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哲學學院 | 陳望衡

在中國史前彩陶文化中，甘肅據(jù)于特殊重要的地位。第一，它時代最早，大約距今8000 年左右，渭河流域的大地灣文化誕生了中國最早的一批彩陶，第二，面積最廣，甘肅省幾乎全部被彩陶文化覆蓋。著名考古學家郎樹德概括甘肅彩陶的發(fā)展歷程說：“甘肅彩陶在地域空間上呈現(xiàn)出由東向西的傳播態(tài)勢，從東部涇渭流域向中部黃河、洮河流域逐步發(fā)展，后來又拓展到河西走廊。大地灣文化目前的發(fā)現(xiàn)僅限于天水、隴畝，仰韶文化早期已達隴西，晚期則覆蓋蘭州、臨洮一帶，并抵達河西走廊東部古浪等地，馬家窯類型擴展到武威，半山類型繼續(xù)向西發(fā)展到張掖，馬廠類型則蔓延到整個河西走廊?！盵1]第三，彩陶文化品種很多，有大地灣文化、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四壩文化、辛店文化、沙井文化等七種文化。第四，品位很高，彩陶文化中馬家窯文化被譽為彩陶文化的高峰。

甘肅地處中國的西北部，唐朝時它是聯(lián)結(jié)中國與西亞、中亞、古羅馬聯(lián)系的重要通道，這一條通道擠在祁連山以東合黎山以西烏鞘嶺以北甘肅新與疆邊界以南長約1000 公里寬數(shù)公里至近二百公里狹長平原上，名之曰“河西走廊”，著名的絲綢之路第一要沖即在河西走廊。中華民族的先祖伏羲、女媧、炎帝、黃帝以及周先祖都在一帶活動，隨著華夏族的主體東拓，這塊地方一度為西戎占領。西戎，原也是黃帝的一支后裔，在黃帝族的主體轉(zhuǎn)向農(nóng)耕并東拓之后，它仍堅持著游獵生活方式，并占領了這一地區(qū)，其后，又為月氏人匈奴人占領。月氏、匈奴與黃帝族也存在著血緣關系，同樣，一直堅守著游獵生活方式。因此，它們被早已進入農(nóng)耕文明的黃帝族視為落后的夷。由于西戎、匈牧不斷地騷擾由黃帝族的家園，一直為建國于中原的黃帝族政權視大患，戰(zhàn)爭不斷。漢武帝徹底打敗并趕走了匈牧，將這一地區(qū)拼入中國版圖。唐朝開始，一條以商貿(mào)、宗教、文化交流為主的通道開通，這就是著名的絲綢之路。這條通道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甘肅是史前彩陶的故鄉(xiāng)，它擁有大地灣文化、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四壩文化、辛店文化、沙井文化等七種文化。可以說，華夏族史前文化的主要繁盛地就在甘肅，而且集中體現(xiàn)在河西走廊一帶。將史前彩陶文化與華夏先祖的活動聯(lián)系起來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河西走廊就是中華民族文明的搖籃。

一、以農(nóng)立國

陶器是史前比較普遍的生活器具。在古希臘、古埃及的史前文明均有陶器。但是，不論從量還是從質(zhì)，沒有哪個民族史前的陶器能比得上中國。這說明，中華民族的農(nóng)業(yè)是非常發(fā)達的。發(fā)現(xiàn)于甘肅渭河、西漢水流域一帶的大地灣文化距今8000～7000 年，就在大地灣一期遺址的一個灰坑中發(fā)現(xiàn)了黍的種子，距今7000年，也就在這遺址發(fā)現(xiàn)了豬牛羊的骨頭。其中豬的骨頭最多，這些豬骨頭中，一至二年的幼豬比例高達78.9%，這與現(xiàn)代飼養(yǎng)豬的年齡相當。這說明，早在7000 年前，甘肅一帶的人們已經(jīng)定居，主要依靠著農(nóng)業(yè)生活了。史前陶器的廣泛使用印證了這一點。主要產(chǎn)生于甘肅的大地灣文化、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四壩文化、沙井文化，其陶器品種繁多，均與農(nóng)業(yè)生活各種需要相關。陶器作為盛貯器，主要用來盛水、盛食物。盛水器特別發(fā)達，可以區(qū)別出壺、罐、瓶、杯、甕、缸，其中異型的葫蘆瓶、尖底瓶已經(jīng)考慮到特殊需要了。

