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干為敬了，都看著啊，我開始喝了。我挪了一下椅子低頭看手機。我喝了啊，我喝了大家都得喝，王小魚可以不喝。我翻了翻眼睛看鮑可，接了一句，憑什么？憑什么不讓我喝？

鮑可說，你不是正打算要二胎，為了保證六中隊后代質(zhì)量，堅決不能喝。我抓起瓶子，倒了滿滿一高腳杯白酒，53度的高粱酒，從酒杯倒進(jìn)茶杯里，不滿，又添了添，滿了。酒在燈光下透亮，透過酒杯我能看到鮑可變形的臉，還有大胡子，小白臉，黑哥，一個個都在酒杯里笑變了形。行，戰(zhàn)友行，東北人的話，罡罡的。他們起了哄。我就一仰脖，灌了一大口，不錯，辣辣的，口腔瞬間被麻木，又兩大口，我吞咽了其余的。不就一大杯酒么？我喝完后，故作輕松。一股力量從腸胃向頭上沖，頭開始變重，腿開始輕，屋子里的人開始晃。

我喊道，鮑可，鮑可讓我看看你的翅膀。小魚，喝醉了，都是戰(zhàn)友，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黑哥扶住了我。是啊，鮑可退伍回來，還得你幫忙呢，以后你就是他的翅膀，不要再說那事了。小白臉也說。

我狠狠瞪了小白臉一樣，他果然緊挨著鮑可坐，他什么時候都是緊跟著鮑可的，因為他長得帥嗎？鮑可確實長得五官端正，不過屋子里的這幾個人還沒有五官不端正的。

我是在退伍后，才知道鮑可有翅膀。在部隊的最后一次五公里越野測試，中隊長說中隊有十六個人想留隊，可是名額只有八個，必須揮淚淘汰掉八個，憑軍事素質(zhì)說話，誰贏了誰留下，這樣最公平。這樣公平嗎？十六個人里，兩個遼寧兵四個吉林兵七個黑龍江兵，鮑可和我以及另外一個我們都不怎么熟的是河南兵，只有鮑可剛生過病。

中隊長常說我是六中隊離不了的一根如椽大筆，既然離不了，想留隊就好留。我覺得中隊長是偏私，才會有了這么一個決定，因為中隊的五公里越野，我是公認(rèn)的第一名。我很自信，對這場決定何去何從生死之戰(zhàn)，一點兒都不放在心上。我對鮑可說，叫他一定要跟著我，跑不動了拉著我的腰帶，實在不行，我用背包繩把他綁在身上，也要一起跑進(jìn)前八名，一定要一起留隊。他說，小魚，我要留不了隊，回家就得接我爸的生意，那個屠宰廠，肉一扇一扇地懸著，我穿著膠鞋踩著血水一天天一年年都得走在里面，一頭豬的命能給我?guī)硪稽c兒利潤，我再拿著無數(shù)豬命去娶妻生子，我就將這樣過完我的一生。

他說得很頹喪，神情哀傷得我至今難以忘記。我也感到很難過，我們都沒想到，這都臨近復(fù)員了，還會趕上捕逃這事，要不然鮑可也不會生病。

最后這場測試是武裝越野，八一半自動步槍水壺彈夾背包一樣都不能少。那個軍用水壺退伍后被我爸征用了，他給別人送貨的時候，用這個裝滿開水，一壺水可以喝半天，不怕砸不怕灑。他每次都將水灌得滿滿的。那次中隊長說，鮑可剛生過病，水壺可以不裝水，可以不背槍。一起比賽的人都表示沒有意見。鮑可說大家怎么樣，他也要怎么樣。于是中隊長就帶著我們鼓起了掌。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站在隊伍中，緊挨著我。我小聲說，你行嗎？他從口袋里摸出四支葡萄糖說，增加能量，小魚，一人一半。

我從來不喝這個。他臉朝著隊伍前方，用手往我口袋里塞，手在褲兜里擰到了我很敏感的地方，他開玩笑從來不分地方。我被他捏得彎了腰。好吧，我喝一支。解散十分鐘讓準(zhǔn)備的時候他拉著我快跑到廁所里，大拇指和食指彎成圈狀，然后食指在大拇指的助力下，鈍物一樣擊開葡萄糖的玻璃包裝。這樣的事情，他做過不止一次了，夏天吃西瓜，直接用手切，切出來平整光滑，讓我懷疑世上沒必要生產(chǎn)刀具。我看他用指頭敲東西時的崇拜目光，如同他看我在白紙上瞬間揮灑出文章。我堅持喝一支，他堅持每人一半，推讓了幾下，我依了他。

