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東 許婷
梧桐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最常提及的植物之一,“大部分詞句中所謂的梧、桐等均指梧桐”[1]。中國臺灣學(xué)者潘富俊在《草木緣情》中對歷代文學(xué)作品中植物出現(xiàn)的頻次進行了統(tǒng)計,梧桐在大部分詩、詞、曲中出現(xiàn)的頻次都在前十位。梧桐“木無節(jié)而直生,理細而性緊,皮青如翠,葉缺如花”[2],其在傳統(tǒng)園林中應(yīng)用非常廣泛。但是,當前園林建設(shè)中,法國梧桐(Platanus orientalis)等大量的外來植物備受青睞,而中國梧桐(Firmiana simplex)等性狀優(yōu)良、文化底蘊豐厚的本土植物卻遭遇冷落,究其原因,主要是傳統(tǒng)文化傳承不力和文化自信不足造成的,因此,深入研究和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園林之梧桐文化意義重大。
關(guān)于梧桐文化的現(xiàn)有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學(xué)領(lǐng)域:1)對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梧桐文化的綜合性研究;2)對唐詩、宋詞、元曲等不同文學(xué)類型中的梧桐文化研究;3)對桐葉、桐孫、桐枝、疏桐等意象的專題研究。風(fēng)景園林領(lǐng)域的相關(guān)研究主要集中在梧桐的栽培歷史方面,且不夠深入,而梧桐在古代園林中造景方式和景點題名藝術(shù)方面的研究更屬空白。中國傳統(tǒng)私家園林中的植物配植和景點題名具有非常高的藝術(shù)水平和文化內(nèi)涵,如以“小山叢桂”和“桃花源”為范式的種植模式,以陶弘景聽松風(fēng)典故題名的“松風(fēng)意象”[3],以王子猷種竹典故題名的“此君意象”[4]等,因而關(guān)于梧桐在古代園林中造景方式和景點題名藝術(shù)方面的研究尤顯重要。
早在三皇五帝時期就有了以梧桐命名的地點,如舜帝南巡駕崩之地蒼梧山,“因其地多梧桐,色蒼”[5]而得名;商代則開始出現(xiàn)以梧桐命名的宮室,《史記·殷本紀》載太甲即位之初昏庸殘暴,于是宰相伊尹“放之于桐宮”[6];西周初期梧桐可能已在宮廷中栽植了,據(jù)《呂氏春秋》所載,周成王“援梧葉以為圭,而授唐叔虞”;至春秋時期已有以梧桐命名的園林,《吳郡志》卷八有云:“梧桐園在吳宮,本吳王夫差園也”;漢長安有以梧桐命名的青梧觀,《西京雜記》記載“觀前有三梧桐樹”;據(jù)《唐兩京城坊考》記載,隋都洛陽宮城內(nèi)“遍植梧桐”[7]117;唐朝大明宮建造之初庭院中列植白楊,《歷代宅京記》載左騎衛(wèi)大將軍契苾何力視察時認為“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8],監(jiān)造梁孝仁于是“更植桐柏”;北宋皇宮內(nèi)以梧桐作為行道樹,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載寶津樓宴殿“橫道之南,有古桐牙道”[9];清代圓明園中有碧桐書院,乾隆詩序曰:“庭左右修梧數(shù)本,綠陰張蓋”[10]。
