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為排行方法論在教育領域的技術性布展,大學排行對高等教育發(fā)展具有諸多“熵增”性風險,因此有必要在學理上嚴肅對待。整體來看,已有研究涉及大學排行的本質、價值、主體、方法與目的等“五個問題”?!拔鍌€問題”雖然勾勒出較為周延的大學排行的認識論框架,但對其的實質性揭示則稍顯不足。通過現(xiàn)象學式的回到大學排行本身,作為一種技術的大學排行具有自身的技術邏輯,表現(xiàn)為以技術代科學的潛在公設、徹底計算理性的理論邏輯、不可為而為之的實踐邏輯以及規(guī)訓權力意志的目的邏輯。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已有研究的諸多局限,即“本體論”有欠充分、“價值論”不夠有力、“主體論”對象割裂、“方法論”過于簡單以及“目的論”有失全面。與此同時,這些問題也為更好地回答大學排行的“五個問題”打開了更多可能。
關鍵詞:大學排行;批判分析;技術邏輯;高等教育評價
中圖分類號:G649.1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717(2021)02-0087-12
一、引言
我們生活在一個排行的世界,生活普遍面臨選擇的優(yōu)先性問題。比較、排行與選擇是此在在世的基本方法論。就日常生活而言,我們不需要專業(yè)排行,因為大致可以的模糊準則便足以應付。而一旦進入專業(yè)領域,生活的模糊規(guī)則便面臨失效,因為生活可以不論勝敗,但專業(yè)必須有高下之分。特別是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人們必須找到一套足夠有效的選擇標準,以使行動具備充分理由,因此,必須對每個人的“資質”予以認定、排行。作為排行方法論在教育領域的技術性布展,學術研究領域充斥著各種排行榜,有大學排行榜(如“泰晤士世界大學排名”“世界大學學術排行”“中國大學排行榜”等)、論文發(fā)表量排行榜(如“高校人文社科各專業(yè)北大核心期刊論文發(fā)表數(shù)量排行榜”)、學者影響力排行榜(如“中國哲學社會科學最有影響力學者排行榜”)等,可謂五花八門。就筆者目力所及,部分排行榜非但沒有起到排行所應具有的作用,反而鬧出很多笑話,其背后是否有博人眼球、套取流量之嫌也未必可知。更有甚者,有的排行榜打著為“雙一流”建設服務的幌子“隆重”推出,這不免讓人覺得其在混淆民眾視聽、擾亂學術生態(tài)之余,實在有些“自作多情”。于是,我們不禁要問:我們需要這些排行榜嗎?它們的存在有何價值?應該如何認識它們?如果這些“百榜競發(fā)”的各類排行只是高等教育市場化的畸形產(chǎn)物,那么我們盡可選擇無視,免落俗套。但是,一旦其假以“雙一流”建設之名,我們便不得不警惕,因為這些自以為頭戴光環(huán)、手捧“尚方寶劍”的排行榜極有可能造成我國“雙一流”建設乃至高等教育發(fā)展的不斷“熵增”。因此,我們有必要在學理上嚴肅對待學術圈的排行榜現(xiàn)象。當其涌入視線時,我們有必要思考其有意無意“遮蔽”了些什么,其背后有著怎樣的“真相”。雖然筆者有質疑、拷問所有五花八門排行榜的宏大意愿,但也明白這遠非自己力所能逮。因此,本文擬以其中最具影響的大學排行榜為例,試圖為我們回答上述問題找到一些線索。或者說,僅僅為理性看待學術排行現(xiàn)象提供一個思考的透鏡截面。本文首先對大學排行及其特征進行簡要說明,然后梳理出當前研究的“五個問題”及其回答,繼而剖析大學排行的內(nèi)在技術邏輯,最后在此基礎上嘗試就“五個問題”作出一些可能的思考。
二、大學排行及其特征
自1987年《科技日報》發(fā)布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科學研究所以《科學引文索引》數(shù)據(jù)為指標對我國87所重點大學的排序(這通常被認為我國大學排行的開端)以來,對我國大學進行排行似乎成了學術界一樁頗為重要的“樂事”。據(jù)學者統(tǒng)計,至2006年,我國至少有18家以上單位或團體發(fā)布了數(shù)十個大學排行榜,可謂壯觀。
