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兆霏

乾隆年間，聊城因其便利的水陸交通、優(yōu)惠的稅收政策，逐漸成為京杭大運河沿線商業(yè)重鎮(zhèn)。各地商人匯集于此，運河沿岸各類會館應運而生。山陜會館是其中規(guī)模最大也是唯一保存至今的會館?，F(xiàn)存于會館中的石碑和戲樓后臺內(nèi)壁上的墨記，記載了當時戲樓的演出資料。外來戲曲同當?shù)氐穆暻?、劇種交匯，綻放出新的生命力。

一、繁榮的商業(yè)活動及會館的建立

明清時期，京杭大運河的漕運功能是其他交通方式所無法取代的，特別是乾隆年間，漕運達到了鼎盛時期?！皷|關運河和越河一帶，船如梭，人如潮，店鋪鱗次櫛比，作坊星羅棋布，一派繁榮景象?！盵1]113-114現(xiàn)存于山陜會館內(nèi)的碑刻，也記載了當時的繁榮景象：“聊攝為漕運通衢，南來客舶，絡繹不絕。”(碑刻《舊米市街太汾公所碑記》，現(xiàn)存聊城山陜會館)“廛市煙火之相望，不下萬戶?！薄吧虡I(yè)發(fā)達，水路云集，車檣如織，富商林立，百貨山積?！?碑刻《春秋閣碑文》，現(xiàn)存聊城山陜會館)在漕運交通興盛的前提下，聊城作為京杭大運河上重要的口岸城市，吸引著東西南北的商人。明清時期國內(nèi)最重要的晉商、陜商自西向東，將西部(如包頭、恰克圖等)各類商品經(jīng)陸路運輸至此，再利用運河進行南北的商貿(mào)運輸。漕運的發(fā)達帶來了商業(yè)的繁榮，也帶來了商人們之間的溝通需求。在運河碼頭的兩岸及周邊，因商人的住宿、娛樂、生意溝通等需要，當時分布著至少八座會館，如今僅存山陜會館一處。

聊城山陜會館始建于乾隆八年(1743)，從時間上來講，正是聊城運河漕運達到鼎盛的時期。當時商業(yè)活動競爭激烈。從當?shù)乜煽嫉臅^分布來看，與山陜會館同時，存在著蘇州商人、江西商人和浙江商人建立的商業(yè)會館。這是山西商人與陜西商人商業(yè)活動最為繁盛的時期，山陜商人在聊城當?shù)厮⒌纳疥儠^，滿足了他們因共同面對各地商人的競爭而進行商業(yè)活動與交流、異鄉(xiāng)居住的需求?！笆枪释ǘ即笠?，商賈云集之處，莫不各建會館，以時宴會聚集于其中，蓋客旅見鄉(xiāng)人聯(lián)桑梓，通款洽情倍親也?！?碑刻《山陜會館重修戲臺建立看樓碑記》，現(xiàn)存聊城山陜會館)在商業(yè)合作、交流過程中，共同的地緣、共同的祭祀崇拜以及共同的娛樂需求，使山陜地區(qū)的唱腔和劇目出現(xiàn)在山陜會館的戲臺上。各地唱腔在此匯集，戲曲之間的交流直接、頻繁。