1983 年，在秦安大地灣遺址還發(fā)掘了一座距今5000 年左右屬仰韶文化晚期的宮殿地基。這座命名為f902 的建筑遺址，總面積達420 平方米，有主室，有側(cè)室，布局井然。地面分為四層，最下層是10 厘米厚的夯土，第三層是15 厘米厚的紅燒土，第二層是20 厘米厚的膠結(jié)材料，相當于現(xiàn)在的混凝土，最上層是2 至3 毫米厚的原漿磨面。如此講究的建筑，只能推測是部落聚會和部落主居住的地方了。

特別值得我們重視的是作為文明標志的文字符號的發(fā)現(xiàn)。1980 年秦安大地灣遺址222 號墓葬出土的一件屬于仰韶文化早期的圓底缽，口沿外飾一寬帶紋，寬帶上刻有“1”字形符號，渭河流域仰韶文化早期彩陶缽上多見這類符號，除“1”字形外，還有“十”字形、箭頭形、雙1 字形，多達60 余種。仰韶文化中期、晚期發(fā)現(xiàn)的文字符號更加豐富，可惜都還不能認識。

文字的出現(xiàn)，是人類由野蠻進入文明的標志，它意味著社會上有一種國家的形態(tài)在對社會發(fā)揮著統(tǒng)治作用。據(jù)此可以判斷，仰韶文化時期，中國就有準國家存在了。這種形態(tài)的國家實施的是以農(nóng)立國，主要證據(jù)就是以彩陶為禮器。陶器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標志性器具。彩陶是陶器高級形態(tài)，如果說制作成本較低的素陶主要考慮到陶的使用功能，那么，制作成本較高的彩陶則不僅考慮到陶器的使用功能而且考慮到陶器的文化功能。大地灣文化中已經(jīng)有彩陶，但不是太多，質(zhì)地不夠堅硬，花紋比較簡單，其后的仰韶文化，彩陶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到馬家窯文化，彩陶達到頂峰，不僅質(zhì)地堅硬，而且器型、花紋均相當考究，達盡善盡美的地步。應該說，彩陶已不是功能器，而是禮器了。禮器是國器。它說明準國家形態(tài)的社會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彩陶的主要用途一是祭祀，祭祀的對象在這個時期主要是自然神靈，仰韶文化早期彩陶上的魚紋，是開通魚神之門的符柄，其他紋飾其用途大體上也可以作這樣的推測。彩陶用途之二是部落主權力地位的象征。甘肅西和縣長道鄉(xiāng)征集的一件花瓣紋橢圓形器，屬于仰韶文化中期的作品，此器造型奇特，圖案絢麗，有人認為是氏族社會首領權杖頭[1]26。

彩陶上的紋飾以植物據(jù)多。普列漢諾夫在他的《沒有地址的信》引用人類學家格羅塞的話說：“狩獵的部落從自然取得的裝飾藝術的題材完全是動物和人的形態(tài)……在他們的裝飾藝術中，我們甚至連植物題材的痕跡也見不到。事實上，從動物裝飾到植物裝飾的過渡，是文化史上最大的進步——從狩獵生活到農(nóng)業(yè)生活的過渡——的象征?！盵2]審看中華史前彩陶上的裝飾，以植物題材居多。當然，農(nóng)業(yè)生活也不只以植物為裝飾，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不管哪樣的題材均與農(nóng)業(yè)生活相關。在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的彩陶上有流水的裝飾、豬的裝飾，這些均與農(nóng)業(yè)相關。

甘肅彩陶文化脈絡清晰，基本上是以仰韶文化為主體的，大地灣文化可以稱之為前仰韶文化，事實上，學者們一度將它歸屬于仰韶文化，馬家窯是仰韶文化的發(fā)展。這三種文化，均以流水紋見出它們的血緣性。齊家文化對于仰韶文化似乎有些變異，齊家文化彩陶已經(jīng)不看重具象了，一直延續(xù)下來的漩渦紋很難看到，但是，它的三角紋、折線紋、網(wǎng)格紋，仍明顯見出它與馬家窯文化馬廠型的聯(lián)系。齊家文化的絕對年代是距今4200～3600 年左右，中國已經(jīng)進入文明時代了。至辛店文化，距今為3400～2700 年，已經(jīng)進入商代了。辛店文化彩陶上有著一定數(shù)量的羊、犬、鳥、鹿的動物紋樣，反映西北地區(qū)畜牧業(yè)的繁榮。