所謂“大學排行”,即按某種統(tǒng)計結果為給定集合中的大學進行排名。但并不是所有(被)參與排行的大學都有“上榜”的機會,因此,“上榜”也就被大學視為某種榮譽。一般認為,大學排行起源于《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1983年發(fā)布的“美國最好大學”(以下簡稱美新大學排行),這一排行是依據(jù)“學術聲譽”(當時唯一的指標)以對全美1 308位大學校長開展市場問卷調(diào)查的方式而進行的,旨在幫助有志上大學的學生做出信息充分的選擇,具有為消費者服務的初始立場。隨后,中國、德國、加拿大、日本相繼推出大學排行榜。進入2000年以后,伴隨高等教育全球化的浪潮,西班牙、法國、荷蘭等國也陸續(xù)卷入這一行列。由于這些大學排行致使歐洲國家上榜大學較少,加之有過于側重學術研究而忽視教學質量、國際化水平和創(chuàng)新意識等因素的傾向,歐盟委員會和部分成員國對其一直頗有微詞。因此,歐盟從2013年起推出了基于歐洲評判標準的世界大學排名榜。目前,遍布亞洲、非洲、歐洲、大洋洲、南北美洲的4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建立了區(qū)域性和國際性的大學排行體系[1],其中,較具世界影響力的有軟科世界大學學術排名、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學排名(以下簡稱泰晤士大學排行)、QS世界大學排名、U.S.News世界大學排名。而在國內(nèi),影響較大的“四大排行”為:“中國大學及學科專業(yè)評價報告”(武漢大學中國科學評價研究中心和杭州電子科技大學中國科教評價研究院等)、“中國大學評價”(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武書連課題組)、“中國大學排行榜”(廣東深圳市網(wǎng)大教育服務有限公司)、“中國大學排行榜”(中國校友會網(wǎng))。
綜合來看,這些大學排行榜具有如下特征:其一,評價主體多元。一類是主流新聞媒體,如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第二類是以高校為依托的研究中心,如上海交通大學高等教育研究中心。第三類是政府委托的直屬研究機構,如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中國大學評價》課題組。第四類是商業(yè)性機構,如國際教育市場咨詢公司Quacquarelli Symonds。第五類是中立性機構或公益組織,如中國校友會與德國高等教育發(fā)展研究中心。其二,施測范圍不同。一種是國際性大學排名,如軟科世界大學學術排名。第二種是區(qū)域性大學排名,德國高等教育發(fā)展研究中心發(fā)布的CHE大學排行。第三種是國家性大學排名,如中國四大大學排行。其三,指標權重各異。整體上看,幾乎有多少家排行榜就有多少種不同的指標、權重版本。如軟科排名側重教師質量與科研成果。泰晤士大學排名首先推崇論文引用,其次是教師教學與研究。而QS世界大學排名與美新大學排名最看重同行評議。其四,數(shù)據(jù)來源有別。主要包括公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庫數(shù)據(jù))、學校自報數(shù)據(jù)與調(diào)查數(shù)據(jù)。一般而言,各大學排行都會使用多種數(shù)據(jù)來源。其五,發(fā)布方式多樣。如上海交通大學主要通過官網(wǎng)發(fā)布,CHE大學排名由《時代》周刊登載,“中國大學評價”則充分利用期刊雜志、報告書籍以及網(wǎng)絡媒體發(fā)布、轉載。
三、大學排行的“五個問題”
已有大學排行催生了關于大學排行的研究。對于大學排行,已有研究大致具有支持、反對與中立三種立場。支持者強調(diào)大學排行的工具性價值及其可行性,對其未來發(fā)展持樂觀態(tài)度①,如劉承波、蔣國華、余小波、王洪才、楊德廣以及劉莉等人;反對者大多質疑大學排行的科學性及其合理性,認為此舉弊大于利,主張取消大學排行②,如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丹尼爾·W·朗恩,國內(nèi)學者李立國、閻光才、龐守興等人;中立者雖然沒有支持者樂觀,也承認大學排行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總體認為大學排行是可行的,只是需要改進③,如王英杰、謝安邦、世界銀行高等教育網(wǎng)絡協(xié)調(diào)人杰米爾·薩爾米等人。綜觀已有成果,筆者發(fā)現(xiàn)它們主要圍繞“五個問題”,即大學排行的本質、價值、主體、方法與目的展開。
(一)何為大學排行的本質?
