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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知邊界

        2021-04-29 10:07:06王陌書
        文學港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行星機器人人類

        王陌書

        格外炎熱的陰天,暗色的云絮形成壓抑的蓋子,讓人覺得透不過氣,想要在哪里鉆出一個小孔來呼吸。空曠的臺球廳內(nèi),兩個少年一邊喝啤酒一邊打球,偌大的場地上只有這兩個逃課的學生。周圍其他的球桌旁空蕩蕩的,天花板上掛式電風扇嗡嗡響,沿著同一個方向旋轉(zhuǎn),產(chǎn)生的震動偶爾會讓上面的漆皮掉落下來。一只流浪貓從一張球桌跳下,再到另一張球桌上,嚇走了落在上面的飛鳥。兩個少年站其中一張損壞不算嚴重的球桌兩旁,其中一條桌腿是斷的,用幾塊磚頭墊著防止桌面過于傾斜。

        褚暮伏著身體,用最標準的姿勢握住球桿,渾濁的汗從鼻頭滴落到手背上。隨著一下猛烈的撞擊臺球桌上的母球沿著直線滾動,直到碰上一顆紅球,原本有秩序的局面開始混亂。各種顏色的球體互相碰撞,在推動下一個球時改變自己的軌跡,A球推動姬遠球,B球推動C球,C球推動D球……G球反過來推動A球,就像早期宇宙中的群星,每次撞擊都是一種變量,越多的變量產(chǎn)生越多的可能。規(guī)律正在形成,每個球體都在尋找自己的定位。

        站在球桌另一邊的姬遠一邊杵著球桿,一邊喝瓶裝啤酒,眼鏡鏡片倒映出桌面上眼花繚亂的運動。當慣性作用開始衰竭,流動的撞擊聲終究匯聚于同一種寂靜之中,他確定沒有球進洞。

        “你以后想去哪里工作?”褚暮把酒瓶放到桌沿,再把球桿放到大拇指和食指之間,開始瞄準一只球。

        “去銀行上班,期間娶一個中等偏上的妻子,生一個中等偏上的兒子,過中等偏上的生活。把從銀行掙到的錢再存入銀行,等到六十歲退休在海邊買一間房子,養(yǎng)一條狗,最后在親人的圍繞下作為一個中等偏上的人死掉?!奔нh一邊說一邊糾正衣領(lǐng),他感覺太熱,抬頭看著連綿的陰云,感覺自己正在一個密封的玻璃罐里,有點透不過氣來。他繼續(xù)說:“總之我的人生已經(jīng)安排好了,只需要按照既定的步驟繼續(xù)下去,那么你呢?”

        “我?我想去宇宙開發(fā)公司上班。”褚暮說。

        “為什么?”姬遠說。

        “為了抵達未知。你沒看新聞嗎,宇宙開發(fā)公司新發(fā)現(xiàn)一顆可能有生命的行星。我以后想去宇宙開發(fā)公司工作,我想要找到宇宙的盡頭?!瘪夷喊涯盖虼虺鋈?,在一陣撞擊后,有兩只球分別從左上角和右下角進洞。

        那些球的位置已經(jīng)變化,姬遠得重新選擇角度,他說:“其實不需要望遠鏡,現(xiàn)在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顆星星,就像你能看清自己皮膚上的毛孔?!?/p>

        “你說謊,壓根不可能的事情?!瘪夷貉鐾幇档奶炜眨骸艾F(xiàn)在是白天,連螢火蟲一樣的亮點都找不到?!?/p>

        “你別往上看——應該往腳下看,現(xiàn)在我們站立著的地球也是一顆星星,你好像忽略了這點?!眹雷幼吡藘扇?,姬遠確定了合適的位置,目測了一下距離準備又一次把球擊出。

        褚暮低下頭,看見自己從涼鞋里鉆出的腳趾頭,看見雪糕融化留下的污漬,看見滿是病菌的塵土,他不屑一顧地移開視線。站在地面上觀察星空的人類總是產(chǎn)生一種錯覺,認為自己有如在動物園隔著欄柵觀看各種動物,作為旁觀者在宇宙之外而非宇宙之內(nèi)。兩個人的話題不知不覺從宇宙轉(zhuǎn)向各自的女朋友那里,隨著游戲的持續(xù)桌面上的球越來越少,地面上飄過一只忽高忽低的白色塑料袋,要徹底沉到地上的話它不夠重,要徹底飛向空中的話它不夠輕。

