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
街尾杳音
街尾,我們說的街尾并非街的盡頭,恰恰相反,正是街的中央,而這一段基本熟稔的街段,在我們心目中才配得起整條街堂皇的名字——家匯街。家匯街中間被幾條大的小的巷子打岔,打岔之后的街,依然完滿。只是雙臼巷子打斷之后,續(xù)后的街段與這邊格格不入,我們從沒把那段燈火散落的街段計算在內,雖然它們依然門前開花,可顯得很遙遠,彼此見著都隔著一條街,大多連招呼都省略了。
所以老九家理所當然被我們列為街尾,他的家已經接近蛇行冒出頭的雙臼巷。
我一直沒問,也不曉得怎么問,老九家怎么那個樣子呢?那樣怎么也算是一個家呢?這條臨街的鋪面作為居家的屋子,只有到了他家這里,一統(tǒng)天下,整個大間空蕩蕩的,作為“家”的整片空間都呈現給路人看,雖然他家是開藥店,但藥柜子不就占用墻壁那么丁點的地方嗎?看到右墻的一個個藥抽屜,更覺得他家的空空蕩蕩。
老九家有很多兄弟姐妹,老九是不是排行第九?我掰著手指恁是數不出他有八個哥哥姐姐。我曾問母親,從他那個已經嫁出去的大姐開始算,老九好像也沒有排到第九呀?在門口曬太陽的外婆轉過身子,白了我一眼:
“就你喜歡多嘴!”
外婆跟他們家很要好,雖然外婆跟誰都要好,但我知道外婆心里面那根線,通連的是他們家的心。外婆為什么跟距離最遠的他們家貼心,外婆白了我一眼,她總覺得我多事。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就像她告訴我,我不能吃白菜蘿卜,我問為什么,她也嫌我煩:不能吃就不能吃,哪來這么多問?
外婆不用給個理由,其實我也是打心底里喜歡他們一家,不是因為老九跟我一年級同班,那跟他家沒關系,我在班里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呢。老九一跟我說話舌頭就打結,結結巴巴,口說不清言語了,但他的眼睛很明亮,純潔澄明,只是心智和口舌鴻蒙未開而已。在這街尾的陋屋,他們一家的笑容燦爛了一條街。雖然他們家連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我去到他們家,他們的熱情都超乎家里的承受力,他們全家人都是一副見到誰都樂呵呵的樣子,沒有椅子,還是拼命地在床鋪底下搬出小凳子,他們的笑容會傳染人,原始純真,沒有塵染,我也不好意思地笑著,告訴她外婆要我來抓幾樣藥。阿九爸爸連連說好,一邊伸手拉開那些寫著藥名的小抽屜,一邊還轉過臉來探問我外婆怎么樣。
阿九媽媽噓寒問暖,告訴我要吃胖點,雖然看起來他們整家人都很瘦,阿九遺傳了他爸的高身軀,更顯得像豆芽般的弱。阿九媽媽在藥柜底下找出一顆糖硬塞我手里。連阿九都沒法吃到的糖,阿九父母卻這么慷慨舍得!我已經有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謙讓,我知道他們家的孩子更多呢。
他們家比所有鄰居家都空蕩,家徒四壁說的就是他們,外婆說阿九家很難,一家十多口,吃飯都緊。就他們家那點不上檔次的藥,根本不像藥店,我自始至終不知道他們家還有其它什么營生。可有的人天生自帶笑意,阿九父母每天的笑容,足可沖淡一切煩憂。樓下是他們一天的活動空間,有人來抓藥,阿九父母就得忙碌,可是來抓藥的人不多,他們的藥也不多嘛!街頭就有正規(guī)的藥店,藥材堆得上了屋頂,一股中草藥的味道溢出很遠。
我們都在琢磨,阿九家樓下沒有房間,那么樓上一家人是怎么住的?阿九的母親每天把一大鍋粥煮得特別的稀,就著一大盆青菜,一家人瘦高瘦高地帶著菜青色。
人是活的,門口的小溪有很好的牙祭。阿九的哥哥們經常在溪里抓魚,他們沒有捕魚工具,就是最原始的手腳和臉盆鐵桶,姐姐們邊洗衣服邊接應。巴掌大的鯽魚多的是,有時會抓到大草魚。她姐姐眼睛很尖,有一次洗衣服時,看到水里有一大塊黑色影子,她示意大家不要驚著它,悄悄拿起邊上盛衣服的臉盆,往水里猛地一兜,竟然打上來一大條活蹦亂跳的草魚,足有七八斤重,把鄰居都給羨慕死了。雖然每天洗衣服都能看到水里的魚,但它只是引誘你,說不定要拉你下水呢!
