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敬宇
一個受了四十年苦的八十歲老人,心態(tài)比我還樂觀、陽光。寫他,只是為了記錄下這么個人,這么一個替我們?nèi)沂芰饲е刈铮廊混陟谏x的一個好人!
爸爸已經(jīng)七十八歲了,可粗淺了解他,卻是近二十天來的事。以前也一起生活過,只不過是旅途中的幾天,在他相對健康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截癱坐輪椅三十八年了,要說健康,是說他除了下肢殘疾,沒有其他的病癥,諸如三高之類。
今天早起,想給爸爸換個口味,其實也是為了自己。天天喝稀飯吃一個味兒的包子,真想換個口味兒,昨晚睡前我就在策劃,明早吃個肯德基。一早起來,倒尿洗盆換褥子后,我說爸,我去買早點,就出了門。偌大的銅川只有一家肯德基,就在小河溝口正大超市邊上,七八分鐘路程。爸一個人在病房,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一路跑到店里,終于吃上了久違的辣雞腿漢堡和美式咖啡,心滿意足后,給爸爸帶了一份不辣的漢堡和豆?jié){。爸爸沒想到早餐變了,可也沒說什么,認真用完這份不一樣的早餐。也許是天生的好奇心支配著他。到下午了,爸爸看了看尿桶,冷不丁說了一句,敬宇,今天咋尿得這么少?會不會是雞肉漢堡吸尿哩?咋沒尿了?哈哈,這就是我可愛的爸爸,他的奢望簡單至極,就是每天能站一會兒,每天不尿床,不拉褲子。
手術(shù)過后,爸爸的要求更簡單了,敬宇,我能側(cè)身躺半個小時嗎?趴了一天真難受啊。他像小孩一樣討好的笑,讓我能記一輩子。二十天來,很累,但特溫暖,恍惚之間,又回到了山半坡窯洞里那個溫暖的家,電棒(日光燈管)亮著,燈下,我抹了桌上的塵土,寫作業(yè),報紙糊的頂篷上,小老鼠打架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爸爸最高興的一天,是用紙尿布最少的一天,他連連問我,今天還可以吧,你看今天還可以吧。每個人都有奢望,即使再簡單,也需要尊重。
爸爸的奢望就是這樣,就是一杯水,如此簡單!
小唐叔是爸爸的病友,三十多年前在洛陽治病時結(jié)識的,叫唐東洲。他開一輛殘疾人代步電瓶車,從銅川最南端的川口,穿過交通擁擠的鬧市區(qū),來到醫(yī)院,直接把電瓶車開到了三層外科病房。車后放著三盒禮品,一盒華縣土雞蛋,一盒核桃花生奶,一盒特侖蘇。
爸爸和他都行動不便,已多年不見,沒想到他能來,喜出望外,趕緊讓倒水。小唐叔把車停在爸床頭,問明病情,哈哈一笑,這病沒事,傷口外滲黃水太正常了,有一年在洛陽,我的腿上傷口滲黃水,用雞蛋清用藥水擦,咋治也治不好,你知道陳屯一個大夫,姓啥我忘了。爸爸說姓郭。是郭大夫,給我一種面面藥,說你就可勁抹,出水就抹,不怕厚,結(jié)果過了一陣就結(jié)茄了,再過一陣,好了。爸爸說,主要是術(shù)后要趴著睡,難受。小唐叔說,這有啥,我趴著睡了二十多年,就是這兩年不能趴了,脊椎不行了,老疼,只能側(cè)著睡,趴習慣了,剛開始側(cè)著真睡不著。
小唐叔臉瘦小但有光,剃光頭,穿黑色圓領(lǐng)T恤,戴副圓眼鏡,可能是因為今天出門會友,光頭剃得干凈明亮,眼鏡也擦得一塵不染,有點像演晚清角色的李連杰。但沒說幾分鐘話,他就痛苦地咬著牙,兩只手緊攥著車扶手,埋下頭,眼睜睜看著兩條皮包骨頭的腿在劇烈抽搐,沒過十秒,又恢復了正常。爸爸問,還是肌肉神經(jīng)疼?是,小唐叔說,但現(xiàn)在好多了,不像三十年前,疼得我天天夜里叫,每星期都要打杜冷丁,現(xiàn)在好點兒,一年就打幾次,就是有時過不去了,像上螺絲一樣,剛上完松了口氣,他又接著上一顆,哈哈哈,實在是受不了??苫仡^說哩,不管咋樣,咱已經(jīng)多活了幾十年了,知足!
