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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夢二妻(選載)

        2021-05-18 19:46:38劉紹棠
        黃河 2021年6期

        通州潞河中學,五十年代是京東一市十三縣的最高學府,一百多年的金字招牌,國內(nèi)外都享有盛名。校園南北一里,東西二里,七八百畝大,只有五六百名男女師生,是一座洋式大觀園。眼下的北京大學,未名湖畔方圓左右是老燕京大學的舊址。然而,有誰知道,潞河中學乃是老燕京大學之父。英國教會創(chuàng)辦了潞河中學五六十年之后,才又開辦燕京大學。燕京大學的亭臺樓榭,園林景觀,完全模仿潞河中學的格局,幾乎跟潞河中學一模一樣,只不過放大了尺寸。燕京大學有未名湖,潞河中學有協(xié)和湖;燕京大學有燕南園,潞河中學有潞南園;燕京大學有湖心島,潞河中學也有湖心島……燕京大學個大輩小,潞河中學個小輩大。

        我在高中一年級雖然年齡最小,但我是以省里干部的身份被保送入學,而且常有小說在報刊上刊登出來,有時占一整版,有時連載幾天;所以一入學便被戴上桂冠,當上校務(wù)委員會委員和學生自治會副會長,還是新聞社的社長和油印文學雜志的主編,有如蘇秦佩六國相印,這就把我拔了高,也給我?guī)沓林氐男睦韷毫?。全班男女同學三十六名,二十四名男同學,十二名女同學。男同學中六人來自農(nóng)村,十八人是城市學生。五十年代的中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六名來自農(nóng)村的男同學只有我一人未婚,那五位都已年過二十,娶妻生子。十二名女同學里,也有一位年將二十的管某人,念完縣立師范,教了二年小學,跟我們那個區(qū)的公安助理員結(jié)了婚。婚后一直沒有生育,所以又考入高中。她的丈夫叫賈文德,同學們都開玩笑地管她叫賈嫂子;已婚的女人會過日子,大家選她當主管生活的副班長,因而又叫她管家婆兒。另外十一名女同學,十人來自北京、天津、唐山、保定、太原、濟南、青島,還有一位是來自東南亞的歸僑。令人驚奇而又迷惑的是,這位南洋富商之女,竟在國外就地下入黨。她比我大一歲,在十二位女同學中也是年齡偏低的,但是由于她是全班獨一無二的黨員,竟被全班男女同學尊稱羅莎·盧森堡。她性情內(nèi)向,少言寡語,端莊淑麗,處處以身作則,主管全班思想工作。我雖然小有名氣,職務(wù)也高,但是在這位受人尊敬而又頗具神秘色彩的僑女面前,也不能不自慚形穢,甘愿低她一頭。

        潞河中學的男生宿舍,都有個村名,村名取自歷史典故或古人詩句。比如,囊螢村、映雪村、畫荻村,分別來車胤囊螢、孫康映雪和歐(陽修)母畫荻三個歷史典故。我居住的鳴柳村,便來自杜甫詩句:“兩個黃鸝鳴翠柳?!泵渴矣袀€門牌號碼,一間屋子住兩人。鳴柳村一至三號,住的是我們這六個來自農(nóng)村的男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五個都娶了媳婦,相近之處甚多,緊緊抱成一團兒,非常排外,城市學生不但不能入伙,連我也當賊防。他們每星期回家一趟,返校之后便在二號房間開碰頭會,大談各自的枕席之歡,甚至互相交換各自女人的隱秘。隔墻有耳,我并非存心偷聽,但是捂緊耳朵也能聽得一字不漏,也許他們本來就是想叫我一字不漏地聽見,以便跟他們同流合污,渾然一色。我一方面厭惡他們的粗俗、下流、愚昧、蠢笨、低級趣味,一方面卻像兒時偷瓜,越來越耳饞,越來越想聽。甚至他們在背后嚼蛆,胡說亂談管家婆兒的隱私,我也充滿好奇心地從頭聽到尾。

        從他們雞一嘴鴨一嘴的胡說亂談中,我才知道,管家婆兒是個地主的女兒。北運河東岸一九四七年鬧土改,搬石頭運動中大開殺戒,她的父母被雙雙打死,當時,她在國民黨軍占領(lǐng)下的通州念縣立師范,躲過了這一劫。她五六歲就訂了親。男家原來也是個地主。未婚夫姓郎,奶名小秧子,外號串秧兒。只因串秧兒爹是個懶鬼、賭鬼、酒鬼、色鬼、煙鬼五毒合一的角色,土改之前三年把祖產(chǎn)家財花了個房無一間地無一垅,竟被劃為貧農(nóng),撈了個好成分,郎串秧兒還當上了村干部,后來又被調(diào)到區(qū)政府公安助理員賈文德手下當偵察員。這時,管家婆兒已經(jīng)在我們魚菱村當了一年小學教員,一個人教四個年級,四個年級一間教室,還是土地廟改造的。郎串秧兒忙里偷閑鉆空子,就來找這個膽小怯懦的孤女糾纏不休,甚至當著小學學生的面動手動腳。她不敢反抗,也不敢告發(fā),幾回想死卻下不了狠心。正當她打算忍辱屈從郎串秧兒的時候,郎串秧兒忽然變了一副嘴臉,敲了她三個月工資的竹杠,轉(zhuǎn)手把她送給了自己的上司。她并沒有國色天香的花容月貌,賈文德看中的是她有文化,娶個有文化的女人,那時是很時髦的風氣。