這是一個本體論的問題,是我們認識大學排行的前提性基礎??傮w來看,已有研究對此大致有以下幾種代表性說法。
在董秀華看來,排行榜所提供的應該是進入排行榜的各大學的相對性比較信息,大學排行實質上是一種比較性評估[2]。我們姑且稱之為“比較評估”說。李立國試圖回答大學排行的實質,在他看來,大學排行的實質是把許多大學的全部工作歸結為單一的、可比的、量化的指標體系[3]。我們可以稱之為“指標體系”說。余小波等人則認為,大學排行的本質是一種價值評判,即大學排行是評價主體采用定量或定性,或二者皆有的描述方法去對客體進行價值判斷的活動[4]。我們不妨稱之為“價值評判”說。杰米爾·薩爾米等人認為,大學排行作為一種政策工具,一般是運用從高校或公共部門獲取的客觀或主觀數(shù)據(jù)并向有關競爭對手的比較單位賦值進行“質量測量”而構建起來的。這可以視為大學排行本質的“質量測量”說[5](P59-68)。
(二)為什么需要大學排行?
這是關于大學排行榜之所以有存在必要的合法性之問。對于大學排行榜的擁護者來說,他們有必要找到充分的理由為其辯護,而對于那些大學排行的操縱者而言,他們必須通過足夠有效的說明自證清白。大致說來,大學排行之所以被需要,理由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從學生角度來說,大學排行榜為其選擇學校與專業(yè)提供了直觀依據(jù)。當然,支持者會宣稱大學排行榜可以使學生對大學由粗略的感性認識過渡到詳盡的理性認識中去,從而根據(jù)自己的志向和能力選擇理想的大學及其學科[6](P56-57)。從高校的角度而論,則有更多的理由表明大學排行榜對于大學發(fā)展不可或缺。如曾誠等人認為,大學排行榜可以引導社會對大學發(fā)展的資助;促進高校接受社會監(jiān)督,不斷提高教育質量;促進與國際大學排行接軌,增強我國大學的知名度[7](P117-120)。此外,劉莉表示,大學排行榜不僅有利于推動重點大學的發(fā)展和建設,還可以促進高等教育內(nèi)部競爭機制的形成[8]。從社會的角度來說,大學排行最為直接的價值體現(xiàn)為“需求”功用。有研究者坦言,為什么需要大學排行呢?社會需要使然。原因在于,一般社會公眾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去全面深入地了解大學,大學排行榜簡潔、明了、直觀,正好滿足了社會公眾希望了解大學的普遍訴求[9](P34-38)。當然,還有研究表示,大學排行榜的作用還表現(xiàn)在可以促進社會監(jiān)督、評價機制的形成與完善。
(三)誰來為大學排行?
