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峰
110年前,清華大學建立。在這百十年的發(fā)展歷程中,清華大學經(jīng)歷了風雨滄桑的歷史,積淀了獨特的魅力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培養(yǎng)了一大批愛國奉獻的杰出人才。這其中,《清華周刊》作為一份不可或缺的刊物,見證和記錄著清華大學的早期歷史。
《清華周刊》創(chuàng)刊于1 914年3月24日,是份由清華學生主辦的刊物,原名《清華周報》,1914年9月22日改名為《清華周刊》。改辦大學后,《清華周刊》成為清華大學學生自治會的刊物,由學生會干事會的出版科委員負責組織編輯出版。1947年9月25日被列入禁刊,停止發(fā)行。內容有言論、譯叢、文苑及校聞等。該刊承載了清華23年的歷史(其中1937年1月-1947年1月停刊),是清華大學歷史的縮影,也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重要的學生刊物之一,對民國時期高等教育史、社會思潮史、學生運動史等方面的研究都有所裨益,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
從一場關于梁啟超的爭論談起
1923年10月,梁啟超應邀到清華演講。此時的梁啟超已到知天命之年,逐漸走出政治的聚光燈,向一個文化學者轉型。但他要到校演講的消息,還是讓清華學子興奮不已。一位學生寫了《歡迎梁任公先生》一文,表達對作為“國學講師”的梁啟超之敬意與歡迎。不料,梁啟超演講結束后,另一位清華學生卻大不以為然,專門寫了一篇《梁任公先生講學的態(tài)度與聽講的態(tài)度》,認為梁啟超的演講充滿了對革命黨人的政治偏見,“梁先生既不痛斥北洋派的流毒,復不痛罵研究、政學等各系的播弄,又不痛惜人民程度的低淺,更不痛睨外國侵略主義的煽動,而獨責備主義始終如一、流血不知多少的革命黨不應暗殺、行刺、運動軍隊”,并提醒同學們切不可因為梁先生發(fā)表政治偏見而不去聽他的學術演講,但也切不可因為梁先生發(fā)表政治偏見而完全信他的見解。
第一位同學名叫梅汝璈,聽完梁啟超演講的第二年,從清華畢業(yè),赴美留學。1929年在芝加哥大學獲得法學博士學位后回國。17年后,他代表中國出任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法官,參與了舉世聞名的東京審判。他當時所穿的法袍今天陳列在國家博物館“復興之路”展覽之中。第二位同學叫王造時,是梅汝璈的江西老鄉(xiāng),比梅汝璈年長一歲,入學卻比梅汝璈晚了一年。后來他就讀威斯康星大學的政治學,并獲博士學位,還在著名的倫敦經(jīng)濟學院擔任研究員。1936年,因為呼吁抗日救國,王造時被國民黨當局逮捕,為著名的“七君子”之一。梅汝璈與王造時的這兩篇文章刊發(fā)在同一本刊物——《清華周刊》。這雖然是一本學生刊物,影響卻飛出清華園。王造時批評梁啟超的文章,被《時言報》和《順天時報》轉載,在社會上激起了很大反響。
在《清華周刊》這本刊物上,我們可以讀到近現(xiàn)代中國特別是文化領域的許多大事,還可以看到許多推動近代中國歷史行程的重要人物的“青蔥歲月”。比如,1923年胡適與梁啟超的“國學書目”之爭的重要文獻就發(fā)表在《清華周刊》上。轟動一時的“科學與玄學論爭”的第一篇文章——張君勱的《人生觀》也發(fā)表在《清華周刊》。清華大學在中國近代以來歷史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一百多年來,影響中國命運的大事件中,幾乎都活躍著清華學子的身影??梢哉f,欲了解今日之中國,不可不讀清華之歷史;要了解清華,又不可不讀《清華周刊》。今年是清華大學建校110周年。清華大學圖書館整理出版了影印版《清華周刊》,為我們全面了解這本“神奇”的刊物提供了便利。
“史的意義”非同尋常
1926年,當時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師從梁啟超讀書的姚名達在《(清華周刊)和史的意義》一文中這樣寫道:“《清華周刊》實負有重大的使命,這個使命,我叫他‘史的使命”,“《清華周刊》不是游藝園的劇單.不是大公司的廣告,更不是捏造新聞的晚報,也不是有聞必錄的日報;《清華周刊》實在是記載清華有意義的工作,有意義的生活——有意義的人生——留給落筆這秒鐘以后的我們看的,使這秒鐘以后的我們,知道這秒鐘以前的我們?!肚迦A周刊》的執(zhí)筆者,應該具有史家的眼光,懷抱史家的態(tài)度,去記載清華有意義的人生,使清華有意義的人生,全部活現(xiàn),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賡續(xù)無窮,使清華的史,昭垂萬古。”今天,距離姚名達撰文已過去了85年,我們重讀《清華周刊》,首先感受到的還是其“史的意義”。