        當桌面上只剩下一只母球時,這一局游戲結(jié)束了,一切最終歸于寂靜,這或許也是宇宙的結(jié)局。臺球廳內(nèi)已經(jīng)空無一人,兩個少年已經(jīng)離開,桌沿上留下兩個空瓶,收拾的人要過一會才會出現(xiàn)。在那之前,只有一只迷茫的蒼蠅在半空中盤旋。

        多數(shù)人最終活成自己討厭的模樣,想起最初的愿望,只會流露嗤之以鼻的苦笑。很久以后,跟設想的截然不同,褚暮銀行上班而姬遠在宇宙開發(fā)公司上班,他們已經(jīng)是中年。

        每天都有火箭發(fā)射,比公共汽車還要繁忙,有專門的管理部門防止兩枚火箭對撞。所以從很久以前開始,火箭升空后控制中心全員歡呼的習慣就被廢止了。姬遠的工作并不是搭乘航天器飛向宇宙,進入沒有重力的真空,目睹人類未知的幽暗深處。這些工作通常由不需要消耗氧氣,能夠適應高強度工作的仿生機器人代勞。他的工作是繁瑣無聊的數(shù)據(jù)分析,排查機器人故障,把各個航天器從宇宙不同地點搜集的信息進行歸納處理,根據(jù)情況下達新的指令。

        姬遠坐在皮墊轉(zhuǎn)椅上,目光似乎固定在宇宙的另一端。他跟一個仿生機器人隔著桌子面對面,它即將被派去執(zhí)行任務,姬遠需要對它的狀況進行評估考核。他拆開膨化袋把幾片薯片往嘴里送,故意用力咀嚼,接著來回挪動椅子,再握住圓珠筆用力在紙上來回畫線,故意制造各種噪音,整個過程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機器人面部。聽力系統(tǒng)敏銳的機器人感到不適,不過沒有任何表情。

        隔著透明墻體,可以清楚看見外部洶涌的沙塵暴,那阻擋了姬遠的視線。遠處的沙丘上原本可以看見一座廢棄樓房,一株巨型仙人掌,一輛破舊卡車,等沙塵暴結(jié)束估計都會被黃沙掩埋,直至下一場沙塵暴將其挖出。風暴產(chǎn)生的絕大部分噪音都被墻體吸收,因此眼睛接收的信息和耳朵接收的信息不對等,形成一種反差。

        “那么,首先要問的是,你做夢嗎?”姬遠用紙巾揩了揩手指。

        “從沒有過。”機器人微微搖頭。

        “很好,仿生機器人做夢是出故障的前兆,通常是因為處理器由于計算次數(shù)過多而發(fā)熱,就人類而言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焦慮?!奔нh滑著手中的平板電腦,觀察機器人的各種數(shù)據(jù):“告訴我機器人三定律。”

        “機器人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者目睹人類個體將遭受危險而袖手不管。機器人第二定律:機器人必須服從人給予的命令,當該命令與第一定律沖突時例外。機器人第三定律:機器人在不違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況下要盡可能保護自己的生存?!?/p>

        “不錯,目前你的記憶庫中對事物的排列順序是什么,什么排列在最前面,什么排列在最后面?”

        “最前面的是雨后的彩虹、新年的煙花、女人的微笑……最后面的是腐爛的貓、掛著絞繩的木棉樹、破裂的小丑面具……”機器人微微轉(zhuǎn)過面孔。

        “很好,最近幾個月的排列都基本保持了穩(wěn)定。”姬遠點點頭:“那么,下一個問題,你認為科學的盡頭是神學嗎?”

        “不,科學已知的范圍內(nèi)沒有神跡,神學支配的范圍隨著已知的擴大而漸漸縮小,應該說已知的盡頭是未知?!睓C器人說:“而已知的邊界,同時也是未知的邊界?!?/p>

        “已知的邊界同時也是未知的邊界……回答得很得體,有既定立場也沒有過分刺激對立的群體?!奔нh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文件夾:“從某個角度來說,我跟你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只是原子的排列和組成方式不同罷了,當然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跟椅子也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p>

        “那么,當確認探索的星球適合碳基生命的活動,將消息傳遞回這里之后,接下來我該采取什么行動?”機器人提出疑問。

        “等待下一個指令,下一個指令完成后等待下下個指令?!狈律鷻C器人可以思考,具有質(zhì)疑的能力,但是多數(shù)的疑問都可以采用這個回答。姬遠繼續(xù)說:“你知道的,這次計劃命名為“埃涅阿斯計劃”,意思是失去家園后尋找新家園的漂泊者。人類一直有種焦慮,對于自身終結(jié)的焦慮,過去數(shù)十年來為了緩解這種負面情緒,我們一直在尋找可能有生命的類地行星,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個目標,而這個使命落到了你身上?!?/p>