路上我們一直并排跑在前面，風(fēng)在耳邊呼嘯，樹向身后奔跑。我們跑出森嚴(yán)的監(jiān)獄區(qū)域，順著葦塘間的小路又跑上了一條鋪著瀝青的大路，大路上不斷有車有人，他們用很怪異的目光看著我們。

秀才，你說他們是不是在嘲笑我們？

嘲笑我們跑得一身大汗氣喘吁吁？不，他們是在羨慕我們的青春歲月。

我說話就是如此文藝，可是鮑可喜歡聽我這么說，覺得這叫文化。我感覺他要跑不動了，響在我耳邊的腳步是那么沉重，慢慢地跟不上我的步伐。我便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小魚，要不我自己跑吧。我松開他的手拉住了他的腰帶。鮑可，不要再返回你想要逃出的生活，這一口氣能撐住就贏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處于領(lǐng)先的位置，想想跑到終點后就能留隊，我自己也渾身是勁兒。一手拿槍一手拿筆是我的夢想，在拿槍的隊伍里，能寫兩筆很受重視，這讓我很有寫作的動力。我還想著，我要寫散文寫小說，我要成為著名的作家，穿著軍裝的著名作家，文武兼?zhèn)洌还軇e人怎么想，我喜歡這樣，我為自己的目標(biāo)而奮斗。

鮑可受到了鼓舞，跟著我的步伐硬撐著繼續(xù)向前，我們一起抬腳一起落步，腳步聲和呼吸聲都完全一致，我們跑得像一個人。五公里越野就這樣，跑到身體不能承受的某一個點上，如果能繼續(xù)保持速度，這個點過去之后，身體就又煥發(fā)了活力。這個點，靠的就是撐。鮑可撐住了，松開了我，又跟我并肩往前跑。眼看勝利在望，我的小腹卻一陣劇疼，一陣強烈的便意瞬間讓我的毛孔都緊縮了起來，我的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像堵著石頭，我的腿開始發(fā)軟，如同一團棉花，撐不住身子的重量。

是的，那天我沒有忍住，跳到路邊的溝里，踩著一層黑枯的柳樹葉，痛快地拉了一泡屎。跳出溝后雖然跑得很拼命，還是成了那天的第十七名，第十八名是一個遼寧兵，半路崴腳沒跑到地方，直接坐在那里就開始哭了。我沒有哭，躺在終點不想走，鮑可去拉我，我就踢他，一直跟著我們跑的三排長把我拽了起來，和鮑可一起把我架了回去。我的夢想就像困在籠子里的鳥，好不容易找到了方向敲開了籠子，被一泡屎又給關(guān)了進(jìn)去。而鮑可，像長了翅膀一樣，跑到了第一名，那本來應(yīng)該是我的位置。鮑可也承認(rèn)，他確實長了翅膀。

鮑可，讓我看看你的翅膀。大家各回各的座位，鮑可開始喝酒。我要有翅膀我也能留隊，我還能考軍校，當(dāng)軍官，我不會在這座小縣城里打圈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八年，還要繼續(xù)在這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鮑可遞給了我紙巾，大胡子一臉鄙夷，鮑可，讓他說，好像誰不是在這里轉(zhuǎn)了八年？轉(zhuǎn)了八年又怎樣？娶妻生子買房買車哪樣事情少下了？去到別處又怎樣？不還是娶妻生子買房買車，你還能飛上天去？

鮑可搖晃著站了起來，解開了衣服扣子，露出了里面草綠色的警襯，那是我們都很熟悉的顏色，只有他還穿著，還是我們當(dāng)年的穿法，從上到下，所有的扣子都緊扣著，他從上到下一個一個地去解，解到第四個扣子的時候，白色背心里面的肌肉已經(jīng)呼之欲出。

