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新階
一
辣蓼已經采回,紅莖上明顯膨大的節(jié)很是顯眼,像瘠土上的瘦竹,花也開了,一串串,紅得沉靜,沒有閃爍的光澤。
很長時間, 我分不清辣蓼和紅蓼,這并不是一個知識的難點,而是一種審美意識的傾斜。
紅蓼花很美,雖然也不鋪張,沒有先聲奪人的霸道,卻顏色鮮艷,引人注目。
說到紅蓼花,自然想到送別鐵姓官員的軼事。
紅蓼花開的時節(jié),一位姓鐵的官員遠行上任, 送別的人群中有文人也有武官,文人們想難倒一位武官,提議賦詩,沉靜了一會兒,武官開口了: 你也作詩送老鐵,我也作詩送老鐵。文人們還在內心暗自嘲笑,武官接著吟哦:江南江北蓼花紅,都是離人眼中血。這句子當真非同一般,文人們一下安靜了,缺乏這個預設,狀態(tài)需要調整。
紅蓼這就跟送別扯上了,唐代詩人司空圖就寫過:河堤往往人相送,一曲晴川隔蓼花。
相對于紅蓼,辣蓼就寂寞得多,沒有啥寫辣蓼的詩文,它的名字就只在鄉(xiāng)下人口中流傳,擠不進紫紅色的書架。
紅蓼和辣蓼都可入藥,功用不同。辣蓼除了入藥,還是做酒曲的原料,也許跟這個功用有關,鄉(xiāng)下人常用辣蓼泡青柿子。
辣蓼是錦瑟采回來的, 鄉(xiāng)下姑娘,卻有雅致的名字。她上大學時,同學們就很驚詫,鄉(xiāng)下人怎么會取了這樣的名字? 他們不知道,錦瑟的爺爺是袁家街有名的文化人,只是在錦瑟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人世。錦瑟大學畢業(yè),在南方闖蕩了兩年,就回來接手父親的柿園,父親交給她二百棵柿樹和二百萬的債務。
她關閉了柿子酒廠,關閉了柿餅生產的工業(yè)流水線,她是笨人,她要用笨辦法。
辣蓼洗凈了,放在一排筲箕里瀝干了,排得整齊,花序朝著一邊,垂在筲箕外。
你想不到的, 柿子也是錦瑟叉回來的。她會爬樹,揮舞著金竹叉子,專選差不多大小的,長得周正,閃著青青的光澤的,叉子伸過去,夾住柿柄,扭動,柄斷了,收回叉子,取下柿子,輕輕放入吊在樹枝上的籃子里……
選好沒破皮的柿子,溫水洗過,篾折子上瀝著。
一排壇子洗得發(fā)亮, 倒立在一碼劈柴上,太陽親吻著壇肚,反射著斑斕的光圈。望著這一排大肚將軍,錦瑟有些樂不可支。
燒開的水盛在一只一只陶缽里,已經涼了,沒有一絲雜質,錦瑟的歌聲驚起了陶缽里一圈圈漣漪。
一層辣蓼,一層柿子,在壇子里一層層放好, 兩種過去從沒有交集的生命,現(xiàn)在偎依在一起,感受彼此的溫度、氣味,聆聽對方的故事。
涼開水倒進壇子里,陽光鋪排在水瀑上,如同在鏡子上跳躍,嘩嘩的水聲像黃瓜開花一樣動聽。
性急的人還在壇子里倒進一杯白酒,讓辣蓼和柿子的愛情加速發(fā)酵。
錦瑟不倒白酒, 她喜歡自然天成,她發(fā)酵愛情的不是白酒,而是時光。
月亮落了,太陽升起,太陽落了,月亮升起,時光在陣陣松濤中流逝。
辣蓼是柿子最好的情人, 她調教他,影響他,讓他褪掉青澀,褪掉莽撞和偏執(zhí),變得成熟、內斂、溫婉和謙恭。
錦瑟揭開蓋子的一剎那,清香醉人。
柿子脆甜嫩爽,彌漫著辣蓼的香氣。
一條街的人都來買錦瑟的泡柿子,沒多久,錦瑟的泡柿子跑到美篇里,微信里,抖音小程序里,袁家街上就有了很多小車。
人們來買錦瑟的泡柿子,夸她泡的柿子好吃,她說,該夸的是辣蓼。
在她屋后的水田邊,幾畦辣蓼長得清爽無比,她把辣蓼當莊稼種的。
錦瑟和辣蓼相互回報。
二
風從山間刮來,起了一陣林濤。
一山櫟樹,樹葉小,葉面光滑,風吹過,響聲干脆而不拖沓。
