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愛軍
(上海戲劇學院 教務處,上海 200040)
徐恥痕(圖1),原名徐夢蘭?!缎侣剤蟆け静焊娇?926 年9 月15 日第2 版中刊登一則《徐恥痕啟示》:
昨閱申報本埠增刊啟示,有“本刊編輯部并無徐夢蘭其人……”云云。按夢蘭系鄙人原名,想系投稿者誤將投與鄙人之稿,寄交申報,申報增刊編輯朱應鵬、唐世昌二君,未知夢蘭即是鄙人,故特由此聲明。敬請以后凡投稿敝報諸君,注意寫明新聞報,免生誤會為幸。[1]
徐恥痕是《新聞報·本埠附刊》的編輯,資深影戲評論家,鴛鴦蝴蝶派作家,星社成員。1920—1930 年,他在《生命與健康》、《新家庭》、《上海畫報》、《偵探世界》(上海)、《紅雜志》、《紅玫瑰》、《新聞報》、《戲劇月刊》、《太平洋畫報》等報刊上發(fā)表多篇文學作品,如《觀孫祿堂先生表演國技》《理發(fā)店中之秘密》《蓮花人面》《紅娘日記》等。而他最大的貢獻在于用極其嚴肅審慎的態(tài)度編輯出版了《中國影戲大觀》一書。
筆者所搜集到的關于徐恥痕生平的資料非常少。根據(jù)徐恥痕發(fā)表在《紅玫瑰》1925 年第2 卷第6 期上的《我之情史》一文所述:“苕狂無賴,嬲予作情史,予笑卻之。顧苕猶咻咻嬲弗已。予竊自念,過去二十七年中未遇一情人,更無所謂情史。有之,其惟予與予妻結合之前因后果乎?姑草此篇,以塞苕狂呶呶之口”,筆者推測,徐恥痕生于1898 年。他的妻子鳳是他私塾時的同窗好友,他們一起在私塾讀了三年書,可謂青梅竹馬:“吾與鳳二十年完好之情,不致因特種關系而驟現(xiàn)裂痕”。[2]8經(jīng)過翻閱史料,筆者找到一張徐恥痕女兒玲玲嬰兒時的照片,刊登于《新家庭》1933 年第1 卷第12 期第14 頁。(圖2)
圖1 徐恥痕
圖2 徐恥痕女兒玲玲
徐恥痕非常關注影戲事業(yè)的發(fā)展現(xiàn)狀,常編輯相關評論文章。由于對影戲事業(yè)“愛之深,恨之切”,他在字里行間流露出對當時影戲作品的不滿之情,也由此遭到影戲界的攻擊。他的好友黃文農(nóng)專門寫了一篇題為《徐恥痕問題》的文章:
最近新聞界與電影界發(fā)生一件重大的糾紛,我們站在新聞界內的同志,須用婉嚴的態(tài)度,鄭重向電影界教訓一下。現(xiàn)在影戲公司的出品,愈趨愈下,簡直談不到藝術二個字。他們胡鬧制造出來的東西,一定冠上獨一無二的頭銜,欺騙國內及外洋的觀眾。他們一方面這樣干,而影戲院售票處愈荒冷,他們還迷信著,還不覺悟根本從藝術上著手。欣賞外國影片的一天多似一天,這見證國產(chǎn)影片愈弄愈糟的反動力。凡一種事業(yè),決不可任少數(shù)人把持,否則就有許多混蛋事干出來,中央公司、六合公司,他們想操縱一切,他們還想勢力擴張到異類團體。新聞界的徐恥痕,他評判影片的好壞,是他的應盡職任,更是他的自由權。影片公司雖覺得他的評論,是偏于私意的,應當很誠懇的互相討論,決不可用卑鄙的手段,摧殘他的生活問題。而可惡的是新聞界用撤兵的方法,自己先顯露自己的弱點,譬如省教育會審定一張影片,說他壞極了,你們影片公司有什么方法運動全省學校不承認這省教育會嗎?或其而至于使這幾位審查先生,打破他們飯碗嗎?影片公司內,天天鬧饑荒,導演和演員們斗意見,攝影和老班尋相罵,他們施慣狡猾手段,動輒作弄自己同事,擊碎同事飯碗,鞏固自己的位置,一心想自己出風頭、享盛名。想不到這種手段,竟施展到新聞界里來。老實說,新聞界和電影界,從未斗過意見,長此以往,恐惡感更深,則電影界之出品,必無造成之一日矣。[3]1