正所謂,“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鉅。”1914年3月24日,《清華周刊》創(chuàng)辦之時,樣式為尋常小報,第一期共4張,分為言論、紀錄、校聞、校聲、清華陽秋、警鐘、文苑等欄目,當時名為《清華周報》,從9月22日第13期改為《清華周刊》。從1914年至1937年1月,《清華周刊》共出版636期。1947年2月《清華周報》復刊,共出17期。此外,還不定期出版了一些增刊和特刊。1947年9月25日被國民黨當局列入禁刊,停止發(fā)行。從時間上看,《清華周刊》存在23年(1914年至1937年,1947年)。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23年只是滄海一粟。但在清華校史乃至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這23年卻發(fā)生了許多影響中華民族命運的大事。《清華周刊》本是一張清華學生編輯的小報,發(fā)行范圍限于校內師生,卻逐漸發(fā)展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重要的學生刊物。它與《時事類編》《國聞周報》《東方雜志》等100余家刊物進行交換,幾乎每天都收到多家國內各圖書館函請贈閱收藏的信息。舉凡清華學制變遷、校園建設、辦學經(jīng)費,以及教學情況、學生生活,《清華周刊》巨細兼收,從而勾勒出老清華的生動剪影,也成為研究民國時期中國教育、文化、思想狀況的重要歷史資料。
以學生運動為例,“五四”運動和“一二·九”運動,可謂近代中國最重要的兩次學生運動,不但產生了深遠的歷史影響,而且是現(xiàn)當代中國政學兩界“大人物”的搖籃。學者歐陽軍喜發(fā)現(xiàn),“五四”運動時期,《清華周刊》曾刊登清華學生代表團日貨調查股的《日貨調查一覽》,列出藥品類日貨179種。清華學生代表團還發(fā)行《清華周刊》“號外”,每日出版兩次。上午為北京學生聯(lián)合會及本校消息,下午為各報摘錄的緊要新聞,由同學謄寫兩份,分貼在高等科中等科食堂前面。這成為清華學生關于運動消息的主要來源,也為學生采取下一步行動提供了主要依據(jù)。而在“一二·九”運動前夕,《清華周刊》發(fā)文批評丁文江對日“低調”的言論犯了“嚴重錯誤”,并認為“今后中國的出路,不是屈服,而是斗爭”?!耙欢ぞ拧边\動中的進步學生領袖蔣南翔、姚依林等人,都擔任過《清華周刊》的編輯或撰稿人,蔣南翔更曾任總編輯。《清華周刊》也成為宣傳抗日救亡的輿論陣地。
說到清華的進步學生活動,不能不提清華最早的共產黨員施混。他1917年考入清華大學。1919年參加“五四”愛國運動,擔任清華第一個進步社團——“唯真學會”的會長,還曾擔任清華學生會會長。1927年3月,他加入美國共產黨,并當選為美共中央中國局首任書記。1930年回國工作。1934年初,施混在南京雨花臺壯烈犧牲,年僅34歲。《清華周刊》是記錄施混烈士的事跡和思想的重要文獻。1924年,《清華周刊》上有一篇《見孫中山先生記》,生動記錄了施混、徐永煐、何永吉三人到廣州拜訪孫中山先生的情形。施滉對孫中山說:“我們暑假后便要到美國升學,請大元帥指教我們將來如何做事,以為求學的方針?!睂O中山對他們說,“就政治上說,我們應當為多數(shù)謀幸福,為真正沒有幸福的人謀幸福,簡單說來,就是替最下級的人民謀幸福。這層,只有現(xiàn)在的俄國在做,我們所最應當取法的。”又說.“以前求學,美國最好,因為美國比較謀的是多數(shù)人的幸?!,F(xiàn)在則不然,比較上謀多數(shù)的幸福的,乃是俄國”,并諄諄告誡,“諸君要到美國念書,極要留意。稍一不慎就要被他們帶壞?!薄肚迦A周刊》還刊載了多篇施滉的文章。在《學生對于社會應該怎么樣?》中,他寫到,“學生應該為社會謀幸?!?。在《對于清華各方面之建言》中,他提出,清華之使命有二,一是“對于國家為解決國家問題”,二是“對于世界為介紹中西文化”。還認為,清華雖是留美預備學校,但不可把教育目標定在培養(yǎng)學生入美國大學,相反,“務必要使清華人才能夠應付中國環(huán)境,不可僅以造就能夠應付美國社會的學生為滿足。”他還感慨道,“這四五十年的中國是危險的,紛亂的,污濁的,清華人才應該能夠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活并奮斗?!逼綄嵉脑捳Z,讓我們讀到了一個清華人的自我期許。