甘肅史前彩陶文化的尾聲是沙井文化，沙井文化距今3000～2500 年左右，中央王朝為商，也就在這一時期，周祖在甘肅慶陽一帶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做新的開拓，從后稷到一直到周的開國，周朝的君主以及先賢為中國的農(nóng)業(yè)立國不僅在經(jīng)濟上，也在政治制度上、思想意識上做了諸多的建樹。從《周禮》《儀禮》《禮記》三部儒家著作，可以看出，農(nóng)業(yè)是如何全方位地建構(gòu)著國本。

沙井文化的彩陶不論從紋飾到造型，都顯得有些簡陋了。這個時候，中國已經(jīng)進入青銅時代，彩陶的禮器地位已經(jīng)為青銅器所代替。雖然中國仍然以農(nóng)業(yè)立國，但它不需要以彩陶來象征，而且比之宣稱以農(nóng)立國，它更需要宣稱的是集權、等級、威嚴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很顯然，青銅器不論從材質(zhì)還是工藝均更能體現(xiàn)中華帝國的意識形態(tài)性。正如晨月的淡出為的是壯麗日出，彩陶衰落了，青銅器來了，中華帝國以其不可戰(zhàn)勝的偉大巍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二、人性覺醒

甘肅的史前彩陶有許多件為人的形象，它或為陶器上的紋飾，或為單獨的陶件。大體上有兩種情況：

（一）人與動物合體紋

1.合為整體：最突出的是蛙人紋。臨夏回族自治州博物館收藏一件馬廠型陶壺，它的表面有一具蛙人圖案，有人頭，頭四周密集著毛發(fā)，面部突出兩只眼睛，其他略；有軀干，軀干兩側(cè)有四肢，四肢肥而軟，有指爪，類蛙。大體類似的蛙人紋在馬廠型彩陶器上多有發(fā)現(xiàn)。民間收藏的一具系馬廠類型的人形紋大口彩陶罐，主體紋飾為一排站立的人，人與人之間為上下流水。人頭為一圓圈，眼睛、嘴為三條短線；細頸橢圓形的身子，類蛙體；四肢均沒有伸出，只有四個指爪，指爪均為三只。此圖蛙人的寓意極為明顯。

2.合為肢體：彩陶上紋飾不是整體的蛙人，只是蛙人的手臂。手臂多曲肘，具體形狀又各有區(qū)分。一件為民間收藏的馬廠型肢爪紋彩陶罐，它的體表紋飾分為兩層，上下層各有橫向排列的蛙人手臂，曲肘，兩頭均有指爪，為四指，另外，胳膊肘也有指爪；定縣眾甫博物館收藏的一具馬廠型彩陶罐，也有指爪紋，與上面說的那件不同的是，這蛙人的臂均長在三角折線的空白處，好像是樹干上長出來的。指爪不是四指，而是五指。指爪紋的指爪，也有三指的。

（二）人物單獨構(gòu)形

這些造形大體可以分為三種情況：

1.疑為神：疑為神的人體單獨構(gòu)形有兩種情況：

一是寫真，完全是人的形象。秦安大地灣遺址河邊臺地發(fā)現(xiàn)的一具人頭形器口彩陶平底瓶，此瓶為仰韶文化早期作品。此器為棗核狀，由頸到腹，逐漸加粗，至腹，收縮，至瓶底，整個器類似一懷孕的少女。器口被塑成少女頭，有齊劉海型短發(fā)，及耳；面部，小巧挺秀的鼻子，櫻桃式的嘴唇，眼睛凹進，為杏仁形，不大，顯得深遂而有神，整個形象給人溫婉親和的感覺。瓶體布滿花葉紋，似是少女著的花長袍。這袍添她的雍容華貴，顯示出少女不凡的身份與地位。

此人，我疑為神。原因有二：作為彩陶，它是禮器，不太可能為真人造像。它很可能是祭祀作品。瓶的實用功能是盛水，但這瓶的水不是讓人喝的，是獻給神的。祭祀活動中，它就可能立在神壇上。神，可以完全塑成人，如紅山女神廟中的神；也可以塑成具人形的器具，就是這瓶。兩者用途有異，前者只能放在神廟中供奉，不太可能從神廟中搬出，置在神壇上；而后者只能在祭祀活動中使用，祭祀畢，不便置入神廟中。也許，它就成為部落主家中珍藏的物品，成為他權力與地位的信物。