此外,徐恥痕還非常關注戲劇與廣告的關系。他發(fā)現(xiàn)當時戲園里的廣告大多比較老舊,戲園老板雖注重廣告的宣傳作用,也肯在報紙廣告和墻壁張貼廣告方面花重金,但由于不得法,廣告宣傳起不到吸引眼球的作用。徐恥痕認為,戲園老板在報紙廣告方面失敗的主要原因是在廣告中大書戲目標題,且終年不更換,廣告語卻一點也不涉及戲的情節(jié)和優(yōu)點等相關內容。徐恥痕認為:
刊登廣告之用意,第一步但求閱者注意,譬如,有兩種廣告刊載一處,須設法使閱者能移其看彼方廣告之目光,而及于此方,既注意矣。第二步必將所欲令人注意之點,從辭句中曲曲達出,使閱者見此廣告之后,遂能發(fā)生于本身有何利益之感想,然后竟被廣告所吸引而惠然肯來……吾以為戲園廣告最低限度亦宜仿照電影廣告辦法,將戲情及其精彩之處,一一用最淺顯之文句,烘托而出,至排列方面,亦宜加以研究,務使閱者發(fā)生美感。其向來沿用之“環(huán)球獨一,蓋世無雙”等無聊諛語,宜一律刪除。[4]87—88
而戲園內部的墻壁招貼廣告,一律采用梅紅紙金字的式樣,陳舊單一,且金字一經(jīng)雨露便模糊不清,不能讓觀眾一目了然,更不能起到良好的宣傳效果?!拔嵋詾榇朔N招貼,亦宜速加改良。式樣務求新穎觸目,用字務求顯豁簡潔。有時亦可略加插畫,或將名角之照片印于其上,以期引起閱者注意。”[4]88
不僅是招貼廣告,徐恥痕認為戲園的戲單也有應該改進的地方。當時的戲單往往使用質量低劣的紙張,在上面印上戲目和角色的名字,但并沒有注明表演者具體飾演劇中的哪個角色?!爸劣趹蚯榧皯蛟~,除梅蘭芳、程艷秋等名角登臺另印特刊外,平常戲單上從未一見。故凡缺乏戲劇經(jīng)驗之看客(尤其是南方人),每多看至終場并未知臺上所演為何戲,唱者為何人,所唱為何板,及何種語句,囫圇吞棗,安有興味可言?枯坐數(shù)小時,既感不到絲毫興味,安望其能繼續(xù)光顧?此戲單所以有改良之必要也。”[4]88—89由上可見,徐恥痕是一位非常有思想和見地且敢于提出反對和批評意見的文藝批評者。
1927 年4 月底,《中國影戲大觀》以合作出版社的名義出版,由大東書局印刷,用道林紙精印,裝幀雅麗。徐恥痕為主編,嚴獨鶴、王西神、趙苕狂、徐卓呆諸君負責整理書稿。卷首刊印男女明星銅版小影62 幅,附以數(shù)十名女明星親筆簽字一幅,及袁寒云題字“中國影戲大觀”一幅和李浩然題詩一首。全書插有12則電影說明書和4則商業(yè)廣告。本書原價每冊二元,銷售處為上海四馬路大東書局、世界書局、新華書局,六馬路中央大戲院等,接受外埠函購或批發(fā)。由于此書為中國第一部詳盡介紹上海各影戲公司創(chuàng)始經(jīng)過、影戲明星小傳等早期影戲資料的專業(yè)著作,自1927 年4 月首次出版以后一個月內全部售完,并于1927 年6 月再版,1928 年9 月三版。