門前的溪流每隔一段有一個缺口,用麻石拼成的幾級臺階扭扭捏捏直通到溪面。沿岸來到我家門前這個缺口的臺階最大,是這個鎮(zhèn)的一個老碼頭。經常有船只在大樹下卸貨上貨,這是鎮(zhèn)里的一條運輸通道。所以,這個碼頭的石階最規(guī)整,因著人流,又少水草,魚兒也少在這里停留。阿九家門口那一段臺階不一樣,就是他們一兩戶人家洗衣服挑水而已,那段的溪邊有好多石頭和水草,魚兒聚集多,那邊的水草甚至能作為游泳換衣服的遮蔽處。
夏天,阿九家的男孩子齊刷刷地從門前溪邊的碼頭溜進水里,大半天浸泡水里,順便摸幾條魚兒上來,水蛇鰻魚泥鰍等河鮮都在溪里歡暢著呢。
這個活兒,油漆嬸家的阿凱只有望洋興嘆了。每天在人家屋里干油漆活,他白白凈凈的皮膚,即使偶爾有空在溪里邊浸泡,也沒有那樣的身手抓住魚兒。
阿九姐姐用臉盆兜起那條大魚,阿凱聞聲興奮得圍觀過去,又“嘖嘖”稱贊,又估計著魚兒的斤兩,“應該有十斤吧!”他斬釘截鐵地說。
最后究竟有多少斤,我們都不得而知,阿九媽媽很快把它變成兩道菜:魚頭魚尾滾蘿卜湯,椒鹽魚肉。
一桌子的美味都飄到街頭來了。
我們滿臉羨慕,滿心遺憾,并非沒有吃過草魚,而是這么大的一條草魚,沒讓自家的臉盆給裝上。為了溪里面的魚兒,我寧愿換個遠一點的碼頭,就因為那里有水草,魚兒多,好幾次都看著它們在我周邊游,就是與我捉迷藏,滿是青苔的光滑石板,我必須小心翼翼,溪水極深,誰都怕不小心掉了下去。
阿九家門前的這段溪流,他們都非常熟悉,阿九哥哥姐姐總是在下午以后,傍晚時分,來到屬于他們家的這段溪流,他們家務和娛樂都在溪里。這是他們家熱鬧的時分。
阿九媽媽在洗刷鍋盆,姐姐們在洗衣服,哥哥在溪里游泳同時清洗他們的竹竿等工具。
溪底有的地方很深,溪流會帶著漩渦,我們蹲在岸邊,看著流水打著一個個結,然后又裹挾前行。
阿九的四哥,沒人注意他怎么就沒了。阿九媽媽每次都叮嚀姐姐,要看著玩水的弟弟,姐姐們邊洗衣服,還要不時盯著戲水的弟弟。這溪,近岸邊安全點,可溪底都是陷阱,暗流,相差一兩步,人就會踩空,水隨即沒過頭頂。這溪本來旋渦多,加上水深處高低不平,水流急,一直有危險潛伏。阿九的大姐二姐像保姆,每次都聽到她們斥責弟弟的聲音:
“快回來,別再去了!”