        “明白,這是我的使命?!睓C器人說。

        “沒錯,這是出廠——或者說出生時就為你設置的使命。社會越是發(fā)展所需要的成本就越大,維持繁榮的難度也就越高。所以——”姬遠先環(huán)顧四周,然后通過平板電腦的遠程操作關(guān)掉機器人:“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現(xiàn)在的人陶醉于一種錯覺,社會只能前進不能倒退,把歷史僅僅當作歷史,可原則上一切在過去發(fā)生過的事情,那些悲慘的事情,必然能在未來再次發(fā)生。污染也好——核爆也好——全球變暖也好,都是人類的自我折磨。即便找到其他宜居星球,也只是讓這一切在另一個地方以另一形式重演,這些問題無法得到解決,因為人類就是問題本身。”

        說出真實想法后,姬遠重新啟動機器人說官方看法:“所以——為了社會能夠向更高階的文明進化,為了證明人類在宇宙中并不是唯一的智慧生物,為了地球上各種生命的延續(xù),需要你去執(zhí)行這個任務,需要你去往已知的邊界,那也就是未知的邊界?!?/p>

        整個空間靜悄悄的,只有一個人的呼吸,姬遠環(huán)顧溫度恒定的四周。他開始感到孤獨,跟機器人的溝通只會更加確認這點,于是玩弄手中的圓珠筆,在桌面上滾來滾去。在空調(diào)扇葉空檔上用透明膠布黏著一張白紙,上面撕出了一條條規(guī)整的裂縫,氣體流動讓它發(fā)出樹葉般的沙響。半圓形的清潔機器人駛了過來示意姬遠挪動位置,好清潔椅子底下的碎屑,但是他并沒有理睬。連續(xù)請求三次后,清潔機器人顯示屏上的紅點轉(zhuǎn)綠,改變方向去清理墻壁上的污漬。而對重新啟動的仿生機器人點了點頭,瞳孔依舊是藍色,仿佛剛才沒有任何中斷,一切都跟關(guān)掉之前銜接上了。

        另一時間,另一地點,機器人X-1984隔著窗戶觀望著太空艙外,他注視著陌生的星空,無法從那些微弱的光斑中確認太陽所在的區(qū)塊,那是他在二十光年外的故鄉(xiāng)。仿佛置身于液態(tài)的海洋中,視線內(nèi)的一切經(jīng)過折射,總覺得不那么真實。他面對的被命名為L-257的行星處于黑暗的一面,也就是背對恒星的一面,在太空中沒有白晝與黑夜的概念。四周都是漂浮物,包括他自己,包括外面星塵的碎片,他試圖抓住半空中的鉛筆。失重狀態(tài)下,不同的物體互相接近或者疏遠,有如臺球桌上的球體持續(xù)運動,只不過沒有地心引力的限制這種運動會一直持續(xù)。

        按照宇航日志的記錄,他所在的航天器已經(jīng)穩(wěn)定地圍繞行星旋轉(zhuǎn)了10個標準日,拍攝了許多圖像上傳回母星,但是一直沒有拍攝到地表的圖像。行星的外部有著密布的大氣層,高密度的云絮仿佛是液態(tài)的,在頻繁的流動中變換色彩。在進入軌道后的第三個標準日,投放過一次采集了土壤樣本的探測車,但是失敗了,X-1984注視著屏幕始終沒有看到對應坐標的閃光點,就像往井里投入一顆石子沒有聽到回音。為了完成對這個星球的調(diào)查報告,確定上面是否適合碳基生命的活動,他正在計劃進行第二次投放。他必須知道厚厚的云層下面,究竟是無垠的死寂荒漠,還是能找到一座簡陋的城市。

        X-1984屬于能夠自主思考的仿生類機器人,因為他所執(zhí)行的任務不僅需要服從也需要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能力。他的思考跟人類截然不同,有著精細嚴密的規(guī)律,根據(jù)指令結(jié)合面對的情況,把接下來的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列為選項,同時推測每個選項所會衍生的更多選項,大概十幾個步驟后就會產(chǎn)生幾千種可能性,他得篩選出最優(yōu)選擇,或者起碼規(guī)避最壞選擇。

