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寶
一
從鐵路橋上下來, 小路兩旁是成片的桑林。小路上長著枯了的草皮,地面上的霜花在月下閃爍。我們走得很快,頭上冒著熱氣,去三里外的村莊割豬頭肉。那家煮肉的大概凌晨出鍋,我們掐著時間前去。走著走著,枯草叢中會跳起一只兔子,或者兩只大鳥就在你的鼻子尖上飛起來,沖著月光,大鳥撲扇著翅膀飛得老高,嚇得我大叫。老師說:“這點小驚嚇,算個啥? 告訴你,路上你會遇見一個無頭人,雙乳就是他的眼睛,肚臍眼就是他的嘴。他手里提著大棒子,見人就打,打完就吃。”我知道老師又在說胡話,不和他計較———后來,我讀了《山海經(jīng)》,才知道老師說的是刑天。
黑夜里, 遠處的村莊被一團巨大的樹影包圍,身后是車站昏黃的燈光。我們走在小路上,還沒進村,狗叫聲響起來,不用叩門, 煮肉的人家門是開著的, 門口亮著小燈,熱氣從屋里鉆出來,臺階上趴著一條黃狗,這狗胖得不像話,皮毛油亮,像一個慵懶婦人,見了誰也是一副愛搭不理的神情。
煮肉的問我們要什么,無非就是大腸、口條和豬頭肉,他用鐵鉤子將肉撈出來,放在黑乎乎的案板上, 用刀將肉剁成大大的塊。我們付了錢,將肉揣進懷里,趕回車站。
行車室正中間, 我們支著一個大鐵爐子,爐火總是很旺,鐵蓋子燒得透紅,上面支著鐵架子,用來烤饅頭、熱菜。當然,也有人在上面烤鞋墊和襪子, 有人肯定跳著高罵,將鞋墊子和襪子塞進爐子燒了,這樣的事情常有發(fā)生。
許多個夜晚,我們啃著烤饅頭,中間夾著豬頭肉,那個味道無與倫比。
那時,我們都是生爐子的專家。將煤用水澆過,小木棒提前就已經(jīng)劈好了,爐膛用耐火土均勻地抹過三遍, 爐篦子一定要放好,如不然費煤不說,很可能燒著燒著就塌了火,很麻煩。
冬天的夜晚總是漫長,我們接過班,往往第一件事就是打煙筒,戴上手套,將煙筒扛到下水道上方,用鐵鉤子敲打,細細的黑灰流進下水道里,將水池上的冰染得漆黑。
夜里, 除了吃豬頭肉, 我們還會下面條。鹵子很講究,二兩肉切成長條狀,四個雞蛋,將肉撒上淀粉,用雞蛋裹了,青蘑用手撕成條。鐵爐子呼呼響,將鍋燒紅,倒上花生油,趕緊將蔥花倒上,然后,馬上要倒上醬油———慢了油就著了, 將裹了雞蛋的肉倒進鍋里,只翻炒一小會兒便加水,水開了后,將青蘑倒入,燉一會兒,將鹵子倒入盆中,撒上香菜,滴上香油,待面條出鍋。
多年以后,我還會想起那些夜晚,我們圍在爐火前,手里端著大碗,閉塞電話此起彼伏地響著, 將圈椅一轉, 提起電話來就講:“客車106預告?!笨刂婆_上燈光閃爍,提示鈴響起來,我提起信號燈,戴上帽子,背上電臺出門接車。門是沖北開的, 一開門,裹著雪的大風涌進來,要將人刮到天上去。遠遠的雪地里,火車的燈光青藍,卷著一條巨大的雪龍開過來, 車窗的燈光也是青色的,旅客們坐在燈下,一節(jié),一節(jié),又一節(jié)地, 從我的眼前開向遠方……他們從夢中來,然后,再次開進夢中。
二
有爐火的夜晚,風雪格外的多。
行車室門前有兩棵桃樹, 長時間的風雪將樹枝裹成了冰雕, 風的姿勢被冰雪保留下來,由于照不到陽光,整個冬天,這兩棵樹上都掛滿了這樣的冰凌。夜晚,在昏黃的燈下,我曾無數(shù)次觀察這造物的驚艷,思想會飄向很遠的地方,如同夢中。
多年以后,我似乎依然會站在那里,也會將風雪的模樣保留下來, 手中柔軟的信號旗也將裹滿冰雪?;疖囉貌涣藥酌腌娋蛷奈业难矍昂魢[而過, 車窗里閃現(xiàn)出來的熱鬧如同皮影戲的一角, 沒有戲文的光影被帶走,小站的夜晚瞬間便歸于寧靜。唯有我腰間的電臺在滋滋啦啦地響, 遠方來的列車緩緩停下。我順著列車向后尋找,終于發(fā)現(xiàn)在車梯的空隙里———那不足一米長半米寬的空隙里,竟藏著兩個孩子,他倆已經(jīng)凍僵,牙齒打戰(zhàn),說不出話來。那些年,這樣的事情很多。兩個孩子站在雪地上沉默不語,我不忍心用手電照他們的眼睛。小站太小,當天沒有值班的警察,火車上倒是有一個警察,我不停地拍打車門,終于有人將車門打開,然后,這兩個“扒車”的小孩被領進車廂里。車廂門口的煤水爐照亮了孩子的小臉,大的有十歲,小的七八歲……