        賈文德這個公安助理員,算得上科班出身,可就是老唱走了板眼,也就三十出頭還沒有成了氣候。他自幼爹死娘嫁人,在北運河的花船上當過茶房,車馬大店里當過店小二,飯館酒肆里當過跑堂,眼皮子雜,賊膽子大,嘴頭子伶俐,鬼心眼子多,到了八路軍縣支隊便當上偵察員。刺探情報,擒敵除奸,幾回立功受獎,提升職務(wù),但是又因為嘴饞、好色和嗜賭,立功之后過不了多少日子就要記過,提升之后神氣不了幾天便被降職。他的老部下有的當上了區(qū)長,有的當上了科長,還有的當上了縣公安局的副局長,他才是個公安助理員。新蓋的茅房三天香。賈文德把管家婆兒娶過來還沒有兩天就倒了胃口。這個女人一張寡婦臉兒,瘦得只有一身排骨,同床共枕就像熬刑,而且經(jīng)血失調(diào)不能生育,賈文德如果不是渴望提拔,害怕處分,早就一腳踢開了她,或是退還郎串秧兒妥善處理。管家婆兒考進潞河中學,雖不是一登龍門身價十倍,但是逃出了賈文德和郎串秧兒的手心,身居縣城就像住進保險柜,心情愉快開朗,臉上有了紅暈,目光也有了神采,婦人的身子豐滿起來別有風韻,心里很想自幽谷遷于喬木,撇了賈文德攀高枝兒,所以不但星期日不回家,寒暑假也不跟賈文德照個面。

        兩人好象按兵不動,暗中卻都各有打算。潞河中學有個好校風,那就是不管寒門子弟,還是富家兒女,都喜歡勤工儉學。雖然有人民助學金,但是一拿助學金便要受到各種管制:不敢吃零食,不敢穿新衣,不敢說硬話,不敢挺胸脯,不如自己動手掙來的錢花著隨便。我有稿費收入,不在話下。羅莎在銀行有大筆存款,也到圖書館打零工,修補舊書,填寫卡片,整理書架。那五位來自農(nóng)村的已婚男生,承包了養(yǎng)魚種藕。通州市有一位副市長,原是我在省里工作的那個單位的辦公室副主任,主管總務(wù)和保衛(wèi)工作,下放到通州當副市長也還是當吃、喝、拉、撒、睡的大總管。他已經(jīng)四十大幾,滿臉麻子,是個大老粗,身邊的黃臉婆子一雙小腳兒,而且寧死也不肯放足,打開裹腳布便走不了路。他在文化部門工作多年,潛移默化受了傳染,一心要把自己的兒女造就成才,當個文化人。我在節(jié)假日常到這位老相識家串門,他就托我找個家庭教師給他的兒女補課,我想到管家婆兒是小學教員出身,當場就保薦了這位行家。從此,管家婆兒便在副市長官邸穿堂入室,我到副市長家打牙祭,她竟喧賓奪主,下廚炒菜,擺臺勸飲。我有口無心,有眼無珠,賈嫂子當起副市長的管家婆兒,并沒有引起我的多疑;而且也沒有發(fā)現(xiàn)副市長那黃臉婆子的臉色越發(fā)枯黃,最后終于被診斷是患了不治之癥,坐以待斃,死期不遠,管家婆兒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補了缺。我聽到這個傳聞,就像吃了蒼蠅喝了醋,翻了幾天胃,窩了一肚子火;節(jié)假日不再到副市長家作客,平日見了管家婆兒的面,也橫眉立目,滿臉煞氣。

        我最反感的是管家婆兒跟羅莎同出同進,寸步不離。羅莎在政治上雖然位居全班之首,但是在人情世態(tài)上卻一片天真,管家婆兒在政治上左右不了她,但在人情世態(tài)上擺布她卻易如反掌。羅莎的國語(普通話)只會說百八十句,北運河的京腔方言只能聽懂十之二三,上課聽講管家婆兒替她記錄,跟人談話管家婆兒給她翻譯。管家婆兒是羅莎的拐棍兒,羅莎也就變成了管家婆兒的傀儡,宿舍、教室、操場,食堂、行路、上廁所、坐圖書館……兩人都形影不離,第三者難以插足。

        布爾什維克應(yīng)該親賢人而遠奸佞,我非常想找羅莎談一談,一語道破管家婆兒心術(shù)不正,品行不端,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無,免得受騙上當吃大虧。但是男女有別,我不敢公開跟羅莎約會,也不敢遞條子寫信,怕的是惹起飛短流長,招來一身晦氣。骨鯁在喉,吐不出來真叫難受;我一見羅莎的影子,便心神不定,忐忑不安,欲言又止,手忙腳亂,有時更臉色大變,擰眉瞪眼,一臉的兇相像個強盜。

        羅莎天真無邪。并沒有覺察我的反常,但是我卻瞞不過過來人管家婆兒的眼睛。

        于是,她從我的背后,射出一支冷箭。

        管家婆兒在我們魚菱村教書的時候,我正在省里的大衙門口當小鬼。等我回鄉(xiāng)掛職,她已下嫁賈文德,調(diào)到區(qū)政府駐地的鎮(zhèn)上,在完全小學教史、地、音、體小四門。我在掛職期間,雖然協(xié)助賈文德辦過案子,但是公事公辦并無私交,也就不曾登門造府拜望賈嫂子。

        雖無一面之緣,管家婆兒卻深知我的底細,節(jié)骨眼兒上拋出一鱗片爪,便是她的殺手锏。

        誰家鍋底都有黑,誰的心里都有鬼。我最怕別人知道我在童年曾經(jīng)當過記名道士,訂下一大一小兩個未婚妻。我那個風流老道師父早已羽化登仙,可以死不認賬;但是那未婚的一妻一妾仍舊藕斷絲連,可就活口難堵了。