六朝時期,梧桐開始廣泛應(yīng)用于私家園林中,《梁書》記載劉峻在東陽紫巖山構(gòu)筑山居,園中種植梧桐,其《始居山營室詩》曰:“香風(fēng)鳴紫鶯,高梧巢綠翼”[11];唐代李德裕在洛陽的平泉山莊中也種植梧桐,其《思平泉樹石雜詠一十首·疊浪石》詩曰:“今來碧梧下,迥出秋潭上”;北宋李格非《洛陽名園記》載從春園中“桐梓檜柏,皆就行列”[12]。此外,蘇軾《靈璧張氏園亭記》、朱長文《樂圃記》、蔡確《北園記》等都有關(guān)于梧桐種植的記載;元代的私家園林中也常種植梧桐,如《元明事類鈔》載曹氏園中植梧數(shù)十畝;明清時期私家園林中梧桐種植更加普遍,其應(yīng)用頻率僅次于竹、梅、松、柳、桂、桃。
1.2.1 庭堂齋室附近
“青桐有佳蔭,株綠如翠玉,宜種廣庭中”[13],正如明代文震亨在其《長物志》中所說,梧桐樹姿挺拔,枝干青翠,夏季冠大蔭濃遮陰效果好,秋冬落葉不影響室內(nèi)光線,因此最適合作為庭蔭樹。明清私家園林中庭堂齋室附近種植梧桐的記載最多,如《疁城秦園》載上海嘉定秦園一小院中碧梧高出檐;明代張岱《陶庵夢憶》載浙江山陰陶庵不二齋前庭院“高梧三丈,翠樾千重”;清代奕譞“在經(jīng)營園寢和閑居別墅期間,大量移栽樹木、培植花卉”[14],其《倚嵩園分藝花木瀕行示仆》詩云“池柳庭梧取次栽”。明代西林園位于無錫城外的膠山,從張復(fù)《西林圖冊》之“椒庭”(圖1)中,可見其庭前梧桐三株,修直挺拔,“仙鶴翔舞,亂石小徑從庭側(cè)繞過,可見遠山巍峨之景”[15]。
庭院中栽植梧桐,尤以書屋附近最多,明清時期的園記和詩序中有許多關(guān)于這方面的記載,如明代鄭元勛《影園自記》描述其園中讀書處“梧柳障之”;清代徐枋《吳氏鄧尉山居記》載書屋前植修梧,高枝入云;北京聽雨樓為明朝內(nèi)閣首輔“嚴嵩之子嚴世蕃東樓故址”[16],清代戴璐《藤陰雜記》載園中有“桐華書塾”[17];王昶《蒲褐山房詩話》載北京詩龕有“梧門書屋”[18];查慎行《自怡園二十一詠偕西厓前輩賦呈副相揆敘》記載北京自怡園中有“桐華書屋”;陳詒紱《金陵園墅志》載南京可園有以倪云林洗桐典故題名的“洗桐書屋”等。此外,明清時期的畫作也對此多有描繪,如明代的《學(xué)童圖》描繪了一位勤奮少年讀書的場景,書屋前所植即為梧桐和桂花(圖2)。庭院栽植梧桐,通常為孤植或?qū)χ?,如清代紀曉嵐《閱微草堂記》中細致描繪園中孤桐“橫徑尺五寸,聳峙高秀,夏月庭院皆碧色”[19];馮恒《孤桐書屋記》云其書屋旁桐葉綠蔭四布;明代鄒迪光《愚公谷乘》載晚菘齋庭院對植高梧;清代錢泳《履園叢話》則描述其雙桐書屋“修桐百尺,清水一池”[20]等。
1.2.2 園路堤岸
梧桐因遮陰效果好,枝下較高,不影響行走,還通常作為行道樹種植。明代顧起元《詠遯園》描述園中小路兩側(cè)“高梧青欲流”;明代施紹萃《西佘山居記》載園中有梧桐和桃花交替作為行道樹的小路三折;清代李斗《揚州畫舫錄》描繪小洪園內(nèi)石路兩側(cè)有碧梧翠柳,水木明瑟。水邊栽植梧桐也是常用手法,如明代馮夢楨《結(jié)廬孤山記》載杭州孤山水池邊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樹為園中樹王。清代黃周星《將就園記》載華胥堂前池畔雜植名卉,間植梧竹;明代汪道昆《曲水園記》載池西堤上植七株梧桐;明代李維楨《毗山別業(yè)記》載小島上植碧梧數(shù)株。
園路與堤岸種植梧桐,通常為列植,如明代張紹槃《自得園記》載湖北自得園中“椅桐夾道”;清代高士奇《江村草堂記》載蘭渚后碧梧夾道,“行其下者,衣裾盡碧”;明代鄭元勛《影園自記》載入口處高梧十余株,“交柯夾徑”;明代黃汝亨《借園記》載海寧借園內(nèi)“緣池點樹,叢桂抱其陽,高梧幕其陰”[21]。
