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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梅花兒開

        2021-04-30 12:49:12廖靜仁
        陽光 2021年5期
        關鍵詞:蠻牛癩子瓦匠

        丹尼爾·笛福說:“在最不幸的處境之中,我們也可以把好處和壞處對照起來看,從而找到聊以自慰的事情?!蔽医栌眠@一句名言送給本文的男女主人公。

        ——?代題記

        “紅梅花兒開”是紅梅姨的綽號,她本名叫薛紅梅,母親姓王,是土生土長的白駒人,父親卻是從敘浦那邊招婿過來的,我從未見過紅梅姨的父親,只知道她父親叫薛東貴。“紅梅花兒開”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是袁瓦匠從歌詞里給紅梅姨揀來的,后面還跟了一句“朵朵放光彩”。乍一聽有些拗口,有人就訕笑袁瓦匠說:“哪有取格么長名字的呀?你是喝多了洋墨水吧!”袁瓦匠卻總是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我哪有喝過嘛子洋墨水呀,我格只是唱著革命歌曲在叫革命同志?!闭娌焕⑹钱斶^兵的人,部隊是一座大熔爐,連叫人都忘不了用革命歌曲。

        我當然也心存過疑問,“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這哪像是名字呢?”

        但奇怪的是,只要袁瓦匠扯開粗獷的嗓門喊出這樣一句歌詞來,平日里矜持沉穩(wěn)的紅梅姨就有些魂不守舍地亂了方寸,準會仰起她那白白凈凈的鵝蛋臉龐,抬起雙手,用兩個小指頭鉤開掛在額前的劉海兒,把一雙水靈靈的目光望了過去。袁瓦匠眼睛毒,自然就看得特別清晰,他就一定會把接下來的歌聲唱得更加嘹亮,更加有激情。一時間,白駒村房梁屋檐下都會回蕩著他的歌唱了,把村里頭能打鳴的公雞也引得跟著唱起了“哥哥兒兒——朵”的歌聲來。直逗得大狗叫,小狗也叫,而我們一幫少年伢兒,卻扯開嗓門哈哈笑……

        若是偶爾被庚伯碰上了,他會不知是褒是貶地扯開嗓門來一句:“你看看你們格些伢兒,眼睛里都笑出尿來——格有嘛子好笑的,不就是唱歌嗎?”

        如同雞腸子一般逼仄沉悶的白駒村里,就被他引發(fā)了一片無端的沸騰。

        “格扎卵袁瓦匠啊,他硬是存心要把白駒村搞得雞鳴狗叫人不寧!”“格扎”是當地的土語,即“這個”的意思,說這話的是村里的治安主任葛癩子。

        “格是好事哩!證明村里頭有人氣,只要莫到頭來雞飛蛋打就行了?!苯釉挼氖羌俗蛹獣?,他倆算得上是白駒村的一武一文,卻總是存心跟袁瓦匠過不去。

        “呷噠鹽蘿卜操閑(咸)心,關你倆卵事?一不影響治安,二不在生產隊分糧食。有狠你們到王嬸那里告御狀去!”王嬸是紅梅姨她娘。這話也只有庚伯敢說。只要有庚伯出現,葛癩子和吉跛子立馬就會偃旗息鼓,瞬間就不見人影了。

        “哈哈,格就叫水碾遇碓屋,一物降一物。”袁瓦匠心里頭特別感激庚伯。

        庚伯是個退伍老兵,曾經在湘西抗日游擊隊當過通訊員,還參加過雪峰抗日大會戰(zhàn),抗戰(zhàn)結束后,他就回到了老家白駒村,還學了一門兒做鋸木匠的手藝。也許是惺惺相惜吧,他對袁瓦匠確實很有好感,深知出門在外不容易,覺得這后生崽手藝活兒過得硬,而且做事也踏實;自打袁瓦匠頭一次上屋翻瓦檢漏,庚伯就已經看出來了,這后生崽做事從不偷工減料!別看他平時有點兒油嘴滑舌,一雙濃眉大眼如火把,能把村里的妹子和年輕堂客們的臉照得緋紅,可上了屋真做起事來,卻總是埋著頭一絲不茍?!班?,是個曉得分輕重的角色!”庚伯自言自語地說。

        大人們的心思,尤其是他們剛才針尖對麥芒的一席說詞,還是個準少年的我聽不太懂,也懶得去揣摩、去理會,卻仍然在想袁瓦匠給紅梅姨新取的這個名字真有味兒。這名字起初只有紅梅姨自己知道。“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格不明明只是一句唱詞嗎?不知怎么,后來卻被其他人也聽出了名堂。想來想去,我始終覺得確實也只有紅梅姨才配得上取這么長的名字,她雖然也土生土長在白駒村,個性氣質卻與村里別的女人有如天壤,人長得文文靜靜,說起話來細聲細氣。

        有一次,我聽到奶奶在跟紅梅姨她娘說:“紅梅是個天生的好女人!”

        王奶奶卻回答說:“好嘛子呀?年紀輕輕就守活寡,也真是苦了她耶!”

        之后,兩個老人就一聲嘆息,半天沒有再吱聲。

        我奶奶出生于大戶人家,做閨女時就上過私塾,還做得一手好女紅,她總是想把飛針走線的絕活兒傳授給鄰家的紅梅姨,但是人家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都要靠著她,哪有閑工夫學這些呢?奶奶就常跟我說:“你紅梅姨呀,她就是與村里那些瘋瘋癲癲、講起話來像打雷的女人不一樣,她那細聲細氣的話語是能夠說出大道理來的?!币苍S是奶奶對紅梅姨有著一份特殊的情感吧,因為紅梅姨也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就這一點而言,她確實是與我奶奶的身世有著相似之處的。

        白駒村在資水中下游北岸,地處湘中大梅山西部,相傳為梅山峒蠻后裔。村里多為雙層木屋,樓上堆放雜物,樓下住人,一般都是四楹三進,兩檔各有一偏廈,布局頗為講究。居中的堂屋是沒有鋪樓板也沒有架設樓枕的,是家里為辦紅白喜事時擺放酒席或舉行婚喪禮儀的唯一場所。兩側東廂為大,西廂為小,各有一進兩間住房,還有一間專門的客房,那就是堂屋里面的一間長條形臥室。也偶爾能夠見到五楹四進或六楹五進的木屋,那是只有大戶人家才蓋得起的。全村也就十來戶。但無論大戶還是小戶,所有木屋全蓋著清一色的魚鱗青瓦,于是也就有了一首民謠:“木屋蓋青瓦,落刀也不怕,一年一檢漏,百載屋不塌?!鼻嗤叩慕Y實和木屋的牢靠由此可見一斑。但前提是必須得一年一檢漏,檁條及樓板是經不起雨水浸泡的。在資水白駒村,檢漏是一門下賤手藝,叫瓦匠。村里很少有人去學瓦匠,“不怕賣苦力把脊背壓垮,就怕上屋頂檢漏翻瓦?!币驗殚L年風吹雨淋,瓦隙中青苔、壁虎、毛毛蟲什么都有。做瓦匠委實不是一個好行當。

        但事情總會有例外,近幾年,袁瓦匠就一直包著我們白駒村的木屋檢漏。

        瓦匠不是被人稱之為一門下賤手藝嗎?袁瓦匠為嘛子又能愛上這這艱辛勞苦的行當呢?待我漸漸長大后才終于明白,袁瓦匠起初或許只是想躲避老家的輿論暫且為之,而后來又因為他有著一身過得硬的真本領和一顆懂得感恩的心。袁瓦匠早先只是來白駒村做上門工,和其它門類的手藝人如木匠、彈花匠及補鍋匠一樣,把老家的農忙活兒干完他就過來了,一直到快要過年他才又回老家去。