風掠過了柿樹的樹梢, 柿葉擺動著,葉柄像一個極不情愿跳舞的人被拉進了跳舞的行列, 扭動的姿勢僵硬而滑稽,跟葉片的搖曳多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柿葉還是青的,仔細瞧,卻有一絲暗紅的葉脈像一條條河流蜿蜒在葉片的土地上,在這里,人們收到了秋天的信息。
柿園里行走的人是錦瑟,她騎電動車來的,貨架上縛著一只新的竹籃。竹籃是前幾天從南街市場上買的,賣篾貨的是個啞巴,一旁的人說,這些篾貨都是他自己做的。錦瑟看上的這只竹籃,過了圓刀的細篾, 還用黑色和紅色的花篾穿了花,錦瑟懂得: 這黑篾是用野核桃樹皮煮的,煮紅篾的則是用茜草的根熬出的水,現(xiàn)在已經很少有人做篾貨,更沒有人花大功夫采這些植物的根莖皮來做染料染花篾了,舍得下這功夫的人一定是對自然有一份敬畏,不貪戀物欲和金錢。
果然,這籃子賣得不貴,不貴也少有人問,因為大家用不著,現(xiàn)代的生活匹配現(xiàn)代的物什和器皿, 走過來, 看一看,不買,可惜,買了,無用,搖一搖頭,走了。
錦瑟非但是看上了, 簡直是一見鐘情,付錢時還多給了十元,啞巴師傅不收,她提著籃子飛也似的跑了。
錦瑟用這籃子來裝柿子。
今天有人叉柿子,是一個城里來的后生, 他從網上看到介紹錦瑟生活的文章,看到錦瑟在柿園里忙碌的情景。太陽歇在山頂上那株鐵桃樹上, 它的光芒傾向四野,落在片片柿葉上,反射著綠色的光澤,柿子藏在柿葉之間,青中帶紅,一層細密的白粉敷在細膩的外皮上,就像一副青春的臉蛋,涂了細粉收住光芒,用白里透紅的光澤回應太陽的惠顧。溪水穿過柿園,水聲嘩嘩,像茂密的掌聲。
后生好激動。
好激動之后他就來了,看見錦瑟一句話都沒有,只是傻傻地笑,然后從山墻上取下叉子就奔柿園而去。
錦瑟從后生叉下的柿子里選出個頭大小差不多的,都是從向陽的枝子上叉下的柿子,透過青青的外皮,能夠窺見略微有些許紅色的柿肉,拇指指甲一掐,依然生脆。這是最適合做腌柿子的。
泡柿子是水果,腌柿子是小菜。錦瑟做的腌柿子特出名,街上三家飯館都訂她的腌柿子。
腌柿子說簡單也簡單,辣椒、花椒、大蒜、球白、茴香跟柿子裝在壇子里,鹽水倒進去腌上,半個月就可以上席了,一個柿子切成八瓣, 盛在一只白色的瓷盤里,周圍還有紅的辣椒、綠的球白、白的大蒜的映襯,看一眼就叫人流口水,嘗一口就停不下來筷子。酸、甜、辣、脆,就著這一盤腌柿子,就可以吃下一大碗白米飯。
腌柿子還是飲酒人的最愛, 酒喝多了,來幾塊腌柿子,那個舒服那個爽,沒有嘗試過的人確實體會不到它的妙處。一桌飯菜要是酒客多,腌柿子要吃好幾盤。鮑家餐館最多的一次,一桌飯吃了小半壇腌柿子,把鮑老板心疼死了。
腌柿子這么受歡迎,錦瑟每年就只做那么多,你加錢她也不多做。去年他自己做了幾十壇,那味道就是趕不上錦瑟的。
錦瑟不用街上買的辣椒、大蒜和球白,街上買的,腌幾天就變了顏色,就軟了甚至爛了,所以,她自己種,不用化肥,不用農藥。這一點,鮑家去年也是這樣做的,但是依然遠不如錦瑟做的。他們不知道,錦瑟每個月十五的子夜,都要一個人去滴水巖背幾罐水,不用塑料壺,用陶罐,水背回來,盛在地下室的大瓦缸里,腌柿子時,也不燒開,就用生水。
城里來的后生要回城里了,他要錦瑟到時給他快遞幾個腌柿子。錦瑟說不成,腌柿子不能離開泡菜壇子,沒有泡菜壇子的水養(yǎng)著,就變味了,你只能來袁家街吃,到時我請你。
沒過多久,城里后生來了,約了十來個同學一起來的, 原來他是大二的學生,大家一起看山里的風光, 吃農家土菜,喝苞谷土酒,然后品嘗腌柿子,一盤,兩盤,吃了五六盤,吃過之后又想帶走,餐館老板還是那句話,腌柿子不能離開泡菜壇子。于是,他們找到錦瑟,說用真空包裝,把柿子和腌菜水一起包裝后可以賣到全國。
錦瑟笑一笑,為什么要這樣?