馬廠型肢爪紋彩陶罐

人頭形器口彩陶平底瓶

神人紋雙耳彩陶壺 臨夏回族自治州博物館收藏

人面彩繪陶塑

二是寫虛，人物形象為變體，只能大致看出人的樣子，與真人相差太遠，它也不是動物，因為看不出是哪種動物。臨夏回族自治州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半山類型神人紋雙耳彩陶壺：人頭為三層圓，中層有鋸齒狀的毛或光芒；中心為一圓點；軀干垂直，兩只手臂伸開，手臂上有指爪，像樹枝上長出的小枝；兩腿平向伸展，似坐在地上。有人認為它像蛙，不是很像，倒是有些像爬行類動物。

2.疑為巫。巫有兩類，一類身上有動物的特征，這種動物特征是裝飾，之所以做這種裝飾，為的是便于與動物神靈溝通。有一類巫，身上沒有動物的標志。何以見得是巫，是因為它的形象有些特別。1994 年，臨夏出土馬廠類型人面彩繪陶塑。此塑僅頭部，是不是原來有身體，已不可確考。此人像雕塑沒有動物裝飾，五官清晰，表情是悲傷的。兩只眼睛下面，各有兩條長長的淚痕。鼻孔下面亦各有兩道墨色的豎線。如果僅此一例，不能說明什么，也許它是制陶師的游戲之作，但類似形象在甘青彩陶中多有發(fā)現(xiàn)，這就讓人懷疑，它不是制陶師的游戲之作，此形象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那是什么人？只能是巫師。巫師的功能是通神，將人的愿望告訴神，同時又將神的態(tài)度轉(zhuǎn)告人。將巫師的形象塑造成痛哭流涕的樣子，是不是他在代表雇主向神靈哭訴以獲取神的同情？

3.疑為人。史前的彩陶器中，有沒有疑為普通人的紋樣或雕塑呢？不排除。大體上，可能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為部落主的某種特殊需要，他就希望制陶師為他做一個人形的雕塑；第二種情況就是制陶師的游戲之作。1988 年，在玉門火燒溝遺址采集的一件人形陶罐。此器為完整的人形。粗大的雙腿與細小的插腰的雙手構(gòu)成巨大的反差，不合比例，但不難看，情趣盎然。1976 年，在玉門火燒溝遺址采集到一件屬四壩文化的靴形雙耳彩陶罐，此件亦系人形器具，沒有頭，有軀干，有雙腿。

史前彩陶中人物雕塑的出現(xiàn)，大體上反映了人性的覺醒：一是人性從動物性中的覺醒，二是人性在神性中的覺醒[3]。

就人性從動物性中覺醒而言，甘肅彩陶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對于兩棲類動物——蛙有著特殊的情感。馬家窯文化馬廠類型彩陶的蛙人形象相當普遍，而且已經(jīng)見出類型化、程式化，原因很可能是蛙的兩棲本領讓人產(chǎn)生了羨慕與敬畏之情。

史前彩陶中巫的形象出現(xiàn)，透露出人性從神性中的覺醒。巫，在史前地位是非常高的，它不僅是人神之間的橋梁，而且是神靈的代言人。本來巫只能由部落中德高望重的人擔當，但有一段時間，巫的資格不再為人所重視，許多人自封為巫，甚至“家有巫史，無有要質(zhì)”，弄得烏煙瘴氣，當時社會的最高首領顓頊采取斷然措施，禁止自封為巫，“乃命南正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4]。經(jīng)過一番整頓，巫大量減少了，那種人不人動物不動物的形象，逐漸地在彩陶器上少了。四壩文化遺址出土的那種臉上顯出幽默笑容雙手叉腰的人物形象，就在一定程度反映出人性的這一解放。

當人性神性中解放出來，初民們就意識到人才是最美的。不再按照不可知的神的形象來創(chuàng)造人，而是按照人的形象來創(chuàng)造神，于是，就有了秦安大地灣河邊臺地出土的美麗女神形象。

三、陰陽思維

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是陰陽思維。陰陽思維理論內(nèi)蘊于《易經(jīng)》，明確的文字表述則見之于《易傳》和《黃帝內(nèi)經(jīng)》。這種屬于中國人的辯證思維其實早在新石器時代就萌生、發(fā)展到仰韶文化時代就相當完善了。那么，又是從哪里見出陰陽思維在新石器時代的萌生與發(fā)展呢？從彩陶的紋飾上。

從大地灣文化到馬家窯文化，這個過程相當于新石器早期到夏代，與《周易》的前身《連山易》創(chuàng)造的時間基本一致。從這個時期陶器上的紋飾可以見出陰陽思維的意味：