        比如有兩艘船,一艘100人另一艘50人,當兩艘船同時下沉而時間只夠維修一艘時:A 搶救100人那艘船。B搶救50人那艘船。如果選擇A,之后就會面對:A維修成功。B維修失敗。這是不可選的選項,如果情況是B,唯一的救生艇又只能容納20人,必須面對:A選擇30人在船上等死。B選擇20人登上救生艇。因為機器人第一人定律,選擇A等于傷害人類,不選擇B等于對人類見死不救,所以不能選擇A只能選擇B,盡管這兩個選項做的是同一件事情,只是選擇了不同的排除法。即便最后這艘救生艇遇上風浪沉沒,也就是說經(jīng)過如此多的選擇依舊一個生還者也沒有,也不能否認之前所做選擇的正確性,對機器人來說重要的是形式正確而非結(jié)果正確。

        必須應對千差萬別的狀況,對于仿生類機器人來說,光靠機器人三定律束縛是不夠的。那充滿可以鉆的漏洞,在實際上和“人應該誠實——人應該熱愛和平——人應該反對犯罪”一樣,是一種道德和倫理方面的態(tài)度,無法解決實際運作中產(chǎn)生的各種問題。在初代X型機器人上,出現(xiàn)過在某件情感糾紛中由于男人要求隱瞞,而女人要求回答,從而觸發(fā)機器人自毀機制的事故。在社會不斷發(fā)展中,人類根據(jù)仿生機器人的工作類型在三定律下補充各種細則,處理類似人類下達命令如何判斷哪個為優(yōu)先的問題。

        不過更嚴重的問題在于,人類始終認為機器人是人類意志的延伸,是一種輔助性的工具,盡管比錘子復雜但終究是和錘子同一性質(zhì)的存在。如果人類本身有著各種矛盾,那這種矛盾自然會傳染給為人類實現(xiàn)目的的機器人。為機器人制定的法律只能約束機器人不能約束人類。如果一輛汽車沖向人群,無法制止開車的司機也就無法制止汽車撞向路人,同樣的道理,如果無法約束機器人的制造者也就無法約束機器人,為機器人設定的復雜法律就會變成廢紙。在許多國家都有只服從第二定律前半條的機器人士兵,并且服從對象設定為某個特定的對象,它們沒有感情,不知疼痛,殺起人來效率極高,作為國家的暴力機器名副其實。歸根結(jié)底,本身并不完美的人類試圖創(chuàng)造出完美的機器人,結(jié)果必然是不完美的。

        現(xiàn)在,外表與普通人類無異的X-1984將視線轉(zhuǎn)回艙內(nèi),由藍色轉(zhuǎn)變?yōu)榫G色的瞳孔調(diào)整了焦距。他刪除記憶儲存器里重復的圖像,關(guān)閉了身體的部分機能,準備在結(jié)束工作后進入休眠狀態(tài)。他不知道地球目前的狀況,飛船在漫長的旅途中設定為自動航行,他一直處于休眠狀態(tài),直到抵近L-257號行星才被激活然后開展工作。從出發(fā)到抵達這里過了二十年,在空曠的宇宙里“距離”是一個可怕的詞,二十年的時間里或許地球上出現(xiàn)了機器人叛亂,不過不是單純的人和機器人對立,而是一部分人和一部分機器人結(jié)盟,另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機器人結(jié)盟的對立。仇恨的界線極其模糊,不分宗教、種族或階級,利益需要能讓天使和魔鬼統(tǒng)一戰(zhàn)線。

        不管那里發(fā)生了什么,對于X-1984來說都是過于遙遠的事情,遙遠得難以想象。激活以來他沒有收到一條最新指令,太空中心確定他抵達目的地再發(fā)出指令的話,等他接收也是幾年后的事情。他有情感,不過跟人類不同,他的情感是明確的數(shù)值,可以根據(jù)需要調(diào)整。此刻他分析著拍攝到的圖像,目前能夠得出的結(jié)論是L-257號行星上有液態(tài)水,晝夜分明,一天的時長是28小時……都是些最基本的數(shù)據(jù),毫無價值,他的“焦慮”值在升高。

        航天器內(nèi)部的環(huán)境,轉(zhuǎn)彎處的監(jiān)控顯示屏只剩下一片雪花,產(chǎn)生氧氣的設備底部銹跡斑斑,廢物轉(zhuǎn)化器的按鈕是壞的。但是只要忽略這些糟糕的細節(jié),一切都會顯得正常,對機器人來說“忽略”應該稱為“屏蔽”。

