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附生的海蠣子,在演示一門人生哲學。它依照礁巖的走勢,完全臣服于環(huán)境,不抗爭,不糾結。這是表象。實質(zhì)上,它完好地保有了自我的強硬,在堅硬的外殼上書寫著鋒利的詩行。任海潮拍打,它遇強則更強,它甚至期待海浪來得更兇猛一些。超出想象的是,就在這強硬的外表底下,是永遠柔軟而鮮嫩的內(nèi)心,有彈性,汁水飽滿,只要活著,這顆心就永不枯槁。
海蠣子的身上體現(xiàn)了奇異而極端的矛盾,它兼具最柔軟和最堅硬,它能把肉的蛋白質(zhì)和殼的碳酸鈣結合得那么完美,可謂剛柔并濟。終其一生,海蠣子都在化學和哲學上演繹著某種對立。
20世紀50年代的餐桌,菜品簡單粗陋,青島人家卻有些特權,這得益于大海的恩賜。父親在魯迅公園海域撈過海凍菜,摟過裙帶,挖過蛤蜊,照過螃蟹,當然也撬過海蠣,不消多少工夫,就能豐贍餐桌。
關于海蠣,膠州灣離島的漁民一定只贊同原味生吃:先來一口原汁,再把海蠣肉吞下。他們說,第一只,匆忙地經(jīng)過了喉嚨;第二只,鮮咸之中有些甘甜;到了第三只,就仿佛是海洋一下子涌到了口腔里,就此,一個新的世界打開了。至于浸潤著海蠣肉的新鮮原汁,其實就是海水。好的原汁,清澈,不渾濁,是海蠣最佳的生長地。一只新鮮的海蠣如果浸潤在原汁中,即使開啟了三天,也能保持鮮嫩。
在早晚集市上,可看到海蠣堆積如小丘的攤位,錚錚的外表,新鮮的海腥味。漁婦不停地用類似螺絲刀的工具“別”海蠣殼:刀尖朝殼尾縫隙一搭,一撬,持刀的手腕一轉,一摳,立馬就可以將蠣肉剔出。買上幾斤海蠣肉,拿回家,笊籬上控控水,劃幾刀,再把黃瓜擦絲,放鹽殺完水后,和海蠣子肉攪在一起做餃子餡,速包速下,無比鮮美的黃瓜海蠣餃子就出鍋了。
最尋常的吃法是海蠣面,湯水相依,屬于溫暖的治愈系。面是手搟的,樣貌不佳,怕什么,筋道就好。香菇切丁,爆炒,加入開水,下面,滾開后放入海蠣和韭菜,倒入蛋液,再滾開,就是燦黃翠綠的一鍋鮮了。除此,海蠣子肉還有清蒸、軟炸、生灼、炒蛋、煎蠔餅、煮湯等多種做法。
海蠣經(jīng)?;砟迪牐霈F(xiàn)在外國名著里?!跋衲迪犚粯?,神秘、自給自足,而且孤獨。”《圣誕頌歌》里,牡蠣是狄更斯筆下心慈面冷的老資本家。在《寫給牡蠣的情書里》,它是費雪親密的情人。蒂姆·伯頓把它看作那個永遠濕答答的小貝殼山姆。生蠔是牡蠣品種中個頭比較大的一種。法國蠔乃至歐洲蠔大多在秋冬季節(jié)最棒,因為這個時候的歐洲偏冷,在冷水中生長的蠔肉質(zhì)更為肥美,于是就有了在歐洲以“R”結尾的月份最適于吃生蠔的古老說法。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搞不清海蠣子、牡蠣、生蠔之間的關系——海蠣子在青島太平價了,如果說生蠔和海蠣子是親戚的話,我怎么也想不通它們到了法國米其林餐廳竟身價百倍。事實上,它們是一回事,同族同宗,體量與營養(yǎng)含量的懸差皆拜不同海域所賜。
海蠣子是北中國海域的叫法,牡蠣是學名。生蠔也屬于牡蠣科,個兒大,夸張一些的帶殼可達一斤,肉呈白色,多野生或養(yǎng)殖在江河入海口,半咸半淡的內(nèi)灣淺海是它們的聚居地,因殼大肉肥,尤其適合炭烤。
親愛的海蠣子與海蠣子宗親,越是強硬的外表越有柔軟的心意,這份生存的哲學也許有助于鼓勵我們穿越生活中無情的甲胄,去觸及隱藏在背后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