        袁瓦匠名叫袁勝利,曾經在部隊里服過役,是個特種兵。我還有幸看到過他在部隊的一張照片,當然是偷看的。那是有一天我又像影子一樣隨在紅梅姨身后去放羊,見紅梅姨老是從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來偷偷地欣賞,把雪一般白凈的后脖頸也看成了桃紅色,還不知她那鵝蛋形臉龐會紅成個什么樣子呢。心有好奇的我剛想走近一些,紅梅姨就又抬腿走遠一些了。后來終于有了個天賜的機會,深秋的太陽忽然老辣起來,羊是最怕曬太陽的動物,一只又一只地都往樹林里躲,紅梅姨抬眼望了望天色,說可以收羊群入圈了,就將照片放回衣袋并把那件紅條紋的罩衣也脫下來隨手甩給了我,自己則鉆進樹林趕羊去了。待紅梅姨的背影剛一消逝,我就怎么也忍不住好奇地把手伸進了她的衣袋,哦耶,原來照片是一位年輕軍人,雙腳立定,兩手并攏,寬臉闊額,濃眉大眼,一身正氣。這不是袁瓦匠嗎?再看背面,還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畢竟已經念初小了,這幾個字才難不倒我呢,于是就搖頭晃腦地念出了聲來,“袁勝利贈送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敝皇巧倌甑奈耶敃r也生出了疑問,袁瓦匠怎么會送紅梅姨照片呢?后來有好幾次我總想親口問他,可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事隔不久,我就從村人們的口中聽到了一些袁瓦匠的桃色緋聞,說他在當兵期間曾多次有意裝病或負傷,實則是看上了一名女護士去談情說愛,而被視為道德品質敗壞,罰回了原籍新化,還落下了一個好色兵痞的壞名聲。

        傳聞是從葛癩子口中流出來的,他興災樂禍地說:“格就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辈痪茫綀A百里就都曉得袁瓦匠是一個兵痞了,這對于想要在本地找個女人當老婆恐怕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后來一氣之下,袁勝利干脆就做起了瓦匠。葛癩子像是親眼見到過似的,他最后還扯開嗓門大聲地說:“幸好袁勝利當過特種兵,翻墻上屋是他的拿手好戲。那一年秋收過后,他就一個包袱一把傘,背井離鄉(xiāng)沿資江而下給人翻瓦檢漏,后來居然成了我們白駒村的常客?!?/p>

        這當然只是葛癩子的一面之詞。庚伯卻一板臉孔說:“癩子的卵話少信!”

        不過袁瓦匠還確實有著一雙色眼,他來到我們白駒村檢漏的頭一戶人家就是紅梅姨家。也許這就是天作之美,他是搭乘一艘運煤船從老家新化漂過來的,因為貨船在我們家左側的資水碼頭???,袁瓦匠就鬼使神差般沿著青石臺階一級一級走上來,到得我們家門前,抬頭一望,發(fā)現魚鱗青瓦的屋脊有些零亂,“格屋宇怕是好幾年沒檢過漏了吧?”他其實是自言自語說的,不想正好被去牧羊路過我家門前的紅梅姨聽到了,就好奇地接了一句說:“我屋里早就像一把篩子了,既漏太陽又漏雨?!奔t梅姨的聲音很細,她想這后生子不一定聽到了,又接著補充了一句問他:“你莫非還會檢屋漏?”是的,她只是順口很隨意地問了一聲。

        “當然會。我就是個檢漏的瓦匠?!痹呓晨粗侨缤欢涠浒自瓢泔h向河灘的羊群,很是認真地回答說。就這樣,袁瓦匠開始了在白駒村的檢漏生涯。

        白駒村人真是幽默而智慧,后來竟傳出了兩個人對話的另一種曖昧版本——

        “我不但會檢屋漏,更會檢別的漏哩?!边@是袁瓦匠說的。

        薛紅梅的耳朵似乎就豎了起來,天生白凈的鵝蛋臉唰地就紅到了脖頸,“你還是先檢好自己的嘴漏吧。別的漏以后有得你檢的?!彼f著就低頭在前面領路。

        “大姐此話可當真?”袁瓦匠緊追著問。

        “本大姐從不說假話,一句是一句,落地能生根。你以為只有聲音重才是真話呀!”薛紅梅的聲音如一縷微風,羊群撒著歡“咩咩咩”地飄向了更遠的河灘。

        正值晚秋,天空高遠,秋水明亮,河灘上的芨芨草卻還能頑強地活出青綠色。

        “格些咬舌根的,還描得有枝有葉呢!”我奶奶卻對這一傳聞嗤之以鼻,她說:“當時我正在門口晾衣衫,看著他倆相隔一丈多,就說了句檢屋漏的話。”

        不過說笑歸說笑,袁瓦匠確實是一個很受白駒村人歡迎的后生崽,尤其是深受家庭主婦們的歡迎,這是他在老家新化恐怕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的一種禮遇。因為袁瓦匠這個手藝人好打講,容易伺候。只要是哪家的嫂子或閨女灌幾句甜言蜜語,袁瓦匠的心就軟了,肉就麻了,飯菜差一點兒,能管飽就行;工錢少一點兒,能過得去也就算了。一來二去的,袁瓦匠就和白駒村人混得滾熟了;慢慢地,也就再沒有誰把他當外人看。袁瓦匠終于在異鄉(xiāng)找到了溫暖,找回了尊嚴。人也越來越精神了,越來越放肆了。袁瓦匠有一套娛人娛己的硬本事,一是會吹口哨,二是會編順口溜,還會唱出一首又一首連白駒村的小學老師也很佩服的革命歌曲。

        但袁瓦匠從不會耽誤做正事,他只在歇工時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第二不拿群眾一針線,群眾對我擁護又喜歡……”奇怪的是,他每次只把這首歌唱到此處就打住了,從來沒聽到他繼續(xù)再往下唱過,更沒聽他唱過“第七不要調戲婦女們”,這就正好給葛治安和吉會計留下了亂嚼舌根的依據,在他倆看來,這就是袁瓦匠的硬傷,是他的痛處。有誰會往自己的傷口上撒鹽呢?袁瓦匠自然也聽到了這些不懷好意的議論,但他卻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戛然止了油嘴滑舌,只是憨厚地一笑,接著又唱起那首“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的軍歌,而且還唱出一臉的自豪,看神情好像他曾經是個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

        至于那首“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的歌那是后來才專門唱給紅梅姨聽的。

        “嚯,還真是看不出來,一個靠手藝吃飯的江湖浪子,唱起歌來功夫卻如此了得,簡直像個嫖客。”說此話的無疑又是葛癩子,也只有葛癩子才說得出口。

        袁瓦匠聽了,照例不出言反駁,依舊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憨厚樣子。

        “此時無聲勝有聲,格明擺著是不屑搭理人嘛?!奔俗拥脑捓镉性?。

        葛癩子和吉跛子同是光棍漢,據說倆人都曾經想過打紅梅姨的歪主意。

        “喂喂,你們有哪個見到過狗咬狗一嘴毛嗎?其實格就是。好戲還冒開場哩!”還是庚伯目光如炬,一語道破天機。庚伯還是村里的老土改根子,也是個愛講直話的厚道人。只要有他在場,葛癩子和吉跛子就不敢太為難袁瓦匠。

        其實一開始確實嘛子故事也沒有的,手藝人背井離鄉(xiāng)是為求財,尤其是袁瓦匠,吃一塹長一智,他是個吃過“男女作風”虧的人,凡是諷刺挖苦他的話橫豎裝作沒聽見,尤其是不想與葛癩子和吉跛子答理。這倒不全是因為他倆是村里的基層干部,而是見他倆也是單身漢。此心彼心,哪個男人打光棍久了不想占點兒女人的便宜呢?但他每天卻照例吹著口哨一梯三回頭地爬上屋去檢漏翻瓦,收工時也總是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手搭太陽罩把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往田壟山坡間四處掃描一通才下梯子。他是在尋找紅梅姨放牧的羊群嗎?袁瓦匠畢竟也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光棍漢,血氣方剛,好酒好色乃是男人本色,若是哪次他突然忍不住性子沖著某處喊起了“太陽落西山,牛牯進柵欄,哪家俊俏女,為何跑了單”的順口溜,那想也不用想,肯定是他又發(fā)現有哪個落單的女子,在回家的路上了。

        依山傍水的白駒村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歷來有著對女性一半保守一半開放的傳統(tǒng),所謂保守,是針對已娶進門來的媳婦而言,對自家的女子卻始終持開放態(tài)度。所以白駒村女子天性潑辣狂放,這邊的順口溜剛落,那邊的山歌便起了:“幺妹我跑了單,與你瓦匠何相干,你若有狠放馬來,諒你也冒得格扎膽?!卑遵x村遍地是山歌、是民謠,只要隨便改幾個字,就把袁瓦匠的順口溜給蓋過去了。

        “喂,我說袁瓦匠,你聽聽人家格不已經松口了,若有狠就放馬過去試一回嘛!怕個卵哪?”說風涼話的又是葛癩子,也不曉得他突然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白駒村口那幾棟飄著炊煙的木屋檐下倏忽便起了訕笑聲,“哈哈,怕個卵!”