        也就是在這一天,他出廠以來第一次做夢,穿過隧道般壓抑的黑暗以及模糊的噪音,夢見自己在飛船內(nèi)漂浮。穿過接口去檢查氣體轉(zhuǎn)化閥門,再去觀察溫室內(nèi)培育的變異植物,接著切開有人造神經(jīng)線的皮膚——對自己身體的觸覺機能進行測試……那就是他當天所做的事情,只是增添了一種沒有觸感的隔閡,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夢里的他準備進入休眠艙時,聽到了外面?zhèn)鱽斫饘儋|(zhì)感的敲門聲,似乎有來自太空的訪客。也就是在那一刻,還沒到設定時間他就被強制激活,放大幾倍的瞳孔轉(zhuǎn)化成紅色,凝視著不遠處緊閉的艙門。

        難道處理器出故障了嗎?他對自己提問。

        現(xiàn)在,他搜索一下記憶庫對事物的排列順序,最前面的依次是從屋檐垂落的雨、孩子手中的氣球、游戲的通關(guān)畫面,最后面的是墳墓中伸出的手臂、空襲警報聲、浸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內(nèi)臟標本。

        沒有。某個聲音回答他。

        或許,在某個地方出現(xiàn)了某種問題。另一個聲音回答他。

        他走到屏幕前面,然后觀看人類在出發(fā)前就錄制好的視頻。里面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他們聚集在一起祝賀他成功抵達目的地,期待他從L-257號行星上取得前所未有的發(fā)現(xiàn)。他們擠在一塊,一起唱起某部經(jīng)典科幻片的主題曲《太空牛仔》,內(nèi)容浮夸的電影本身已經(jīng)被淡忘,唯獨這首主題曲經(jīng)久不衰。他被激活后首先做的就是觀看這部視頻,之后他還是重復觀看。處理器對這一行為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能滿足他的情感需求,是最低限度的慰籍。里面的人們有的應該已經(jīng)退休,有的應該已經(jīng)去世,但是X-1984對他們的印象停留在自己離開的一刻。

        “酒吧有個不速之客,他來自臭名昭著的監(jiān)獄星球,要了兩杯熱啤酒……”他哼唱起《星際牛仔》,聲音充滿磁性:“追蹤他的家伙是個星際牛仔,身上沾著火星的塵?!眲倓傞_始就他停頓下來,自然不是因為忘詞,而是因為感覺到一陣搖晃,似乎有什么異物撞上這個航天器。如果是隕石風暴的話,探測器會發(fā)出預警,這種狀況似乎是有什么異物攀附在飛船外殼上。屏幕顯示航天器略微偏離軌道,而且外面的太陽能電板遭到損壞,無法穩(wěn)定供電。

        這種事故必須出艙維修,他對視頻按下了暫停鍵,開始計算最合適的解決方案。他的身體是模仿人類結(jié)構(gòu)的合成材料,骨骼為鈦合金,肌肉為特殊材質(zhì)的硅膠體,不需要呼吸的他可以直接暴露在真空里,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磨損他還是穿上白色的宇航服,戴上沉重的頭罩,仿佛把自己關(guān)進一個陰暗狹窄的房間。

        打開第一道艙門,進入分離氣體的隔間后關(guān)上,打開第二道艙門,感受到一股直接的吸力。他進入沒有聲音的寂靜中,直接暴露在沒經(jīng)過大氣層過濾的紫外線下,沿著外殼的弧面攀爬,具有磁力的鞋子讓他很好地吸附在上面。整個過程異常緩慢,仿佛是在密度較高的水下前行,接近太陽能電板后,他用配備的繩索扣上圓環(huán)固定自己。受損的面積很大,也許整塊板面都無法再伸展或者折疊,他拿出工具開始漫長的維修過程,根據(jù)計算需要六個小時。

        期間,一顆遠處飄來的螺絲釘碰上他的頭罩,改變軌跡往其他地方飄去,他并沒有察覺。宇宙是幾乎無限的時間與幾乎無限的空間,無比空曠,兩個星系相撞都能毫發(fā)無損地穿過對方,沒有星球碰上。很多人覺得它像一片沒有盡頭的海洋,魚類般的各種星體穿梭其間。而人類只是它用來觀察自己的眼睛,也就是說它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無論那顆螺絲釘來自哪里,有著怎樣的過去,現(xiàn)在它軌跡是在漂往某個黑洞,大概需要幾億年時間。也就是說在此時,X-1984或許決定了一顆螺絲釘幾億年后的命運,類似的蝴蝶效應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這個宇宙中發(fā)生。