二、戲臺演出能夠滿足山陜商人的心理需求

聊城山陜會館是一個會館與神廟相結合的建筑群，中軸線主體建筑自西向東為山門戲樓、中獻殿、關帝廟、春秋閣。中國傳統(tǒng)的戲臺往往伴隨著禮制建筑或者是宗教建筑而出現(xiàn)，如中國古戲臺多存在于廟宇和宗祠之中。至明清時期，隨著商業(yè)的繁榮，戲臺出現(xiàn)在會館之中。這既符合戲曲娛人娛神的特點，又滿足了商人祭祀以求心理慰藉的需要。戲臺同神殿存在著祭祀方位上的對應關系，如戲臺、獻殿(獻臺)、神殿共同處于同一中軸線上，看樓(臺)列于左右兩側。依照中國建筑的傳統(tǒng)方位規(guī)制，神殿一般坐北朝南，戲臺正對神殿，且大部分在兩者之間設獻殿(獻臺)。在此，戲臺中的演出和獻殿(獻臺)中的祭品共同扮演著娛神的角色，是祭祀程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盡管會館戲臺產(chǎn)生后，會館戲臺演出的娛神性已經(jīng)大大弱化，但具有娛神性的演出在祭祀過程中依然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神殿坐北朝南的方位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在聊城山陜會館中，神殿為坐東朝西。民間傳說此地有兩棵古樹，山陜商人便以兩棵樹的中心線作為會館的中軸線建造這樣一座休憩、集會、商議商業(yè)事宜的地點。但是這個故事似乎不能自圓其說。原建于山陜會館南鄰的武林會館雖然現(xiàn)已不復存在，但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其方位也是坐東朝西，同山陜會館一樣依運河而建?？梢酝茰y，兩者如此選擇方位都是為了靠近運河，以方便來往商人的住宿集會。值得注意的是，山陜會館中的建筑形制雖然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禮制建筑群的特點，即戲臺、獻臺、神廟處于同一中軸線上，但其所供奉的神位卻與廟堂和宗祠不同。廟堂所供奉神位一般同宗教信仰相關，南方祠堂中一般供奉家族祖先牌位，山陜會館神殿中卻供奉關公。山陜會館中供奉關公的這種形式并不是僅存于聊城，現(xiàn)存的各地山陜會館中均可以看到關公神位。在會館中祭拜關公，與山陜商人的心理需求有關。關公是山西人，山西境內(nèi)至今存在關帝廟，陜西與山西相鄰，山陜商人無不以關公為榮。祭拜關公滿足了商人身份認同的心理訴求。同時，關公這一歷史人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忠”“仁”“義”“勇”等精神品格的象征，恰好符合了生意往來中的精神訴求。在山陜商人之間，崇拜關公不但是自我的行為約束，更是對他人的要求和生意往來中的道德約束。崇拜關公滿足了商人們經(jīng)商過程中公平仁義、誠實守信、公平交易、生意長久的精神依托。另外，關公俗稱“武財神”，能滿足商人在外經(jīng)商中求得財源廣進的最終要求。

戲曲是娛人娛神的。戲曲的發(fā)展，是娛人和娛神此消彼長的過程。明清時期，戲曲的娛神性雖然大大減弱，但依然存在。無論是神廟劇場還是宗祠戲臺，抑或是商業(yè)會館戲臺，均始終同獻臺和神殿處于整體建筑的同一中軸線上。從觀演關系來看，難道古人不知道站在戲臺和神廟之間，觀看效果最好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將看樓或看臺設置于兩側，是人對神或祖先的敬畏，是人的自我約束，更是對他人行為的約束。戲曲演出，不但反映了山陜商人身在異鄉(xiāng)的思鄉(xiāng)情緒，溝通了商人之間的商貿(mào)活動，而且表達了他們對神的敬畏。

三、聊城山陜會館戲臺墨記情況

在聊城山陜會館戲樓后臺南、北、東三側內(nèi)壁處，留有大量墨記。從時間上來看，墨記大約自道光年間起，至民國時期止，延續(xù)約百年。從分類上來看，墨記可分為兩種：來此演出的戲班及演出劇目，具有諷刺意味的各類自擬打油詩。這些墨記記錄了當時各地戲班在山陜會館的演出和交流情況，為研究百年間山陜會館的戲臺演出提供了重要資料?；诒疚难芯啃枰?，筆者摘錄墨記如下：