回到行車室, 爐火的溫度撲向我的周身,身上的雪花迅速融化,我默默地坐到爐火前,透紅的火光中,似乎看到了誰不停跳動的心臟。
接過班來,我們先掃地,拖地,擦桌子,然后用開水將毛巾燙過,擰干,擦電話,先擦手柄,然后是鍵盤,一個號碼一個號碼地擦,再把電話翻過來,背面也要擦。行車室里有五部電話,都要仔細地擦一遍。有時,我們還將聽筒和話筒都拆開, 里面的確布滿灰塵。老師有時還會將他的摩托車推進屋里, 坐在馬扎上擦車, 他的車騎了好多年,一直都一塵不染,車輻條的盡頭都是干凈的,不會有半點油污。合金的發(fā)動機殼也雪亮,車燈的玻璃就像覆了冰的眼睛。
打掃完衛(wèi)生,爐火上的水開了,就洗旗子,我們的旗子幾乎每天都要洗一遍,鵝毛織成的信號旗很輕,開水燙過,再用肥皂,上面難免會有油污,經(jīng)了開水燙過,油污很容易被清洗。洗過的紅旗和綠旗就掛在爐子的上方,用不了多久,旗子就干了。
我們對著爐火,一邊一個,面對面,老師教我打旗語,輕飄飄的旗子在手中旋轉,角度要準,動作要干凈,旗語才會準確。
多年以后,每次見到信號旗,我都忍不住多看兩眼,忍不住要在手里擺弄一下,忍不住要想起那堆熊熊燃燒的爐火。
三
很多時候, 我會坐在行車室的爐火前讀書,爐火將書頁烤得溫暖,行車室孤零零地立在鐵道旁,北風吹來的大雪撲向窗子,空氣的形狀印在窗玻璃上。我們燒的煤很輕,有時用火柴即可點著。煤的黑亮會讓人想到《賣炭翁》:“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我曾將一塊大小合適的煤洗凈,煤的紋理很美,它內(nèi)里的火熱讓你無法忽視,甚至有啃一口嘗嘗的沖動。
我和母親去買煤,母親拖著地排車,我?guī)退栖?,我們穿過城市,去城北的煤炭公司, 到窗口上交上煤票, 然后到煤堆上裝煤,不準挑,裝成什么樣是什么樣,塊多塊少靠運氣。母親看著工人將煤裝到車上去,嘴角直咧,表情無奈。
出了煤炭公司就是上坡, 我?guī)湍赣H推車,道路上滿是煤灰,樹是黑的,路是黑的,兩旁的屋廈也是黑的。這小小一車的煤,就是我們整個冬天取暖的來源。
夜里, 我們不生火, 據(jù)說是怕煤氣中毒,取暖的只能是被子,上面蓋上自己的棉襖、棉褲,不行,還冷,只能將所有能找來的東西全蓋在身上,被子上蓋得老高,壓得人喘不動氣,夜里還要做噩夢,夢見一個黑瘦的大漢站在你的床前,眼睛不眨地盯著你,似乎隨時要置你于死地。
多年以后, 我曾參觀過坊子炭礦博物館,深入幾百米的地下,順著升降臺,我們通向黑暗的礦區(qū), 我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頂著頭燈的礦工,手里提著溫暖的飯盒,腳上蹬著膠鞋, 我的工具就一把雪亮的鎬頭,松軟的煤在鎬尖上嘩嘩碎落。我們頭頂上掛著幾個會唱歌的鳥籠, 小鳥吃的是蘇子,喝的是我們給它裝滿的地下水。據(jù)說,小鳥能夠感知到瓦斯的氣味, 它會第一時間提醒礦工。
可惜, 站在巨大的巷道里, 我忽然發(fā)覺,我根本做不了一個礦工,我無法感知他們身陷在地下的溫度, 也無力去喂養(yǎng)那只會唱歌的鳥, 甚至不知瓦斯爆炸的火焰和爐火的呼喊是否同樣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