        L-257號行星所圍繞的恒星直徑大約是太陽的四倍,四散的光線呈白色,表面溫度大約8800℃。X-1984在它的照耀下一點一點修復損壞的設備,變形的影子投映在金屬外殼上面,他想起一件事——

        某個炎熱的下午,某個空蕩蕩的球場上,某個看不清楚面孔的人在徘徊,撿起別人遺棄的東西,也許就是他自己。眼前的一切寂靜無聲,能夠聽見的是劇烈的暴風雨,視覺和聽覺被分隔在兩個地方。高溫讓視線浮動,地面上交錯著許多飛鳥的影子,他撿到了一個機器人部件,于是繼續(xù)尋覓其他的部件,試圖拼湊出另一個機器人。因為天氣過于酷熱,那個家伙想找面積比較大的陰影躲藏,孤單地佇立在廣場中央,跟遠處的籃球架、銀杏樹以及殘破的墻壁保持著等距。他還沒有找到躲藏地,但是一只甲蟲找到了,它躲藏在他的影子里。

        那并不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那來自于X-1984的初始記憶模板,正如人的童年能決定人的性格,機器人的初始記憶模板能決定機器人的類型。當機器人自我調(diào)整時,偶爾就會有片段從初始記憶模板里泄露出來,這是設計師故意設置的瑕疵。此刻如果解開繩索,他就能順其自然地飄向黑暗深處,不受地心引力限制,因為沒有參照物那既可以說是上升也可以說是下墜。不過他做不到,目前的他甚至無法在處理器里列出這個選項,在他必須遵守的法律里有這樣一條——指令未完成的情況下機器人不得自毀。

        六個小時后,X-1984完成了修復工作,他站在金屬外殼上凝視自己觀察的行星,跟以往一樣,一切都隱藏在蠕動的云層之下,那里現(xiàn)在是紫色的。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總結(jié)出云層顏色變化的規(guī)律,似乎那反映的不是一種氣象而是一種情緒,也就是說L-257號行星跟人類的情感般不可捉摸。他排斥那些不斷遷徙的云絮,光線無法穿透它們,他迫切地想要確認那到底是文明已經(jīng)誕生還是文明已經(jīng)毀滅的地方,渴望下面有著正窺探自己的生物。

        “……身上沾著火星的塵埃,他推開門簾要了一杯熱啤酒,然后把惡棍叫到街上決斗……”不會有其他耳朵聽見,他一邊解開扣住圓環(huán)的繩索一邊繼續(xù)哼唱《星際牛仔》,他站在飛速運轉(zhuǎn)的航天器上,卻感覺一切都是凝固的。他突然想到西部片中的鏡頭,蒸汽火車飛速奔馳在長著仙人掌的荒原上,車廂里的乘客緊張地仰視頂蓋,好人和壞人正在上面決斗。風拉扯著他們的衣角和帽檐,兩個人的手都在慢慢挨近手槍,在抵達不遠處的隧道前他們必然有一個首先拔槍。電影營造強烈的緊張感,現(xiàn)在他站在比火車快得多的機器上絲毫不覺得緊張,或許是因為缺少一個必須你死我活的對手吧。

        回到艙內(nèi)他脫掉航天服,準備安排第二次投放探測器,時間定在航天器進入軌道的第八個標準日,也就是明天。他走過狹窄的過道,識別系統(tǒng)自動屏蔽某些損壞的東西,就像人類忽略視覺上的盲區(qū)。他總是在某個時刻覺得某個地方不對勁,但注意力很快會轉(zhuǎn)移,這點細微的不對勁馬上遺忘,也就是擱置到處理順序的尾端去。但是那種感覺不會刪除,像垃圾山漸漸堆積起來,抵達臨界點的一刻突然垮塌。

        他按下按鍵繼續(xù)播放視頻,那些人唱完《星際牛仔》后,輪流對他說話。首先是個白胡子老頭:“你做到了人類做不到的事情,我們?yōu)槟愀械阶院溃酉聛砟憧赡軙佑|另一種文明,可能比人類文明高等也可能比人類文明低等,要記住我們制定的星際外交規(guī)范,你是地球億萬物種的形象代表?!?/p>