“還不聽話!等會上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她們會兇巴巴地威脅不聽話的弟弟。阿九最聽話了,他還不敢游泳,只好呆在姐姐屁股后面玩水草,偶爾往水里面扔幾顆小石頭給三哥四哥。
四哥阿寬也就大阿九兩歲,早就跟著大哥二哥等在水里嬉戲。白天太陽毒辣辣的,到了下午四點鐘以后,日頭西斜,樹蔭下的溪水一片涼爽,大人們開始往溪邊跑,他們幾兄弟早就憋不住了。幾個人正嬉戲著,水花四濺,突然阿寬姐姐大喊,幾乎帶著哭腔:“阿寬呢?”
一下子臺階的兩三個人齊刷刷放下手里的衣服,站了起來,朝水里巡視。
水里的幾個男孩兒也站起來,四下張望。
姐姐臉色和聲音突然變了,大喊大叫:“剛剛還在這里,喏!就兩手臂的距離,剛剛,我低頭搓了會衣服,抬頭就不見了?!?/p>
這下,溪邊的人都喊起來。
阿九父母從屋里跑出來。
鄰里聞風而此,整條街震動起來。
有聲音喊著:快!快 !繩子!
有的已經跑進屋里搬出帶耙子的長竹竿。阿凱他們家?guī)讉€男孩兒都出動了,一下子十來個壯年男子脫衣服,陸續(xù)下水。溪流因著人多且眾也膽怯而緩慢了。
阿九家的姐姐們哭喊著,阿九母親奔了出來,已經癱倒在岸邊,油漆嬸她們扶著,不讓她靠近碼頭。
這段溪流,被整條街的漢子圍堵著,不一會兒在不遠處便撈出了他,阿寬濕漉漉的身體被放在岸邊,地上都是水,年長者指揮著,倒出他肚子里的水,撬開他的嘴巴,掏出泥土,人工呼吸……人們想盡各自辦法急救,只是回天無力。
悲痛聲已經傳遍街頭巷尾,竹篾嬸,油漆嬸忙拉著阿九母親,不讓她靠前,說孩子聽到母親的哭聲會難過,尸體會七孔流血的。
死人有活人的耳朵。
阿九拿著阿寬的衣服,從街頭走到街尾。邊走邊哭,我們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他走過。阿九要去哪里呢?他又從我們門前走過。
阿九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捧著哥哥的衣服,從街尾走到街頭,從街頭走到街尾,邊走邊哭……
一飯一粥
褐色小陶砵剛好可以捧在手里。
陶砵外面分兩層,上半部分上釉,深褐色,下半部分沒有,呈現淺褐色。
這個小陶砵很像清明節(jié)做餑籽粿的模具,幾乎一模一樣,民間土窯燒制后,村民挑擔賣,我們是極其喜歡的,價錢便宜,比瓷具便宜多了。吃飯時母親給我們每人盛一份菜的量剛剛好。
母親買了這些很是得意,便宜又好用,我們也喜歡,它比碟子深,盛放的菜感覺多了很多。
有葷菜的日子,盛放這個陶砵需講究藝術,青菜先放最下面,差不多頂到砵面了,然后才分魚。這樣讓人感覺家里很豐衣足食。
在這條街,家里吃飯也是吃給鄰里看的。
父親的刀法很狡猾,一條巴浪魚,被分成三塊平躺在刀砧上:頭部,中間身子,尾巴部分。
我和妹妹站在灶臺前面,對著砧板端詳了好一會兒,不斷衡量對比這三段魚的不同,實在難以抉擇。中間部分都是肉,那選中間得到的肉最多嗎?不見得,魚頭因著頭部,帶著后面的脊梁肉,很厚,雖然連著頭部的肉無法丈量,但頭頂有肉,魚鰓幫有肉,雜七雜八加起來說不定比中間那塊魚的肉多。
魚尾巴呢?因著后面漸漸收縮,長度自然比中間長,只是如何把這收尾的長度計算成立方體的魚肉,目測很難。如何挑選到魚肉最多的那塊,便是我們艱難的選擇。
姐妹幾個都很躊躇地拿走了自認為最大的那塊魚。
一個小圍桌,臨時撐起,是可以活動的,這也是父親的手藝,誰不會個木工活水泥工,那根本不算過日子。我們吃飯時直接把圍桌搬到門口才打開,門口的水泥地面是最好的餐廳,這也是父親的手藝,那樣的地面使我們同時擁有一片露天的寬闊床鋪。
晚餐時分,每家每戶都把餐桌放到自家門口,就著穿街而過的夏風,每家的晚餐都呈現在天空下。鄰居們邊吃邊打招呼:今天晚了呀?