        庚伯的嗓門最粗,“是的,袁瓦匠,你怕個卵哪!”他這是在打壓葛癩子。

        葛癩子其實長得并不賴,牛高馬大的,只是那一腦殼粉白的癩子經常會發(fā)出一股難聞的雞屎氣味來。庚伯還正準備補一句“哪來格樣大一股臭味呀”?一轉背葛癩子卻又沒見人了。袁瓦匠碰了葛治安一個軟釘子,也不搭話,就跟著一陣傻笑,心想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無非也就逗樂一下女人。下了梯子的他便到屋角的水井旁舀了瓢涼水洗過手,也抹了一把沾滿了瓦灰的臉,像什么事也未曾發(fā)生過似的,邁著有板有眼的軍人步子,豪放鏗鏘地進到屋里吃飯去了。

        袁瓦匠進的是紅梅姨家,一棟四楹三進的普通木屋,家里除了紅梅姨還有一老一少兩個人,老人是她娘,小的是她兒子。自從有了那次風言風語的經歷,袁瓦匠后來每年給白駒村檢漏翻瓦時,他干脆就把紅梅姨家安排在最末一戶了。

        待手藝人如待貴客,這是白駒村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一年兩載過去,對袁瓦匠已經心生了好感的紅梅姨就多出了一個心眼兒,只要是輪到袁瓦匠來她家里檢漏的那一天,一日三餐熱茶熱飯總會想著法子安排得與眾不同,她會早早地去一趟小鎮(zhèn)唐家觀,沽一斤白酒,稱半斤淡干魚,白天一邊牧羊還一邊扯羊草,下午太陽沒偏西就早早地把羊群趕進了屋后的羊圈,將肩扛手提的草料再均勻地分食給沒有完全吃飽肚子的羊,又雷急火急地進偏廈的灶屋里給袁瓦匠做飯菜。紅梅姨她娘王奶奶雖然眼睛看不見,心里卻明亮得很,老人家早就心里有著盤算,想要成全自己女兒與袁瓦匠的好事,只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娶個二婚……

        “師傅,你家里還有幾口人哪?”趁在一起共桌吃飯時,老人家終于開口了。

        “有個老父親,跟我姐姐和姐夫住一起。”袁師傅邊吃飯邊答話。

        “那還是蠻灑脫哩!”老人家很想把話題往深里引。

        “嗯啦,正好傘把挑祠堂,到處當家鄉(xiāng)。”袁瓦匠回得也干脆。

        “那就好,那就好。”當娘的有些急不可待,正尋思著把話題點破。

        “只有娘,不想讓人吃飽飯哪!”女兒卻把筷子在碗沿敲了一下。

        “也是的,你看看,你看看,我閨女又嫌她娘多嘴了?!奔t梅姨的嗔怪,讓老人家有了警覺,她想,也許是女兒還有著別的想法,也就從此不再提起此事。

        袁瓦匠倒是大大方方,憨厚地一笑說:“嬸子,我明年秋收后還會來的。”

        “你真的還會來嗎?”老人家有些感激,說,“那就好,那就好?!?/p>

        已經是臘月隆冬了,對面山崖上的紅梅花在寒風里綻放出笑容,聯珠橋前的資水也涌動著寒流。把白駒村所有的屋漏檢完,袁瓦匠就回到新化老家去過年了。

        葛癩子和吉跛子果然又開始了“狗咬狗一嘴毛”。

        有大人們議論說,這是村里的一武一文在爭風吃醋。

        第二年夏天,白駒村的井灣里出了一樁人命案。

        白駒村有七個生產隊,井灣里屬于第三隊,是因為井多而得名的。除了隊長家門前有三口公用水井外,差不多每家每戶的房前或屋后都有一口水井。那井深幽幽的,出口處圍了圈兒青石,既為了保證水的潔凈,也為了保證人畜的安全。

        然而,蠻牛嫂卻在這樣的一口水井中淹死了。

        蠻牛嫂的名字好美耶,她叫常玉花,在娘家做閨秀時,常玉花這名字是與她的容貌極相稱的,她根本就不需要刻意打扮,那粉嫩嫩的臉蛋,微微上翹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彎彎的柳葉眉下如露珠滾動在荷葉般的眸子,簡直就像是從圖畫里走出來的女子。只是她跟蠻牛哥結了婚后,我們白駒村就再也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了——大人們都喊她蠻牛堂客,小輩份的伢兒們就喊她蠻牛嫂。在我的記憶中,蠻牛嫂嫁到我們村的頭兩三年里,她還有著和紅梅姨一樣的美麗,也經常會引來一些眼饞的漢子。只是漢子們不能太直露,誰不曉得自己村里的規(guī)矩呢:誰家討進的堂客,就屬于誰家的私有財產,就是多看一眼都得留點兒神。于是有心里明亮點兒的,就挑了木桶到蠻牛嫂門前的井臺去打水。

        “喲,后生崽,我家的井水甜些嗎?”蠻牛嫂的婆婆會陰陽怪氣地問一句。

        “噢,不,不……我們家那井……井枯了哩!”即便是色膽包天的漢子,在此時也做賊心虛,話就答得別扭起來,然而那木桶“啪”地扔進井中,老半天卻不把水舀上來,見人家婆婆沒太注意,忙挑了空木桶往自家門前的井臺走去……

        此時太陽正在往高里走,蠻牛嫂在階前晾衣服,她見了后,就游絲般輕微地嘆息一聲,偷偷地抿著嘴兒笑了笑。那時,蠻牛哥是多么自豪??!他經常放開嗓門唱一首村里流行的民謠:堂客是我討來的,討來洗衣做飯生崽的……

        硬是把想打歪主意的葛癩子和吉跛子兩個單身漢羨慕得要死。

        但也就幾年的工夫,如今的蠻牛嫂已經像玉米籽一樣秕了:臉皮皺巴巴的蠟黃了,眼睛呆滯得紅火鉗戳過去眨都不眨一下了,作新媳婦時的俊秀、干凈以及那淺淺的笑意,全讓疲憊給趕跑了,甜脆脆的一張靈巧嘴也成啞巴了……

        帶著一顆疑惑的心,我去問過了依舊是漂漂亮亮的紅梅姨。

        紅梅姨說,蠻牛嫂對她的男人總是百依百順,溫柔得如同從月亮國里嫁過來的,又會喂豬又勤儉,只有一件事她對不住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也生不出一個兒子來。已經三十六歲了,生了五胎,全都是女孩。她嘛子樣的辦法沒想過呢?請過近百里聞名的老中醫(yī),喝過偏方熬的大碗大碗的苦湯;蠻牛哥還接過陰陽看過風水,拆過大門,挪過屋宇也遷過祖墳;蠻牛嫂更是用磕響頭磕起青疙瘩的虔誠想為她那如同一頭蠻牛的男人祈禱一個兒子……然而,倒扣著大鍋一樣的肚子解懷了,青一塊、紫一塊的男人的粗暴卻又增添在了她那佝僂的身上……

        紅梅姨仍然在自言自語般繼續(xù)述說,我的心里一陣酸楚,再也聽不下去了,不禁像大人般重重地嘆了口氣,并無奈地搖搖頭。我感到了羞慚,甚至無地自容。

        有天剛吃過午飯,倏忽就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囯s亂的呼救聲。

        ——救命??!快來人救命??!

        聲音脆弱,卻撼動人心。那是蠻牛嫂的幾個女兒在呼喊。

        逼仄的白駒村里一時間雞鳴犬吠人驚慌,老少男女們紛紛出得屋來,卻已經晚了,蠻牛嫂居然帶著滿腹怨恨跳進了那口曾經有不少漢子來打過水的井中……

        那口井真深呀,沒有激起一星水花!