（一）對立統(tǒng)一，具體從這些紋飾可以見出：1.圓點與三角形對立；2.中軸兩邊紋飾對稱；3.前后左右紋飾對稱；4.上下紋飾對稱；5.卍字紋。

（二）回環(huán)往復，具體從這些紋飾可以見出：1.漩渦紋；2.鏈式紋；3.折線紋；4.花葉二方連續(xù)紋。

（三）互藏互生，具體從這些紋飾可以見出：1.花葉互含紋；2.圓點漩渦紋；3.雙鳥背飛紋。

（四）靜與動：這種紋飾多有一個或數(shù)個圓點，它為靜點，不變；而由這圓生出的諸多束拋物線，線為動，如甘肅省博物館藏馬家窯類型漩渦紋彩陶瓶。

（五）中與邊：這種紋飾多出現(xiàn)在陶器的盆內(nèi)底，也有的出現(xiàn)在陶器的外壁上。圖案中心為圓。這圓，在有些圖案可以看成是漩渦紋的核心。這種紋飾主要見出中與邊的關系，靜與動的關系。

（六）一、二、三的數(shù)量關系：一、二、三的關系，作為基本的數(shù)量關系，是人類思維的邏輯起點。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的馬家窯類型十字圓圈紋彩陶盆，外圈口沿邊的紋飾，三黑豎塊與兩個U 字形符號并列。盆內(nèi)壁中有兩個內(nèi)含十字的圓圈。圓圈內(nèi)的十字，均為橫豎三條線組成。

以上六種意義，在甘肅省史前彩陶紋飾中普遍可以見出，這反映出甘肅地區(qū)的先民們對于陰陽辯證有著相當深入的理解。

這種情況讓我們聯(lián)想到兩位主要生活在甘肅地區(qū)的先祖：伏羲和黃帝。伏羲是中華民族傳說中的始祖，又名庖犧氏?！妒酚洝ぱa三皇本紀》載：“太昊庖犧氏，代燧人氏繼天為王，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庖犧于成紀?！惫懦杉o即甘肅天水秦安一帶。據(jù)此，可以推定，伏羲是天水人。伏羲貢獻很多，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制八卦。伏羲制作八卦，按《易傳》的說法，是“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從史前陶器中的紋飾，可以約略感受到伏羲觀天觀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的情況。

伏羲“始畫八卦”到周文王做《周易》，中間還有不少圣賢在為陰陽哲學的完善做著貢獻。其中，最重要的是黃帝。黃帝主要活動地也是在西北一帶。一般認為，伏羲是舊石器時代晚期或新石器早期人，而黃帝是仰韶文化晚期的人。傳說中，黃帝也為《周易》做出貢獻。鄭玄注引杜子春云：“《連山》，宓羲（伏羲）；《歸藏》，黃帝?！鄙弦鞔_地說，《歸藏》是黃帝做的，主要存在于甘肅境內(nèi)的馬家窯文化其年代與黃帝的年代是相當?shù)?，馬家窯彩陶紋飾主要是漩渦紋，這漩渦紋某種程度上未嘗不可以看作是陰陽哲學的符號。這說明，黃帝時代陰陽哲學已經(jīng)運用得相當成熟了。

四、龍的子孫

從彩陶文化中人、動物的紋飾，我們發(fā)現(xiàn)中華文明與水有著深厚的關系：彩陶上的紋飾大量的題材來自水，有流動的水，有漩渦，還有水族。水族中，魚首當其沖，最受人們的喜愛。仰韶文化早期的彩陶上，魚的紋飾最多。半坡遺址的彩陶魚盆上的人面含魚紋受到各種解讀，雖然解讀的內(nèi)容不一，但有一點是大家都一樣的，那就是魚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是神，它會給人帶來生命，帶來幸福。秦安大地灣出土的彩陶上面的魚紋跟半坡的魚紋驚人地相像。

生活在西北一帶的初民對水族動物有著特殊的感情，除了表現(xiàn)在魚紋上以外，還表現(xiàn)在蛙紋上，如果說，魚紋是仰韶文化早期彩陶的標志性紋飾，那么，蛙紋可以說是馬家窯文化馬廠型彩陶的標志性紋飾。

從人性、動物性中覺醒這一意義來看，人魚合體紋、人蛙合體紋有著特殊重要的意義。甘肅文物考古研究所收藏一件仰韶文化晚期鯢紋彩陶瓶有人的腦袋，眼睛很大，整排的長須。鯢身似蛇，布滿鱗片。這一形象與古籍中對于伏羲的描寫相似：“伏羲人頭蛇身”[5]“伏犧大目”[6]伏羲“麟身”[7]不僅伏羲龍身，而且諸多的華夏始祖都是龍身，《列子》云：“庖犧氏、女媧氏、神農(nóng)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8]