作為大學排行的評價主體,我國常見的主要有三類。一是政府科研部門,如高等學校與科研院所、學位與研究生教育評估所。二是高等學校,如上海交通大學高教所、武漢大學中國科學評價研究中心。三是獨立于政府與高校的第三方機構,如廣東管理科學研究院、中國校友會、網(wǎng)大有限公司等。盡管三類主體都在中國大學排行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學界對其的態(tài)度還是有所區(qū)別的。
一般而言,學者們普遍認為,政府不宜搞大學排行,原因在于:其一,政府主導的大學排行難免帶有濃厚的行政色彩和指令性,可能會出現(xiàn)管得過多、統(tǒng)得過死的現(xiàn)象,從而限制學校自主權,制約學校發(fā)展;其二,與理由一相關,政府的“獨家經(jīng)營”遠遜于“百家爭鳴”,后者帶來的相互參照、取長補短以及相互監(jiān)督、相互促進有益于競爭機制的形成;其三,由政府發(fā)布大學排行,可能會引起社會和高校因排行高低問題而對不同地區(qū)、高校撥款的公平性以及政策合理性等產(chǎn)生質疑;其四,政府的排行具有權威性,一旦出現(xiàn)差錯,不僅影響大,而且無回旋余地,這可能會導致政府退而求其次選擇不公開大學排行[6](P56-57)。那么,高校是否優(yōu)于政府來為大學排行呢?在余小波看來,高校依然不合適。這是因為,人們即使愿意相信學校主導的排行是科學和公正的,但過去的排行結果總不免讓人心生猜疑。并且,恐怕也沒有哪所學校會支持本校排位表現(xiàn)欠佳的排行研究[9](P34-38)。因此,學界一致認為,大學排行的最佳主體是社會機構:一是因為社會機構與大學無多少利益關系,可以保證結果的公正性;二是因為社會機構相對獨立,可以保持排行的客觀性;三是因為社會評價更能反映社會需求,因而更容易為社會所接受。
(四)如何為大學排行?
如何為大學排行是一個方法論的問題,其既涉及操作性層面,也涉及規(guī)范性層面,前者表明大學排行所需的一系列可操作性程序,后者要求這些程序符合某些標準與規(guī)范。由于大學排行所具有的統(tǒng)計學特征,因而如何為大學排行就成為一個規(guī)范性操作的問題,進言之,是一種有一定指標權重、規(guī)范程序的專業(yè)性行為。就目前已有研究來看,學界的興趣主要集中在如下一些方面。
劉承波認為,大學排行必先分類,并在此基礎上針對不同類型的學校確定評價指標及其權重,如此才能確保評價指標體系的科學合理性[10]。有研究者同樣指出,改進大學排行榜需要繼續(xù)完善大學分類標準以及指標體系與方法[7](P117-120)。謝安邦在一篇綜述性文章中系統(tǒng)分析了中國“四大排行”的指標體系情況,指出雖然各指標體系在內(nèi)涵、結構、類型等方面存在諸多差異,但也共享某些關鍵性指標,如學?;A、教師隊伍、科研產(chǎn)出等。由此他提出,大學排行要重視大學發(fā)展核心指標的研究與篩選[11]。此外,關于國外主流大學排行指標體系及排名方法的研究也表明,各大學排行榜自誕生起便進入反復修改和完善的過程之中,沒有哪一個排行榜的指標體系是完全穩(wěn)定不變的。因此,大學在每個榜單上名次的變化不僅有大學自身的原因,也往往受到榜單指標項改動的影響,特別是當大學的排名有較大變動時,可能更多是由于指標項及其賦權變化所致[12]。此外,杰米爾·薩爾米等人通過對被用于公共績效責任目的的各類排名方法進行分類,從政治經(jīng)濟學的角度對排名現(xiàn)象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雖然各種排名做法有各自的優(yōu)點和缺點,但加強第三級教育機構績效責任對指導國家教育政策制定和高校發(fā)展實踐具有重要意義[5](P59-68)。
(五)大學排行達到目的了嗎?