        我感到一顆少年的心在抽搐,原以為蠻牛哥會落淚的,不期,隨風而來的卻是他憤恨的一聲詛咒:“哼,只養(yǎng)得出母貨的賤婦,臨死還要廢我家一口井!”

        此事畢竟是關乎人命,身為大隊治安主任的葛癩子按理是應該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的,他至少也得去現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袁瓦匠在白駒村做上門工時他不是常喜歡把一張嘴擱在人家的身上嗎?既要人家回去補開身份證明,還親自公差到新化去搞了外調,沒想他此時卻像只縮頭龜似的躲在人群里不吱聲。

        “人家蠻牛正在氣頭上,他葛癩子本身又不干不凈,想去找死???借個膽給他也不敢再惹蠻牛!”吉跛子陰陽怪氣的話一出口,人群中立刻響起一片議論聲。

        原來葛癩子早年就曾經被蠻牛嚇了個半死,他是個有前科的人。

        那是在七年前,也是夏天,蠻牛嫂從對面山灣里打豬草回來,只穿了一件花格子短袖襯衫和一條短褲衩,在自家門前左側的水井旁舀了一盆涼水擦身子。那時的蠻牛嫂只生過頭一胎,身段仍然是那么窈窕,肌膚依舊白如初雪,這情景剛好被巡查田水的葛癩子看到了,雖然隔著半壟稻田,他卻如一陣風般旋到了蠻牛嫂的身后,雙手一合便緊緊地抓住了她那兩個肉團團的奶子,蠻牛嫂一聲驚叫,卻把正在偏廈劈柴的蠻牛喚了出來,蠻牛見狀,手舞板斧飛奔過來,要不是他葛癩子腿長跑得比獐子還快,說不定真被蠻牛一斧頭劈成了兩半兒……他從此便再也不敢正眼看蠻牛嫂了。相比四肢發(fā)達、頭上流膿的葛癩子,讀過初中的吉跛子卻陰險得多,聽說他早就利用撥算盤的特權在村里搞了好幾個女人。

        只是今天村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卻為嘛子也沒見到他吉跛子講句公道話呢?

        村人們還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葛癩子已經溜之大吉了。

        蠻牛嫂常玉花的娘家就在資江南岸的余皋溪村,一干人聞訊匆匆趕來時太陽剛剛偏西,平日在村里?!梁搴?,動輒喊打喊殺的一介莽夫蠻牛哥也慌了手腳,任由岳丈家的人當家作主說是要殺豬宰羊祭奠枉死的冤魂。俗話說人死無罪,死者為大,何況蠻牛嫂確實死得冤枉,死得悲慘,娘家人要討回一個公道也是在情在理的事。眼看著氣勢洶洶的娘家人就要動手了,誰也沒有想到居然是文文靜靜的紅梅姨走過來平息了一場風波,只見她撥開人群,“啪”的一聲向收殮入棺的蠻牛嫂磕下了響頭,然后連頭也未抬,就如姐妹道家常般地哭訴著說:“玉花姐,你好忍心,你好糊涂??!你給蠻牛家一生就是五個女兒,五朵金花,如今大女兒只有十歲,她們都正是吃長飯的年齡,還有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正等著上學呀!你和蠢蠻牛累死累活的家境本來就不充裕,今天你至親至愛的娘家人為給你一個風光,硬是要在這個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里把你含辛茹苦喂養(yǎng)的半大不小的豬羊全都給宰殺了,玉花姐你快醒來看一看,快勸一勸你的親人哪……”紅梅姨是從斜對面的月形山上趕過來的,被她趕來的還有朵朵白云般的“咩咩”叫喚著的羊群。紅梅姨的土布褲子上沾滿了血色的草籽,薄薄的青布襯衫也已汗淋水滴了,她那緊裹著的單薄身子抽搐著,在她身邊依次跪著的是蠻牛嫂狠心拋下的五個女兒,這五朵金花此時全都耷拉著腦袋,陪著紅梅姨淌著無聲的淚水……紅梅姨照例是細聲細氣的,她的哭訴卻如一場毛毛細雨,把全村在場的老少男女們的眼眶都給濡濕了,也把死者娘家人心中憤怒的火焰給悄悄然澆滅了,人們轉而紛紛走過來扶起已成了個淚人兒的紅梅姨。

        百多只山羊就匍匐在禾坪一旁,靜靜的如一朵朵白云,正閉著聲息、豎起了耳朵,羊們也在諦聽自己的主人訴說嗎?羊們或許什么也聽不懂,但它們紅紅的眸子里卻分明含著悲憫,眼眶中亦似乎蓄滿了淚水……就這樣,接下來便是由支書廖建忠親自主持給苦命的蠻牛嫂開了一個簡單而又隆重的追悼會。

        那一夜月色空明,星星在藍天下懸著,村人的心卻被五朵金花的哭聲揪著。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紅梅格孩子就是與眾不同,她一場毛毛雨細聲細氣的看似是在道家常,實則是蘊藏著道理在其中的,一場大風波就格樣被她給平息了?!蹦鞘且粋€非同尋常的夜晚,我再一次聽到了奶奶對紅梅姨發(fā)自內心的評價。

        夜色漸深,螢火蟲打著小燈籠在村里亂躥。追悼會快要散場了,孩子們追趕螢火蟲的童謠仍然在繼續(xù):“螢火蟲,打燈籠,打著燈籠找良心……”童稚的聲音傳得老遠老遠。而這首同樣蘊藏著道理的童謠卻是我奶奶教給孩子們唱的。

        我奶奶也是個有故事的人,紅梅姨曾經跟我說起過:“你奶奶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你爺爺還追隨過三民主義呢!要不是過早地走了,說不定如今已是個大官了。”紅梅姨說起這些她也是聽來的舊事時,水汪汪的眼睛里閃著幽幽的光亮。

        可自從新中國成立以后,我那成了寡婦的奶奶卻再也不信教了。

        有一回,奶奶突然說:“只有良心才是最靠得住的。良心若是壞了,資江水就不會再清澈了?!蔽业芍浑p童真的眼睛向奶奶看過去,發(fā)現奶奶正仰頭望著天空,天空瑩瑩地藍,一顆一顆的星星像是剛被清粼粼的資水洗過,亮晃晃的。

        此刻的我也正隨了村里的伢妹子們在追著螢火蟲唱童謠,鬼精鬼靈的壽保兒在路過富農老婆吉竹娥家時,一雙追螢火蟲的雪亮眼睛卻發(fā)現了正扒在竹娥家窗前的葛癩子,他猛地喊了一聲“葛叔”,不料把葛治安嚇得一跤摔在了窗下,“你格鬼崽子!”葛治安一聲怒吼,隨之又看到吉跛子慌里慌張從富農老婆家中倏地拐了出來……這當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該去的總會過去,該來的照樣會來。

        終于等來了晚秋。經歷了收割陣痛后的田野里空空曠曠的,一群又一群小麻雀在農人們還未來得及回收的稻草堆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的鳥語無人能懂。

        這是白駒村里的放牛伢妹子們最省心也最開心的好時光。

        因為受家庭成分的影響,初小才畢業(yè)的我也過早地成了放牛郎,也照例隨伙伴們把牛牯往田壟里趕,便三三兩兩地又湊到一起,或到堂屋的磨磚地上玩打陀螺,或樓上樓下玩捉迷藏。奶奶卻搖著頭說:“你們簡直就是一群飛天蜈蚣!”

        后來都玩得餓了,又一窩蜂說到后山去采野果吃,我卻怔怔地杵在禾場坪里。

        有大人忽然就像想起了嘛子緊要事似的在念叨:“格袁瓦匠也該來了吧!”

        聲音好像是被風吹過來的,在我家屋后王奶奶家的禾場坪里,紅梅姨居然時不時右手搭在額前往上游的纖道上張望。她這是在盼望著袁瓦匠來家里檢漏嗎?