        一天,管家婆兒又到副市長家上課,羅莎一直把她送出校門口,才揮手告別,轉(zhuǎn)身而回。我遠遠地看在眼里,急忙跑上前去,跟她約定,星期日上午在協(xié)和湖邊的一棵大樹下見面。星期日協(xié)和湖邊人多眼雜,兩人當眾面對面淡話,有目共睹可以避免嫌疑。風聲、水聲、樹聲喧響一片,不大喊大叫誰也聽不見,談話雖然公開,內(nèi)容卻能保密。

        扳著指頭算日子,那滋味兒真像京戲《文昭關(guān)》中伍子胥的哀嘆:“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卑镜搅诵瞧诹?,我親眼看見,下午剛一放學,管家婆兒便招呼那五個來自農(nóng)村的已婚男生,搭伴一同回家,我又驚又喜,走了這個眼中釘,就像拔掉了肉中刺,我可以解除顧慮,跟羅莎暢所欲言了。

        雖然上唇已經(jīng)毛茸茸的一抹黑,但是我從不失眠;睡覺之前看幾頁書,扔下書本就進入夢鄉(xiāng),而且一睡就到大天亮。誰想,這個夜晚,我卻在床上翻起了餅,直到黎明時分,月落烏啼才入睡。醒來睜眼一看,滿屋子陽光,日影兒爬上了窗臺,早過了吃早飯的時間,我匆匆忙忙刷牙洗臉,餓著肚子就奔湖邊大樹下跑,正是寧失江山不失約會。

        迎面,一個女學生從樹影下招著手走來。我的眼睛已經(jīng)近視,只是不好意思戴眼鏡,百步之外便模模糊糊,所以只當走上前來的是羅莎,心怦怦猛跳,更加快了腳步。

        “匈奴!”好似當頭棒喝,金絲雀變成了夜貓子,喊我外號兒的竟是管家婆兒,“羅莎在校門口等你?!?/p>

        “你……你不是回家了嗎?”我像被冷水澆頭,大為掃興,“怎么又……神出鬼沒……從天而降……破土而出……?”

        “少跟我伶牙俐齒,油嘴滑舌!”管家婆兒白了我一眼,抹下臉兒撇了撇嘴,“是羅莎叫我趕早回來陪她會客。”

        我的嗓子眼兒冒出一股怨氣,說:“你叫她到湖邊來。我在大樹下等她?!?/p>

        “她在校門口替你擋駕,脫不開身?!?/p>

        “誰找我?”

        “你們魚菱村的一對姐妹。”

        我的腦瓜子嗡地一聲,一猜便知是金裹銀兒和小戲子被管家婆兒從魚菱村帶來,叫我在羅莎面前出丑。

        “誰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我膽怵心虛,卻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神氣。

        “大的叫秦香蓮,小的叫霍小玉?!惫芗移艃盒敝蹆?,一瞟一瞟地察顏觀色,“你見不見?”

        我被她瞟得慌了神,一邊閃爍其詞:“你別跟我開玩笑啦!我們魚菱村沒有姓秦的,也沒有姓霍的……”一邊轉(zhuǎn)身回頭,拔腿就走。

        “癡情女子負心郎呀!”管家婆兒發(fā)出一聲真腔假調(diào)的慨嘆,卻又換上一副恫嚇口吻,“我跟羅莎把她們帶到校長室,且等包龍圖升堂,打發(fā)王朝、馬漢一條鐵鏈子鎖了你去?!? 我嚇得慌忙剎住了腳,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說:“你說出她們的真名實姓,我就到校門口看看。”

        “好個明知故問的陳世美!”管家婆兒聳著鼻子冷笑一聲,扭擺腰肢回女生宿舍了。

        我像一根拴驢的橛子,釘在了地上。

        一想到羅莎替我招待遠道而來的金裹銀兒和小戲子,我不禁汗流浹背,又好像有一大把麥芒塞我的脖領(lǐng)子里。臉皮兒薄如紙,不跟她們見個面,管家婆兒的唾沫不把我淹死,也從背后戳斷我的脊梁骨。左思右想只得厚著臉子,硬起頭皮,到校門口相見,每走一步都像懶驢下湯鍋。

        從我的腳下走到校門口,要繞過協(xié)和湖東岸和一座土山,沿路都是白楊、翠柳、小溪、葦塘、草地和菜園,十足的田園風光,卻又是基督教堂散發(fā)的畫片上的牧歌情調(diào),很像縮小的美國西部原野的盆景。潞河中學的這座正門十分奇怪,平日緊閉著兩扇雕花鐵門,只有星期日開放一天。燕京大學有一座旱橋,潞河中學也有一座旱橋;平日師生出入,都是走旱橋進北門。燕京大學買的是一座舊王府,王府大門便是校門,潞河中學的校門卻是仿造四品道臺衙門的格局。當年通州道臺是四品官,美國教會便給潞河中學前身的協(xié)和學院院長買了個四品頂戴,可以跟當?shù)氐淖罡咝姓L官平起平坐。

        大校門的門廳里,羅莎正望穿秋水,盼望我或是管家婆兒趕快到來。

        羅莎一心想生活上平民化,表現(xiàn)出革命化?;貒埃耆珤仐壛宋餮b衣裙,摘下了耳環(huán)、項鏈、戒指,只留下一塊手表,在唐人街的華僑服裝店訂作了幾套女延安服,卻忘了扒下腳上的皮鞋。想不到一入國門,仍然被視為身著奇裝異服,來到通州更是刺眼。原來,她的服裝雖然名為延安牌,卻剪裁縫制得非常抱身合體,穿起來筆挺標致,出乎其類也就惹人注目,大驚小怪。管家婆兒每回到副市長家補課,都跟羅莎借一套衣裳穿在身上,果然增添好幾分魅力,副市長一見便眼饞心癢手動。

        這位南國女子,有一張白凈的瓜子臉,深眼窩里有一雙春水汪汪的大眼睛,濃密油黑的頭發(fā)有三道波紋,筆挺的服裝襯出苗條的身子。她具有文雅清秀的氣質(zhì),缺少顧盼有神的風韻,基調(diào)是個冷色。

        “匈奴,你大駕光臨,我如釋重負啦!”羅莎長吁一口氣,掏出手帕擦著鼻尖上的汗粒兒!