你還嫌錢多?
錦瑟還是笑一笑, 我要那么多錢干啥? 債明年就還完了,然后,夠吃夠穿夠旅游就好。
她說得淡定,說得毫不猶豫,說得不假思索,然后是嫣然一笑。
太陽下山了,晚霞把山頂那棵鐵桃樹染成了金黃。
柿葉上的夕陽格外絢爛。
三
月光如水,袁家街像一幅剪紙貼在大地上。
錦瑟雇了很多人在刨柿子。
從接手柿園以來,她就聘請了縣氣象臺的研究生小嚴做她的氣候顧問。
幾天前,小嚴就說了,一周無雨。
錦瑟才找了幾十個人來刨柿子,明天曬柿餅。
餅房里燈光明亮,恍如白晝,幾十把刨子刨柿子的聲音煞是動聽。雖沒有刨青柿子的聲音清脆,卻不過是在清脆中略有了一點陰雨的潮意,又恰似二胡笛子之外加入了低音胡,聲音有些低沉,但并不嘶啞。
十幾個壯勞力叉了一天的柿子,今夜要刨完。
這是今年曬第二撥柿餅了, 不久前也有過四個響晴天,已經曬過一撥。四個響晴天后,電力模擬太陽就能把柿餅弄干了。
錦瑟關閉了工業(yè)化生產柿餅的生產線,她要用古老的方法,生產純手工的柿餅。
太陽是上天對人類最大的惠濟,陽光照耀著一切的生命,照耀著每一朵鮮花綻放的過程, 照耀著每一個生命變化的細節(jié)。用陽光照射即將成熟的柿子,去掉柿子的外衣, 把她光滑的胴體呈獻給陽光,陽光親吻著,撫摸著,讓柿子的生命蛻變,以另一種形態(tài)延續(xù)生命的軌跡。
錦瑟最愛陽光,也最喜歡接受陽光帶來的饋贈。她覺得,浪費陽光是對上天的褻瀆,是對自然的藐視。
她不但充分利用陽光來曬柿餅,連曬柿餅的工具也是取自自然,她沒有要父親的那些不銹鋼曬盤,而是請篾匠編了一百塊篾折子。她的篾折子不像過去曬柿餅的篾折都是用篾簧來編,她的篾折是用一匹一匹過了圓刀的竹篾編織而成,精致而細膩。
明天,幾千個柿子就要躺在那些篾折子上接受陽光的親吻,一百張篾折子在曬坪里依次排開,那是怎樣的壯觀場景。
錦瑟和她的員工們要在篾折子之間逡巡,不能讓鳥來啄,也不能讓它們在篾折子上拉屎。員工們手拿著破搪瓷盆敲擊,場子太大了,驅走了這邊,那邊又來了。小嚴借來了鳥槍,說要打幾只下來掛在曬坪里,鳥就不敢來了。錦瑟堅決不同意,你放放空槍,嚇一嚇我沒意見,真打是萬萬不行的。
小嚴當然聽錦瑟的, 他喜歡著她,她也喜歡他。小嚴就在鳥多的時候把鳥槍對著天空放了幾槍,幾團煙霧在空中飄了不遠就散了,藍天依然像一面鏡子,成為太陽干凈的背景。
這是錦瑟最高興的時光,陽光把柿子中的水分蒸發(fā)掉了。她用傳統(tǒng)的方法,把柿餅裝進壇子里,讓它們上“霜”,然后用紅絲線十個一捆, 裝進篾做的竹套里,最后再用上外包裝,用作高級禮品的也有用小瓷壇做內包裝的。錦瑟鐘情于陶瓷器皿,它們帶著泥土的氣息,是泥土生命的另一種形態(tài),在每一個安靜的月夜,可以和它們對話。
陽光照射著,錦瑟哼起了從外婆那兒學來的歌謠:
白鶴把翅閃
飛得真好看
一時飛上
一時飛下
錦瑟還沒唱完,小嚴和幾個員工就把歌接了過去:
飛到峨眉山
鮮花對牡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