉淀出的親情甚至帶了些歲月靜好的味道。但,作為這種“歲月靜好”的見證者,我只覺得用大半輩子的時間去磨合出一段不溫不火的親情,太不值得。
猶記得去年過年時陪媽媽包餃子,我開玩笑說她這輩子過得不值,我以后才不要嫁一個不心疼自己的老公。她歪著頭,嘆了一口氣:“那是你有本事養(yǎng)活自己嘛,我又沒上學(xué)?!闭f著遞給我一個很精致的月牙餃,小小的餃子上捏出了近十個褶子,我學(xué)了很久都沒學(xu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