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于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流行版本中的異文“怪柏”，陳明潔先生經(jīng)過考證指出該詞實為“檉柏”之誤，并呼吁相關教材早日予以還原。但夏松平先生在認可該考證結果的情況下卻認為，教材并不需要將其還原，并提出了五點理由。本文認為夏氏觀點欠妥，其理由亦不能支持該論點，并將其理由歸納為三個方面，分別進行剖析和反駁。

關鍵詞：《水經(jīng)注·三峽》；怪柏；檉柏；異文；還原

統(tǒng)編教材八年級上冊課文《三峽》選自南北朝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三峽》中有一段文字：“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标惷鳚崳?021）經(jīng)過考證，認為流行版本中所謂的異文“怪柏”實為“檉柏”之誤，并呼吁相關教材早日還原該文本的本來面貌。夏松平（2021）則認為《三峽》中的異文“怪柏”不需要還原為“檉柏”。

《三峽》中的這處異文究竟是否應該還原呢？筆者非常贊同陳先生的呼吁，而不敢茍同夏先生的觀點，認為在已經(jīng)考證清楚的情況下應該予以還原。陳先生的考證翔實充分，無可辯駁，應該得到學界的認同，毋須贅述。那么，夏先生的觀點有何不妥呢？

夏先生在文中提出的反對“理由”共有五點，歸納起來是三個方面，皆不能支撐其觀點。

第一，所謂“古詩文中的異文是一種正常的現(xiàn)象?！薄霸诮滩闹羞m當?shù)匾氘愇?，可以引導學生通過比較、辨析領會古人遣詞用字的妙處?！边@種理由是認為教材要認可和接受異文、異文對教學有用。誠然，常有一些古詩文在不同版本中存在異文，也應允許這些異文共存。然而，這只是針對無法確定異文的真相和源流而言的。此時，各選本均可對異文隨意選擇。但當考證清楚之后，就應該擇“本”而從、擇“源”而從了。換言之，當證實了某“異文”其實是“訛文”、“誤文”之后，就應予以摒棄，不必保留，以免“擾亂視聽”。這方面不乏例證，如大家熟悉的《戰(zhàn)國策·趙策》中的故事“觸龍說趙太后”，其中的“觸龍”原文作“觸詟”，后經(jīng)學者周密考證并結合與出土文獻的比對，最終認定是“觸龍言”三字之誤，現(xiàn)已得以糾正，而未作為“異文”保留。又如劉勰《文心雕龍·時序》中“及明章疊耀，崇愛儒術”一句中，“明章”原文作“明帝”，后經(jīng)學者論證是“明章”之誤，指的是（東漢）明帝和章帝兩朝，現(xiàn)已被廢棄，不作“異文”保留。同理，就《三峽》一文而言，既然查清了“怪柏”的本來面目是“檉柏”，就應還其本來面目，不可將其作為“異文”對待。在對異文的處理上要正本清源，知錯即改，不能將錯就錯。否則，還要版本學、?？睂W、辨?zhèn)螌W等文獻學研究干什么呢？至于利用異文“引導學生通過比較、辨析領會古人遣詞用字的妙處”，也并不因此而受影響，以前的“異文”仍可作為比較、辨析的對象，但不能作為保留的理由；同時，通過比較和辨析，可能正可顯示這種“異文”存在的問題。

第二，所謂“語文教材選文用字不僅要考慮版本之‘源，而且要考慮版本之‘流。”“教材注釋作出自某本，并非字字遵從某本，有時會根據(jù)語文教材長期沿用的版本微調(diào)?！边@種理由是主張教材要沿襲傳統(tǒng)和遵從習慣。這種主張在某種程度上有一定道理，但并非在任何時候都完全恰當，并非完全可取，也只能針對無法確定異文的是非正誤之時。事實上，教材對于傳統(tǒng)和習慣認識中錯誤的成分，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需予以修正，既不能“約定俗成”，更不能將錯就錯；要尊重真理和事實，而不能屈從于傳統(tǒng)和習慣。這是學術上的根本要求。學界的傳統(tǒng)觀念和保守思想往往也較為頑固，只有用鐵的事實方可令其改變?！杜f唐書·顏師古傳》中即有此類典型反映?！疤谝越?jīng)籍去圣久遠，文字訛謬，令師古于秘書省考定五經(jīng)。師古多所釐正，既成奏之。太宗復遣諸儒重加詳議。”但是，當時“諸儒傳習已久，皆共非之”。師古“輒引晉宋已來古今本，隨言曉答，援據(jù)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嘆服?！比缓螅凇邦C其所定之書于天下，令學者習焉”。夏先生在文中認為統(tǒng)編教材沿用“怪柏”說是出于考慮文本的“通行性”，并予以認可，作為自己主張的依據(jù)之一，其實就是一種傳統(tǒng)觀念和保守思想的體現(xiàn)，是否需要消除自不待言。由于教材沿襲傳統(tǒng)和遵從習慣并不完全可取，又由于教材對學生的認知具有先入為主的巨大影響，因而其選文在版本的“源”與“流”的選擇上，更應優(yōu)先考慮“源”，側重“源”，摒棄“流”；相反，如果為了照顧傳統(tǒng)和習慣，為了照顧“通行性”而摒棄“源”、選擇“流”，則是不明智之舉，與去偽存真的學術原則背道而馳，因為前者往往更接近事實真相而后者卻往往相反。同時，教材選文如需采取變通的方式，采用更為“通行”的面貌，對選文用字進行“微調(diào)”，也必須是在對異文尚未確認孰是孰非的前提下；相反，如果已被學界大量質(zhì)疑或基本否定，即使在舊選本中曾經(jīng)甚為“通行”、“流行”，也應謹慎對待，不宜輕易再予采用。所以，“微調(diào)”之說也并不能成為教材可以保留“怪柏”這種通行“異文”的理由。