        我又汗如雨下,脖領(lǐng)子里的麥芒變成了蠓蟲兒滿身爬,說了聲:“謝謝!”便四下張望,尋找金裹銀兒和小戲子。

        腦后一陣風聲,像一頭餓虎撲食,兩只長滿硬繭的大手蒙住我的眼睛。金裹銀兒捏著嗓子,叫著我那記名道士的法號,嘻嘻笑道:

        “四夢,你猜我是誰?”

        “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啦!”我用力掰著她的兩只熊掌,“小戲子呢?”

        “四夢哥,吃瓜!”小戲子跳起腳,把一條金皮粉瓤兒的甜瓜塞進我的嘴里。

        金裹銀兒松開手,我的眼前一陣迷茫,眨了眨眼才發(fā)覺羅莎已經(jīng)不辭而別,金裹銀兒和小戲子一左一右,傍在我的身邊。

        一年不見,二十二歲的金裹銀兒一年長了十歲,頭發(fā)稀薄而又被陽光烤得枯黃,四方大臉上生出一塊一塊的蝴蝶斑,瘦得只剩下一副大骨架子;粗針麻線的毛藍布衫子紫花布褲,活像是已經(jīng)生過五男二女的婦人。我的心一陣疼痛,眼眶子酸澀,直勾勾地瞪著她,嘴叼著甜瓜卻是滿口苦味。

        “腦瓜頂上開天窗,你眼眶子高啦!”金裹銀兒噘起大嘴,能拴兩頭驢,“肚子里喝多了墨水,泡黑了你的心,見著我們翻白眼珠子,也不賞個笑臉兒?!?/p>

        我忙咬了一口甜瓜,活動一下眼球兒,擠出一絲微笑,說:“沒想到……在通州……潞河中學校門口看見你,我到小店租個單間,你們姐妹倆住幾天,聽戲看電影,開一開眼?!?/p>

        “把小戲子給你留下,水米不擾你,我轉(zhuǎn)臉兒就走?!苯鸸y兒消了三分氣,仍然繃著臉,冷言冷語話中帶刺,“我叫你丟人敗興就這一回,從今以后你有陽關(guān)道,我過獨木橋,走碰頭誰也不認識誰,到死不照面。”

        我又懵了頭,抬眼只見小戲子爬上翠柳梢頭掏喜鵲窩,她紅襖綠褲兒,秀眉、俏眼、花骨朵小嘴兒,正像天外飛來一只俊鳥。

        “你把她給我留下吧!”我只得順水推船,“住上十天半個月,叫她逛遍了九景八廟,吃夠了什錦糕點,不住膩了不放她回去?!?/p>

        “四夢,你得送她上學,叫她也進潞河中學念書!”金裹銀兒連連跺腳,一腳一個坑,“比不過你那個外國來的女同學,也該趕上那個地主家的小姐呀!”

        她淌下一顆一顆蠶豆粒大的眼淚,我還能縮脖子溜肩膀嗎?

        我把小戲子留下了。

        一箭雙雕,一石二鳥,管家婆兒用心何其毒也。

        她昨天下午并沒有回家跟賈文德同床共枕,而是到魚菱村找金裹銀兒,設(shè)下圈套,花言巧語,哄騙這個直腸子的傻丫頭出馬上陣,把我陷入困境,也給羅莎造成不良印象。

        管家婆兒在魚菱村教小學,小戲子是她的學生,這個丫頭眉眼伶俐,念書卻并不聰明,而且比頑皮可惡的男孩子還淘氣。金裹銀兒教過她幾套防身的拳腳,她找碴兒跟男孩子打架,不給冤家對頭掛了紅不罷手。她考試不及格,打架連傷數(shù)人,氣得管家婆兒不得不脊杖鞭笞;她卻不服管教,一個黑狗鉆襠,把管家婆兒掀翻在地,騎在身上擰、掏、抓、咬,差一點兒要了管家婆兒的命。金裹銀兒雖是小戲子的干姐姐,卻算得上半個老子整個兒的娘;她把小戲子反剪雙臂,吊在小學校門外的歪脖兒樹上,手拿著懶驢愁的皮鞭子蘸涼水,一鞭子一道血印,給管家婆兒出了氣賠了罪,又把管家婆兒接到家里養(yǎng)傷,一日三餐像服侍月子人。管家婆兒被郎串秧兒百般調(diào)戲,多虧了金裹銀兒路見不平,拔拳相助,郎串秧兒才只占了一點小便宜,管家婆兒保住了一條干凈身子。