鮑可，你還真要亮亮翅膀？大家笑了起來。他停了手，也笑了起來。

王小魚，鮑可當(dāng)時是要拉你一起跑的，你自己忍不住了要跳溝里拉屎，你總不能自己拉屎讓鮑可等著你吧？葡萄糖大家跑步的時候都喝過，都沒事，就你拉屎了，你拉屎了就怪鮑可讓你喝葡萄糖了，每次戰(zhàn)友聚會你都說這事，每次鮑可都給你道歉，大家都聽煩了，都聽煩了，知道不？

你個小白臉，你就是鮑可的狗腿子，小魚什么時候說過葡萄糖的事了？黑哥開始罵小白臉，然后開始用筷子敲桌子，喝，喝，誰再扯那不高興的事就是個孫子，龜孫子。

我們幾個人從小縣城被拉到遼寧的時候，座位是挨著的，一路上開始互相嘀咕，會不會被分一起，我們感覺一下子離家千里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紀(jì)律又很嚴(yán)格的地方，很渴望在那地方有老鄉(xiāng)互相照顧。最后被分到六中隊的只有鮑可和我還有小白臉，黑哥和大胡子在七中隊。時不時偷跑出來短暫閑話幾句，便覺得每一句話都是鄉(xiāng)情厚誼，這種情誼一直蔓延到現(xiàn)在。我爸送貨腰扭了，還要在家里指揮我做煤球，他嫌買人家的煤球摻土太多不好燒，按我的理解，他就是想省點兒錢。我就打了電話，他們仨就跑來了，拿出在部隊挖魚塘的干勁兒，一直彎著腰不抬頭，用了一上午，做的煤球能燒一個冬天，把我爸樂得去買了好多菜，拿出了塞在床底下多年標(biāo)簽都爛掉了的酒，里面的液體顏色淡黃，糖漿一樣。我都不知道那里還藏著酒。那天我爸喝醉了，說要靠我來實現(xiàn)他的夢想。我從來不知道我爸竟然還有夢想，我以為他就只會送貨，他確實送了一輩子貨，原來送了一輩子貨的人也有夢想。

我們四個經(jīng)常在一起喝醉，鮑可每次探親回來，我們都會喝得更醉，醉了我就想提那兩支葡萄糖，說不出口就開始說起鮑可的翅膀，其實大家都知道我還是心里惦念著葡萄糖。黑哥這次罵了，我們就開始聊孩子聊老婆，聊了幾句又扯回部隊，開始說起那次捕逃。

吹緊急集合號時我們正在器械場，三排長想在退伍的老兵面前露一手，他還是肩頭掛紅板的實習(xí)排長，剛分來不到三個月，急于顯擺自己的軍事素質(zhì)。他不怕冷，下身從來不穿棉褲只穿保暖褲，這又脫了棉衣只穿保暖衣，身體就像營房后面的那排楊樹一樣筆直，腰身卻像路邊的柳枝一樣婀娜，他做了六練習(xí)，腹部大回環(huán)，繃直踹的腿和腹部繞杠時候的輕盈，讓一幫臨退伍的老兵一個勁兒地鼓掌。三排長來中隊的時候，送過我一本書，世界名著，名字太長我忘了，那本書我翻了幾次看不懂就放一邊了，幾次衛(wèi)生檢查后，忘記書藏哪里了。我覺得誰送我書誰就是我的知己，我就站在下面護(hù)杠。他高難度地完成六練習(xí)后蹦了下來，我的手一張，沒有托住他的腰，卻有拍馬屁的嫌疑。老兵們就喊，秀才來一個。我在駐地的報紙上發(fā)過一首詩，從那以后，上至大隊長下來檢查，下到同年兵，都喊我秀才。新兵不敢喊，只敢尊敬地叫我王老兵或者王班長，中隊長指導(dǎo)員在會上喜滋滋地表揚我，他們就一個勁兒地鼓掌，老兵邊鼓掌邊嘻哈。鼓掌是練習(xí)過的，兩手的指頭彎曲手心內(nèi)凹，然后使勁連擊，聲音很響亮。老兵喊了來一個后我還沒動心，新兵響亮的掌聲我就起了熱血，我就去解扣子。

鮑可搶先一步站到了單杠下面，一群新兵就喊，鮑班長加油。他更動情，直接脫光了上衣，露出疙疙瘩瘩的肌肉，還朝上面拍了拍。我記得很清楚，他的后背和我一樣，曬得黝黑，肩胛骨凸起的地方平整光滑，沒有翅膀。