蛙在史前彩陶上地位也許僅次于魚。蛙是兩棲動物，這正是人所羨慕的。一些學者認為，蛙也是龍的來源之一。因此，蛙人也可以視為中華民族的始祖形象。

從文獻來看，中華民族的始祖，最早遠的，如伏羲、女媧，被描寫成人首蛇身的形象，而后一些的，如黃帝，則不再說成是人蛇或人蛙合體的形象，但是，由蛇、蛙創(chuàng)造的龍仍然與黃帝有著重要關系。黃帝是主雷雨之神，而雷神則又被說成是“龍身而人頭”[9][10]另，黃帝與炎帝大戰(zhàn)，統(tǒng)一兩大部族后，“黼黻衣大帶黼裳，乘龍扆云，以順天地之紀”。黃帝完成人世間的事后，在金華山鑄鼎，“高一丈三尺，大如十石甕，象龍騰云，百神螭獸滿其中”[11]。鼎成，乘龍上天。 不僅伏羲、黃帝與水有著極為重要的關系，在中華民族的有關始祖的神話傳說中，幾乎所有的始祖都有水有著關系：

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12]

炎帝神農(nóng)氏長于姜水，始教天下耕種五谷而食之。[13]

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14]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瓐颡殤n之，舉舜敷治焉。[15]

禹理洪水，觀于河，見白面長人魚身出，曰：“吾河精也?！笔谟砗訄D而還于淵中。[16]

禹治水，有應龍以尾畫地，即水泉流通，禹因而治之。[17]

從人與動物（魚、蛙——龍）合體的形象到人與蛇（魚、蛙——龍）分體的形象這是人性覺醒的體現(xiàn)，這一進步的過程，體現(xiàn)為伏羲形象到黃帝形象的演變。這一演變過程中，人與水族之靈——龍的關系不同了，在伏羲，人龍合體；在黃帝，人龍分體。人龍合體中，龍是人的主體；人龍分體中，人是龍的主宰。

中華民族以龍為圖騰，這是因為中華民族是憑著兩條大河——黃河、長江發(fā)展起來的。黃河長江是華夏民族的母親。崇拜水引導出崇拜水之靈——龍。龍不是實體，而是想象的產(chǎn)物，正是因為它是想象產(chǎn)物，它是人性的創(chuàng)造，是人的偉大精神的對象化，概念化，神靈化。不是龍創(chuàng)造了人，而是人創(chuàng)造了龍。所以，對龍的崇拜，實質(zhì)是對中華民族優(yōu)秀人性的崇拜。

值得我們說明的是，史前，龍的形象是不完善的，嚴格意義上的龍，可以說沒有。龍的形象是逐步完善的。先秦關于龍的形象及本領，說法多得出奇，《荀子》說“塍蛇無足而飛”，這塍蛇應就是龍了。《離騷》中有種種的龍：蛟龍、虬龍、螭龍。到了唐宋，龍的形象也是多種多樣的，《陳書·五行志》云：“有黑龍如狗?！薄短綇V記》卷425 引《錄異記》云：“（龍）大者數(shù)丈，小者丈余，如五方之色，有如牛馬驢羊之形。”《邵氏見聞錄》卷卅還說：“龍類最眾，有如貓者?！弊匪莸绞非埃瑸榭脊艑W家認作龍的紋飾和各種作為裝飾用的器物，其龍五花八門有像魚的、蛇的、蛙的、蜥蜴的、豬的、馬的、犬的……

史前的龍作為彩陶紋飾，不是很普遍，玉器中有一些，也不是很多。綜合史前彩陶和玉器上的龍造形，總的印象是，龍圖騰并沒有形成，龍的意義、形象均不確定。這反映中華民族史前文化和進入文明時期一個很長時間（一千年左右）并沒有確定龍的圖騰地位。龍只是作為一種想象中的神物存在。稱中華民族是龍的子孫只能就其作為水的靈物而言。中華民族生活在黃河長江流域，是水孕育并滋養(yǎng)了中華民族。說中華民族是龍的子孫與說中華民族是黃河長江母親的兒女是同一概念。

五、華夏稱名

中國亦稱華夏。華夏的第一個字“華”即花，亦即草，可以概括為花草乃至一切植物。用華命民族名，以致國名，說明中華民族是非常喜愛花草植物的民族、國家。

中華民族愛花，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中國地處溫熱帶，花木種類極多，是構(gòu)成了中華民族生活環(huán)境的重要因素；二是中國是個農(nóng)業(yè)國家，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是對大地的耕作，農(nóng)作物就是植物，而且絕大多數(shù)農(nóng)作物還是顯花的植物。