        管家婆兒在金裹銀兒屋里住了一夜,起大早坐長途汽車回來。金裹銀兒和小戲子沒有搭上船,只得沿著河堤,從柳蔭下走。蒸籠火烤的天氣,她們時走時歇,口干舌焦便趴在河邊一通牛飲。小戲子編了兩個柳圈兒,她一個,姐姐一個,浸了水戴在頭上;涼快一陣,一會兒又被河面上吹來的團團熱氣烘干,柳葉一片一片落得禿光。金裹銀兒怕曬蔫了柳籃里的甜瓜,蓋上七八層野麻葉,三里一灑清水,五里一換葉子。走著走著,遠遠地望見了通州城西北角那高聳入云的燃燈佛舍利古塔,萬綠叢中的潞河中學那中西合璧的鐘樓,發(fā)電廠那沖天而立的煙囪,城中央那一棵大蘑菇頭似的水塔。然后,高大古老的城墻出現(xiàn)面前,城門內(nèi)外行人如織,車馬如蟻,城門樓子像一座大佛龕。忽然,一列火車像驚牛吼叫,帶著滾滾白煙,呼隆隆疾馳而過,地面一陣顫動。小戲子嚇得捂緊耳朵,兩只眼睛睜得像兩顆圓圓的李子。頭一趟進城的金裹銀兒也心慌眼暈,神色大變,一手扯著小戲子,一手拎著瓜籃子,逃到路邊一棵老榆樹下蹲下來。柳籃里的香瓜散發(fā)著令人饞涎欲滴的芳香,行人聞香止步,紛紛圍攏上來買瓜,金裹銀兒雙手護住瓜籃,連聲喊叫:“不賣!”小戲子趁這個空子偷偷溜走,只見火車停在車站上,白煙像濃霧彌漫開來,從車上走下成百上千的人,小戲子驚訝得嘴咬著指頭。

        “喂!”有個悅耳動聽的聲音好象叫她,“你是不是小戲子呀?”

        小戲子吃了一驚,從嘴里抽出指頭望去,只見潞河中學的大校門口,站立著一個優(yōu)雅秀麗的女學生,含笑向她連連招手。她卻嚇得連連倒退,像一只受驚的小山羊,逃回金裹銀兒身邊。

        “你是金裹銀兒大姐吧?”女學生邁著輕盈的腳步,風擺楊柳一般向金裹銀兒走來。

        “你……是誰?”金裹銀兒乍見城里的學生小姐,膽怯自卑中暗藏著敵意,“你怎么知道我姓金?”

        “同學們都叫我羅莎。”羅莎笑不離口,平易近人,“管家婆兒剛從你那里回來一會兒,正吃早飯,她叫我來迎接你們?!?/p>

        “我跟姐姐是來看四夢哥的!”小戲子揪著金裹銀兒的衣角,半個身子閃躲在金裹銀兒背后。

        “一眼就看出你是小戲子!”羅莎上前牽起她的小手,看了又看,“我把戲子比西子,淡抹濃妝總相宜?!?/p>

        “把她移植到潞河中學校園里,就是一朵無與倫比的?;?!”管家婆兒在校門口出現(xiàn)了,“羅莎,請她們姐妹倆到門廳休息。”

        管家婆兒要在金裹銀兒和小戲子面前擺譜兒,那硬裝出來的神態(tài)和口氣,倒好像羅莎是她的使喚丫頭,人配衣裳馬配鞍,她又穿起羅莎一套沒有上身的新裝,更顯得神氣十足。羅莎身上的衣裳卻穿得半舊,相形之下大為減色而又寒酸。

        “管老師!”小戲子一蹦三跳跑過去,“您真是一步登天,當上花神仙女了?!?/p>

        管家婆兒一只手攏住小戲子的肩膀,一只手捻弄她的辮子,說:“只要你那個四夢哥出血,掏錢送你念完小學,考進這所中學,你將來出落得比我還風光哩!”

        “四夢哥哪兒來的那么多錢呀?”小戲子仰起臉兒問道。

        “他寫一篇小說能掙幾十萬(舊幣),夠你念一年書的?!惫芗移艃河值拖骂^嘁嘁喳喳,“小戲子,你有一張俊俏的臉蛋兒,你那個四夢哥有滿肚子的才學,小兩口兒真是郎才女貌呀!”

        “管老師,看您說的……”十歲的小戲子已經(jīng)懂得害羞了。

        這時,羅莎帶著金裹銀兒,也來到了校門口。

        “羅莎,你不是對匈奴有兩個未婚妻很感興趣嗎?今天算是幸會了?!惫芗移艃好Π研蜃油频搅_莎面前,“只是國家頒布了婚姻法,匈奴必須二者取其一,這姐妹倆也不能平分秋色,其中一人只得割愛了。”

        羅莎皺著眉頭沉思了半晌,無可奈何嘆了口氣,說:“看來只有如此了?!?/p>

        “一個不下馬,一個不接鞍,只怕要演一出《意大利童話》中的悲劇。”管家婆兒愛看外國小說,更喜歡在人前賣弄學問。

        羅莎臉色一陣煞白,深眼窩中流露出恐慌的神氣,看看金裹銀兒,又看看小戲子,提心吊膽地說:“你們姐妹二人,可不要……不要合伙殺死了匈奴?!?/p>

        “這是哪兒的話!”金裹銀兒惱了,臉色不悅。

        所謂《意大利童話》中的悲劇,乃是高爾基所寫的《意大利童話》中的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對意大利姐妹,共同熱戀著一個漂亮的小伙子,誰都想一口獨吞,不愿另一人染指,于是約定通過決斗解決這場三角戀愛,你死我活才能獨占所愛。姐妹二人一人一柄利劍,各顯其能展開廝殺,互相在對方身上刺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卻不分勝負。手足之情忽然萌動,姐妹二人同時扔下利劍抱頭大哭,不能有福同享那就不如分嘗痛苦,兩柄利劍刺入漂亮小伙子的胸膛,漂亮小伙子一命嗚呼,姐妹二人握手言和,一同到修道院出了家。

        管家婆兒說完這個悲劇故事,冷眼看著金裹銀兒,說:“你們姐妹倆可不要拿刀動杖,還是和平解決抓鬮兒吧!”