有肉的餐桌會把香味分享給左鄰右里,使得大家又是一番熱騰:今天好菜色阿?
“是農村親戚送來的鴨肉,那邊今天老熱呢!”
每家每戶的家庭成員晚餐時都集齊了,一天的勞碌在此時放松,跟著鄰里交流飯食,那才是一種享受。
若只有青菜,那家就低調點,快快地扒完飯,再跟大家閑聊。
我們家的青菜可以繼續(xù)加,這是我們家的不成文規(guī)定。父母親高高的四方桌上一大盆青菜呢!青菜便宜得很,豬都不愁吃,肉不容易長,青菜還不容易嗎?大地的出產很慷慨,芥蘭白菜包菜春菜,我們對青菜還可以挑剔,厚合、番薯葉我們連看都不看的,那是給豬吃的。
我吃了兩大碗飯,又端著陶砵添了一次青菜。我的那塊魚頭都還完好,它在我的筷子底下一直幸免,它是我的私房菜,我留著吃完飯再慢慢享受它。
我后悔拿了魚頭,檢查了一下,這次魚頭帶著的肉不如妹妹那塊多。妹妹看了看我的魚頭,又打量自己陶砵里那塊魚尾巴,也表示同意我的觀點。我更加懊悔,剛才是我先挑的,誰知挑了塊最少肉的,自己選吃虧的事還真怨不了誰。
母親在里面伸長脖子朝我扔了一句:“別又打老三碗里的主意!”
我本來已經郁悶,被母親這么一冤枉,我的氣不打一處來:“你怎么總覺得我欺侮妹妹?我們是商量事兒,你沒理清事情就隨便說!”
妹妹低下頭,涉及到她,她感覺我受冤枉也有她一份兒。我狠狠地盯著她陶砵里的魚尾巴,那塊尾巴顯得更長了,尾巴扇子都飄到外面,洋洋得意地對著我嘲笑。
油漆嬸晃悠悠蕩到我們家門口,笑瞇瞇地看著我們,說:“吃飯啊,今天又是什么菜?別省著啊!”
她已經飯飽意足,晃蕩了幾家才來到我們家門口,她逮住剛吃完飯的外婆:“現在的洗衣機實在是好,衣服放進去,干干凈凈地出來,又是干爽不用手擰?!?/p>
外婆沒吭聲,她也不知怎么附和這高攀不起的事物。
整條街就油漆嬸家買了洗衣機,洗衣機這東西把所有人都打進舊社會了。只要她一提起來,聽者立馬自慚形穢,這東西比竹竿的頂端還高,我們什么時候能爬得到摸得著?