《清華周刊》的編輯和作者群覆蓋廣泛,除了革命者,還有一大批文化名家。王瑤曾說,40年代各大學名教授中的清華校友,“差不多都當過各欄編輯”,就以清華本校而論,社會學家陳達、吳景超、潘光旦,文學家聞一多,哲學家賀麟均曾在《清華周刊》效力。這段經(jīng)歷也成為他們美好的回憶。在清華讀過八年書的梁實秋,在《憶清華》中寫道“說起《清華周刊》,那是我在高四時致力甚勤的一件事?!吨芸窞閷W生會主要活動之一,由學校負責經(jīng)費開支,雖說每期五六十頁不超過一百頁,里面有社論、有專論、有新聞、有文藝,儼然是一本小型綜合雜志,每周一期,編寫頗為累人??偩庉嬍菂蔷俺?,他做事有板有眼,一絲不茍。景超和我、顧毓繡、王化成四人同寢室?;闪碛幸慌挥?,同室而不同道。每到周末,我們三個人就要聚在一起,商略下一期《周刊》內容。社論數(shù)則是由景超和我分別撰作,交相評閱,常常秉燭不眠,務期斟酌于至當,而引以為樂?!吨芸返奈乃囈粰谔貏e豐富,有時分印為增刊,厚達二百頁?!边@段文字可與總編輯吳景超的回憶相印證:“這一年的編輯生活,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覺得津津有味。當時與我共同編輯《周刊》的人,最重要的,是一樵和實秋。我們那年住在‘新大樓,便是現(xiàn)在的一院,三人共住一間寢室,課余的時間,大部分便用在《周刊》上面,因為當時我們真把《周刊》當作一種有興味的事業(yè)而合作的。一樵的主要職務,好像是編輯新聞,我與實秋,專寫社論。每當發(fā)稿的前夕,我們大家商量幾個題目,把意思交換一下,然后各人分開去動筆,在熄燈之先,假如還有工夫,每人也許再寫一篇。寫完之后,交換閱讀,互相欣賞,自己便覺得真有了當大主筆的快樂?!?/p>
誠然,青少年時期往往是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也是筑就一生志業(yè)的關鍵時期。據(jù)筆者所見,《清華周刊》上許多作者署了筆名,詳加考證是一項極有意義而又極其艱巨的工作,或許我們已經(jīng)很難對這個群體究竟包括哪些人一一落實,但這個群體生逢民族大變局的時代,作為“執(zhí)筆之士”,他們既是歷史的劇作者,也是歷史的劇中人。他們通過《清華周刊》留下了的這份寶貴資料,不但讓我們聽到民族曲折前行的堅定足音,而且告訴我們,在那個風雨如磐的年代,中國最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如何研究學問、思考國運、砥礪人生。
清華文化與精神的導覽圖
曾經(jīng)的《清華周刊》編輯,后任清華大學政治系主任的浦薛鳳說,《清華周刊》應該灌輸新思潮、新學術,討論新思潮、新學術,創(chuàng)造新思潮、新學術。在今人眼中,清華以及清華人以踏實、內斂的形象著稱。然而,踏實不等于遲滯,內斂也不是保守的代名詞。回到歷史現(xiàn)場,可以發(fā)現(xiàn),清華在新文化的傳播和輸入中,從未缺席。
筆者曾以《清華周刊》為基本史料,梳理過話劇在中國的早期發(fā)展。話劇是舶來的藝術,深受清華師生喜愛。從1913年起,以年級為單位,清華學生在圣誕節(jié)、除夕、新年等節(jié)慶期間經(jīng)常舉行豐富多彩的話劇演出。據(jù)統(tǒng)計,僅1913-1920年,清華有記載的演劇達到77次。演出最多的1914年,從年初演到6月,年底又大演一番,全年共演了19場。我們熟悉的“清華名人”如曹禺、吳宓、聞一多、湯用彤、吳文藻等,都曾登上清華的話劇舞臺。而對于清華話劇的創(chuàng)作演出情況,記載最豐富的正是《清華周刊》。更重要的是,《清華周刊》上刊發(fā)了不少話劇理論評論文章。比如,1917年,《清華周刊》上出現(xiàn)了第一篇專論話劇的文章。文中說,“學生演劇如其情節(jié)果風雅動人,有關世道,其習練純熟精密,布景周到完美,多大純而少小疵,則不特演者得增進閱歷,引起刻苦勤勞之精神,悟分工合作之要,即觀者亦受無窮之感化矣。”“夫學生之所短者,在經(jīng)驗之淺薄,而演劇能補助之。學生之所以見輕于社會者,乃少刻苦勤勞之精神,而演劇能貫注之。學生之所以大抵落魄無聊者,乃傲慢自大,無服從之自覺,與協(xié)同之精神,而演劇亦能挽回而矯正之?!币虼?,學生參加話劇活動,“實亦一種優(yōu)良之實驗教育也”。應該說,這篇文章透露出當時清華人的話劇觀是十分先進的,他們重視話劇的美育價值,把話劇視為人格養(yǎng)成的手段。這些當年的“話劇粉”還借助《清華周刊》的平臺,翻譯了不少國外的話劇作品和理論著述,比如專文介紹Isaac CJoldberg Kidd所著The Dramaof Transition.