我們有著很多形形色色的大學排行榜,盡管這些排行榜的制作者都聲稱其指標科學合理、評比公正客觀,但不管他們是否認為達到了目的或確實達到了某些目的,事實可能并非如此。
2000年,廣東管理科學研究院大學評價課題組發(fā)表了1998年度《中國大學評價》,旋即引發(fā)學界爭議。有作者從本次大學排行的假設問題、難度系數(shù)問題、人才培養(yǎng)指標問題、二級指標權重問題四個方面表達了質疑[13]。與此同時,有研究者指出,我國的大學排行評價時間短、不成熟,排行結果的合理性和權威性應受質疑:評價理論不完善,評價客體的不可比性和評價主體的主觀性,導致大學排行評價基礎的不合理性;評價的數(shù)據(jù)不全面、不準確,評價的方法不科學、不得當,導致大學排行評價過程暴露出的破綻比比皆是;缺乏特定大學完整的質量信息,導致大學排行評價結果具有極大局限性[14]。王英杰認為,在一些大學校長和教師眼中,大學排行“愚不可及”,漏洞百出:其一,排行必然有利于一些大學而不利于另一些大學;其二,排行指標的設計以及賦權主觀武斷,缺少必要的效度、信度和可比度;其三,排行指標偏重過去的成績,預測未來的功能有限;其四,商業(yè)性機構或刊物無法回避其在大學排行中的商業(yè)利益考量;其五,大學排行從大學直接提取的數(shù)據(jù)可能缺乏信度[15]。此外,有研究者表示,大學排行作為政策工具,對“質量測量”的作用可能并不理想,原因在于:目前還沒有一個適用于各種類型和使命的高校公認的質量概念;排行榜使用的一些典型分類指標與質量之間的關聯(lián)還缺乏理論性和實證性的依據(jù);計算方法本身存在理論缺陷,在數(shù)學上站不住腳等等[5](P59-68)。
四、大學排行的技術邏輯
上述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國大學排行的研究現(xiàn)狀,描繪了某種結構性理論地圖。但是,與其說它們給出了關于大學排行這一現(xiàn)象的部分本質性結論,不如說以多種方式提出了更多的問題。就目前來看,這些問題似乎并沒有很好地被回答。這一判斷并不意味著否定已有研究所做出的努力及其價值,筆者旨在表明,所有的問題都意味著可能的回答,已有研究對于本文的意義正在于推動筆者試圖去找尋更好的可能回答。正如海德格爾所言:“追問乃思想之虔誠?!盵16]是故,本文將試圖打破大學排行的“理所當然”,“繞到大學排行的背后”揭示其深層的技術邏輯,將其“預先被給予者”一并帶出。唯有如此“面向實事本身”的努力,才能不斷“接近事件與思維相似的中心”[17]。
(一)潛在公設:以技術代科學
人們總是無法忍受變動不居的環(huán)境,而用行動改變世界,以謀求確定性存在。追求確定性是人永恒的追求。一般而言,人們有兩種追求確定性的方式,一是哲學,二是科學。哲學試圖通達最高的理念把握世界的確定性,科學通過精確的數(shù)學語言規(guī)定世界的確定性。在古代,哲學被認為是遠離偶然性的最高形式。直至近代自然科學興起,牛頓物理學奠定科學的經(jīng)典范式,自此確定性的哲學話語日漸式微,科學取代哲學成為現(xiàn)代世界的學科之王。科學一方面成為解釋世界的最高甚至唯一的“黃金法則”,另一方面也陷入與“技術”的曖昧不清之中。