《中國影戲大觀》全書共收錄國光影片公司、明星影片公司、上海影戲公司、長城影片公司、民新影片公司、神州影片公司、大中華百合影片公司、天一影片公司、朗華影片公司、開心影片公司、友聯(lián)股份有限公司、大亞影片公司、東方第一影片公司、愛美電影社、華劇影片公司、非非影片公司、快活林影片公司、聯(lián)合影片公司、滬江影片公司、新人影片公司、三友影片公司等21 家上海制片公司的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經(jīng)過,張石川、任彭年、任矜蘋、 洪深、陳壽蔭、陸潔、顧肯夫、徐半梅、顧無為、裘芑香、鄭正秋、邵醉翁、史東山、歐陽予倩、陳鏗然、李澤源、汪福慶、王元龍、高西屏、卜萬倉、夏赤鳳、侯曜、王惕魚、張惠民、徐文榮等25 位導演略歷,汪優(yōu)游、朱飛、趙琛、王次龍、鄭小秋、王獻齋、余叔雄、馬瘦紅、陳秋風、邵莊林、馬徐維邦、王吉亭、李倩萍、雷夏電、周空空、黃玉麟、但二春、曹元愷等18 位男演員略歷,王漢倫、張織云、楊耐梅、黎明暉、丁子明、殷明珠、宣景琳、韓云珍、林楚楚、毛劍佩、周文珠、胡蝶、李旦旦、王慧仙、嚴月嫻、楊靜我、吳素馨、楊愛立、陸美玲、蔣耐芳、梁夢痕、徐素娥、任愛珠、徐琴芳、潘雪艷、顧寶蓮、賀蓉珠、賀佩瑛、符曼麗、沈化影、菱清、謝琳蘭、李曼麗、林如心等34 位女演員略歷,包天笑、周瘦鵑、馬二先生(姓馮,字叔鸞)、陸澹盦、江紅蕉、施濟群、朱瘦菊、劉豁公、張秋蟲、張舍我、徐碧波、楊小仲、周劍云等13 位與電影界關系密切的小說家,奧安迪大戲院、卡爾登影戲院、上海大戲院、愛普廬影戲院、北京大戲院、夏令配克影戲院、東華大戲院、中央大戲院等8 家電影院之創(chuàng)始經(jīng)過,《電影雜志》《影戲春秋》《電影》《影戲雜志》《銀燈》《電影百美圖》《電影明星》《小傳》《銀星》《電影畫報》《中華影業(yè)年鑒》《銀幕評論》等12 種電影雜志的相關介紹,王漢倫、王元龍、張織云等3 位演員的奇聞軼事,以及中央影戲公司組織之經(jīng)過、電影演員聯(lián)合會之今夕、六合影戲公司之概況、各公司出品一覽表、影戲中的韻文,等等。此書是筆者目前所見最早、最翔記錄早期上海電影導演員、制片公司、影戲院、電影雜志等內容的專業(yè)著作。
編者徐恥痕在序言中指出:
本書所載各稿,多編者從各方征訪而來,間有不實或未盡之處,尚祈閱者曲加諒宥,或來函聲明,以便在二集中糾正之。編者預定計劃,原擬搜羅全國影戲界事實軼聞,匯為一編,故名曰大觀。嗣以國內發(fā)生戰(zhàn)事,交通阻滯,所托外埠友好代為調查之各種稿件,多未能如期交到,而本書又怱促出版,不及等待,故所載悉上海一隅之事。顧名思義,殊覺未符,幸閱者諒焉。[5]6
可見,徐恥痕有編輯第二集的計劃,但筆者目前并沒有發(fā)現(xiàn)。
在編輯《中國影戲大觀》一書之時,徐恥痕是《新聞報·本埠附刊》的編輯。筆者從所查找到的資料推測,他很可能負責《新聞報·本埠附刊》的《電影新聞》專欄。他在這里至少工作了五年,有著豐富的編輯經(jīng)驗,故而認為只要資金到位、材料齊全,編書就是一件極容易的事情。但事實恰好相反。他在《我編輯<中國影戲大觀>的經(jīng)過》一文中詳細記載了編輯《中國影戲大觀》一書的緣起和過程。他“費盡心力,吃盡苦頭,結果仍不免于一再延期,也就是犯的這‘外行’二字的毛病啊”[6]。但正是這樣一位“外行”,編出了中國第一部詳盡介紹早期影戲事業(yè)的著作。
編書一事,實緣起于酒桌。1926 年夏天,徐恥痕請杭州來的朋友吃飯,一同前往的還有他的幾位作家朋友。在酒桌上,大家談起了書價的可惡,認為出版商完全掉在銅錢眼里,絲毫不在文化上著想,作踐埋沒了許多有價值的作品。他們當即商量了一個補救的辦法,即由著作界友人集資創(chuàng)辦一個出版社,有好的稿件便在社中自由出版,不必再受出版商把持書價的氣,并推舉徐恥痕負責籌備。徐恥痕為這事奔走了很久,卻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因著作界的朋友大都清貧,寫完稿件即拿到書坊換取幾文生活費,根本等不到出版后再抽取版稅,從著作界朋友那里籌募出版基金的事情就此擱淺了。