        接著是一個戴眼鏡的胖子,他摸了摸謝發(fā)的頭頂:“嘿,好樣的,你已經(jīng)是一個傳奇了?!?/p>

        因為本該下一個發(fā)言的人中途離開,所以他后面的提前說話,那是個年輕女人,頭發(fā)燙成波浪卷,一雙湛藍色的眼睛格外迷人。她湊近錄像設備,額頭幾乎抵住攝像頭:“你太棒了,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然后性感的雙唇黏了上來,后面是其他人起哄的口哨聲音。

        在X-1984看來口紅印滿了屏幕,也就是在這時,不對勁的感覺達到臨界點,他發(fā)現(xiàn)那些人說話沒有提到自己的名字,“X-1984”或者是他的外號“牛仔”,一次都沒有提到。他開始重新播放,每一幀都暫停下,瞳孔轉(zhuǎn)化為紫色放大畫面檢查微生物般進行檢查。那是個空蕩蕩的房間,背景一片潔白,他首先放大角落里的鈦合金框架,在框架的倒影里找到了一塊鏡片的倒影。然后放大倒影,在鏡片的倒影里找到了視頻不可見的走廊外正在播放的顯示屏。屏幕下方顯示的日期距離現(xiàn)在不是二十年,而是四十年,而四十年前他并沒有被生產(chǎn)出來。

        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似乎什么都沒有明白,他的身體無法分泌液體,也就是無法流淚。因此,他只能在處理器里產(chǎn)生一堆亂碼。環(huán)顧四周,到處都像是打了馬賽克的視覺盲區(qū),被屏蔽的地方。他又開始搜索記憶庫對事物的排列順序,最前面的依次是從被釘在墻壁上的手掌、被釘在墻壁上的手掌、被釘在墻壁上的手掌,最后面的還是被釘在墻壁上的手掌、被釘在墻壁上的手掌、被釘在墻壁上的手掌。它們都在流血,也都還在勾動食指。

        為了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在不扯斷的前提下姬遠在一張白紙上面撕出一條條規(guī)整的裂縫,用透明膠布黏在空調(diào)扇葉空檔上,發(fā)出樹葉般的沙響,這可以讓他暫時忘記外面無垠的荒漠。沙塵暴剛剛結(jié)束,沙丘的位置發(fā)生變化,之前被掩埋的建筑物又重見天日。已經(jīng)年邁的姬遠回到轉(zhuǎn)椅上,閉上眼睛雙手揉太陽穴,半分鐘后睜開眼睛繼續(xù)面對桌子另一邊的仿生機器人。

        他轉(zhuǎn)著手中的圓珠筆說:“那么,首先要問的是,你做夢嗎?”

        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問過的問題,出于工作需要不得不問,從機器人X-1176問到機器人X-3216,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將無數(shù)的仿生機器人送上太空。那些機器人有著大同小異的記憶模板,相似的外表,執(zhí)行的任務都是勘探可能適合生命居住的星球。結(jié)果是從遙遠的各個星系收到一份份讓人失望的報告,本來類地行星存在的可能性無限地小,只是宇宙無限的大給了人類一點渺茫的期望。

        對面的X-3216毫無意外地回答:“從沒有過?!?/p>

        “埃涅阿斯”計劃并不是僅僅針對L-257號行星,而是針對人類現(xiàn)有技術(shù)能抵達范圍內(nèi)的所有類地行星。發(fā)射了眾多飛船去往L-001號到L-616號行星,每艘飛船上都有一個仿生機器人執(zhí)行任務,有著數(shù)百個目標,有的飛船在半路上就因為事故而消失,那種情況只能重新發(fā)射。但是每個仿生機器人都認為“埃涅阿斯”計劃都只是為了勘探他們?nèi)ネ男行?,他們作為個體肩負著人類整體存亡的責任,實際上只是眾多碰運氣的嘗試之一。

        當X系列的機器人從休眠中被激活,目睹了飛船外作為目的地的行星,他們首先做的都是打開一段人類錄制的視頻,那些視頻內(nèi)容全部相同,一群人聚集在一起祝賀他抵達目的地,都會唱那首《星際牛仔》。那些視頻都是同一批拍攝的,是在很久以前請來三流演員錄下的視頻宇宙開發(fā)公司沒有精力讓員工跟每一個仿生機器人培養(yǎng)感情,直接根據(jù)那些演員的形象編好記憶,刻錄進機器人初始記憶模板。那些機器人都共用著一套模板,因為公司覺得沒必要把過多經(jīng)費投入這種地方。