        能夠抬眼就望得見的上游是唐家觀小鎮(zhèn),它如一條千足長蟲匍匐于資水中下游北岸的山崖,臨江是清一色的吊腳木樓,一根根千年古木做成的后廊樹歪歪斜斜地插在湯湯資水的礁石縫隙中,頑強地擎起一座數百年的小小古鎮(zhèn)。這是離白駒村最近的唯一的“街上”。過了我家門前右側的聯珠橋,再沿著資水的纖道也是官道往上走,大約三里路程就到街上了。那可是我們白駒村孩子們心目中的湖北漢口和江蘇南京,“嘿呀呀!那漢口和南京才叫繁華熱鬧啊!要嘛子有嘛子,只有你想不到的,冒得你買不到的,關鍵是只要你腰間褡褳里有票子。”“嘛子”也是梅山方言,既什么的意思,褡褳則是用纖搭肩改制成的腰包,里面就是裝個幾千上萬的鈔票也不顯眼。這說話的人自然是到過湖北漢口或江蘇南京的,一臉的驕傲和自豪。要是紅梅姨也在場,聽人家說起這話時,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肯定會忽閃著幽幽波紋,只是她會馬上逃也似的遠遠離開……

        我忽然想起了去年過小年那一天,奶奶帶我到唐家觀裁縫鋪里去做一件過年穿的新衣裳的事。裁縫鋪在小鎮(zhèn)的街口上,老板姓莫,五十開外的年紀,莫裁縫有三個女兒,都出脫得漂漂亮亮的。小鎮(zhèn)唐家觀人,包括對河的鵲坪、余皋溪,尤其是我們白駒村和株溪口的人,都稱她們是資水的三朵花。

        大姐莫莉花,二姐莫桔花,三姐莫槿花。

        莫裁縫是讀過私塾的,是個為人行事都頗有講究的謙謙君子,給女兒取名自然也很講究,都是按照女兒出生的月份,挑選了該月份最美的花朵給取的名字。

        當時正好是學校放寒假了,三姐妹全都在家里,因為莫家與我們廖家是老主顧了,我和奶奶的前腳剛一進門,她們就隨著我的輩分“奶奶,奶奶”地叫,我奶奶就笑得像一個活觀音似的,也忙要我叫過莫伯伯,又叫過那三朵花的姐姐們。

        “你看看,你看看,莫家資水三朵花,一朵比一朵漂亮。”我奶奶說。

        “奶奶,您格意思是說我冒得妹妹們漂亮吧?”莫莉花嘴快不饒人。

        沒想到我奶奶也會一時語拙,當她再定睛看莫莉花和她的兩個妹妹時,便“哎喲——”一聲,脫口就說出了真心話來,“嗯,那姐姐還是姐姐。”于是滿屋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澳棠棠褚换亟K于露餡兒了吧!”兩個妹妹竟也異口同聲地說起了大人話。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我卻突然害羞得不敢抬頭,怕碰到那一雙雙水汪汪的目光。給我量尺碼的是大姐莫莉花,也就十五六歲年紀吧,幼年學藝的她一雙巧手在我的身上比畫著,我的心里卻莫名其妙地打起鼓來,幸虧那“咚咚”響的聲音只有我自己才能聽得見?!靶∩贍旈L得好英俊哩!”莫莉花姐姐是在有意緩解我的緊張情緒嗎?聲音比屋后的山澗水還要清澈。我卻照例沒敢抬頭,只是偷偷地聞著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馨香,心里頭的鼓點也敲得愈發(fā)緊密了。

        終于量過了尺碼,我的心情總算漸漸地平靜下來了。奶奶經不住孫兒的糾纏,只好又領著我向街上走去。那個繁華和熱鬧哦!南雜百貨、山珍河鮮、剪紙風箏,琳瑯滿目;臭豆腐干子、白嫩豆腐腦、糖油粑粑、粟米粽子、糯米青團等,應有盡有??吹梦已蹮嶙祓?,口水咕咕地含在嘴里,時不時還滴到了衣襟上。

        “看把你小嘴給饞的,也算是個準少年了,害不害臊喲你!”母親病逝后奶奶即當祖母又當娘,她心疼地說著就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小手絹包,一層一層打開,拿出了幾個銀毫子來,準備給嘴饞的孫兒買幾個糖油粑粑飽口福??蓻]想手一抖,“叮咚”一聲,銀毫子就掉到了街面的石板上,又蹦著跳著墜進了石縫……

        “大伯母,我來付錢,我來付錢?!币粋€熟悉的聲音灌入耳中。

        原來是紅梅姨也上街了。她懷里揣著一段玫瑰紅的燈芯絨布料,白白凈凈的臉上飄著一抹紅云。她有些興奮地一邊爭著給付了錢,一邊含情脈脈地瞟了一眼前面街角去船碼頭的巷弄口,順著她那幽幽的目光望過去,我看到了袁瓦匠向江邊走去的背影。這也并不奇怪,他是說過要趕回老家去過小年的。只是紅梅姨……

        “是?。≡呓骋矐搧砹??!蔽夷棠滩恢鞘裁磿r候也來到了禾場坪。

        我終于從饞嘴的回憶中醒過神來,也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唐家觀的方向……

        嚯,說曹操曹操到,袁瓦匠果然就來了!還大包小包地帶了蠻多的新化特產:有筍干,有豆腐干子,有豬血丸子。還有一個小布包,里面軟軟的,他沒有打開。因為我們家就住在聯珠橋旁,是進村口的頭一家,按照慣例,袁瓦匠每年來到白駒村,頭一兩天就在我們家里借宿的,也是從我們家開始翻瓦檢漏。

        袁瓦匠是快升火做晚飯的時候才到的,就分了一小部分新化特產給我奶奶,他說,“您老就嘗嘗鮮吧。每年過來都給您老人家添麻煩!”奶奶也不推辭,笑笑地說:“你一個光棍男人,格肯定是花錢買的吧?”說話間,王奶奶家的女兒紅梅就到了,手里拿著一只細篾編成的小簸箕,人未進屋,聲音就飄過來了:“大伯母,要向您借一碗晚飯米呢!明天一早碾了谷子就還給您。”目光剛好就與袁瓦匠的目光相碰,卻還裝成根本就不知道袁瓦匠已經在我們家似的,忙不好意思地說:“哦,袁師傅,您是嘛子時候來的???”袁瓦匠就故意大聲回答:“才到的,才到的。我正要去你家看王伯母哩!”奶奶進房間給紅梅姨去打米的時候,袁瓦匠就偷偷把那包未打開的軟軟的東西塞給了紅梅姨,他悄悄地說:“入冬后,你牧羊時用得著的?!蔽译[約聽見好像是一條紅圍巾。

        檢漏這活兒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像我們家那樣高的木屋,一個樓梯根本就搭不到房檐上去,得用兩個梯子連著,在連接處用棕繩一個箍又一個箍地捆緊捆牢實后,得由三五個男人合力才能把梯子搭上檐口,人沿著梯子一級一級地往上爬時,梯子一顫一顫,像隨時都有可能斷裂似的。袁瓦匠畢竟是當過特種兵的,爬起樓梯來輕手輕腳,像個猴子,一天溜上溜下四五趟,還常?;剡^頭一雙濃眉大眼往四處掃瞄,一副絲毫也不吃力的樣子。有時候小便他也懶得下來,掏出家伙就把尿水射在青色瓦溝里。那家伙又粗又黑,如注的尿液好臊,被風一吹,老遠都飄蕩著新化漢子尿臊的氣味,若正好碰上是晴天,在陽光的照耀下,乍一看尿液的弧線是明晃晃的,再看時卻成了一彎炫目的彩虹。萬一要是被大人發(fā)現了,袁瓦匠就嘻皮笑臉地說:“先試一試水,免得沒檢熨帖,真下起雨來漏水就麻煩了?!贝迦藗冎皇切σ恍Γ羰桥錾狭苏{皮的后生,也會補上一句:“千萬莫讓人家薛紅梅看見啊,惹得她夜里做花夢,你可就回不得新化了!”袁瓦匠也不駁斥,一臉的傻笑反而偷著樂。

        紅梅姨她男人是薛家招過來的上門女婿,是資水對岸田莊公社竹灣村人。姓黃,名書良。有人說紅梅姨她家是墳山和屋場有問題,因為她娘也年紀輕輕就守寡。我其實對這個姓黃的所謂“姨父”根本就沒有什么印象,有一次聽村里人憤恨地議論起他說:“什么黃書良呢,根本就是只黃鼠狼!”還有婦女甚至拿黃書良當反面教材說男人:“有狠的,你也做一只黃鼠狼?。】隙〞坏煤盟?!”