鮑可的器械在中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也只有他能跟三排長比一比了。我們都拭目以待這精彩的對決，甚至決定了要起哄挑起單杠七練習(xí)的比拼。短促尖細(xì)的緊急集合號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了，我們還以為中隊長又要搞演練，在中隊的這兩年，這樣莫名其妙的演練已經(jīng)很多次了，每次都有不同的模擬任務(wù)，我們明知道每次都不是真的，卻一次也沒有敢當(dāng)成假的。

集合后，中隊長的黑臉一改平時的緊繃，配著比平時低了八度的嗓門，竟然生出幾分親切。他給了五分鐘的準(zhǔn)備時間，大家已經(jīng)知道這次是真出事了。太陽已經(jīng)回去睡覺了，五分鐘的時間，得裹好晚上的衣服，要輕便還要保暖。三排長在這五分鐘里消失了一下，等到集合的時候，也是最后一個跑到操場的，一直到登車以后，他用手碰了碰我，我順著他的手往他口袋里摸了一下，火腿腸瓜子飲料應(yīng)該都有。中隊的宿舍里是不讓放這些東西的，離中隊最近的小賣部也有五百米，這五分鐘的時間，從大門堂而皇之地出去，一定辦不到。只有翻墻沿著小路出去然后再快速地翻墻回來才能辦得到。翻墻對于那時的我們來說，是很簡單的事情，助跑幾步，先右腳蹬墻，左腳順勢再上蹬一下，兩手就攀住了墻，胳膊用力一撐，人就翻跳了過去。速度一定要快，因為離小賣部最近的那堵墻，就正對著中隊長的窗戶，被他逮到了肯定會是一頓猛收拾。就他天天盯著，那時候還不斷有人神出鬼沒地在墻上來去自如，包括我，也翻過好幾次?，F(xiàn)在，翻個墻得半個小時爬吧，還得頭暈眼花的，唉。

三排長叫王瀧，那天晚上我吃了他一根火腿腸一個面包，喝了他半瓶芬達(dá)。東北十一月的天氣，飲料只有衣服里焐著才能喝，我喝到嘴里的，都是他的體溫。五年后，聽到他的死訊，當(dāng)時我沒有落下淚，看到一搖一擺的兒子從冰箱里拿出芬達(dá)，家里的冰箱經(jīng)常塞著芬達(dá)，我再也忍不住了，躲進(jìn)衛(wèi)生間，眼淚嘩嘩流一臉，還是沒有敢哭出聲，我怕兒子會進(jìn)來，奶聲奶氣地問為什么。

捕逃的地方離中隊有十多里，到地方后天已經(jīng)黑了。七中隊已經(jīng)在那兒圍了一天一夜，我們是來和他們換崗的。逃跑的犯人是三中隊看管的監(jiān)獄跑出來的，三中隊離我們有一百多公里，那地方號稱遍地不長草，風(fēng)吹石頭跑。不知道那個犯人怎么會從一百多公里外跑到我們這邊的大蘆葦塘里了，反正是有人看見他在這附近出沒了。不會是喜歡葦塘美麗的月夜吧？銀白的月色搖著待收割的蘆葦，舍不了又很討厭的蘆花一團團地滾到腳邊，風(fēng)再吹一下，它們就柔柔地膩在了身上。