道光廿六年六月二十一日□□德義班在此一樂也

道光廿八年復盛大班

咸豐二年八月十四日邱縣四喜班。頭天：明月珠、紅□山。二天：云羅山一本、武當山、春秋筆、審律

咸豐三年九月廿一日在此一樂也。頭天：鴻慶班麟骨床、□□□。二天：富貴圖、武當山。三天：忠義俠、南陽關。四天：五福堂。

咸豐六年正月初一日本城盛鳳班在此一樂也。

咸豐十年七月立，泰和班敘也。

咸豐□□□□□初七日本城小三班在此一樂也。

同治元年八月初一起初五日止，本城萬慶大班。滿堂福、雙富貴、萬壽亭、忠義圖、青石嶺、乾坤鏡、五龍會。

同治三年正月初一日安徽同慶班。唱頭天：大賜福、龍虎斗、□□□、趕三關。

同治六年五月初六自春臺班在此一樂也。

光緒五年四月福順班。

光緒五年十月三盛班。

光緒八年三月十七日喜壽班。

山西澤州府鳳臺縣全盛班，光緒八年十月初六日。一捧雪、二進宮、三上殿、四才子、五神宮、六人節(jié)、七人賢、八仙閣、九連燈、十美鏡。

光緒十年四月十四日四盛班在此一樂也。頭天：五福堂、富貴圖。二天：黃金臺，過午：春秋筆。三天：日月圖，過午：美人圖。四天：老金鐲，過午：紫金鐲。五天：宇宙鋒，過午：一捧雪。

光緒十四年六月廿六日茌平縣城北馮官萬慶班在此一樂也。頭天：□□堂記、□□店、其盤會。二天：林童山、桃花寺……三天：鬧坤陽、黃河陣……

山西太原府紅盛班在此，八月。

□□八年八月八日萬順班。

順合班在此一樂也。

教育部易俗社開化國民。

根據(jù)墨記資料可知，在聊城山陜會館戲臺演出的外地戲班遠超當?shù)氐膽虬?，且來自山陜地區(qū)的戲班最多。此外，河北地區(qū)戲班、徽班的演出也多有記錄。墨記中的戲班和戲曲演出劇目見表1。

表1 山陜會館后臺墨記戲班演出劇目匯總表

墨記中并無鴻慶班的戲班來源記載?，F(xiàn)存有多個名為“鴻慶班”的資料。一種說法是，“1887年，兩詩經(jīng)村、馮署村招聘演員50余人，建成河北梆子鴻慶班，歷經(jīng)10余年而解散”[2]68。但成立于1887年(光緒十三年)的“鴻慶班”遠晚于在山陜會館戲臺演出的“鴻慶班”?，F(xiàn)在還存有許多關于京劇戲班“鴻慶班”的記載，如《中國京劇藝術百科全書》記錄：“鴻慶班：京劇戲班。劉鴻聲于1912年組建，初名鴻慶班，1913年改稱鴻慶社?！盵3]276所有現(xiàn)存的歷史資料中的“鴻慶班”，演出劇種、演出劇目同山陜會館戲臺墨記中所記載的“鴻慶班”均無任何關聯(lián)。墨記中“鴻慶班”的演出劇目中，《麟骨床》《富貴圖》《忠義俠》《南陽關》等，均為蒲州梆子傳統(tǒng)劇目，《五福堂》則為秦腔劇目。蒲州梆子在明清時期流行于山西南部和東南部地區(qū)，后演變?yōu)樯轿髦胁康纳轿髦新钒鹱?。因此，當時在山陜會館演出的戲班“鴻慶班”應為山西南部、西南部地區(qū)的中路梆子戲班，或陜西的西府秦腔戲班。西府秦腔和山西中路梆子兩個劇種相互兼容，同臺演出，互相影響，同班哺育，在流動的過程中融合發(fā)展，能夠同時滿足兩地商人的需求。

墨記中記錄的當?shù)貞虬唷叭f慶班”，其演出劇目“《青石嶺》《忠義圖》等都是常見于秦腔而京劇豫劇舞臺上見不到的劇目”。[4]因此可知，在山陜會館建立初期，秦腔或上黨梆子、中路梆子的演出多請山陜戲班或商人本身創(chuàng)辦經(jīng)營的戲班來演出，如“墨記中所記之‘三慶班’、咸豐年間的‘四喜班’，很有可能是上述山西商人創(chuàng)辦經(jīng)營的戲班”[4]。筆者推測，當?shù)貞虬唷叭f慶班”或許是聊城當?shù)厮嚾藶橛鲜袌鲂枨螅匾獬闪⒌纳疥儎》N戲班，也可能是長期在此經(jīng)商的商人們自發(fā)組織的符合他們審美需求和心理需求的山陜劇種戲班?！叭f慶班”的存在，表明山陜地區(qū)的戲曲不但在聊城落地，而且生根發(fā)芽。聊城組建當?shù)氐纳疥儎》N戲班，一方面表明秦腔、梆子等唱腔在聊城當?shù)氐氖⑿谐潭?，另一方面也證明山陜地區(qū)的唱腔與聊城當?shù)氐拿耖g小調(diào)或唱腔之間存在的融合現(xiàn)象。