        據說黃書良長得一表人才,像模像樣,要不然紅梅姨也不會看上他,還把家里好不容易才逐漸積累起來的木貨和土特產也全都交由他去放毛板船變錢。

        聽說那是在黃書良招婿到紅梅姨家的第二年春上,而且還是他主動提出要與同村的幾條漢子駕送毛板船去湖北漢口,紅梅姨當初并不愿意自己的男人跟著去冒這個險,說是可以多做幾次托人捎過去,與駕毛板船的漢子對半分成就行了,因為這掙的畢竟是賭命錢。是當娘的王奶奶多了一句嘴說:“不到資江河里經幾番風浪,往后夷嘎能在白駒村立得住足??!”娘說的是一句大實話,“夷嘎”是梅山本地方言“怎么”的意思。紅梅姨也就沒有再堅持??僧斈锏囊踩f萬沒有想到,這個招進門還沒滿一年的女婿分得一大摞票子后,就開溜了。有人說他是在漢口又招了婿,女方是個有錢人家,黃書良投靠人家吃軟飯去了;也有人說他是不想再回白駒村,留在了花花世界的漢口跑單幫做生意。反正去了就沒有再回來。剛好那時候紅梅姨在家生了孩子,等滿月后她一個婦道人家?guī)Я吮P纏去漢口找人時,黃書良早就無影無蹤了。紅梅姨當初不愿意讓男人跟著毛板船去送貨其實真正的原因就是對黃書良的為人不放心,只是不方便明說罷了。如今紅梅姨的兒子黃望郎已經快滿六歲,就要啟蒙上學了,卻連父親是個嘛子模樣都不知道。

        袁瓦匠倒是很同情紅梅姨,要不他為嘛子從老家新化帶來的東西只給我們家分一小部分后,全都送給了紅梅姨呢?有人就想促成好事,成全袁瓦匠和薛紅梅;但更多人卻表示反對,說紅梅的男人黃書良雖然是個混賬家伙,但他們畢竟是拜過堂、擺過喜酒的,還在公社民政所領過結婚證呢。就有好事者編出了順口溜:

        袁瓦匠啊袁瓦匠

        見了紅梅心莫癢

        碰巧哪天男人回

        亂棍打死野鴛鴦

        好事不從忙中起

        隔上幾年也無妨

        其實這也是白駒村好心人的一種善意提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假如哪天黃書良真的回來了,袁瓦匠和紅梅姨不就真如葛癩子所預言的“雞飛蛋打”空歡喜一場嗎?但袁瓦匠畢竟是當過兵、跑過江湖、見過大世面的人,他心里有數。

        “嘴巴兩塊皮,愛說咋的說咋的,不過好事確實不從忙中起?!彼绽ぜ野粢宦窓z漏翻瓦,照例吹著口哨爬樓梯溜上溜下,照例只要一看到紅梅姨牧羊進山或牧羊回家,那一段“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的革命歌曲順口就溜了出來。所不同的是,只要他偶爾說起是要到紅梅姨家去看王奶奶時,總會事先去一趟離我們村三里多路的小鎮(zhèn)唐家觀,花兩個工日的工錢稱上兩三斤豬肉送給老人家,還故意大大咧咧把話喊得山響:“我家老娘要是還健在,和您老年紀差不多呢。就算我是借您的光,來孝敬我老娘??!”在情在理,讓上下鄰居家的老人聽了既嫉妒,又羨慕,還堵住了一些愛嚼舌根人的嘴巴。袁瓦匠真是一套一套的。

        “哼,還老娘老娘,怕是去看小娘吧!”葛癩子才不信這一套。

        葛癩子和吉跛子都特害怕王奶奶,但這事得從王奶奶的父親王山峰說起。當然還是在解放前,王山峰是白駒村老族長廖銀和家的長工,而王奶奶從小就是個牧羊女,一根長長的羊鞭順手一甩,就是一個“啪啪”的連環(huán)響,鞭長一丈有五,綰了十來個圈兒握在手中,出手可遠可近,可及之處鞭梢喊打哪里就打哪里。傳說她還三鞭抽死過一只豹子,年輕時有神鞭奇女的稱謂,只是命運不濟,也是招婿上門的男人薛東貴在資江桃花水漲時駕毛板船于奔洪灘遇上風暴,此后連尸首都沒找回來,可憐的王奶奶帶著不滿一歲的小女薛紅梅天天在奔洪灘涂哭喊丈夫,硬是把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哭瞎了,以致再后來連個上門女婿也沒能看準。

        但是,即便王奶奶的眼睛瞎了,也照例一根羊鞭從不離手。

        在我們白駒村里,曾流傳著兩個與王奶奶手中那根羊鞭有關的故事。

        頭一個故事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有個年輕男人悄悄地摸進了王奶奶家,想用一根鐵針挑開已是新寡的薛紅梅的房門,可剛把一只腳踏進堂屋,卻被仰躺在堂屋竹板床上的瞎眼老人一羊鞭甩了過來,硬是把一條好端端的右腿給打成了殘廢。那男人對村里淳樸的民風頗為熟悉,曉得沒有入夜關堂屋門的習慣,也曉得薛紅梅的房間是在右側,但他卻做夢也沒有想到明明已起了鼾聲的瞎眼老人會睡得如此警醒,更沒想到的是她連在睡夢里也把那根羊鞭握在手中……

        第二個故事更玄:另一個想沾腥的男人天剛斷黑就躲在王奶奶家的窗下,一直等到四更天聽到老人起伏的鼾聲才悄悄地摸進堂屋去,王奶奶這一次是有了憐憫之心的,并沒有揮動手中的羊鞭,只是夢囈般地說了一句:“你進來了?”來人一聽便嚇出了一身冷汗,立馬就抽身出了堂屋的門,沒想到老人緊接著追了一句:“出去了啊?”硬是把那個想偷腥的男人嚇得兜了一褲襠尿……

        前面那個故事是吉跛子與吉竹娥調情時不小心說出來的,吉竹娥聽了就揪著吉跛子的耳朵說:“原來那個被打殘了右腿的就是你吉跛子呀!”并且還半仙似的又接著說,“嚇尿褲子的那家伙肯定就是葛癩子了?!闭f完就抿著嘴直笑。

        吉跛子一怔,半天才咬著牙憤恨地說:“哼,格筆債,我遲早是要討回的!”

        吉竹娥是廖世青的老婆,而廖世青又是富農成分,他老婆與吉跛子和葛癩子有染是白駒里大多數人都曉得的事。庚伯其實也想過要出面干預,但一想吉竹娥畢竟是一個四類分子的婆娘,這倆人能與她勾搭在一起,興許對富農成分的廖世青會有一些好處,也就算了。

        只是吉跛子私下里跟吉竹娥說的笑談被傳了出來,這事還真有些蹊蹺。

        白駒村百多戶人家,也就有百多棟青瓦木屋。一路檢漏翻瓦下來得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袁瓦匠著實是敬業(yè)得很,除了下大暴雨不能上屋外,偶爾遇上有麻麻細雨的天氣,他也從不敢怠工,總是背了蓑衣上屋。

        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于是就有家庭主婦擔心袁瓦匠的安全,也有故意一語雙關逗袁瓦匠開心的:“袁師傅,莫從屋頂上滑下來了??!心急呷不得熱豆腐,就莫急了格一天半天的。”而在部隊時就與女護士有過交道的袁瓦匠卻一句文縐縐的話回答得很滿當,“我是想不急哦,可蒼天不老人易老,就怕青春不等唱歌郎??!”對方又說:“你還真是個人(淫)才耶!”

        袁瓦匠當然聽得明白,嘻皮笑臉地說:“是個人(淫)才也要靠大嫂成全呀!”

        說笑歸笑說,袁瓦匠始終是把村里的事當成自己家里的事在做。別看他平日里像個不想事的嬉皮士,其實心里經常在算著日子。他是中秋節(jié)后第二天來村里的,就是忙到過了小年回老家新化去,滿打滿算也只有百多個工作日,這中間還有雪雨天氣偶爾得耽誤幾日。袁瓦匠說:“我總不能留幾棟屋漏不翻檢吧?”