鮑可和我分到了一個哨位，在一棵大樹下，對面是一個岔路口。我們躲在樹影里，眨都不眨地盯著路口。

還沒到半夜呢，你哆嗦啥？你是不是穿得薄??？他在地上坐了十個仰臥起坐，身子在月光下一起一伏，像一條在水里游泳的魚。做完后又躲回樹影里，緊挨著我。

緊急集合后的時候我沒顧得上穿毛衣，丟到器械場了，回屋子里準(zhǔn)備的時候，一激動，把毛衣的事給忘了。也就少穿一件毛衣，沒事的。

你激動啥？

捕逃啊，要是今天晚上誰能抓到逃犯，最少要給個三等功，別說留隊了，提干都有可能呢。

一道監(jiān)墻分開了人與人，外面的人一進(jìn)去，就成了里面的人，各有各的生活，監(jiān)墻不可逾越，生命在這道墻前都是渺小的。

我的心也激動起來。確實是個難逢的提干好機會。

排長就是干部，聽他一說話就跟我們不一樣，偏他還以為我也跟他一樣。他問我，王小魚，你聽這風(fēng)，像不像班德瑞的《The Wind Of Change 》？

風(fēng)吼著，蘆葦塘里只有這種狂躁的聲音。其實我都聽習(xí)慣了，早都可以充耳不聞了。排長這么一說，我仔細(xì)聽了，還是找不到他說的那種感覺。我印象中知道這是一首鋼琴曲。也難怪他要跟我說，在中隊里，被以為懂鋼琴的，好像也只有我了。

排長，你說的這個我不知道啊。

哦，月亮好白，跟饅頭一樣白，來，嘗嘗排長的私貨。他說，我們?nèi)齻€都笑了起來。

三排長是我們這個哨位的領(lǐng)班，他來查哨的時候，閑聊幾句后告訴我們這個犯人是搶劫進(jìn)去的，身上可能有刀，讓我們兩個小心些。我就是那個時候吃了他的零食，鮑可沒有吃，他說他不喜歡吃零食，怕發(fā)胖了會像豬，他逃避那個動物。雖然他也知道現(xiàn)在的訓(xùn)練強度吃再多也堆積不了脂肪，他還是保持了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三排長也很瘦，總說自己怎么也吃不胖，吃不胖的人總讓人羨慕，怎么也沒想到他會是胃癌，可能那時候的瘦就是癥狀。鮑可探親回來告訴我們這件事情的時候，正是戰(zhàn)友間交杯換盞談興正濃的時候，五個人看著一桌子的菜，立刻變得面色沉重。

要不我說鮑可是個小人，總是喜歡打斷別人的高興。黑哥曾說過我也喜歡在別人興致頗高的時候潑一瓢冷水，我就努力改正了，我怕我也成了鮑可，變成自己討厭的人。還好，他也退伍回來了，八年的時間，我們幾個都胖了，只有他還如同少年。小白臉總結(jié)，運動使人年輕。他也脫下軍裝了，很快就會和我們一樣胖，一臉油膩，在這個小城里循環(huán)往復(fù)，直到油盡燈枯，他那所謂的翅膀也將再無用武之地，想到這里，我的心就一陣舒服。

他喝醉了，拉住我，讓我多叫他幾聲“小人”。我說，都一把年紀(jì)了，不用那么肉麻了吧。不叫了，以后都不再叫了，那天中午是紅燒肉吃多了，不喝葡萄糖我也會去拉屎，誰讓我那么愛吃紅燒肉呢，沒辦法，人都是被自己的愛好給毀掉的。小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不提了，不提了。

小事？怎么會是小事呢？說好一起留下的，我知道你也很想留下的，你完全可以留下的，你卻退伍了。小魚，我不該給你喝那兩支葡萄糖，我應(yīng)該一個人喝掉四支葡萄糖。他說得眼淚涌了出來，清亮的淚水在黑臉上閃耀，像是一串珍珠。我湊近了他，抱緊了他，一陣陣酒氣撲了過來。他們幾個人都笑了，說，你們兩個干啥呢，這么摟抱著，叫我們?nèi)ツ睦铮课覀兙退砷_了，然后五個人拉著手挽著肩在街上唱了起來，雪壓青松挺且直梅開臘月火樣紅——那個時候，河南兵的“雪”字發(fā)音，總是被中隊長批，說我們河南下雪少連雪字都讀不準(zhǔn)，讓我們在白茫茫的雪里站過一個時辰。我們就想，祖國大好河山那么遼闊，還有從沒下過雪的地方呢，難道那里的人就不會讀這個字了？后來聽說中隊長轉(zhuǎn)業(yè)就去了他老婆的故鄉(xiāng)，海南。

那時候他批評了我們好幾次，每每合唱的時候，總還有發(fā)錯音的河南腔飄出來，所以在部隊學(xué)了那么多歌曲，我們記得最清的，就是這首歌。剛哼了幾句，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小白臉的經(jīng)理從旁邊過，就推了他一把，他立刻閉了嘴，臉偏到一邊。跟著，黑哥踢了我一下，他不踢我我也看見了，我們主任正在不遠(yuǎn)處散步，閑散的目光意外深長地滑過來，我也閉了嘴。