        “我早跟四夢撕了婚書,怎么能跟我的小妹子爭風吃醋?”金裹銀兒太陽穴上青筋暴起,氣惱得喊叫,“你們二位要是好心好意,那就勸說四夢把小戲子留下念書;我這個小妹子喝了墨汁有了文化,哪一疙瘩哪一塊都比得過你們這二位學生小姐!”

        管家婆兒討了個沒趣兒,才灰頭扯臉到湖邊找我,把一肚子惡氣撒在了我的身上。我跟金裹銀兒和小戲子見了面,羅莎卻很識趣,悄悄抽身而去,她本來就不愛多管閑事。

        我答應(yīng)留下小戲子,金裹銀兒把小戲子喊下了樹,耳提面命進行訓教。

        “妹子,你都看見了吧?”金裹銀兒整著臉子,聲嚴色厲,“就是那個名叫羅莎的學生小姐,想奪走你的四夢哥,你得根根汗毛眼上都長心呀!

        “這是從何說起!”我急得搓手。

        金裹銀兒不理睬我的羞惱,仍舊挑唆小戲子,說:“你一沒人家有錢,二沒有人家的學問,難道就眼巴巴地瞧著你四夢哥被她搶走?”

        小戲子卻沒那么多心眼兒,嘻笑道:“她不是一只貓,四夢哥也不是一條魚,想叼走就叼走呀?”

        “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金裹銀兒忽然變了一副腔調(diào),輕聲柔氣地哄勸小戲子,“你臉子比她俊,腦子也不笨,只要一心撲在念書上,學問再比她大,你四夢哥也就不會喜新厭舊,嫌貧愛富了。”

        “住口!”我吼了起來。

        小戲子的笑臉兒卻罩上了愁云,小聲嘟噥道?!拔揖团履顣R字,腦仁子疼?!?/p>

        “你敢!”金裹銀兒叉開二指,撕小戲子的嘴,“你不上進要強,我砸斷你的腿,叫你嫁個禿頭、麻臉、嘴歪、眼斜的瘸子?!?/p>

        小戲子最怕金裹銀兒下毒手,只得忍痛含淚,點頭稱是。

        幾十丈外有個長途汽車站,我?guī)е鸸y兒,叫著小戲子,到代售點的小飯鋪買車票。離開車還有一個半小時,我又給她們叫了四菜一湯,一大碗肥肉粉條子,還有當時少見而難得一嘗的白米飯,她們吃得盤干碗凈盆子空,眉開眼笑油汪汪的嘴,像過了個早年。

        吃過飯,還有半個多鐘頭,我?guī)齻兯南罗D(zhuǎn)了轉(zhuǎn),最后在京津路邊的樹蔭下等車。公路下有一條小河,流水潺潺,水鳥啼鳴,小戲子到小河邊洗手、漱口、洗臉、梳頭,這個小丫頭兒從小就好干凈愛俏。樹蔭下只剩下我和金裹銀兒,金裹銀兒打著飽嗝兒,我耷拉著腦袋。

        “四夢,你是不是憋著滿肚子委屈,不想認小戲子這門親事?”金裹銀兒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瞇著眼兒問道。

        我躲閃開她,說:“土改的時候,她爹怕我家劃成地主,收回了婚書,并不是我要賴賬?!?/p>

        “她爹收回了婚書可一沒撕二沒燒,收藏得嚴嚴實實,千年的字紙拿出來也算數(shù)兒?!?/p>

        “不是把小戲子許配給你干娘的二小子了嗎?”

        “那不過是枕頭邊的嘴上結(jié)親,并沒有落在紙面上?!?/p>

        “難道小戲子爹又變了卦?”

        “是我那干娘跟小戲子爹絕情斷義了?!?/p>

        “她又跟了誰?”

        “你就愛打聽這些騷事兒!”

        我只得回到正題,垂頭喪氣地說,“日子還長,我不想一句話說死,走著瞧吧!”

        “四夢,我勸你別這山望著那山高。”金裹銀兒一指在河邊梳頭的小戲子,“你瞧,剛是個花骨朵兒,就多么照眼!過幾年打苞打了花,更得賽過西施,氣死貂嬋了?!?/p>

        我不為所動,說:“西施有胃病,我可怕破鍋、漏房、病老婆,貂嬋是個淫婦,我更怕戴上綠帽子還蒙在鼓里?!?/p>

        “小戲子土命人心實,不會水性楊花,我打保票!”金裹銀兒拍著胸脯,挺起兩只大奶子,“你一要疼她,二要管她,好草細料喂她,她也就百病沾不了身,磨房的驢聽你的吆喝。”

        我被她這個粗俗的比喻逗得忍不住噗哧一笑,說:“你放心,我不會虐待她?!?/p>

        “還有一句丑話說在頭里……金裹銀兒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小戲子還小得嬌嫩,你可不許碰她一根毫毛,放暑假她回家我要驗看,你蹭破她一層油皮兒我也饒不了你?!?/p>

        “你滿嘴噴糞!”我揮起拳頭,真想一拳搗爛這只母老虎。

        金裹銀兒抬起一只手,像一把老虎鉗,抓住我的腕子,卻又壓低聲音,說:“你一年小,兩年大,饞得熬不住了,就拿管家婆兒開一開葷,反正那娘兒們原本是個賤貨?!?/p>

        我掙扎著罵道:“你安個尾巴是頭驢!”