        所以碰上月色如水的夜晚,袁瓦匠頂著寒風夜露加班加點也是常事。

        在那樣的夜晚,我們一群少年伢妹子們也是不肯閑著的,上村和下村分為兩個陣營打散沙仗是我們的拿手好戲。散沙是就地取材,女孩兒們負責從家里帶了簸箕到資水江邊的灘涂去搬沙子,伢兒們就以江邊上的那棵老槐樹為分界,各占一方潛伏在路旁茅草叢中,一見有對方的人露出頭來,就劈頭蓋臉地打過去。有時若碰巧哪個背時,沙子里的小卵石砸到了頭上,就會鬼哭狼嚎地罵娘罵祖宗。

        有天夜里,月光格外明亮,星星也像是被資江水洗滌過,連續(xù)二十多天冬晴,氣候也回暖了,孩子們不但不覺得冬夜的寒冷,一陣子下來,還個個滿頭大汗,臉上身上甚至連頭發(fā)根上全都沾滿了細沙。怕是快半夜了吧,上村領隊的干國兒就喊話了:“喂,下村的聽著,今夜就停戰(zhàn)算了,明晚再戰(zhàn)吧!”下村的孩子王壽保兒也見好就收場地回應說:“就依了你們吧!反正也打了個平手,明晚上可是要分勝負的??!”于是就作鳥獸散去,紛紛回家了。我卻因為平時奶奶管得嚴,快到家時,還會照例到門前的江邊先洗一洗滿頭滿臉的細沙和塵土再進屋去。門前的右側是一條清粼粼的小溪,那是從六十多里外的擂缽山流淌而來的,易漲易退,卻從未干枯過,出口處的聯珠橋正好就在我家右側資江邊上。

        這是一座青石雙拱橋。高高的橋拱呈半圓形,中間橋墩兩邊的駁石上,年長日久,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沙土塵埃,也不知是風吹來的還是鳥銜來的種子,居然長滿了蘆葦。春夏的時候,蘆葦青青翠翠的,而到了深秋與冬季,蘆葦稈上卻掛滿了潔白的蘆花。在如水的月色下,一經夜風悄然拂過,修長的葦稈擎著滿頭姣白蘆花,搖曳出鬼魂般的舞蹈,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當時正提著膽子沿門前的麻石碼頭一步一步地矮下去,忽然就聽到橋拱下竊竊的說話聲:

        “你怕是又加了好幾個夜班吧?”

        “還不都是為了早日檢完屋漏好回去過年嘛!”

        “那我呢?”

        “不是講好了同我一起回新化嗎?”

        “說得輕巧哦,有些事你又不是不曉得?!?/p>

        “曉得,曉得,我都會做出安排的?!?/p>

        ……?……

        聲音好熟悉!我便趕緊收住了腳步往回走,不敢繼續(xù)往下聽。并不是怕驚擾了說話人,而是突然想到了奶奶曾經告誡過我的話:“偷聽人家說話是不道德的行為!”一個能遵守道德的人,或許就是奶奶曾經說過的有一顆良心人。

        那一夜,我睡得好香,好甜,好踏實。

        我為自己能藏住秘密而得意。沒想到第二天放牛時,壽保兒又跟伙伴們爆料了一個重大的發(fā)現,說是吉跛子和葛癩子倆人同時爭搶著進攻了富農老婆吉竹娥。

        “嚯,那陣勢你們有誰見過?”壽保兒剛準備做細致的描述,在田壟里啃草的一頭水牛突然發(fā)出了“昂——”的一聲長哞,我們的目光便不約而同地追了過去,原來那聲長哞是從生產隊的一頭年輕公??谥邪l(fā)出來的,只見它將尾巴高高地翹著,兩條前腿騰的一下就搭上了一頭母牛的后背,胯下那根平時隱蔽著的鮮紅牛鞭倏地便伸出來尺許,還射出了一股乳白色的乳漿……“嘿呀——”壽保兒驚訝地說:“葛治安和吉會計也像格頭水牯哩!”他說這話時口水都流出來了。

        “呸呸呸,羞不羞???你們格一群野伢兒!”

        正當壽保兒拉開了架勢準備繪聲繪聲地繼續(xù)往下說時,紅梅姨細聲細氣的聲音便從田壟的那邊隨風飄來,也飄來了一朵一朵的白云。是紅梅姨又要去山上牧羊了,她款款地走近孩子們,一臉嚴肅地說:“萬千的好樣你們不學,還是人不是人哪!”把手中的羊鞭啪地在壽保兒頭頂甩出一聲響,便跟著羊群上山去了。

        庚伯曾經說過,“紅梅和王嬸手中握的是一根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神鞭?!?/p>

        壽保兒立馬就收了口水,望著兩頭仍然在尋歡的水牛發(fā)呆。

        其實有一些秘密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像我們白駒村村口的一江資水,日里夜里川流不息,即便是一路上攔江筑壩,也根本沒有辦法阻擋它湯湯東去,匯入洞庭,注入長江而后直奔大海。我心中的秘密終于在過小年的那一天真相大白于白駒村了。奶奶一大早就叫醒我起床,告訴我今天家里請人殺年豬,囑咐我早一點兒到王奶奶家去,請她們一家三口中午到家里吃小年飯。請遲了對人家不恭敬。

        因為王奶奶家人口少,幾把大米和紅薯米過濾的米湯不足以喂一頭出欄的壯豬,而百多只山羊又全部是為生產隊牧養(yǎng)的,所以每逢過小年家里殺年豬時,奶奶都要請她們全家一起來家里吃一餐飯,并且還會送一塊五六斤的豬肉給她們過大年。然而這一次卻只見到王奶奶和她孫子望郎兩個人盤在偏廈的火塘邊烤著蔸根火?;鹛恋闹虚g,是從偏廈的房梁上懸下來的一個用空竹子與山楂樹條制成的梭筒。這是白駒村常見的一種炊具,是祖上先人們利用幾何力學原理的一種土發(fā)明。入冬天冷,一般都不再在柴灶上煮飯炒菜,而是在火塘中央用梭筒吊著飯爐和菜鍋,既可做飯菜,又可烤明火,是一舉兩得的事。此時,王奶奶家的梭筒鉤上就正好吊著一只沒有捂蓋子的鐵鍋,里面還燉了一個開成四大塊的豬頭和一片一片的白蘿卜。湯釅釅的,好香好香呢。聽見我的腳步聲進了偏廈,王奶奶說:“替我謝謝你家奶奶!今年就不去麻煩你們家了,你看,我們家也早就備好了過年肉哩!”隨著王奶奶手指的方向望去,偏廈的案板上果然擺著一大菜盆鮮豬肉,上面還撒了薄薄的一層食鹽。我還奇怪地發(fā)現,那根從不離身的牧羊鞭卻沒有在王奶奶手中……我也突然想起今天還沒見紅梅姨上山去牧羊。

        后來就終于明白了,王奶奶的女兒,也就是我常叫的紅梅姨已隨袁瓦匠去新化了。消息一傳開,白駒村像煮開了一鍋粥,有人還說要去公社派出所報案。王奶奶卻很是平靜。老人家拄著一根拐扙硬是挨家挨戶地去說好話:“你們要是真心愛護我家紅梅,就成全了他們倆吧!”還說人家袁瓦匠想得如何的周到。

        袁瓦匠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青年。他硬是趕在臘月小年節(jié)前完成了全村所有木屋的檢漏,跟村里人結完賬目后,還誠誠懇懇地跟王奶奶老人家做了一整天工作,說是安頓好家里后,只要她老人家愿意,過了年就把她們祖孫倆都接到新化去。還說一定會待她如親娘,待望郎如己出。王奶奶說著老淚就淌出來了。還生怕人家不相信,末了又從懷里掏出一大摞皺巴巴的鈔票來,“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辛辛苦苦檢漏翻瓦積攢的錢全都給我們祖孫倆留下了,還給家里買了一大菜盆過年肉呢。就是怕不好意思面對大家,他倆昨天夜里就摸黑走了?!?/p>

        屋后羊圈里的羊們“咩咩”地叫成一片,似乎也在懇求村人們不要難為它們的主人……其實也只有羊們才知道自己主人執(zhí)意要離家出走的真正心思,因為一連好幾個夜晚,紅梅姨把白天割來的草料整理好擱上羊圈橫枕后,又會同她的寶貝羊們掏一陣心窩子,羊們當然聽得懂主人的話,“女人一生遇上個好男人不容易,袁瓦匠就是一個好男人。但我又不能把他留在白駒村,我擔心村里的個別壞男人遲早會容不了他,再說我自己也害怕家門口那幽深的水井……我千想萬想最后才想到同袁師傅先私奔,等過了風頭后再偷偷地把娘和望郎接到新化去。只是委屈了你們要跟新主人,我已經給你們備足好幾天的草料了……”

        羊圈里“咩咩”的私語是與羊們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王奶奶聽出來的,但她卻只跟我奶奶說過這一席話,她知道即便是跟別人說了也是白說,弄不好還會笑她是閉著眼睛說白話。“你家紅梅的想法是對的。”我奶奶高深莫測地說:“你是看不見哩,這幾年資江的水總是渾渾濁濁的,證明人的良心都開始變壞了。”

        王奶奶說:“是?。∪诵牟还?,會出大麻煩的。不曉得新化那邊會不會太平?”