我們幾個人就散了。

我們主任就是縣城退伍安置辦的主任。隔了幾天，鮑可去他那報到的時候，我也在，鮑可說他放棄安置的時候，我很意外，他沒有跟我說過這事。他回來的這幾天我們見過好幾次，他竟然都沒有跟我提起這事，我知道他要退伍，一年前就開始暗自替他謀劃，甚至為了他能去個好地方，我這一年多工作特別努力，把主任的公事私事都照顧得很好。

他竟然選擇自主擇業(yè)。

那你去哪里？我問他。

我還想回東北。

你老婆孩子怎么辦？

一起帶過去。那里還有別人需要照顧，我不想走得太遠(yuǎn)。而且在那里也生活習(xí)慣了，我喜歡那地方。不管是在哪里，只要喜歡，就不會逃出來，這話還是你說的，捕逃的那天晚上。

我想起這句話了，是我說的，但我只是說說，那年頭，自以為少年老成，對著書本看幾句名人名言，就能衍生出很多大道理，但是每一個道理，只是掛在嘴上，哪曾想過付諸行動，若干年后，被人猛地提起，卻如醍醐灌頂。

說那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那天晚上和鮑可聊了很多，甚至提到了自己的夢想。月亮在天上晃著晃著不見了，鮑可緊挨著我坐著，我卻連他的臉也看不清楚了。

我們開始聊起那個犯人。中隊長通報過，他也才二十一歲，和三排長一樣大。個子一米七五，和鮑可一樣高。臉上有一道疤，這個中隊里誰都沒有。仔細(xì)想想，中隊長有，中隊長的后背上有一年出外勤的時候出事故，和犯人搏斗的時候被砍的。他也就是從那件事立功提干。這是中隊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情，大隊長給每一屆新兵上課的時候都要提一提，據(jù)說每次講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中隊長一定不在場。

那個犯人為什么要逃呢？三中隊的監(jiān)獄關(guān)的都是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都是有盼頭的，犯不著鋌而走險。我們就想，他可能是有了女朋友，又跟別人跑了，忍不住要逃出來問個究竟。這是我們討論了很久，唯一一個值得從監(jiān)獄跑出來的理由。我們都沒有女朋友，三排長有，我們又討論起三排長的那個細(xì)高白凈的女朋友，剛在門口的自衛(wèi)哨那登記，說是來找王瀧，三排長就從三排翻窗出來躲進(jìn)一排去。她挨著屋子找，三排長就從一排后窗翻出來跑到炊事班，又從炊事班的小道躥進(jìn)地窖里，地窖里擺著隊列一樣整齊的蘿卜白菜，平時鎖著門。三排長的女朋友找不到這里來，竟然頭也不回地就走了。這事鬧得中隊長吃飯的時候和指導(dǎo)員兩個人臉上笑得花一樣，說營房太簡單了，就這兩排矮平房，躲貓貓都得裝成蘿卜白菜。

我們又想，犯人會不會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兩個身后，手中的刀像切西瓜快速地割斷我們的喉嚨。想到這里，看看月白風(fēng)清，還是渾身汗毛直豎。我們就不去想這個問題了，開始聊起自己心中的女朋友，鮑可喜歡麻利潑辣的，我喜歡溫柔典雅的。實際上后來我們都沒有如愿，也都過得很幸福，雖然這幸福要仔細(xì)想想才覺得幸福。漫漫長夜，我們小聲嘀咕得口干舌燥，終于無話可說了。也許我們本就無話可說，說話只是為了打發(fā)一陣緊似一陣的困意。

小魚，要不咱們輪著睡一會兒吧。困意像山一樣壓住了我。小魚，你先睡還是我先睡？我用手使勁掐掐額頭，還是閉上了眼睛。醒來的時候，面前的蘆葦已經(jīng)分得出來高矮胖瘦了。鮑可睜著眼睛，盯著路口，眉眼間掛著一層寒霜。