科學與技術具有極其復雜的關系,二者的關系近似于一種“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含混不清。雖然學界對此的爭論仍在繼續(xù),但一般而言,通常認為技術是對科學的應用。如英國哲學家奧斯汀將科學與技術的屬性分別概括為“述事性”與“行事性”。也就是說,科學陳述或描寫事情的過程或狀態(tài),或對事實做出判斷。技術不描述存在之物,而是對某一可能性事物的記錄,其本身就是行為的某個環(huán)節(jié)。劉易斯·芒福德在《技術與文明》中說:“技術是將科學中隱含的或提出的、預期的或發(fā)現(xiàn)的理論真理轉化為適當?shù)膶嶋H形式??茖W和技術形成了兩個獨立而又相關的世界:它們有時相互靠近,有時分道揚鑣?!盵18]因此,科學與技術的關系雖然并不明朗,但也具有相對獨立的界域。一般來說,科學在于“求真”,旨在呈現(xiàn)存在的一般性法則,為解釋世界提供一般的理論框架,通常表現(xiàn)為命題、公式、定理、學說等形式。而技術在于“做事”,是對科學真理的情境性轉化,是改造世界的物質性形式及過程。但遺憾的是,似乎自柏拉圖以來,“技術一直處于科學的陰影之中”[19]。因此,為了使行動具備充分理由,人們往往假科學之名行技術之實。一旦技術大行其道,科學也就走上遺忘真理的道路,或者說科學本身被遺忘。
在我國教育學話語中,人們往往將科學與技術并列,或者干脆以“科學技術”一詞帶過。如此一來,不僅可以忽略或者模糊處理科學與技術的復雜關系,而且隱藏著一個潛在的邏輯公設,即科學與技術可以互換,甚至完全等同。大學排行作為一種技術行為,其背后的邏輯正是以技術代科學,說的夸張一點,高等教育似已演變?yōu)橐粋€浸淫于工具的技術環(huán)境。正因如此,大學排行往往重在拔高“排行”,遺忘“大學”。也就是說,一種手段與目的的翻轉便發(fā)生了:不是“排行”為“大學”服務,而是“大學”為“排行”效勞。這意味著大學排行回避了“什么是大學”“什么是好的大學”等關于大學的本體論、價值論的嚴肅哲學追問,拋棄大學之所以為大學的歷史、精神、理想等特質,僅僅將大學作為一種抽離于歷史現(xiàn)實性的技術對象,由此大學排行被簡化為一種單純的技術性行為。質言之,一種化繁為簡的算法技術。但支持者顯然不會承認這一事實,因為如此一來,就顯得大學排行過于膚淺,甚至有將其降格為低級數(shù)學運算的風險。在他們看來,大學排行無疑是一項科學研究。原因在于,大學排行在某種程度上也遵循一套所謂較為嚴格的科學研究的目的、方法范式,排行過程使用了科學的樣本選擇、算法公式、解釋框架甚至于基礎理論。至于“什么是排行”“什么是好的排行”等理論問題,顯得并不重要。在很大程度上,我們只需要對舶來的大學排行進行技術改進,使其看起來符合國情、教情即已足夠,而背后的合理性、正當性問題并不為人關心。整體而言,我們對于排行方法論(似又“方法”得過多,“論”得過少)的偏愛遠勝于對排行本體論的關心。由此,這種移花接木、化繁為簡的技術依賴便將大學排行的方法論眼光局限于各種指標、維度、算法上,將科學狹隘地理解為操作、計算,導致大學排行不見深層理論,只有技術操作。于是,我們能看到各種各樣的大學排行,但除了排行的結果以外,我們并不知道更多。進言之,大學排行是否揭示了大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否有助于人們理性看待大學、能否塑造一種求真務實的的大學精神遠沒有進入排行者的視野。在海德格爾真理觀——真理是對原初的去蔽——的意義上,大學排行顯然是某種對于大學本真的技術性遮蔽。①這其實有悖于科學精神,是披著科學外衣的技術文化。這種技術文化不關心大學排行是否有助于知識生產(chǎn)、大學改進,或者提供一種把握大學確定性的認識論努力。畢竟,相比這些,把科學化約為技術,把無限的大學簡化為有限的計算似乎簡單得多。
(二)理論邏輯:徹底的計算理性
