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門里師,在江漢平原的黑王寨,當首推廚子,沒辦法,民以食為天。
我是在看美食節(jié)目《舌尖上的中國》時,想起老家的一個廚子,嚴格說,是個廚娘,姓陳,年紀很有一些了,小九十,依然健在。
早先的江漢平原,機械化還沒代替體力勞動,人們忙死忙活一天下來,骨頭都累散了架,一般是吃罷飯推倒碗倒頭便睡。第二天還要早起呢,老話說得好,三早一個工。如此一來,走夜路的人就不多,喜歡熬夜的則更寥寥無幾了,那年月的狗,都比現(xiàn)在的狗閑適許多。
無幾并不是沒有,陳大娘就經(jīng)常帶兒子姑娘熬夜,必須熬,在江漢平原的黑王寨,她這種孤兒寡母的人家,熬夜才有田地之外的收入。陳大娘的廚藝,是她的娘傳下來的,典型的門里師,結(jié)果陳大娘也真將兒子姑娘給帶出來了。
陳大娘的娘,是做過縣長夫人的。這就很難得了,一個沒讀過書的鄉(xiāng)下女人,能坐穩(wěn)縣長夫人的位置,靠的不是長相,而是廚藝。
高手在民間,能人在鄉(xiāng)下,這無疑是很好的佐證。
陳大娘十歲時,她的縣長爹被日本人抓去殺了,娘也不知所終。從錦衣玉食的嬌小姐一下子淪為四處乞討的丫頭,多次餓得眼冒金星的陳大娘嫁人之前最宏大的理想就是,將來有一天,好好吃一頓大魚大肉,不放一片菜葉。多么可憐的潑天大愿啊,現(xiàn)在想想。
不用等將來,陳大娘嫁人那天,就如愿以償了,敞開肚皮吃上了沒一片菜葉的大魚大肉。黑王寨這個地方不大,婚姻上排場卻是不小,講究個八碗十盤。就得支大灶,熬湯鹵涼菜。
湯鍋里的香氣一彌漫,娘的身影就晃動在陳大娘眼前,娘的手藝就顯露在陳大娘的腦海,三歲能看到老,三歲也能記到老。十歲之前吃過的那些好菜就這么在記憶中逐步清晰逐漸明了,活色生香起來??窟@個,陳大娘硬是把娘的手藝一點一點撿了起來,還青出于藍。
陳大娘做廚子,有個規(guī)矩,夜晚必在靠近廚房的走廊上睡。理由是好把握蒸鍋的火候,一般鄉(xiāng)里人家做喜事,蒸鍋是架在走廊上的。八大碗是靠蒸出來的,什么肉條、魚丸、雞啊魚的全得上蒸籠。其實這是陳大娘自重手藝人身份,凡給人做廚,絕不進主人家房屋半步,要什么東西沖主人家嚷嚷一聲。睡走廊上一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清白,二是為了照看湯鍋的湯水,該添作料添作料,該撒蔥花撒蔥花,都是長期摸索出來的經(jīng)驗。
因為這兩點,陳大娘在那一方口碑特別好,誰家做事都請她,老丈人家跟陳大娘,是一個村子的,我和媳婦結(jié)婚的宴席就是陳大娘一手張羅的。
在結(jié)婚這事上,我和媳婦趕了個時髦,一個不算招,一個不算嫁,用黑王寨的俗語說,叫老水牛掉進夾溝里,兩邊撈。
黑王寨有講究,新人進門,必須躥廚。躥廚,很形象的兩個字,就是新郎新娘必須躥到廚房給廚子敬煙、敬糖,廚房里高興了,上菜就快,喜事就有喜慶樣,反過來,廚房里冷火涼灶的,喜宴從哪喜起來?