怎么不喊我？

喊了，睡得豬一樣，我只好自己守著了。

我在樹上靠著，他穿著棉襖緊靠著我，我們兩個人蓋著他的大衣，一半在他那兒，一半在我這。我說了，鮑可是個小人，他應(yīng)該看見我醒了，就迅速把衣服穿好的?？伤麤]有動，直到三排長一瘸一拐地跑過來，一臉鄙夷，張嘴就是一句，王小魚可真會享受，你都不怕把鮑可凍成冰棍？我當(dāng)然不能說，排長，我是睡著了，睡著的人不蓋厚點兒會凍成冰棍兒的，雖然我特想像個哥們兒一樣跟他插科打諢幾句，雖然那幾句話在我嘴邊滾了幾滾，我還是老實地說，排長，我錯了。

三排長批評了我后，一臉喜色地說，犯人在另一個地方抓到了，可以收隊了。鮑可說，就知道跑不掉，他又沒插翅膀。三排長說，他犯了罪，就算插翅膀飛了，他也飛不出自己的罪。

他嘴里說著話，皺著眉頭，不停地抖著自己的腳腕子。嘴里冒著蒙蒙的白氣，四周也都是白氣，團團地包圍著高低起伏的蘆葦。葦塘里響起了緩慢悠長的集合哨，我的心一陣輕松，鼻尖仿佛聞到了食堂蒸騰的飯菜香。

排長，你怎么了？

腳崴了。

那我扶著你吧。

算了，你那么金貴，還是鮑可扶著我吧。唉，讓排長也享受一回老百姓的待遇，讓人民子弟兵班長背著回去。鮑可，你的頭怎么這么燙，是不是發(fā)燒了？你別背我了，還是讓王小魚扶著我回去吧。

鮑可就這樣生病了。平時病了能躲一下訓(xùn)練，養(yǎng)養(yǎng)病偷幾天懶也很愜意。他卻趕上了留隊測試。很多事情真是不可預(yù)料，就像我沒有想到我一生的夢想會栽在一頓紅燒肉上，而鮑可，卻因為喝了兩支葡萄糖像長了翅膀。

退伍后我只要一吃紅燒肉，就去喝葡萄糖，每次都拉稀屎。有一年“八一”，心情實在差，就大吃了一頓紅燒肉喝了四支葡萄糖，結(jié)果拉到虛脫，躺在床上，覺得心里特舒服。

離開部隊的那天，鮑可追著車送我們好遠(yuǎn)，大家都在哭，我也在哭，戰(zhàn)友們互相擁抱著告別，每一個人都緊緊抱著對方，綠色的軍裝摘掉了領(lǐng)花和肩章，像是去掉了枝葉的樹，每一棵冬日里逃走葉子的樹都是去掉了一季的夢想，等著綻放另一季的夢想。我沒有和鮑可擁抱，他追著車跑了很遠(yuǎn)，我也不想看他。

自主擇業(yè)這么重大的人生選擇，他竟然沒有告訴我，我更加不想看他。我在辦公室當(dāng)場就把臉沉了下來，隨后一個來報到的退伍兵問了我?guī)讉€問題，看我愛理不理的表情，就去主任那里投訴我。我聽見他在投訴，還是轉(zhuǎn)身就走了。

小魚，你怎么那么不高興？我不理他。誰惹我戰(zhàn)友了？我扁他去。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在單位學(xué)會的隱忍以及喜怒不形于色在這件事上全都失靈。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沖他吼了一句，你當(dāng)我是誰？過路的？我是你戰(zhàn)友，你個小人，我是跟你一起捕過逃的戰(zhàn)友。

他笑了，你還為這事生氣啊，那你不為葡萄糖生氣了？你個小人，我都受你多少年氣了？葡萄糖的事真的怪我嗎？

鮑可確實是個小人，他都道歉多少回的事情，還能不認(rèn)賬。

你自主擇業(yè)是你的自由，那總得給我說一聲吧？我還想說，你知道我為你的事情盤算了多少回嗎？但是想想這句話還是不說了吧，反正也沒有用了，干脆不讓他知道了。他說，我以為你知道，那邊有我的干兒子，他需要我照顧，我不能離開他。我現(xiàn)在其實挺想回來接管屠宰廠的，小魚，人生是不是圓圈？逃來逃去的生活，其實是在轉(zhuǎn)圈。