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有一個深刻的洞見——現(xiàn)代性的本質是計算性。幾乎可以斷言的是,現(xiàn)代社會乃一個計算的社會,并且,我們似乎已然進入一個“存在者對存在者的計算”之“泛在計算時代”。居于普遍性的計算圍困之中,理性的唯一出路是計算。在那些崇尚計算理性的人眼中,可測度、量化的生活世界是唯一可信的世界,否則一切都是空洞無力的。作為與生活世界相即相離的可能意義世界,教育世界亦難逃被測度、量化的技術性命運,已然被某種計算理性填滿,大學排行就是其中一種。
正如上文所述,美國大學排行具有明顯的“為消費者服務”的立場,這無疑是市場經(jīng)濟及其高等教育市場化的產(chǎn)物,帶有濃厚的經(jīng)濟理性色彩。經(jīng)濟理性的核心是計算理性,經(jīng)濟學不講情感,只談收支。循此思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主導大學排行的計算理性在某種意義上與古典經(jīng)濟學的基本假設高度契合,大學排行的過程體現(xiàn)出強烈的精細選擇、籌劃及比較特征。從大學或機構發(fā)布的排行榜總對自己有利這一點來看,②不管這一行為是否達到自身利益最大化,但是其選擇性偏差還是顯而易見的。也就是說,排行的指標、維度及其賦權并不是一件完全客觀的事,其遵循的是利益最大化原則。因此,“選擇”與“計算”便成為大學排行的理論邏輯,只是這種邏輯一點也不理論。此外,大學排行有著對標家庭教育消費的公益性假面,但耐人尋味的是,這種教育營銷正是在賣家精致的計算性消費導向與買家的反計算性消費選擇的合謀中完成的。
在此計算理性的作祟下,大學排行崇尚一種簡單化思維,其在大學的整體性中圈出一角,將其分割為各種指標、維度,并進一步將其化約為某種可計算的數(shù)據(jù),繼而又試圖利用“數(shù)據(jù)成像”重組大學,得到所謂科學意義上的大學排行。因此,大學成了某種游走在數(shù)據(jù)景觀中的數(shù)字,前者只有通過后者才能被發(fā)現(xiàn)、認識。在大學排行的邏輯語言中,所謂“好的大學”就是在各種指標維度上表現(xiàn)搶眼的大學。這是因為,排行者認為只有可計算的才可稱之為科學、客觀的,只有科學、客觀的“事實”才有下判斷、作選擇的價值;而那些無法精確、計算的東西在本質上與科學無關,對于一所大學無關緊要,其不足以為理想大學的發(fā)展指明某種確定性的、可應驗的標準與方向,而且人們也毫不關心。并且,計算理性主義者聲稱,只有基于可檢驗的大學測度才可以拒絕個人主義立場及其價值偏好,從而提供一種科學、全面、客觀的大學“座位圖”,以為學生、高校與社會服務。事實上,這些“數(shù)字浪漫主義者”既難以做到無立場,也無法拒絕有價值,其所刻畫的大學只是一種選擇性重組的產(chǎn)物,僅僅符合操縱者的數(shù)據(jù)選擇標準,因而其標榜的科學、全面、客觀也就變得可疑。并且,數(shù)據(jù)背后的大學精神及其豐富性乃至人性則被有意無意的遮蔽、遺忘了。更進一步,由于數(shù)字主義所信奉的唯一世界是可計算的世界,計算理性把一切價值都量化、敉平了,所以大學與電影、歌曲等并無太多實質性不同,都是一串串可供加減的數(shù)據(jù)字符,共享同一的計算邏輯,所謂“在手握榔頭者的眼里,一切都仿佛是釘子”[20](P12)。那些高居排行中的大學都用同一種語言——數(shù)據(jù)——與我們對話,傳遞出一種共有的氣質:理性、冰冷、均質,一切大學用數(shù)據(jù)說話,數(shù)據(jù)言說著所有大學。此種狂熱的計算理性將海德格爾所說的現(xiàn)代技術的“座架”性籠罩于大學之上,即通過計算檢視大學的一切。