        “君子動口不動手!”只聽一聲斷喝,管家婆兒騎著羅莎的自行車趕來,車把上掛著一卷花布和一盒糕點。

        恰在這時長途汽車也到了,金裹銀兒接過管家婆兒的禮品,低低說了一句:“三天之內(nèi)聽喜信吧!”急忙上車。

        管家婆連丟眼色,我莫明其妙,汽車遠去。

        舍了大未婚妻,留下小未婚妻,我這樁背著黑鍋的桃色新聞不脛而走,被管家婆兒散布到整個校園。男同學見了我擠眉弄眼,把我當成了今日西門慶,女同學見了我更是避鬼神而遠之,那奇異的目光明明是把我視如色狼;連女布爾什維克羅莎也似乎對我嚴加戒備,我也不敢妄想找她談心了。聲名變臭,身價暴跌,過去是眾星捧月,一變而為煢煢孑立,我恨透了管家婆兒。

        然而,我不但不敢得罪她,而且還要依賴她。她扮演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在校外租了兩間民房,從女生宿舍搬出去跟小戲子同住;我每月交給她十五萬元生活費,小戲子的衣、食,住、行和讀書,她都包攬下來,不許我過問。避免跟小戲子見面,便可以逐漸減少謠言,我正求之不得,也就一切甘愿聽從她的擺布。管家婆兒的這個善舉,受到全校師生的好評,也博得社會人士的稱贊,竟被補選為通州市婦聯(lián)執(zhí)委,邁出了她進入官場的頭一步。

        但是,弄虛作假,好景不長,小戲子在潞河中學附屬小學插班念書不到一個月,便棄學逃走;管家婆兒也被調(diào)市婦聯(lián)當副秘書長,麻臉副市長的黃臉婆兒剛一斷氣,她就跟副市長結(jié)了婚,肥大的罩衫掩蓋不住她那五個月的身孕,一張大紅結(jié)婚證書卻能遮了丑。

        管家婆兒早在金裹銀兒返回魚菱村四天之后,就跟賈義德離了婚,恢復(fù)了獨身女子的自由。麻臉副市長的黃臉婆兒一死,她的補缺轉(zhuǎn)正,也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費吹灰之力。

        賈義德是被金裹銀兒捉了奸,只得跟管家婆兒離婚的;而金裹銀兒在魚菱村的捉奸行動,完全受在潞河中學穩(wěn)坐釣魚臺的管家婆兒遙控。

        金裹銀兒的干娘大巧兒,當年在北運河花船上當水妓的時候,賈文德也在花船上當小茶房,鬼頭蛤蟆眼兒的很討大巧兒的喜愛。大巧兒為了叫這個毛孩子乖乖地聽使喚,背著老鴇子偷偷摸摸給他開了竅,嫖客稀少的日子免不了給他嘗點甜頭。后來,大巧兒嫁了人,賈文德改了行,兩人一別十幾年不見。眼下,賈文德三十有三,大巧兒年將四十。只因管家婆兒考進潞河中學以后一去不復(fù)返,長年累月不回家,賈文德空房冷炕摟著枕頭睡,十分熬煎得慌,又大小身為朝廷命官,做夢都想步步高升,也就不敢隨便尋花問柳。饑不擇食,止渴飲鴆,便又在大巧兒身上舊情復(fù)發(fā),大巧兒跟他本來是老相好,早想巴結(jié)他這個官不大而權(quán)不小的區(qū)干部,當然一拍即合。

        于是,大巧兒一腳踹開了相好幾年的小戲子爹。小戲子爹拉了幾年幫套,白給大巧兒扛了幾年長工,落得這個下場,早激起了金裹銀兒的義憤。

        大巧兒是灶王奶奶不出門,坐在炕頭上放風箏,大雜燴的一家人,都被她抓在手心里。丈夫閻天貴,一邊在河西務(wù)野市上炸大油餅,一邊暗中當糧食販子,雙管齊下賺錢財。眾人拾柴火焰高,拉幫套的小戲子爹于進鍋忠心保主,兒子傻貨和干女兒金裹銀兒齊心合力,一道籬笆三根樁,家里的二十多畝地旱澇得收,打下的糧食脹破了囤。不到一兩年時光,就在全村翻身戶里拔了尖,一座新蓋的宅院在村頭河邊之間平地而起。大巧兒把于進鍋一腳踢開,金裹銀兒也跟她拔鍋分灶,身邊只有傻貨、二小子和三丫頭。傻貨住在院外牲口棚旁邊的草廈子里,天一黑就倒頭大睡,半夜醒來給牲口添草拌料,然后一覺睡到天明,吃飽睡足是他的最大享樂。這個大巧兒在花船上當水妓時生下的私孩子,已經(jīng)二十掛零兒,五大三粗,力大如牛,只是缺心少肺,腦瓜兒笨得像個石砘子,口齒不清大舌頭。后爹虐待他,親娘也不疼他,連同母所生的小弟弟和小妹妹都欺負他;他不感到委屈,也沒有怨言,只要一日三餐楦圓了肚子,便傻呼呼樂呵呵地低頭死受。他娘作風不正,招野男人,他習以為常,不知道害臊。賈文德夜晚從村外來到大巧兒家,出入又走后門,避人耳目,十分方便。