第三，所謂“改動原作，有可能效果更好?！边@種理由是認為古詩文原作是可以改變的，古籍原貌也是可以修飾的。這種認識從根本上來說是錯誤的，是違背科學精神的，是對待古詩文與古籍的一種大忌，實不足取。從文獻學上說，原作是必須尊重的，決不可擅改、妄改，決不可破壞其本來面目。歷史上，擅改、妄改古籍的現(xiàn)象也曾出現(xiàn)過，但受到了后世學者的嚴厲批判。例如針對宋儒隨意刪經(jīng)改經(jīng)的行徑，清初著名學者毛奇齡就曾尖銳地指出：若“儒者以解經(jīng)之故，而至于改經(jīng)；以改經(jīng)之故，而至于改字”，則極易造成經(jīng)書乃至小學“與之俱亡”的惡果。為此，他極力主張恢復和保持經(jīng)籍原貌，杜絕濫刪臆改的惡習。所以，且不論“改動原作”是否“有可能效果更好”，即使“效果更好”，也是不能對原作妄自改動的。文學作品如此，科學著作更是如此，因為如果以后人的眼光和認識來“改動原作”，就勢必不能客觀真實地反映事實的真相和世界的原貌。即以《三峽》為例，如果為了夏先生所謂的“審美意趣”，將“檉柏”妄改為“怪柏”，就不能客觀真實地反映當?shù)氐纳鷳B(tài)原貌，即：既有柏樹，也有檉樹。況且，“怪”字仍顯抽象，不夠形象，所以“怪柏”似乎并非如夏先生所言“更能突出三峽的雄奇險拔、清幽秀麗的景色”；相反，“檉”與“柏”結合起來，卻更能體現(xiàn)三峽物種的多樣性，“檉”之赤紅與“柏”之青翠的交融相間也似乎更能體現(xiàn)三峽景物的“良多趣味”。另外，如前所言，從教材對人具有先入為主的巨大影響的角度來說，其所選古詩文即使改動后“效果更好”，也不可對其擅改、妄改，以免對學生造成嚴重誤導的負面影響。當然，如果根據(jù)其它版本進行“微調(diào)”式改動，則是允許的，屬于改動有據(jù)。例如統(tǒng)編教材中的《過秦論》，編者注云：“選自賈誼《新書》，個別字句依《史記》和蕭統(tǒng)《文選》改?！庇秩缃y(tǒng)編教材中的《祭十二郎文》，編者注云：“選自《全唐文》卷五百六十八，個別字據(jù)《昌黎先生集》校改?！辈贿^，這些參考版本必須早于或優(yōu)于所選底本，才有參考價值和有助于校改，否則將會適得其反。就酈氏《三峽》一文而言，采用“怪柏”說的版本比采用“檉柏”說者晚出甚久，明顯不宜用來作為“改動原作”或“微調(diào)”的參考依據(jù)。

總之，夏松平先生關于“怪柏”不需要還原為“檉柏”的觀點是不妥當?shù)?，其理由是片面和保守的，甚至是錯誤的。事實上，對于選文中的異文，教材要隨著學術研究的發(fā)展，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及時正本清源、撥亂反正，恢復其本來面目；而不可因循守舊，沿襲傳統(tǒng)和習慣做法。陳明潔先生在其相關考辨文中作出的呼吁應該引起人們的重視。

參考文獻：

[1]陳明潔：《“怪柏”應作“檉柏”——〈水經(jīng)注·三峽〉異文考辨》，《語文學習》2021年第1期。

[2]杜澤遜：《文獻學概要》，中華書局2001年9月第1版。

[3]黃愛平：《樸學與清代社會》，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4]夏松平：《“怪柏”是否要還原為“檉柏”》，《學語文》2021年第3期。

[5]張三夕主編：《中國古典文獻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3月第1版。

（作者：羅獻中，河南省固始縣教師進修學校高級講師）

[責編崔達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