躥廚前,老丈人特意叮囑我,陳大娘是抽煙的,我就按規(guī)矩,敬了兩根,好事成雙嘛!陳大娘的兒子反而不抽煙,他把煙接下來,轉(zhuǎn)手遞給了陳大娘。陳大娘見我望著她,拿手在圍裙上擦一下,笑,很突兀地說了一句,我的娘,也抽煙的!
她的娘?媳婦看出我疑惑,扯一下袖子,我們退出去,進了新房,媳婦才說了陳大娘的身世。
原來不光廚藝這玩意可以門里師,抽煙這愛好也可以門里師的,我感慨。
頭天晚上開龍鳳席,鬧洞房,忽悠一下就過去了,二天絕早我上了趟廁所,從后門進的屋。江漢平原一帶后門多開在廚房邊上,拿柴火倒泔水什么的方便,免得進正門,暗合了自古君子遠庖廚一說。
我向來不認為自己是君子,給剛從走廊起身的陳大娘敬了根煙,她手里正摸出一個打火機呢,我借著酒意開玩笑說,這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沒有煙?。筷惔竽镞珠_嘴笑,說你傻了吧,開門七件事,煙是沒開門就有的。
你別說,那時光,一般人家的門都沒開呢。
我那根煙,讓陳大娘提前開了廚房門,卻也讓陳大娘提前終止了廚子這一職業(yè),事后我聽老丈人說的。
因為帶著宿醉,我那根煙并沒遞到陳大娘手中,掉在了湯鍋靠墻的那一角,陳大娘弓著腰去撿那根煙時,不小心碰著了湯鍋,湯鍋一傾斜,半鍋熬了一夜的湯潑在陳大娘的大腿根上。陳大娘沒吭聲,拎著褲管齜著牙,把那根煙抖抖索索喂進嘴里,點上,惡狠狠吸了一口,那煙就去了半截。
沒人知道那一天,她是怎么熬下來的,她依然掌著廚,眉宇間看不出半點破綻,只到客人散場,她才匆匆跟兒子說,娘先回家了,這里的尾你幫我收。兒子才看出娘的神情不對,走路的姿勢也不對,一挪一拉的。事后,陳大娘的大腿,整整脫了幾層皮才好。再有人請她做喜廚,她一概搖頭拒絕,做到頭了!這是她唯一的理由。
是的,做到頭了,喜宴上有講究的,主廚幫廚的都不能出現(xiàn)紅傷,陳大娘被燙的一雙大腿,雖沒出血,卻也是傷啊。打那以后,但凡見到老丈人,陳大娘第一句話就是打探我們兩口子過得好不好,據(jù)說,喜宴上主廚有了紅傷會連帶著新婚的小兩口把日子過得雞飛狗上墻。
做到頭了的陳大娘卻沒活到頭的意思,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下,老遠看見一個老人挑著半擔水在給移栽的棉花飲定根水,走近,細看,是陳大娘。我笑,說老家伙老家伙,您這是越老越加活啊?完了遞上一根煙。
陳大娘歇下?lián)樱f越不加緊干活就越老得快,你們文化人不是說生命在于運動嗎?跟著把煙喂進嘴里,瞇了眼等我點火。我湊攏去,給陳大娘點燃,她忽然用極小的聲音問了我一句,你們沒把日子過得雞飛狗上墻吧?
我回頭看了看媳婦,媳婦還在后面十米開外,每次回娘家,搞得我比她還歸心似箭樣的。想了想,我回答陳大娘說,我倒是很想雞飛狗上墻一回,可老丈人沒給我做這個榜樣啊,這算不算也是門里師?
黑王寨方圓數(shù)十里,老丈人老丈母兩口子是出了名的相敬如賓,反正打我跟媳婦認識,就沒見兩老紅過臉。
這個也能門里師?陳大娘怔了一下,煙卡在喉嚨里,眼圈紅了,你這個促狹鬼,是不想讓大娘心里有愧才這么說的吧。
劉正權(quá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出版作品集十五部。
編輯? ?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