2《學(xué)童圖》School Children Painting
1.2.3 亭軒樓閣旁
上海松江的南村別墅為元末明初隱逸文人陶宗儀的私家園林,收藏于上海博物館的明代杜瓊《南村別墅圖冊》對其景致進行了細致描畫,“第五景拂鏡亭是一座設(shè)在水邊的六角茅亭”[22]153,從圖中可以看出亭外梧桐聳拔(圖3)。再如清代顧汝敬《且園游記》載淮安且園梧亭西有老梧樹;明代江元祚《橫山草堂記》載浙江橫山草堂小軒旁“桐陰蘚石”;明代馬世俊《曉園記》載鎮(zhèn)江曉園遠閣旁“梧陰高百尺”;上海秋霞圃的迎霞閣旁也種有梧桐,清代王汝潤《冬日同友登迎霞閣七律一首》云“亭前楊柳傳春早,閣外梧桐疊雪輕”[23]。
3 《南村別墅圖冊》South Village Villa Painting
亭軒樓閣旁梧桐種植方式比較豐富,多為孤植、叢植或雜植。明代劉侗《帝京景物略》載北京英國公新園中閣旁一株老梧“翠化而俱蒼”[24];明代陳文燭《余樂園記》載湖北余樂園容膝軒旁有青梧數(shù)株;清代葉燮《涉園記》載嘉興涉園青未了亭南為長廊,沿廊外雜植梅、竹、桐;清代武漢怡神園中六角亭旁雜植花木蕉桐等。
1.3.1 梧桐與竹
《桐蔭撫琴圖》是明代著名畫家仇英之女仇珠的作品,畫中人物背景是兩株梧桐、一片湖石,間植幾株翠竹(圖4)。梧桐與翠竹的配植在私家園林中最為常見,修竹四季常青,本固虛心,梧桐青干碧葉,剛直挺拔,二者的色彩和神韻有頗多相似之處。南北朝時私家園林中就有了梧桐與翠竹的組合種植,如《南齊書》記載齊豫章王蕭嶷園中小山上種植大量桐竹,號稱“桐山”;《梁書》載徐勉的東田小園中“桐竹成陰”。至明清時期梧竹配植更是成為私家園林中的常見種植模式,如北京恭王府邸園中有“凌倒景”,載瀅《補題邸園二十景》之十八詩序云:“左右碧桐修竹,結(jié)綠還青”[7]626;明代王心一《歸田園居記》載蘭雪堂以西“梧桐參差,竹木交映”;清代劉恕《石林小院說》載蘇州寒碧莊“廊之前碧梧修竹”[25];明代顧云鴻《藤溪山居記》載蘇州藤溪“池上植梧竹”。
4《桐蔭撫琴圖》Painting of Playing Guqin in the Shade of Firmiana simplex
1.3.2 梧桐與梅
梅花凌寒飄香,鐵骨冰心,梧桐與梅配植更加突出了梧桐的比德地位,也是私家園林中比較常見的配植模式。清代葉燮《涉園記》載浙江嘉興涉園“高梧老梅夾路倚厓”;清代顧汝敬《且園游記》載園中紅梅數(shù)朵掩映在梧亭左側(cè);清代錢升《西亭記》載揚州西亭前“為古梅者二,為修桐者七”;明代張岱《陶庵夢憶》載浙江山陰陶庵不二齋前“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墻西稍空,臘梅補之”。
1.3.3 梧桐與柳
“桐間露落,柳下風(fēng)來”,南北朝時庾信的小園中就種植了梧桐和柳樹。柳樹柔美飄逸,發(fā)芽最早;梧桐剛直挺拔,落葉最早。二者的姿態(tài)特征和季相特點都非常顯著,配植在一起可令人感受到春秋代序、剛?cè)嵯酀?、陰陽交替之美。從清代金廷標的《春園題詩圖》可以看出,湖石旁高大挺拔的梧桐與岸邊嫵媚的垂柳形成鮮明的對比(圖5)。梧桐和柳樹均是高大落葉喬木,且分枝點較高,通常配植在一起作為庭蔭樹或行道樹,如清代李斗《揚州畫舫錄》描寫趣園小圃中“多碧梧高柳”,靜香園桃花池館在“疏桐高柳間”;清代方象瑛《重葺休園記》載揚州休園內(nèi)有“高柳長梧”。