我不知道洗衣機是什么樣的,油漆嬸一直招呼鄰居們去她家看看。我一直等外婆去看的時候帶上我,誰知外婆已經參觀完回來了,她就跟母親和父親神秘地談起那東西不可思議的事,好像還得藏著掖著。永嬸看了回來,從此一直坐在門口嘆氣。不知道她嘆啥氣,永嬸自認為很有錢,可一個洗衣機從此讓她不再拿自家吃不完的魚肉蝦掛在嘴邊,雖然沒有人看到過她家吃剩的肉,事關家庭自尊,沒有人會去主動探究真假,油漆嬸的洗衣機像一座大山,壓在她家之上,也是一記重錘給她的重創(chuàng)。
油漆嬸的洗衣機讓永嬸好些天睡不著覺,整天唉聲嘆氣?!鞍Γ说拿褪遣灰粯樱 蔽覀冸m然不羨慕永嬸的魚蝦肉,可永嬸家的富有也讓其他鄰居一直謙虛地貧窮著,但這洗衣機是個晴天霹靂,突然炸人家祖宗三代。
永嬸的兒媳婦說了,要是有洗衣機,她就不用天天一大早洗全家人衣服,冬天凍得手都裂了。說這話時她拎著一大桶衣服,一只手把臉盆夾在腰間,她剛從溪邊臺階站起來,蹲在溪邊洗了太長的時間,腰都伸不直了。
自從走進永嬸家門,她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兒??伤€是覺得對他們家有歉疚,永叔因為是右派,影響了兒子的婚事,鎮(zhèn)上的親事都談不攏,只要聽到他家右派,都退避三舍。雖然知道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家阿昌可是頂呱呱的讀書人,讀書人就是孤傲,不怎么跟人打招呼。最后,永嬸只好托遠親談了這門農村親事。
阿昌表示無所謂,喜歡不喜歡,門戶般不般配在這個時候是奢談,反正就是討個老婆。雖然永叔是個有墨水的先生,可現在還在監(jiān)獄蹲著,談起這個,家里就矮了一截。阿昌也是吃墨水的人,有文化的人婚事自是三挑四揀,挑到后來,發(fā)現自己家“右派”的標簽,已是無可挑選的烙印。對于婚事阿昌沒有了任何想法。
阿花就這樣隨著媒妁之言走進阿昌家。阿花高高的個子,農村長大的女孩子身體結實,剛好彌補了家里勞動力的不足。生火做飯,洗衣買菜,甚至做蜂窩煤此等男人做的體力活都由她扛起了。
阿花生來就是勞碌命,但她從沒半句怨言,也從沒與鄰居咬舌頭,說家里半句話。雖然永嬸家的門甚至比我家還矮,阿花娘家人來了卻都覺得他們家門檻高,阿花高攀上這樣的家庭讓娘家人臉上貼光了 。
阿花娘家人來,哥哥扛了兩袋自己種的番薯土豆,嫂子和母親挑了自己曬的蘿卜干、貢菜,阿花讓哥哥放在門口,接過母親和嫂子的幾袋子東西,把他們讓進屋里。哥哥干站著,手都沒地方放,阿昌說了聲“坐啊”,就繼續(xù)蹺起二郎腿看報紙。
阿花忙碌家務,母親和哥哥嫂嫂被永嬸留吃中午飯后走了,帶著阿花給捎的東西。
阿昌吃完飯也就是看報紙,報紙就是他的全部。永嬸自是習慣兒子阿昌保留下來的習慣,阿花也把阿昌的習慣看做與眾不同的殊能。
她做蜂窩煤的時候,阿昌就在屋里喝茶看報紙。阿昌除了看報紙看書,還會燈謎,可惜這些與柴米油鹽半點關系都沒有。
油漆嬸的兒子阿凱就不一樣,外面的風一吹,他馬上就能跟著長草。