很長一段時間后,一位有著豐富出版經(jīng)驗的朋友對徐恥痕說:
現(xiàn)在中國的影戲事業(yè),可算是發(fā)達極了,但是關于影戲的書籍,只有幾種專載評論文字的雜志,而又出沒無常。此外敘述影戲界過去歷史與夫現(xiàn)在情況者,還沒有一種專書。如果有人把這里面的內幕,一齊揭將出來,供大眾的參考,再搜羅些著名男女明星的照片,做成銅版,印在書內,以資號召,一定能夠受人歡迎。不過編輯這書的人,至少要吃過五年以上的影戲飯,或是與影戲界重要份子十分聯(lián)絡,才能得到個中真相。如果是道聽途說,或是有所偏袒,那便沒有價值了。[6]
徐恥痕聽了朋友的話,怦然心動,覺得他有編輯影戲類書籍的資格,第二天就去和幾位社友商量,預備把以前所說組織出版社的事情進行下去。社友們都很贊成,卻拿不出錢來。徐恥痕便決定由他個人出資編輯,書中所需一切材料、明星照片等,也由他一人負責搜集,再請嚴獨鶴、王西神、趙苕狂、徐卓呆四位先生幫忙整理資料,最終以“合作出版社”的名義出版。方案定下來以后,徐恥痕就行動起來,一面登報發(fā)售預約,一面積極著手編輯。
《中國影戲大觀》一書中的材料分為文字與照片兩種。文字大都是關于各影戲公司和演職員經(jīng)歷的。這種事實性的記述,不容有錯,徐恥痕為“謹慎起見,除非是我十分知道底細的,才敢任意揮寫,否則必須周咨博訪,務使翔實而后已,但就在這周咨博訪之中,不知費了我?guī)锥鄷r日,幾多腳步”[6]。譬如某一件事,他知道必定要問某人才能夠徹底明了,但影戲界的人大多沒有固定的辦公時間和辦公地點,為了節(jié)約時間和成本,他們經(jīng)常利用白天的自然光線趕拍攝進度,徐恥痕不便在此時叨擾,只好等戲拍完之后再去找他們,可戲一拍完,他們就早早走了。所以要尋找到一個關鍵人物,往往需要一兩周的時間。即便是找到了,如果此人與他交情較好,會馬上告訴他,不叫他再跑一趟,但這樣的人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常推說一時想不出頭緒,要若干天之后再以書面形式告知。他只能巴巴地等到約定的那天,但也多沒了下文。因為這樣的事情,徐恥痕對他的幾位“朋友”非常不滿,但事后一想,也不能全怪他們,因為這的確是一件麻煩的事。至于搜集男女明星的照片,就更加麻煩了。本來這些明星都有現(xiàn)成的照片,但徐恥痕要求別致,一定要重拍新照,一概不用舊照。明星們又大多不當一回事,時間一久就忘了。有些演員在他的一再催促下,才拍了一張給他。有些演員不方便在公司拍照,徐恥痕只得專門租一輛汽車帶他們到照相館去拍。經(jīng)過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把當時著名演員的照片都搜齊,他也稍微舒心了一點,認為這都是情面和工夫換來的,非??少F,趕緊送去制版??摄~版還沒制成,外面各小報和雜志已經(jīng)紛紛刊登他辛苦搜集來的明星照片了。原來照相館和影片公司有了底片之后,別人就可以隨意翻印了。知道緣由后徐恥痕非常后悔:早知道什么舊照片都可以用,何必去花那冤枉的汽車費和照相費呢?