5《春園題詩圖》Painting of Writing Poems in the Garden in Spring
1.3.4 梧桐與桂、菊
“秋色老梧桐”“桂花香動萬山秋”“季秋之月,菊有黃華”,梧桐與桂花、菊花都是秋季物候的代表性植物,在園林中搭配種植,使秋季景觀特征更加明顯?!堕|中雅集圖》中的配景植物就是梧桐和桂花,“梧桐富貴(桂)是仕女畫中常見的2種樹木搭配”[22]246(圖6),蘇州潬上書屋有桐桂山房,清代何焯《題潬上書屋》載“叢桂交其前,孤桐峙其后”;浙江嘉興涉園有叢桂小山橋,《涉園記》載橋北有一條小路,路左“桂梅桐共百數(shù)”;清代顧汧《鳳池答客難》載蘇州鳳池園中“新桐抽綠,籬菊舒黃”。
6《閨中雅集圖》Painting of Gathering of Young Women
1.3.5 梧桐與牡丹、芍藥、海棠等
牡丹、芍藥、海棠均是春季的代表性植物,與梧桐搭配種植可以豐富群落層次,延長觀賞時間,同時梧桐的樹蔭可為牡丹和芍藥側(cè)方庇蔭。北京茜園為晚清大臣榮慶宅園,《故宮退食錄》載廳前“左右有梧桐、海棠各二株,臘梅一株。游廊下遍植秋海棠、芍藥、牡丹”[26]。清代馮恒《孤桐書屋記》載書屋前有梧桐和牡丹各一株,“夏秋之交,桐葉方盛,綠陰四布,旁有牡丹一株,芳花始發(fā),幽香撲鼻”[27]。
明清時期私家園林景題中的梧桐應(yīng)用也非常普遍,如無錫愚公谷的“桐街”、蘇州的“桐庵”“孤桐書屋”、淮安且園的“梧亭”、半繭園的“橡梧軒”、浙江梅里曝書亭的“桐階”、常州近園的“三梧亭”等。梧桐景點的題名方式非常豐富,除直接以梧桐的名稱或數(shù)量題名外,以梧色、梧陰意象題名最多,此外常見的還有秋梧、梧月、梧雨、梧竹、梧鳳等意象。
梧桐皮葉皆青,給人的視覺沖擊力非常強烈,因此,景點題名中常以“碧”“綠”“青”等來表達其色彩美。清代山東濰坊十笏園東跨院名“碧云齋”即以梧色意象題名,這里是園主人丁寶善的居室,院中“青桐,修竹,桂花,凌霄,名石,曲廊,石刻相結(jié)合,幽雅別致”[28];清代劉鴻翱《太湖署八景題詩記》載園中有“青桐軒”。這里的碧云齋、青桐軒即以梧桐的色彩題名,此外,還有萬玉清秋軒的“碧梧岡”、如皋文園的“碧梧深處”、江村草堂的“碧梧蹊”、蘇州滄浪亭的“浣碧莊”、山東膠州人境園的“綠云阜”等。
明代計成《園冶》云:“梧陰匝地,槐蔭當庭”[29],梧桐枝冠廣覆,碧葉如云,具有非常好的遮陰效果,景點題名中還常用“蔭”“爽”“風(fēng)”來表達其在炎夏時節(jié)給人帶來的清爽。如嘉興涉園有“桐陰蒿徑”,此處梧桐百尺,蔭不見天;清代陸俊《餐雪園記》載餞月廊附近有“梧蔭橋”;明代祁彪佳《越中園亭記》載浙江“桐風(fēng)館”中梧桐甚盛;明代李維楨《奕園記》載寄謔欄南有梧桐數(shù)十株,柯葉庵藹,炎暑為之清涼,名之曰“引新送爽”。還有的景名則同時表達了梧色和梧陰2種意象,如明代王世貞《游金陵諸園記》載南京同春園“蔭綠堂”前垂柳高梧,綠蔭交加。
“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梧桐是對秋天來臨最敏感的樹種,所以私家園林以梧桐表達秋季的景題也較常見,如揚州小洪園“契秋閣”旁碧梧翠柳,水木明瑟;高士奇在其江村草堂中“秋柯坪”旁植梧桐、桂花、楓樹、柿樹等多種秋季物候的代表植物。
清代陳灝子《花鏡》中認為“月下梧桐”和“云中桂子”“籬邊叢菊”“沼上芙蓉”等是園林中最典型的秋季景觀。以梧月意象題名的景點如清代厲鶚《東城雜記》載杭州皋園中有“梧月樓”;《宸垣識略》載清代北京西苑有“竹風(fēng)梧月”;陳詒紱《金陵園墅志》載清代南京僻園內(nèi)有“桐軒延月”;清代北京增舊園中有“井梧秋月軒”等。