能賺錢的事兒阿凱都不錯過,油漆活兒本來他爸是行家里手,他都沒學過,干了好多種活兒。每年過年前油漆的活兒多,人手不夠,價被提高了,他就把從父親那里耳濡目染來的手藝,派上用場,反正阿凱人不笨,油漆一屋子的家具,再拉一個小弟幫忙,換來了幾個月的糧倉滿載。
嘗到甜頭,多賺錢的油漆活兒阿凱都收,忙不過來,讓父親出馬,父親本來就是老師傅,手藝響當當的,只是年齡大了,不想出去干了,窩在家里享清福。淡季時,他干別的,甚至給人家畫點門上的畫,他攬了各種事兒做?;顑阂捕纪瓿?,變成了票兒,大家知道阿凱每天都樂呵呵地找事兒做,他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攢了那么多錢。
這不,把這條街第一臺洗衣機就給擺上了。
這種叫洗衣機的東西也是阿凱去知識分子家干活時看到的,只見白色塑料外殼的嶄新樣子堪比洞房的新娘,阿凱看得都呆了,只見主人把衣服扔進去,一擰旋鈕,蓋上蓋子。整個小方柜似的東西自個兒“呼呼呼”響,響罷就是洗好了,衣服可以拿出來了,這還未完畢,把濕漉漉的衣服放進邊上另一個桶里,再蓋上,又擰旋鈕,又一陣“呼呼呼”作響之后,拿出來的衣服比手擰的干多少倍。人什么都不用干了。
阿凱發(fā)誓一定要買這樣的東西回來。并非為了娘親的雙手,其實他從不關心母親和父親的生活起居,母親洗多少衣服,生病了衣服堆在角落沒人洗,躺一天就得下地洗衣服。阿凱幾兄弟沒衣服穿了會罵罵咧咧,母親也覺得愧對他們,生病是自己的事情,洗衣服也是自己的事情,孩子們找不到衣服穿就是不應該生病。
阿凱買的洗衣機,最大的功能是讓全家人臉上貼滿紅光。
他們的洗衣機每天擰得“呼呼呼”地響,其實隔壁也沒法聽到。
晚飯時分,每家每戶都在門口擺上小桌子時,他們感覺洗衣機的光芒也在臉上了。
油漆嬸故意在門口朝里面亮起嗓門:“衣服放進洗衣機就行,吃完飯就洗好了?!?/p>
話語隨風飄散,吃飯的鄰居心里面五味雜陳,有的端起碗進屋里吃去了。
“真是好,馬上就干干爽爽!”油漆嬸虛張的聲勢讓我對洗衣機產生了誤會,以為從它里面出來的衣服就馬上可以穿了,我一直想親眼證實洗完了穿身上干爽的滋味,可惜我沒有借口去她家轉轉。
永嬸的嘆息也不知不覺消失,不是因為她也買了洗衣機,而是每天繼續(xù)在溪邊洗衣服的隊伍依然龐大,并沒改變,清澈的溪水是大地的饋贈,她看著兒媳一堆堆衣服晾在陽光底下,指指在那棵合歡樹的枝杈還可掛上一桿,她和兒媳婦細數著自家的衣服。
溪邊是我們的旗幟,一件件衣服擠在竹竿上,展現著家人的肥瘦寬窄,日子張揚著色彩。我們家那些專門做粕籽粿的陶砵也在溪邊清洗,趁著陽光,每個日子都曬干凈,清明就要來了,粕籽樹的油綠更在呼喚著我們的步履。
想起粕籽粿,我咽了一下口水,手里的刷子用力地刷起一疊疊等待著的陶砵。
老厝書齋
青叔兩兄弟回來了,走進我的中年。
他們的年歲,七十年這么輾轉曲折,初次回程,卻能一頭鉆進巷陌中,他們提出要去看那書齋。
“老厝的書齋?!?/p>
老厝?書齋?是什么樣?