“中國影戲大觀”的名稱擬定以后,徐恥痕拿給友人看,友人說“大觀”二字太俗。徐恥痕覺得有理,就把書名改為“中國影戲界”??捎钟腥苏f“影戲界”這個名稱太空泛,像雜志的名稱,還不如“大觀”二字大方響亮。徐恥痕再三思索后還是選用了“中國影戲大觀”作為書名。他原本請黃文農(nóng)題寫書名,黃文農(nóng)答應了許久也沒有寫。出版在即,徐恥痕無奈之下只好另請馬瘦紅。徐恥痕向來欽佩馬瘦紅的書法,但與他不熟,不知道他能否答應。讓徐恥痕意外的是,馬瘦紅一口答應下來,并且在三日內扶病為他寫好。(圖3)①圖片來源:圖1、圖3,徐恥痕《中國影戲大觀》,影印珍藏版,東方出版社,2015 年,第6、1 頁;圖2,《新家庭》1933 年第1 卷第12 期,第14 頁。這是徐恥痕編輯《中國影戲大觀》一書過程中最順利的一件事,也是最讓他感激的一件事。[6]
圖3 馬瘦紅題寫書名的《中國影戲大觀》封面
經(jīng)過千辛萬苦,徐恥痕終于把《中國影戲大觀》全部書稿整理完畢,準備付諸印刷。經(jīng)過詢問富有圖書印刷經(jīng)驗的王先生,他了解到當時上海最考究的印刷廠是大東、良友、太平洋三家,價錢也比普通印刷廠貴一些。而大東是這三家中最便宜的,于是徐恥痕便決定托大東代印。關于印刷用紙,徐恥痕原本想用報紙或瑞典紙,但幾位考究的朋友跟他說,《中國影戲大觀》具有一定的美術性質,不適用報紙、瑞典紙印刷,使用道林紙會更好。徐恥痕又去紙店詳細詢問道林紙的價錢,道林紙的“貨色固然地道,而價格卻昂的異乎尋常,比普通紙至少要高出兩碼咧”[7]。但最后他還是確定使用順亨牌道林紙來印刷。
道林紙買好以后,原本可以付印了,不料大東書局全體員工罷工,要求改善待遇,徐恥痕急著出版的《中國影戲大觀》便擱淺了。大東書局的罷工潮持續(xù)了一個月之久,把徐恥痕急壞了。因為他采用“預售圖書”的方式,出版日期一延再延,讓很多預約者很不滿意。他們認為徐恥痕沒有出版的誠意,并寫信責備他。幾位好友勸他說,照目前這樣的局勢,什么商業(yè)都沒有把握,書既然沒有付印,還是懸崖勒馬,損失一些銅版費和排字費,將紙版留下,等到時事清平之日再定。徐恥痕想時局如此,出書后的銷路是什么樣子更不能預料,但如果就此停止付印,損失金錢倒還是小事,白費了許多心血,也失信于許多信任他的預約者。因此,他一面寫信安慰那些預約者,一面竭力幫助大東書局解決問題。直到大東書局復工,他心里才像了結了一樁很糾結的訟案一般。[7]1927 年4 月,《中國影戲大觀》正式出版了。徐恥痕稱編輯此書的過程“猶如孕婦誕生小孩一樣,好容易挨了十月懷胎之苦,才盼望到腹內這塊肉呱呱墮地,我的產(chǎn)婦責任,也總算勉強已盡。至于這孩子長成以后,這是一條龍,還是一只狗,我自己卻不敢說,請看客們去評定罷”[7]。
徐恥痕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編輯出版了《中國影戲大觀》,高強度的工作讓他的身體垮了下來。他在《新聞報·本埠附刊》1927 年8 月14 日第2 版發(fā)表了一篇《啟示》,詳細記載了他這一段時期就醫(yī)的狀況:
鄙人今年流年不利,與病魔十分有緣。入夏以來,始患感冒,繼轉傷寒,奄臥半月,勉能起步。距腿部又生一腿瘡,劇痛四晝夜,洞穿之后,深可見骨。先后經(jīng)廬施福、張惠霖兩醫(yī)士悉心診治,不久即告痊愈。兩先生誠今之妙手也,爰志數(shù)語,聊申謝悃。廬醫(yī)生寓靜安寺路F 九十三號,張醫(yī)生則設診所于西門方板橋翁家弄六十五號內。又病中承諸朋好惠我瑯函,多未能即時裁答,良深歉仄,尚希鑒原是荷。[8]