從爸爸口中知道,小唐叔是一九七八年二十歲時在桃園礦摔傷的,本來傷不重,大便失禁但小便還有知覺,腿也有知覺,他媽和大姐在洛陽白馬寺照顧他,后幾年又從郊區(qū)柳灣北的河間坊山里給他找了個媳婦。都勸他積極康復,但他已心如死灰,就知道和一些消極的病友賭博看電影。有一次他們?nèi)ヂ尻枛|郊東花壇看電影,電影院的保安嫌他小便流到電影院的水泥地了,他二話沒說,輪起三輪車鉸把照保安頭上猛砸,有人報警把他抓進派出所,他在里面大小便,第二天警察就把他放回來了。后來,媳婦也和他離了婚,回娘家了。
爸爸探問,你媽身體還好?
好著哩,九十六了,我活著她不敢死,不放心!
爸爸又問,小雪在哪兒上班?
在王益區(qū)王家河鄉(xiāng)政府。
小雪是小唐叔的閨女,大概是1983年生的,是抱來的。當年小唐叔傷后,他大姐擔心唐家無后,就托川口礦醫(yī)院相熟的大夫,給弟弟抱了一個棄嬰。大姐抱孩子到洛陽白馬寺車站下車的凌晨,隴海線上的這個小車站的房檐下,到處是四下亂飛的蝙蝠,可天上,正飄著潔白的小雪,就給孩子起名叫小雪。多虧了這個閨女,對小唐叔比親閨女還親,事事照料精細,從小唐叔的樂觀心態(tài)和爽朗表情上也能看出來??缮屏嫉拇蠼銋s遇上了不幸,有次下班去礦醫(yī)院看住院的弟弟,出門讓車給撞死了。
爸爸又問起小郭叔小趙叔等其他住在休養(yǎng)所病友的情況。小唐叔說,啥都好,就是老鼠防不住。啥,老鼠?父親問。小唐叔笑著說,那兒的老鼠也聰明,知道住的人是殘疾人,沒知覺,小郭的幾個腳趾頭都讓老鼠咬掉了,哈哈,也怪他們自己,老不洗腳,不咬他咬誰。
小唐叔就是這樣,像二十多歲我剛認識他時一樣,元氣滿滿。
這幾天夜里,爸爸叫我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有時早上起來,看我睡眼惺忪,還怯怯地問,我昨晚上沒有叫你呀?
我知道,爸爸是心疼我,他雖不說,卻默默地在摸索自己顧自己的竅道,比如自己從趴著睡到右側(cè)身睡,從趴著用尿不濕到側(cè)著用自制尿套解小便,研究著如何不用麻煩別人。
我是最怕麻煩別人了,已經(jīng)下肢沒有知覺四十年的爸爸說,啥事都愿意自己干。
過兩天我就要走了,離開爸爸去忙其他該忙的事。從剛開始對爸爸偶爾的厭煩,到后來不能回避的無奈,可到了離別的時候,內(nèi)心卻滿懷不舍,才越發(fā)覺得父親可愛?;叵肫饋恚瑥漠敱翘炱?,我已經(jīng)二十八年沒有和爸爸朝夕相處這么長時間了。那時青春年少,拼著勁干工作,從沒有想過父母會有蒼老的一天,更沒有想過母親會只活到五十三歲,那么年輕就永遠地走了,二十年過去了,就是現(xiàn)在活著,也才七十三歲。
這兩天,爸爸可能也感到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脾氣特柔和,再沒有跟我急一次,批評更是沒有,老勸我吃這個吃那個,我讓他支幾個俯臥撐他就支幾個,再不會偷懶說二話。
爸爸說,你放心走吧,都好差不多了,拆線不拆線都無所謂,肯定是好了。
可我還是不放心,因為我知道,我是最合適照顧他的人。我要不在,誰給他處理大便問題呢?誰能把他從床上抱到輪椅上?誰能讓他站著鍛煉?誰能面對一天尿七八次床的厭煩,有時正在忙著換尿布,他會不知不覺地尿到你的手上?