四、戲曲的“流動”與發(fā)展

聊城山陜會館戲臺墨記中記錄的演出劇目，很多已無法在現(xiàn)代戲曲舞臺上見到，甚至有些已無詳細資料可尋，似乎只是中國千年戲曲中的一個“過客”。但不可否認，它們在戲曲的發(fā)展、孕育、延續(xù)和傳播中充當著重要的角色，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這些墨記，記載了山西、陜西、河北、安徽和聊城當?shù)貞虬嗟难莩?。這些演出和交流，促進了聊城當?shù)氐膽蚯l(fā)展?！捌駷橹?，聊城臨清田莊還保留了一種古老的劇種——田莊吹腔，形成距今近300年，其唱腔是由秦腔、徽戲、明清時曲吸收當?shù)孛窀瓒纬伞Ｈ缃?，田莊吹腔尚保留有道光三十年(1850)、咸豐元年(1851)、同治三年(1864)的手抄劇本6部(現(xiàn)存中國藝術研究院)，劇目40余種，如《雙龍會》《關封王》《韓江城》《宵亭廟》《蝴蝶夢》等?！盵4]田莊吹腔之所以能形成且只能在田莊一地形成，與田莊的地理位置、時間以及民俗文化有著必然的關系。田莊吹腔，是戲曲流動的必然結果，也是戲曲得以延續(xù)的條件。

如果說同一時期因人的遷移溝通導致的各類唱腔或劇種相互融合是橫向流動，那么另外一座古戲臺所展現(xiàn)的建筑形態(tài)則代表了戲曲在橫向流動基礎上的縱向發(fā)展和傳承。山西省臨汾市王曲村東岳廟內(nèi)，有一座始建于元代的戲臺，其后臺即現(xiàn)存著名的八座元代戲臺之一——元代東岳廟戲臺。(圖1)該戲臺“單檐歇山頂。前臺為清人所建，懸山卷棚頂。前臺兩側，各有一座半坡頂小屋，系建國后所建，有小門與前臺相通”[5]127。

圖1 山西臨汾王曲東岳廟戲臺

這樣的建筑形式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同屬元代戲臺的山西臨汾東陽村東岳廟戲臺與山西臨汾魏村牛王廟戲臺也都曾在元代建筑的基礎上增設前臺，元代的戲臺僅做后臺使用。如今，為了恢復元代戲臺的風貌，拆除了之前增設的前臺。從這幾座戲臺的演變中，可看出戲曲的縱向流動過程和歷史軌跡?！皯蚺_的變化不僅是為了滿足建筑審美角度要求，增加前臺后臺相分離的演出區(qū)域更多是為了適應戲曲演出規(guī)模的擴大、戲班對舞臺設施完善的要求?！盵5]127戲臺的變化出于戲曲演變發(fā)展的需要，順應了戲曲流動即舊劇種的消亡和新劇種登上歷史舞臺的歷史軌跡，是戲曲演出空間求新求變的結果。這些戲臺，“不僅保留了這種‘后天組合’戲臺的原貌，同時也保留了明清以后祠廟戲臺不斷改革、創(chuàng)新和完善的歷史”[5]127。

“西方有一位先哲說過，一個人不能兩次在同一條河里洗澡；東方的一位先哲在河邊也發(fā)過這樣的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戲曲藝術也是這樣一條流動著的河。”[6]無論是娛人和娛神的此消彼長，還是戲曲唱腔劇種的更迭，抑或是外來劇種與當?shù)孛耖g藝術結合孕育出新的劇種，都延續(xù)著戲曲藝術的生命。戲曲本身不停地流動，經(jīng)歷變化，像一條流動著的河。這條戲曲之河滋養(yǎng)著兩岸的土壤，劇種和劇目就在這種環(huán)境中孕育、發(fā)展和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