在此文中,徐恥痕在描述自己病情的同時,還為醫(yī)治好他的廬施福、張惠霖兩位醫(yī)生做了廣告宣傳。
在《新聞報·本埠附刊》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讓徐恥痕深諳廣告在新書預售與發(fā)行中的重要作用。自1927 年開始,徐恥痕不斷在《申報》《新聞報》《新聞報·本埠附刊》《電影畫報》《戲劇月刊》《中國攝影學會畫報》《上海畫報》等當時重要的報刊上發(fā)布宣傳廣告,這極大地增加了《中國影戲大觀》的銷售量:“初版三千部,未及一月,已售一空,良以該書內容精審,銅圖清晰,絕非其他電影書籍所能及其萬一”[9],使得該書在短短一年半時間內連續(xù)出了三版。
筆者梳理了徐恥痕在報刊上對《中國影戲大觀》的廣告宣傳,發(fā)現(xiàn)刊登廣告的時間從1927 年2月10 日一直持續(xù)到1928 年11 月30 日。筆者找到的第一則關于《中國影戲大觀》的廣告是1927 年2 月10 日刊登在《新聞報·本埠附刊》上的《<中國影戲大觀>預約展期》。這則廣告包含了《中國影戲大觀》預售時期的主要宣傳內容:
徐恥痕編纂,王西神、嚴獨鶴、徐卓呆、趙苕狂諸君撰稿之《中國影戲大觀》一書,自去歲發(fā)售預約以來,原定陰歷年底截止,今年正月中旬出版。嗣因編輯人對于各項稿件,不肯草率從事,力求精當而詳審。照片一項,須待各男女明星特地拍攝而成,絕對不用外間已經(jīng)見過者,姿勢務取優(yōu)美,光線務求明晰,使閱者開卷一覽,即不啻與諸明星晤對一室,以故頗費時日。茲已將預約時期展緩,至陰歷正月底截止。出版日期,則準在二月初十左右。定價二元,預約只收一元,出版時并有優(yōu)美女明星照片奉贈。預約處為四馬路大東書局、四川路上海銀行旅行部、南京路二十號中國攝影學會及法租界南陽橋華成路同康里三十五號合作出版社等處云 。[10]
《中國影戲大觀》出版前的預售廣告都包含“定價低廉,預約僅售大洋一元”[11]2之類的內容。
1927 年4 月底《中國影戲大觀》正式出版后,廣告宣傳既延續(xù)了預售期廣告的一些內容,如“中國電影事業(yè)之創(chuàng)始,倏忽數(shù)載,欲求一有系統(tǒng)之記載而不可得,老友徐恥痕君竟窮一載之力,收集文字,張羅照片,成《中國影戲大觀》一巨冊,內容于中國影業(yè)初創(chuàng)迄今,詳載無疑,洋洋乎大觀也”[12]1,還增加了具體的售賣處信息,如:“四馬路大東書局、世界書局,四川路上海銀行旅行部、南京路二十號中國攝影學會、新世界西首生命與健康社及各大影戲院均有代售”[13]。此時,《中國影戲大觀》“每冊只售成本一元二角”[12]1,同時還有更優(yōu)惠的購買方式,即“若直接向該社或三馬路新聞報館廣告部批發(fā)者,只須對折”[13]。1927 年6 月,《中國影戲大觀》“再版出書,為優(yōu)待閱者起見,每冊只收大洋八角,較之前售實價一元二角者,便宜三分之一,誠為不可多得之機會也”[9]。從這些宣傳廣告可見,《中國影戲大觀》各版本廣告宣傳的內容既有延續(xù),又有不同的側重點,而書價卻是一降再降。第三版的售賣廣告《<中國影戲大觀>廉價出售》稱:“原價每冊大洋二元,現(xiàn)因重印成本減輕,并脫清底貨起見,每冊只售大洋六角?!盵14]《中國影戲大觀》的初版、再版、三版的售價一降再降,也與各版出版、印刷費用不同有關。