“半窗碧隱蕉桐”,窗前種植梧桐不僅給人帶來綠云密布的視覺快感,還可帶來聽覺享受,梧桐葉片闊大,雨滴落在上面的聲音清晰可聞。私家園林景題中也經(jīng)常應(yīng)用梧雨意象,如蘇州潬上書屋的“聽雨樓”旁桐響松鳴,時時聞雨;明代吳文奎《適園記》載安徽適園“聽雨亭”旁有碧梧兩株;清光緒年間漢陽十景中有“桐崗聽雨”等。
拙政園“梧竹幽居亭”就是以梧竹意象題名的,此外,清代張四科《讓圃記》載揚州讓圃“遺泉上有亭翼然,左右修竹數(shù)百竿,梧桐二三十株,曰‘碧梧修竹之間’”[30];陳詒紱《金陵園墅志》載南京可園為其父陳作霖“在宅第后面開辟拓建的園林”[31],園內(nèi)有“桐竹交翠堂”等景點;明代孔天胤《增植苑東樹園記》載園中有“桐竹房”等。
梧桐與鳳凰有著不可割舍的聯(lián)系,民間流傳的《三王圖》就是鳳凰、梧桐和牡丹組合的圖案。鳳凰為百鳥之王,梧桐則是人們心中的良材,二者“經(jīng)常被組合在一起,或比喻君子的才德,或表現(xiàn)愛情的美好”[32]。私家園林中的一些景點也通常用梧鳳組合或以鳳代梧來題名,如清代俞樾《怡園記》載面壁亭以南:“桐蔭翳然,中藏精舍,是為碧梧棲鳳”[33];明代王世貞《弇山園記》曰:“俟梧成,當取崔濟南語,名之曰鳳條館”[34];清代錢泳《履園叢話》載北京惠園“雛鳳樓”前“碧梧垂柳掩映于新花老樹之間”[35]。
梧桐直影虛心,孤直不屈,是文人心中理想的比德之木。如張九齡的“孤桐亦胡為,百尺旁無枝”;王昌齡的“虛心誰能見,直影非無端”;白居易的“寄言立身者,孤直當如此”;王安石的“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等。明清時期的許多園記中,文人以梧桐比德,與梧桐為友,如清代嚴保庸《辟疆小筑記》所云:“據(jù)梧樓,清秋佳日,讀《南華經(jīng)》一二篇,儼與桐君相揖讓也”;明代祁彪佳《寓山注》中稱梧桐為“碧梧郎君”;清代何焯《題潬上書屋》載園中有一條小路名為“益者三友之蹊”,小路兩側(cè)“細筱密蒙,桐桂交錯”,園主借梧、桂、竹來比德高尚情操的君子。
明清時期的私家園林,尤其是江南私家園林的園主大多是酷愛讀書、崇文重教的文人,這從大部分園林中都有藏書或讀書的建筑物就可以看出。書院或書齋前種植梧桐是一種非常經(jīng)典的種植模式,這反映了明清文人對梧桐與書院之間關(guān)系的一種群體意識。這種群體意識,可能有4個原因:1)梧桐的比德之美;2)梧桐妍雅華凈,賞心悅目,可以使人凈化心靈,平和心態(tài);3)清涼的樹蔭給人帶來的清靜舒適之感,如陳繼儒《小窗幽記》“凡靜室,須前栽碧梧,后種翠竹”;4)梧桐葉片肥大,可作書寫用紙,如清代陳灝子《花鏡》:“園中四時,自有天然箋簡可供筆墨”,其中就包括蕉葉箋、梧葉箋、柿葉箋等。
從高岡梧桐、梧竹、井桐、雙桐等常見的種植方式和題名意象可以看出,私家園林中的梧桐還有“良禽擇木而棲”——企盼得到明君重用的內(nèi)涵?!对娊?jīng)·大雅·卷阿》:“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自此高岡梧桐就與鳳凰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肚f子·秋水》則進一步明確了鳳凰與梧桐和翠竹的關(guān)系:“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鼻扒貢r期苻堅在長安城種植梧竹數(shù)萬株,就是想引鳳來棲。中國古代民間傳說井下有龍神,而井上的梧桐樹又可以招引鳳凰,井桐意象就構(gòu)成了“一個龍鳳呈祥的民間吉祥意象圖式”[36],園中對植梧桐和景點題名中的“雙桐”不僅體現(xiàn)了對稱之美,更是傳統(tǒng)吉祥觀中成雙入對的形象化體現(xiàn)。