中國人愛花的傳統(tǒng)，從史前就開始了，華族初民將自己對花的喜愛表達在彩陶上，花紋設計極為豐富，有配葉的，也有不配葉的；有比較具象的，也有比較抽象的?；y在各地史前彩陶均有發(fā)現(xiàn)，其中，以大朵玫瑰花勾連而成的花紋比較普遍，著名的有仰韶文化廟底溝出土的玫瑰花紋彩陶罐，幾乎同樣的花紋出現(xiàn)在大汶口文化的彩陶器具上。

花是美的標志，愛花與愛美聯(lián)系在一起，應該說，愛美是一種共同的普遍的人性。史前人類雖然人性沒有充分開發(fā)，但人性的基因全有了，只是有些呈潛隱狀態(tài)，有些呈顯現(xiàn)狀態(tài)。審美是人類諸基因中，開發(fā)得比較早的一種，呈顯現(xiàn)狀態(tài)，而且這一基因中潛隱著諸多在文明時代才得到充分開發(fā)的基因，某種意義上講，史前的審美意識是諸多意識之母，它具有本原性[18]。

中華民族在愛花、愛美這一點上與其他民族沒有什么不同。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進入文明時代后，具有本原性的審美意識在中華民族并沒有得到充分的開發(fā)，就是說，原來蘊藏在審美意識中的諸如政治、宗教、道德諸意識雖然在文明時代已經(jīng)獨立出來了，但仍然具有濃郁的審美色彩。從周朝確定禮樂治國。禮雖然側(cè)重于制度建設，但仍有一定的形式性，稱之為禮儀。樂指以音樂為中心的藝術，包括舞蹈在內(nèi)，它是原始歌舞的發(fā)展，禮樂文化就很難說是一種純粹的政治文化了。中國數(shù)千年的封建帝國，用來治國的主要手段就是這種美學意味很濃的禮樂文化?；诖?，對于史前彩陶上的舞蹈紋要另眼相看，它不只是藝術，它包含有原始的宗教因素、政治因素以及其他因素。馬家窯文化彩陶上，舞蹈紋并不罕見。青海地區(qū)的馬家窯文化遺址出土了好些件舞蹈紋陶盆。

距今7000～5000 年仰韶文化是史前最為重要的文化。黃帝時代大約就在仰韶文化晚期。仰韶文化彩陶的花紋主要由玫瑰花瓣聯(lián)綴而成，特別靚麗，此處紋式在馬家窯文化、大汶口文化、雕龍碑文化均有發(fā)現(xiàn)。仰韶文化彩陶底色為赭黃色，紋飾為黑色，這黃與黑的配合，是華族文化的標準色。在文化上，黃可以理解成黃土地，黑可以理解成河水。戰(zhàn)國時建立的五行理念，黃與土相配，居中；黑與水相配，居北。黃與黑的配合，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標志。仰韶文化彩陶上的花紋都由黑色線條勾勒而成，在黃色的底色襯托下，分外生機勃勃，顯示出中華民族旺盛的生命力！

仰韶文化上承大地灣文化，主要在河南、陜西、甘肅地生根，蔚成大觀，繼后，向西發(fā)展，成馬家窯文化；向東方展成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向北發(fā)展，成紅山文化；向南發(fā)展，成雕龍碑文化、石家河文化、良渚文化等?？梢哉f，仰韶文化奠定中華民族文化的基礎?？梢哉f，仰韶文化的花紋是華族開始標志[19]。

華夏一名的“夏”也能在甘肅史前彩陶文化中找到根據(jù)?！跋摹庇兄T多的釋義。其中主要分三個系列：一是國名族名系列，《說文》：“夏，中國之人也。”它又可以指中國、中華民族、華夏；二是美好偉大系列，它可以解釋為大、中、文、雅等；三是太陽系列，《獨斷》卷上：“夏為太陽，其氣長養(yǎng)。”《管子·形勢解》云：“夏者，陽氣畢上，故萬物長?！薄洞呵锓甭丁す僦葡筇臁吩疲骸跋恼撸栔x也。”又《陽尊陰卑》云：“夏，主養(yǎng)?！薄端貑枴に疅嵫ㄕ摗罚骸跋恼?，火始治?！薄抖Y記·禮運》鄭玄注：“夏為火王。”《釋名·釋天》云：“夏，假也，寬假萬物使生長也。”《尚書大傳》卷一云：“夏，假也，吁荼萬物養(yǎng)之外者也?！?/p>