我是他兒子,我都有厭倦,其他人完全可以理解,又不是他爸爸,禮節(jié)到了即可,可禮節(jié)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禮節(jié)再周到也連大小便問題都解決不了。他趴著睡時間一長會脖子疼,側(cè)著睡時間一長髖骨會壓成瘡,平著睡正壓著傷口,盡管快好了,可一旦尿床,就會污染傷口,引起后患,對他這樣的病人,可能會造成致命的傷害。從心底,我說他可以,能行,但是到了跟前,真不想讓他再受任何委屈,看其他人臉色。
夜色闌珊,爸爸又打起了舒心的鼾聲,對于我,這就是一首最入心的安魂曲,他引領(lǐng)著我,進入美妙的童年時光。
床前侍疾十天有余,終日不離左右,有時悲傷啜泣,有時焦躁懊喪,然而生活也并非暗無天日,隨著時間推移,在紛濁當中自有一線澄明。
十一點出發(fā),這是昨天和爸說好的離家時間。
鄰居們前前后后來了幾個,一個姓張的老太太是弟弟的小學老師,反復地說,和峰峰可像,走路像,說話也像,峰峰像恁媽,你像恁爸。旁邊一個鄰居說,我不是說哩,恁媽可是個好人,脾氣好,能干,事還不多,就是受罪了,沒有享上福。你們家的孩子都孝順,就是離得太遠了。多回來,多回來看看恁爸,恁爸可孤單啊。恁每次回來,又一走,恁爸一個人在門樓下坐半天,能難受好幾天。閑了可得多回來看看啊。
我應承著說,會經(jīng)?;貋?,會經(jīng)?;貋怼?/p>
爸爸很孤單,我能感覺到。
每次回家要走了,他都要搖著用了快四十年的破舊的老輪椅,軸與輪子發(fā)出機械傳動的吱呀聲,隨著我到門口。我看看他,開車門啟動,最后搖下車窗,輕輕揮手說走了的那一刻,他端坐在小院的門樓下,一臉平靜,偶爾還側(cè)頭瞟一眼遠處的鄰居,不好意思或者想引起他們的注意,告訴他們遠方的兒子要回了,回北京去。我轉(zhuǎn)彎走上大路,再回頭看看,向他擺擺手,他也就禮節(jié)性地揮揮手,還客氣地擠出些微笑,好讓我放心,可心是顫顫巍巍的,就如端著滿滿蕩蕩的一盆水,一不小心就會濺出來,灑落一地。
爸爸是受了罪的人,在這世間,他是被碾壓過的受了千重罪的肉身。我說是千重罪,是因為對把自尊看得比命都金貴的他而言,尿濕褲子,被人輕視的訓斥,自己翻不了身或者其他力不從心的事,這些敲擊他自尊心的事每天都要發(fā)生,把他的心生生磨出了老繭。雄鷹瞬間折斷了翅膀,可飛天的心卻永不會磨滅,即使受著千重罪。他每天大小便后要洗手,一有條件就要洗澡,雖然他常常幾個月沒有辦法洗澡,出門穿衣服,他用心搭配著顏色,在家,每盆花朝那個方向開,他都要調(diào)配妥當,錯落有致,是個不錯的插花師。出去旅游,每到一處景觀,他先是順從大家的心意拍照,觀察一會兒,就會選一個自認為最佳的角度說,這兒好這兒好,給我拍一張。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寫他,我的父親,寫他不是為了宣揚他,宣揚他受的苦和他的強大,他強大嗎?我沒有覺得,只是比一般人更能忍受、更堅韌、更有愛!一個受了四十年苦的八十歲老人,心態(tài)比我還樂觀、陽光。寫他,只是為了記錄下這么個人,這么一個替我們?nèi)沂芰饲е刈?,而依然熠熠生輝的一個好人!
丁一摘自《寶安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