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疏桐秋月是古代文人托物詠懷的常見模式。溫庭筠《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梧桐夜雨”更是“摹寫悲秋情緒的重要聽覺意象”[37]。私家園林中大量以秋梧、梧月、梧雨意象題名的景點,既闡明了植物景觀特色,也通過“悲秋”來表達仕途不順,但又不愿“為五斗米而折腰”的悲觀、孤高和寂寞之感。
“雙桐傍檐上,長楊夾門植?!蹦铣芜d最早以梧桐來描寫佛寺景觀,這一景觀與“雙桐沙門”的佛教典故有關(guān)。有的學(xué)者認為“雙桐沙門”源于佛祖涅槃時的“娑羅雙樹”,所以“梧桐成了中土化的娑羅樹”[38],從而成為園林中表達佛教思想的常見植物。明代“吳亮止園位于常州青山門外”[39],園中有佛教建筑大慈悲閣,園主吳亮《止園記》載大慈悲閣“前后皆梧竹”[40];明代施紹萃《西佘山居記》載秋水庵前高梧數(shù)枝;明代馮夢楨《靜寄軒記》載桐花庵前植七株梧桐;清代震均《天咫偶聞》載北京法源寺中有青桐二株。
明清私家園林中梧桐種植普遍,種植方式和景點題名方式多樣。一方面,因為梧桐能給人以感官上的美感,它可以帶給人“一株青玉立,千葉綠云委”“蕭疏桐葉上,月白露初團”的視覺享受;可以營造“永日長梧下,清陰小院幽”的幽靜環(huán)境;還能起到蔽日遮陰、引風(fēng)送爽的消夏作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文人階層在儒家比德思想、崇文思想、吉祥思想、悲觀情緒、佛教思想等多種文化心理共同作用下的群體意識。
現(xiàn)代園林建設(shè)中,不能一味追新求異而盲目引進和種植外來樹種,應(yīng)該大力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園林植物,提高育種技術(shù),增強“文化自信”,這樣的園林才是民族的、地域的和有生命力的。梧桐可以孤植、對植、列植或叢植,也可與竹、梅、柳、桂等搭配種植,作為園景樹、庭蔭樹或行道樹廣泛應(yīng)用于疏林草地、樹陣廣場、居住區(qū)和道路綠地中。風(fēng)景園林中的文化“意味著維護前人的文化遺存和創(chuàng)造今天的文化價值”[41],在弘揚傳統(tǒng)梧桐文化的同時,應(yīng)該深入挖掘梧桐剛正不阿、直影虛心、不傍不倚等優(yōu)秀品格,將其與當代審美標準、價值追求緊密結(jié)合,發(fā)展具有民族特色和時代特征的梧桐文化。
致謝(Acknowledgments):
感謝北京林業(yè)大學(xué)黃曉老師為本文提供圖片。
圖片來源(Sources of Figures):
圖1引自明代張復(fù)《西林圖冊》之椒庭,無錫博物館藏;圖2引自明代顧見龍《學(xué)童圖》;圖3引自明代杜瓊《南村別墅圖冊》第五開拂鏡亭,上海博物館藏;圖4引自明代仇珠《桐蔭撫琴圖》,藏處不詳;圖5引自清代金廷標《春園題詩圖》,嘉德2009年春季拍賣1288號;圖6引自佚名《閨中雅集圖》,嘉德2007年春季拍賣119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