夏既作太陽解，彩陶中的太陽紋就應該是夏的形象顯示。中華民族史前彩陶有沒有太陽的紋飾呢？有的。僅就甘肅史前彩陶來說，它就不少。甘肅彩陶上的太陽紋大體上有多種形態(tài)，主要有：1.圓圈紋；2.圓圈中加點（一點到四點）紋；3.圓圈中加十字紋；4.圓圈外加光芒紋。

崇拜太陽，是全世界各民族史前文化共同的文化現(xiàn)象，不獨中華民族。但各民族的史前的太陽崇拜是不完全一樣的。中華民族的崇拜太陽有它的特殊性?！栋谆⑼āの逍小吩疲?/p>

夏之言大也。位在南方，其色赤，其音徵。徵，止也，陽度極也。其帝炎帝者，太陽也。其神祝融。祝融者，屬續(xù)也，其精朱鳥，離為鸞故。

這段文字提供了三個重要的信息：

第一，炎帝，是太陽，當然，是人們心目中的太陽。自然的太陽在天上，社會的太陽——炎帝在人群中，對太陽的崇拜是自然崇拜，對炎帝的崇拜是祖先崇拜，在中華民族二者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眾所周知，在中華民族的諸多先祖中，炎帝與黃帝地位是最突出的，華族的主體是炎帝與黃帝聯(lián)盟并融合的部族，中華兒女稱為炎黃子孫。如果說，“華夏”中的“華”側(cè)重于對黃帝的贊美的話，那么，華夏中的“夏”則更多地側(cè)重于對炎帝的崇拜。

第二，祝融氏，屬于炎帝部族，他也是人們心目中的太陽神。祝融主管南方。

第三，祝融氏“其精朱鳥，離為鸞”。這意思是祝融的精神為鳥，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發(fā)現(xiàn)的仰韶文化彩陶中有鳥背負著太陽的緣故，這太陽中的鳥，大多數(shù)學者據(jù)《山海經(jīng)》的說法[20]認為是烏。我認為是不是叫烏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陽是鳥駝出來的。漢畫像石有這樣的畫：一烏載日出發(fā)，一烏載日返回。太陽與鳥的另一種關系是太陽中有鳥。這種紋飾也在廟底溝類型的彩陶上見出。這種紋飾也能在古籍中找到相應的記載?！痘茨献印ぞ裼枴罚骸叭罩杏雄Z烏?！薄墩摵狻ふf日》云：“日中有三足烏?！睗h畫像石有畫有太陽中有三足烏的繪畫。神話中太陽鳥有三足，其中的一支其實不是足，而是生殖器，先民將它看成是男根。對鳥的崇拜也隱含有對男性生殖器的崇拜。

馬家窯文化馬家窯類型陶器上各種雙鳳紋

鳥是自由的代表。正如魚在水中能獲得自由，鳥在天空也能獲得自由。對于這種自由，人類無比羨慕，由羨慕進而崇拜，由崇拜進而將崇拜對象神化。神話中的鳥，不僅善飛，而且美麗、吉祥。這種鳥后來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圖騰——鳳凰的來源。《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云：“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兵P的形象主要來自于鳥類，但也吸取了獸類的某些形象特征。只要是被神化的鳥，均可以看作是鳳的來源。關于鳳，中國古代典籍有著豐富的記載。據(jù)這些記載，它是分雌雄的，雄的為鳳，雌的為凰，鸞是鳳的另稱。所有的記載，都突出鳳的美麗、吉祥、神威。傳說，黃帝即位，“鳳乃蔽日至”[21]孔子當年感嘆“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22]

中國進入文明時代的三個主要朝代夏商周，據(jù)史料商人是崇鳥的，“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周人也崇鳥，有“鳳鳴岐山”的神話，周代的青銅器紋飾，以鳳紋最為輝煌。馬家窯文化陶器中的動物形象，最豐富，最美麗也最具特征的不是蛙紋，也不是魚紋，而是鳥紋。

中國史前彩陶文化中，鳥紋（鳳紋前身之一）出現(xiàn)得比蛇紋（龍紋前身之一）早，可以說，鳳凰崇拜先于龍崇拜，如果將鳳凰看作是炎帝的象征，龍紋看作是黃帝的象征，這種先后，也符合歷史。

彩陶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搖籃。甘肅河西走廊有幸成為史前彩陶文化的匯萃之地，這就使得河西走廊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發(fā)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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