K.Mac (Jowan &R.E.JonesHarcourt所著Continental Stagecarff。德國的豪普特曼、巴塞爾曼,英國的狄更斯、蕭伯納,包括日本的菊池寬,也都在《清華周刊》上“混了個臉熟”。而清華話劇人放眼世界,目的是推動本土戲劇發(fā)展。1936年,《清華周刊》一篇文章明確提出“編譯戲劇辭典”的倡議。文中說,中文方面理化、哲學、教育等學科有專門的辭典,“戲劇就始終沒有”,“我們所需要的戲劇辭典,當然不是一種DictionaW,而是一部Encyclopedia,應包括作品與作家,舞臺技術,作劇用語,史源……等之東西?!边€充滿期盼地說:“希望幾年之后寫中國文章時,可以不用外國的注腳。”這顯示出很切實際的話劇藝術本土化自覺和努力。
近些年來,文化文藝史領域的研究者,已經(jīng)以各自的研究證明了《清華周刊》的價值。比如,李道新的《“有害”甚或“有罪”:1920年前后清華學校的“電影問題”》一文,依據(jù)《清華周刊》,細致介紹和分析了1920年代聞一多等清華學生圍繞“電影問題”的一場論戰(zhàn),以及他們關于電影的本質、公共言論、社會責任、學生自治等的看法。李道新認為,清華學校的電影放映是1920年前后中國電影傳播史上頗有特點的案例。這場關于電影是否“有害”甚或“有罪”的論戰(zhàn),既顯現(xiàn)20年代清華學校對學生自治及言論自由的追尋,又可稱為中國電影理論批評史上第一次較為集中并頗有成效的學術爭鳴,還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值得進一步闡發(fā)的公共文化事件。再如,任勇勝的《“清華園里好讀書”》獨辟蹊徑,對《清華周刊》的“書評”作了系統(tǒng)梳理,發(fā)現(xiàn)《清華周刊》共刊登過書評650多篇,約120萬字,涉及10多個學科,1160多種書籍、刊物和文章,“這在同類刊物中是少見的,除了《清華周刊》編輯人員自覺地承繼延續(xù)外,與周刊比較強烈的學術化意識和傳播知識、構建高水平的校園文化追求是分不開的。”又如肖伊緋的《怎么樣做藝術家》,發(fā)掘出1926年徐志摩在清華所作《文學與美術》的演講;王興的《作為(清華周刊)編者和作者的夏鼐》詳述了夏鼐與《清華周刊》的文字交往,這兩篇文章不但提供了文化史新知,而且開辟了從文獻考訂補遺和學人成長的角度利用和研究《清華周刊》的新思路。
據(jù)清華大學圖書館的統(tǒng)計,近20年來,中國知網(wǎng)(CNKI)數(shù)據(jù)庫中以《清華周刊》為參考文獻的學術文章高達2500余篇,其中博碩士論文占比為28%,且呈逐年遞增趨勢。這充分說明,《清華周刊》是一座富礦,具有充沛的學術生命力。我們不妨把《清華周刊》當作一部上乘的“史書”,也不妨將其視為進入清華精神的導引。由此進入,順著歷史的邏輯,發(fā)現(xiàn)中國精神、中國力量和中國價值生成與發(fā)展的內在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