他的干兒子就是王瀧排長的兒子。三排長喜歡上了一個在酒吧唱歌的姑娘，拒絕了已有婚約的一個富二代，他有一個最大的夢想，就是寫歌給自己的老婆唱。他還沒有完成這個愿望，他們就結(jié)婚了，然后有了孩子，我們的排長嫂子就安心在家?guī)Ш⒆?，不再唱歌了。排長去世的時候，孩子才一歲，她把孩子交給三排長的媽媽，從此不知去向。三排長本來就成長于一個單親家庭，沒想到自己的心肝寶貝會更可憐。鮑可和他的幾個戰(zhàn)友一直照顧著孩子，那幾個我都不認(rèn)識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八年里，怎么能知道中隊里換了多少新面孔。最近兩年鮑可回來，總在嘴邊提自己的干兒子，說戰(zhàn)友里就他跟孩子最投緣，孩子看見他就不撒手，他看見了孩子，走了好幾天，眼前直晃的還是孩子。我只是沒想到，他會為了這事選擇退伍后仍留在駐地，還將自己老婆孩子的生活都改變了，一起去那里。

因為我有翅膀，他一臉神秘地說。我也有翅膀，我一臉神秘地看著他說。

那天我跳進(jìn)溝里拉屎后，他也跑不動了。他望著茫茫的前路想要放棄的時候，三排長在旁邊喊，鮑可，你要知道，人也可以有翅膀。

人要想活得跟自己不一樣，就得生出一雙翅膀。

我被那個退伍兵投訴后，被主任批評了一頓，就請了一個月假，去醫(yī)院割痔瘡，那里最近兩年都一直在滴血，時好時壞。常說十人九痔，我這段時間還屬于比較好的階段，除了知道它存在，也沒有別的癥狀?？晌揖褪窍敫盍怂Ｊ中g(shù)不大，在醫(yī)院躺了幾天后又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我就想辭職。這在我的親戚朋友圈里是引起轟動的大事情，黑哥小白臉大胡子鮑可，一起跑來質(zhì)問我，是不是瘋了，是不是神經(jīng)了，是不是腦袋有病了？知道了我是要去南方一家雜志社做編輯后，都沉默了。雖然是打破鐵飯碗去做臨時工，雖然他們并不認(rèn)同甚至鄙視這個職業(yè)，這么多年了，他們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們還是說，戰(zhàn)友罡罡的，拿得起放得下，不過你還是給自己留條后路吧。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給自己留條后路，人這一生，總要處處給自己留路的，路走斷了，又沒有翅膀可以飛。我就改成了請假，到南方去看看再決定，騎著馬好找馬，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們本來準(zhǔn)備用一場大醉送別鮑可的，沒想到是先送我，這讓我很得意，我對鮑可說，那天誰都能送我，就你別送我。鮑可哭了，哭了后還是要送我，一直把我送到車站，那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胸戴紅花，意氣風(fēng)發(fā)，他在我身后，踩著了我的后腳跟，我回頭瞪他的時候，看到了一張怯生生的臉，像是我自己。那時候車站附近還只有幾間矮小的房子，如今已是一片高樓，物是人非。唉，人也不是當(dāng)年的了，誰還能走回青春去？只能飛。有翅膀多遠(yuǎn)都不算遠(yuǎn)。

但我沒有翅膀。我到了心心念念想去的城市，在陌生的人群中孤獨了一陣兒后，總感到自己像是五公里越野跑掉了隊，在蒼茫茫的人流里，無所適從，一股子熱血冷后，想到了很多東西，諸如老人孩子，生活習(xí)慣，吃飽穿暖等，我覺得我別無選擇，我已經(jīng)被困在這里了，只能還是回來繼續(xù)現(xiàn)在的生活。

鮑可來接我，我只告訴了他一個人，不讓他告訴別人。他看到我后一直在笑。我一臉頹喪，我不想看見他笑，可我又無法拒絕他的笑，只好跟在他的笑臉后面，一路無語。走了很遠(yuǎn)，我語聲沉悶地說，鮑可，讓我看看你的翅膀。他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緩緩地解開衣服的扣子，露出了背部，慢慢地將背部轉(zhuǎn)向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鮑可的翅膀。

作者簡介：王清海，河南社旗人，男，1982年出生。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6年出版長篇小說《魔魘》。作品散見《湖南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延河》《奔流》《都市》《躬耕》《今古傳奇》等雜志，獲《延河》2018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今古傳奇》2017年度小說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