        我奶奶接言:“那也難說。但愿上帝能夠保佑好人,留幾顆良心的種子!”

        兩位老人最后那一句“留幾顆良心的種子”,卻深深地種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在瞎眼王奶奶的千般懇求下,白駒村終于平靜下來了。

        但平靜是暫時的。不久又從治安主任葛癩子和跛了一條腿的吉會計口中傳出話來,而且是堂而皇之的理由,不容駁斥,他們的意思是說:白駒村自古以來民風淳樸,路不拾遺,無論家貧家富,木屋的正堂和兩檔的偏廈都是從不上鎖或上門閂的;即使是有外地人從村子里過路,或上茅廁,或喝茶水,隨手推開哪一家虛掩著的門方便就是。如今卻出了拐跑人口的大事!村支書建忠叔聽了也覺得應該有一個交待,后來干脆就通知所有的大隊支委召開了個緊急會議,專題討論了薛紅梅跟袁瓦匠私奔的事。會議開到很晚,村里的老人及婦女們,尤其是忠厚的庚伯,都為薛紅梅和袁瓦匠捏了一把汗。但會議結果卻大大的出人意料:

        經村支委會研究決定:

        取消黃書良與薛紅梅的婚姻資格,薛紅梅可按照自己的意愿另擇對象。

        此決定擬報公社民政所審批后生效。

        中共白駒大隊支委會

        一九六四年臘月二十八日

        決定是由廖建忠支書親自起草的,他真不愧是白駒村人的好支書,考慮得特別細致,就在當晚未散會前,他還專門囑咐大隊會計吉茍華也就是吉跛子用紅紙黑字寫了若干份,從上村到下村共貼了十多張。第二天一早,又專門委派葛布青也就是葛癩子去公社民政所審批決定,而他自己和大隊長卻是趕往新化泊溪村去接薛紅梅和袁瓦匠回白駒村,說一定要勸動袁瓦匠到村里來安家落戶。

        村人們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在那晚的大隊支委會上,吉茍華和葛布青倆人還當眾對自己以前的行為做出了深刻的自我批評。而且兩個人的話都說得很感人,大意是聽了王奶奶所陳述的她女兒薛紅梅之所以離家出走的原因,以及回顧了袁瓦匠這些年在村里所作的貢獻后,極為感動,也深受啟發(fā),想想自己畢竟還是一名共產黨員,一名基層干部,卻連一個外地來白駒村檢漏翻瓦的瓦匠都不如,真是良心被狗叼走了?;蛟S他倆內心深處還有著別的動機,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那一年正月,村里特別喜氣,有蠻多人說:袁瓦匠真不愧是個檢漏高手,既撿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好家庭,更撿來了吉跛子和葛癩子失落的道德和良心。

        我奶奶卻頗不以為然,一連幾個早上都站在檐前望資水,像打啞謎似的說:“流水若腐,良心必壞,得看日后是何潮流?!崩先苏f著又仰首望了望蒼天。

        時間如白駒村村口從擂缽山發(fā)源的九峽溪溪水,也如我家門前左側的那一江資水,或粼粼,或湯湯,仿佛一眨眼便又是幾年流走了。之后所發(fā)生的許多事情,尤其是后來運動進入到高潮時,吉跛子和葛癩子與紅梅姨一家的恩恩怨怨,我雖然記得真真切切,卻不忍再去回顧,因為那畢竟是一個令人性的丑陋和罪惡競相迸發(fā)的特殊年代,是吉跛子曾經說過的“哼,格筆債我遲早要討回的”最佳時候,也是奶奶曾經預言過的“流水若腐,良心必壞,得看日后是何潮流”的潮流吧。

        星移斗轉,物是人非,才過去兩三年,世道卻變得令人不敢相信了。

        還是在大白天呢,卻像做夢似的,忽然間北風呼嘯,一場鋪天蓋地的紛飛暴雪襲來,并且還分明看到,白駒村的田壟白了,山崗白了,通往小鎮(zhèn)唐家觀的纖道上,脊背仍然硬朗的袁瓦匠和身材依舊窈窕的紅梅姨倆人手拉著手,胸前各吊著一塊杉木門板,門板上寫書著“一對色膽包天的茍合男女”十一個墨色極黑的大字。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紅梅姨脖頸上那條火苗般在風雪中飄揚的紅色圍巾,此時此刻,我毫不含糊地確定,那就是袁瓦匠早年送給紅梅姨的那包軟軟的東西里的特別的東西,雖然一直沒見紅梅姨拿出來過。

        難道她早就知道真正的嚴冬還沒有到來嗎?少年的我突發(fā)奇想,紅梅姨和袁瓦匠的心中或許是溫暖的,因為那條火苗般的紅圍巾,是那么艷麗和炫目。

        我同時也見到了瞎眼的王奶奶,她正在自家木屋的堂前如一根枯瘦的木樁僵硬地杵著,盡管她的手中仍然握著那根曾經三下就抽死過一頭豹子的丈五羊鞭,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已然生出了一種鞭長莫及的無奈——能主持公道的建忠支書成了靠邊站的對象,庚伯又在一場暴病中身亡……怎么沒見到望郎呢?莫非又是被她娘倒鎖在里屋復習功課?王奶奶正要仰臉呼喊蒼天時,遠遠的纖道上卻倏忽間傳來了袁瓦匠粗獷的歌聲:“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萬朵,香飄云天外,喚醒百花齊開放,高歌歡慶新春來,新春來,新春來………”

        不曉得我奶奶是嘛子時候也站在階沿檔頭了,她朝王奶奶家望了一眼說:“你格女婿是好樣的,再過幾天就過年了,他是不想讓自己的愛妻就格樣苦著一張姣好的鵝蛋臉走進村人們的視野,他們已經是合法夫妻,得唱著革命歌曲回家!”

        “良心都被狗吃了??!”一腔蒼老的吶喊聲突然迸出,王奶奶手中那根被譽為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丈五長鞭,倏地朝堂屋房梁上一甩便扭成了死結,緊接著她那單薄的身子一踮雙腳,兩只布滿青筋的手向上一伸便將自己掛了上去……

        最先聽到喊聲的居然是與袁勝利正在唱革命歌曲的薛紅梅,此時的紅梅姨幾乎是奮不顧身地拉了男人就飛跑起來,倆人胸前的木板上也飄滿了雪花,黑字早已模糊不清,唯有紅梅姨脖頸上那條紅色的圍巾在風雪中飄揚著,特別耀眼。

        暴雪依然在寒風中漫舞,資水嗚咽,白駒村崖畔上的梅花在怒放,血紅如火。

        “一切美好的都不過是鏡花水月,而所有的丑陋又全當是一場夢幻……”

        在風雪中回蕩著的,是我那讀過私塾也信過佛教還守了大半輩子寡的奶奶的聲音嗎?我回頭望著奶奶,奶奶的手臂上,一塊象征四類分子的白色布條尤為扎眼。

        而在我的幻覺中,以及直至今天的記憶里,卻始終有一條紅圍巾在飄著……

        那是一條與紅梅姨的綽號“紅梅花兒開”特別特別相襯的紅圍巾。

        廖靜仁: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全國第三屆青創(chuàng)會、第八、第九屆文代會代表。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纖痕》《湖湘百家文庫·廖靜仁卷》和長篇小說《白駒》等十余部。作品多次被轉載、翻譯和被選入初、高中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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