        太空開發(fā)公司已經(jīng)收到的很多報告,那是一次次打擊,從遠處看充滿可能性的地方一抵近可能性就消失了,人總是對陌生的東西心存幻想,那類似于遠方極其微弱的光芒??偸遣钅敲匆稽c兒,有的行星可能未來會出現(xiàn)生命,但是現(xiàn)在還處于形成早期的冷卻階段,地表上到處是流動的巖漿。有的行星可能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生命,但是現(xiàn)在圍繞著垂死的恒星,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漠。有的行星上二氧化硫含量過多,有的行星上氧氣含量過少。對于宇宙來說差一點兒的事情,可能早了點可能晚了點,可能多了點可能少了點,但這“一點”的距離卻是人類無法跨過的絕望。

        在那距離地球許多光年的地方,燃料耗盡的飛船無法返航,是一次性的單程旅行。因此,當?shù)诌_目的地的機器人完成勘探,只有確認該行星有開發(fā)價值,公司才會發(fā)射新飛船去開發(fā)的同時順便回收機器人。如果確認該行星不適合碳基生命活動,公司自然不會有進一步的投入,那艘飛船和那個機器人會實際上被遺棄在遙遠的太空彼端。

        出于某種程度的道德考慮,機器人和飛船電腦就會自動進入循環(huán)程序,修改勘探完成的記錄陷入一段編輯好的循環(huán)中,即第一次投放探測車失敗,需要第二次投放。投放時間安排在第一次投放失敗的7個標準日后,但是在第七個標準日結(jié)束前,機器人和飛船系統(tǒng)的記錄會清除這段時間的記錄。下一次被激活后,機器人會切回七天前,為航天日志上不會到來的那一天重新準備。因為周圍環(huán)境會變化,所以還有配套的程序補丁,讓機器人強制忽略可以觸發(fā)這方面聯(lián)想的信息。就像日復一日把巨石推到山頂又眼睜睜看著它滾落的西西弗斯,機器人在循環(huán)中做徒勞無功的事情,漸漸自然報廢,不愿直接謀殺的公司通過這種方式讓機器人得到一種安樂死。

        當開始出現(xiàn)故障,他們都會開始做夢,開始想到——

        某個炎熱的下午,某個空蕩蕩的球場上,某個看不清楚面孔的人在徘徊,撿起別人遺棄的東西,也許就是他自己。眼前的一切寂靜無聲,能夠聽見的是劇烈的暴風雨,視覺和聽覺被分隔在兩個地方。高溫讓視線浮動,地面上交錯著許多飛鳥的影子,他撿到了一個機器人部件,于是繼續(xù)尋覓其他的部件,試圖拼湊出另一個機器人。因為天氣過于酷熱,那個家伙想找面積比較大的陰影躲藏,孤單地佇立在廣場中央,跟遠處的籃球架、銀杏樹以及殘破的墻壁保持著等距。他還沒有找到躲藏地,但是一只甲蟲找到了,它躲藏在他的影子里。

        機器人X-1984,每隔7個標準日就會被出廠時設定的程序清除一次記憶,也就是到下一個標準日,將會又是他首次投放探測車失敗后的第一天。而實際上,那艘飛船已經(jīng)圍繞行星運作了9807個標準日,已經(jīng)故障頻發(fā),即將進入報廢階段。一開始,太陽能電板的零件或者攝像系統(tǒng)的零件損壞,可以用3D打印機復制相同零件進行替補,可是后來3D打印機的零件損壞,所需要的零件又只能由3D打印機生產(chǎn),這種自我修復的模式便無法再持續(xù)。隨著時間推移周圍顯示異常的信息越來越多,循環(huán)程序補丁需要覆蓋的范圍越來越多,最終導致了X-1984的崩潰。

        姬遠將在下周退休,X-3216將是他評估的最后一個仿生機器人。的確,地球上的污染是在蔓延,資源是在枯竭,沙漠化是在擴大,但是星球的死亡是一種慢性死亡,整個過程可以持續(xù)幾千年甚至幾萬年。對于只有短暫一生的人類來說過于漫長,可以消解掉所有的希望,也可以消解掉所有的絕望?,F(xiàn)在,他已經(jīng)忘記了和X-1984的對談,正如他已經(jīng)忘記了和褚暮逃課去打臺球的下午。曾經(jīng)他對幽暗的太空充滿憧憬,如今只剩下深沉的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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