        急性子的金裹銀兒,又被管家婆兒點了火,從通州回來的當天晚上,就腰藏一把殺豬的青條子,來到大巧兒家后門外蹲坑,等賈文德這個淫賊進門上炕,堵被窩里擒住他。

        天黑得像口鍋,四野蛙聲一片,風吹陰云扯來一道道閃電,天邊響起一聲一聲悶雷。金裹銀兒頭頂著斗笠,身披著蓑衣,蹲在大巧兒家后門外的一個土坑里,像一只大刺猬。雖然伸手不見五指,她卻瞪圓了眼睛,狠盯著田野上的羊腸小路,心急不安地等候賈文德到來,涼風習習卻一陣陣直出白毛汗。

        忽然,大巧兒的后窗一亮,金裹銀兒的肉皮子像被香頭燙了一下,只聽大巧兒一邊點燈一邊哼著小調(diào)兒:

        一不貪你的財呀二不賺你的錢,

        只愛你那豹頭環(huán)眼、膀闊又腰圓;

        哥哥你金槍不倒是好漢,

        小妹我大河起浪能翻船?!?/p>

        送情郎送到大門外,

        不睜眼的老天爺刮起了大黑風,

        刮風不如下小雨,

        下起雨哥哥你想走也萬不能……

        這本是一支淫詞浪曲的情歌,金裹銀兒卻聽得心酸,淚水模糊了眼睛。小調(diào)兒惹起她的傷情,回想自己八歲那年跟著爹爹來到魚菱村,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爹是大巧兒初當水妓時的舊情人,兩人真心相愛,男婚女嫁也沒有變心。大巧兒絆住了爹的腿,爹留下來給大巧兒拉幫套,她認大巧兒當干娘,大巧兒疼她像身上掉下來的肉。夜晚睡一條炕,她常聽見大巧兒在爹的枕邊唱這支歌。

        “一不貪你的財呀二不賺你的錢……”大巧兒那時的嗓子甜脆悅耳,不像今晚這么低沉沙啞。

        爹沉重地嘆了口氣,說:“巧兒,我這輩子欠你的情,下輩子也還不清呀!”

        大巧兒一只手捂住爹的嘴,一只手把爹摟在懷里:“只愛你那豹頭環(huán)眼、膀闊又腰圓……”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高抬我啦!”爹嗬嗬笑道。

        “哥哥你金槍不倒是好漢……”大巧兒唱著唱著纏繞在爹身上。

        “好漢不提當年勇。”爹軟得像被揉搓的面團,“哪一回不是你的手下敗將?”

        大巧兒一個鷂子翻身,把爹騎在胯下:“小妹我大河起浪能翻船?!?/p>

        “你……你……”爹氣喘吁吁,慌慌張張,“孩子……孩子……”

        金裹銀兒不敢看也不想聽,閉上了眼睛捂緊了耳朵,一會兒就夢見二馬鬧槽,雙魚戲水,喜鵲登枝喳喳叫,雞吵鵝斗亂嘈嘈,炕上就像麥場滾碌碡。

        七分睡三分醒,模模糊糊看見大巧兒枕在爹的胳臂上,有氣無力接唱那支打斷了的歌,爹又一唱一和。

        “送情郎送到大門外……”

        “你躺著吧!我該到人市上去了?!?/p>

        “不睜眼的老天爺刮起了大黑風……”

        “那就帶來雹子啦!”

        “刮風不如下小雨……”

        “六月連陰吃飽飯?!?/p>

        “下起雨哥哥你想走也萬不能?!?/p>

        “閑一天就揭不開鍋,還是風調(diào)雨順好?!?/p>

        那時一天三頓吃糠咽菜,粥碗里照得見人影子,大巧兒一不嘴饞,二不手懶,雞屁股里摳出兩個雞蛋,舍不得打油買鹽,煮熟了給爹吃。爹一年三百六十天打短工,天上下小刀子也攔不住他出門,他要拼上這一身筋骨皮肉,叫大巧兒吃飽了肚子,穿上不露肉的衣裳。大巧兒不怕挨餓,不怕露丑,就怕累傷了爹的身子。兩人雖是露水姻緣,卻勝過抓髻夫妻,活著一條炕上睡,死了一個坑里埋,下輩子投胎變成一對兔子兩只雞,也要臥在一個窩里。

        雞啼陣陣,大巧兒還是不許爹起炕,不放他到人市去。一人閑一日,一家子餓一天,爹硬了硬心腸。把大巧兒從身上撕下來,跳下炕就跑,一邊跑一邊穿褲子。大巧兒膽大不怕寒磣,光屁股追爹,爹逃出了柴門外,大巧兒才縮手收腳,轉(zhuǎn)身而回。

        急著給大巧兒蓋房子買地,爹走了黑道,也就掉了腦殼。大巧兒從河防局的大牢里放出來,一身七竅都下了蛆,人活著可心死了,兩三年不敢拋頭露面,碾米磨面也打發(fā)金裹銀兒去。直到土改分了地,大巧兒的一張死臉也有了笑模樣兒,又把小戲子爹于進鍋攬在家里拉幫套,只是少了真情,多了貪心,見錢眼開,厚了臉皮。金裹銀兒雖然傻大黑粗,卻是孝女心腸兒,不忍跟她大鬧一場,只是為了給于進鍋出氣,給管家婆兒松綁,她才下了狠心捉奸拿雙。

        我回到魚菱村找小戲子,才了解其中內(nèi)幕。

        【作者簡介】劉紹棠,中國著名鄉(xiāng)土文學作家。13歲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多以京東運河(北運河)一帶農(nóng)村生活為題材 ,格調(diào)清新淳樸,鄉(xiāng)土色彩濃郁。 其作品曾多次獲獎,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外文。1997年,因病去世,享年6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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