我愣住了。
在哪里?我不知道,腳步只有跟著他們一塊走,反而是他們在帶路。
“這還是那時的院落?!?/p>
他們哥倆立住了,一個對著路邊的殘破石柱指著,我也隨著站住,跟著他們打量,才發(fā)覺這是一個牌坊般的門,很寬大,但倒塌殘破,我們每次走過都忽略了它其實是一個門,我的思維里就是走在路上,反正村里都是忽窄忽寬,寬敞時沒有理由地敞開?,F在才知道,這扇門,左右綿延著高高低低存在或偶爾斷缺的墻體。墻發(fā)黑露出沙,可是仔細一看,竟然能圍起這樣一個寬敞的空間。
原來此處是院子。一個特別寬大的院子。那么對面的大門應該是祠堂,左右都是對稱的巷。
我突然發(fā)現這么氣勢宏大的院落,被我平時踩爛了,踩得那么荒涼。那些本該住人的巷子里基本沒人住,包括大祠堂,坍塌而剩下半邊的院墻,讓我以為此處是荒廢的地方,有時地面曬著稻草,要知道現在的稻草基本沒有曬的必要。那些東西堆在地上,反正人跡罕至,它們成了荒涼的閑置。
老兄弟就著老墻指點著。弟弟青叔若有所思,他指著另外的地方:“那里應該是大厝,我沒記錯的話,書院就在那邊右轉?!?/p>
太陽落下的光束,也跟稻草一樣的顏色。在我頭上有些抓癢。這個偶然才出現一個村里婦人的地方,幾乎被村莊遺忘了。村莊也會走路的,它慢慢挪動著位置。這個在周圍排老大的村莊,這幾十年時間里,它在自己面前重新筑起澆灌嶄新的肉,掛在自己的老骨架前像一個肉瘤。而丟下曾經的身軀,那身軀因著缺血的滋養(yǎng)而風干,剩下骨架。
我現在跟著他們兄弟倆,走在骨架中,他們指認著曾經豐滿的肌肉。
走過這空蕩的闊埕,對面那邊該有的圍墻沒有蹤影,像打通了,直看到更遠的破房子。他們站住了,青叔帶著眼鏡的眼睛盯著一處空地,這里還有一口井,自然是廢棄多年了。他轉了幾圈,說:“這里,就是了,書院?!?/p>
卵叔張望四周,沒有半個人。今天太陽一早就曬著,落在這里的時間顯得很長。有個帶著斗笠的老婦,端著一篩子東西,一直往前走??吹轿覀冞@么一撥陌生的臉孔,她好奇地停住了,看著我們。
青叔跟她搭話:“這個是不是原來的書院?”她聽不大清楚,伸長了脖子,一時半會沒明白他的話吧。
卵叔走近前,看著她手里的東西問:“你曬黑豆???”這下她聽明白了。不停地點頭,她問:“你們是哪個家的?”她問的是我們哪家人的親戚。
這真是說來話長,青叔越過她的問題,直接提出剛才的話題:“阿嬸,這個地方是不是原先的書院?”看她的年紀這個問題是能夠追溯到的。
她終于明白了,隨即點頭:“是的,連到后面那里,井后面那里,這一整片都是書院?!闭f起書院好像挺自豪的。看她樣子是極愿意留下來談的,可惜手里的篩子,她站了站,端著篩子繼續(xù)往前去了。
青叔繞著空空的“書院”轉了一圈。抬頭,天空白云靜寂,沒有風。青叔問他哥:“那時你幾歲走的?”
“十二三歲,還是阿叔抱我上船的?!彼麄內チ隋吡_之后,兄弟兩個一塊來幼時的家,這是第一次。
哥哥卵叔八十多歲了,青叔小他幾歲,人生這條線,頭尾都連接著故里。
從寂靜的大埕又回到家里。卵叔看著這座大房子,又抬頭仰望著左邊伸過房子芭蕉葉子,芭蕉樹沒有人管,濃密茂盛。左邊巷子坍塌成空地,又被瘋長的芭蕉等樹霸占了,在樓上房間推開小木窗,芭蕉葉、龍眼葉隨即探了進來。
逡巡了一圈,青叔算是完成了一番祭奠吧,他自言自語道:“我父親那時建的,是他從那邊過來建的?!?/p>
他們兩個站在門口,兩張布滿皺紋的臉迎著近一個世紀的陽光,帶著腐酸氣味的空氣在門口打旋,被我們吸進肺里。
有蝶兒翩躚飛進芭蕉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