筆者也查閱了與《中國影戲大觀》同時期出版發(fā)行的電影類圖書報刊的售賣價格,如“張心影主編之《電影小報》……內容豐富,除專載電影文字及銀幕秘史外,并按期附刊男女演員之五色銅版,每四日一份,每份售洋二分,訂閱者三個月起碼,只收大洋三角,全年一元二角”[15]。1927 年3月,每四日一份的《電影小報》全年售價是一元二角,與1927 年4 月首版的《中國影戲大觀》一本書的售價相同。1928 年,由陳天、張慧民名譽編輯,張心影主編《電影新聞報》的定價是“全年二元,半年一元二角”[16],此時《中國影戲大觀》的售價則是六角一本。因為此時的《中國影戲大觀》不再是市面上唯一一本質量上乘的電影類書刊,《電影新聞報》中也集中刊登了張惠民、陳天、程步高、周空空、吳素馨、汪慧英、汪雪琴等名家作品,還有編輯悉心搜集的楊愛立、吳素馨、黃月如、吳素素、林美如、徐琴芳、張惠民、陳天、陸華彰、周瘦紅等明星銅版照片。此時,《電影新聞報》中刊登的電影明星銅版照比成書較早的《中國影戲大觀》更新穎、全面,也更能滿足讀者的需求。
由于競爭非常激烈,徐恥痕不得不在售價上做文章,1928 年以后的廣告宣傳標題多冠以“廉價”二字。此外,他也加大了廣告宣傳的力度,如同時在當時具有巨大影響力的《新聞報》和《申報》上刊登內容相近的廣告。《新聞報》1928 年3 月12 日第16 版刊登的《<中國影戲大觀>廉價出售》稱:
嚴獨鶴、王西神、趙苕狂、徐恥痕四君,合編之《中國影戲大觀》一書,自去年出版以來,風靡國內,共銷去三版八千余本之多。內容敘述電影界之歷史源流,甚為詳盡,并有各男女之親筆簽名式,如張織云、楊耐梅、黎明暉、胡蝶、王漢倫、毛劍佩、嚴月嫻等。外間見者絕鮮,書內均用銅版精印,不爽毫厘。原價每冊大洋二元,現(xiàn)因重印成本減輕,并脫清底貨起見,每冊只售大洋六角,藉資普及,寄售處上海四馬路大東書局、世界書局,北四馬路電影書店,六馬路中央大戲院內等處,外埠函購及批發(fā),可直接通函三馬路新聞報館與徐恥痕君接洽,批發(fā)概照八折計算,郵費另加。[17]
內容與《申報》1928 年03 月11 日第15 版刊登的《<中國影戲大觀>廉價出售》,幾乎一模一樣。相近的廣告內容也出現(xiàn)在《新聞報》1928 年8 月13 日第15 版的《<中國影戲大觀>三版廉價》及《申報》1928 年8 月13 日第16 版的《<中國影戲大觀>三版廉價》中?!缎侣剤蟆?928 年8 月28 日第16 版再次刊登了《<中國影戲大觀>三版廉價》的廣告內容,《申報》1928 年8 月29 日第15 版也刊登了內容相同的《<中國影戲大觀>三版廉價》,并且特別提及“刻三版已將售罄。聞徐君等已無意再版,故預購者須速云”[18]。1928 年9 月22 日《新聞報》刊登的《<中國影戲大觀>三版將罄》,將《中國影戲大觀》“譽為電影書中之唯一善本。今年三版出書,購者尤眾,遠如北平、青島、廣州、漢口等處,咸爭先匯款批購。聞現(xiàn)已存書無多,仍售廉價大洋六角”[19],并再次強調本書售賣地點為大東、世界、新華各書局。筆者所查到的關于《中國影戲大觀》的最后一條廣告是刊登在《新聞報》1928 年11 月30 日第16 版上的《<中國影戲大觀>再版特價》:
徐恥痕先生所編之《中國影戲大觀》內容豐富,銅圖有海上各影片公司男女明星照像六十余幅,文字有關于中國電影事業(yè)與演員歷史,及各影戲院之內幕,各影片公司之出品,現(xiàn)在再版已出,定價一元,特價六角,外埠加寄發(fā)一角,總發(fā)行所在老垃圾橋貽德里明月書店,上海大東書局及各埠各大書局,均有代售云。[20]
除了在《申報》《新聞報》上密集發(fā)布廉價售賣的廣告之外,徐恥痕還充分利用了他所搜集到的電影明星尤其是女明星照片這一資源,以贈送女明星照片和影戲券的方式吸引讀者的注意。如刊登在《新聞報·本埠附刊》1927 年6 月4 日第2 版上的《<中國影戲大觀>優(yōu)待讀者》:
《中國影戲大觀》自托四馬路世界書局、大東書局兩代售處贈送北京大戲院影戲券以來,購者十分踴躍,兩日來已售去百余部,因之北京大戲院之顧客,亦較平日增多。并聞該書近應黎明暉女士之商請,在中央大戲院發(fā)售,每本只售一元(原售一元二角),并附贈黎女士照片一張,凡欲慕黎女士之豐姿者,無不人手一編。三日以來,此項照片共贈去二百余幀,今日為最后一日,明日起,即取消此種贈品云。[21]
這則廣告采用“饑餓營銷”的手段,“明日起,即取消此種贈品”,以引起購買者的緊張感。1927年6 月30 日的《新聞報·本埠附刊》刊登了一則《<中國影戲大觀>再版廉售并贈胡蝶照片》:
《中國影戲大觀》自再版出書以來,銷路異常暢旺,良以該書內容既十分豐富,定價又較前便宜三分之一(向售實價一元二角,今則每冊八角),故頗得觀眾之歡迎。茲聞再版書亦已銷去大半,售罄后并不重印,并聞明日起,在中央大戲院購買該書一冊者,另贈胡蝶女士照片一幀。四馬路大東書局、世界書局,南京路二十號中國攝影學會,新世界西首生命與健康周刊社等地亦有出售。[22]
這則廣告以贈送胡蝶女士照片吸引讀者前來購買,從另一個方面也說明,當時徐恥痕與胡蝶的關系較好。
此外,徐恥痕還請知名作家撰寫廣告詞。1928 年,劉豁公為《中國影戲大觀》撰寫了廣告語:
徐恥痕君所編之《中國影戲大觀》一書,內容敘述中國電影界歷史,及各男女明星之香艷趣事,十分詳盡。卷首并有銅版數(shù)十幅,佐以數(shù)十女明星之親筆簽字,可謂洋洋巨觀。原價每冊二元,現(xiàn)在廉售六角,上海大東書局、世界書局及中央大戲院均有代售,函購批發(fā),可與三馬路新聞報館徐恥痕君接洽。[23]89
從1927 年4 月到1928 年11 月,短短一年半時間里,“《中國影戲大觀》一書,自去年出版以來,風靡國內,共銷去三版八千余本之多”[17]。雖然售價一降再降,但是徐恥痕也實現(xiàn)了他編輯此書的初衷,即以較低的價格出版、出售高質量的圖書。
“除百花同日生所輯銀幕潮小說外,搜羅最全而記載較詳者,厥惟新出版之《中國影戲大觀》耳。該書為徐恥痕君編纂,于中國電影界歷史珍聞,應述盡述。而敘事文中、字里行間,猶有秘事之灰線可尋,為十余年來電影出版物中之數(shù)一數(shù)二者也?!盵24]時至今日,《中國影戲大觀》仍然是研究早期上海電影不可多得的文獻資料,是我們了解上海早期電影從業(yè)人員及電影創(chuàng)作產(chǎn)業(yè)最直接、最真實的史料之一。本文對《中國影戲大觀》一書編輯的緣起及編輯、出版與發(fā)行的經(jīng)過進行了研究,以期呈現(xiàn)20 世紀20 年代上海電影專業(yè)書籍的編輯、出版與發(fā)行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