與此同時,大學排行所信奉的計算理性又有別于完全計算理性。這是因為,完全理性假設下的計算理性建立在純粹數(shù)學推理之上,目的在于對所劃定的問題精確求解。如此一來,大學排行就會被化約為純粹數(shù)學計算,并且努力求得不同版本的最大公約數(shù)。但事實上,大學排行在很大程度上是排斥這種“硬計算”的,在不同計算方案的指標及其賦權背后,隱匿著操作者的主觀愿望、情感、信念等非理性因素的“冰山”,這是一種理性與非理性相交的“軟計算”,看似客觀、科學、公正的計算模型背后有著巨大的選擇性模糊,可謂排行“黑箱”。因此,大學排行看似是一種純粹的統(tǒng)計學行為,但是我們?nèi)匀挥欣碛蓱岩伤挠嬎慵倜媾c選擇偏好。也即是說,“好”的大學是選擇性計算與計算選擇出來的,但這種選擇并不遵循完全計算理性,或者說,完全計算理性對拒絕排行中的非理性無能為力。大學排行把大學都徹底計算了,雖然這種徹底并不完全,但是,人們相信計算的威力,愿意崇拜、捍衛(wèi)其結果。不過筆者依然將信將疑。
(三)實踐邏輯:實不可為而為之
計算至上在教育領域所表現(xiàn)出的強大的工具理性,不僅是技術主義志得意滿的行動宣言,也是工業(yè)主義思維、效率至上主義在教育領域勝利的喧囂。但是,不管承認與否,大學并不是完全可計算的,計算的大學并不意味著大學的真實與真實的大學。排行之所以可操作,大學可計算,是因為人們有意對后者做了切割、凈化、篩選處理,從而人為忽略、過濾掉了大學自身諸多不可測卻可能重要的因素,但這消彌不了大學的不可計算性。其一,大學排行假定,大學是可通過指標、維度測度、計算的。但是,正如荷蘭教育哲學家格特·比斯塔所啟示的那樣,測度、計算了的指標、維度并不意味著其反映了大學的關鍵要素及其本質方面??捎嬎闩c想反映并不等同,或者被計算的大學與現(xiàn)實中的大學并不等同。其二,排行只能對有限的指標進行計算,因而所得結果并不能反映大學全貌。大學所具有的歷史底蘊、人文精神、思想風貌等是大學排名無法觸及的“氣質”,而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往往是一所大學之“好”的內(nèi)核,“好”的大學觀照和提升人的精神,實現(xiàn)人性的培育。這既是教育理想,又是現(xiàn)實對理想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因此無法通過測評來實現(xiàn)[21]。其三,美國學者海因茨-迪特爾·梅耶和本亞倫等指出,測評雖然給出了高分和低分,但高分、低分是多種因素(教育因素和非教育因素、學校教育和校外影響)造成的結果,由此并不能推斷出分高代表優(yōu)質的學校系統(tǒng),分低代表薄弱的學校系統(tǒng)[22]。并且,優(yōu)質的學校不一定意味著“好”的大學——以現(xiàn)代教育的眼光來看,烽火硝煙中的西南聯(lián)大很難冠之以“優(yōu)質”之名,但是其仍然可以被認為是“好”的大學。大學排行的企圖之一在于,用所謂基于數(shù)據(jù)的“證據(jù)”誘導人們下一個“好大學”的判斷,試圖用裝飾著“科學”表象的正確性制造一種服膺于計算邏輯的普遍事實。但正如上文所述,這不僅具有認識論上的巨大困難,即強行將部分與整體等價,陷入以偏概全的風險之中,而且正如休謨所告誡的那樣,“是”與“應當”并不通達。
或者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看問題。假設大學排名無可非議,就像為學生算成績排名一樣自然,人們看重其本身的價值,診斷也好,預測也罷。那么,人們就應該努力消除大學排行中的認知歧見,在大學排行的價值、目的、程序等方面互通、共享認識論與方法論,極力為此達成某些共識。這不僅有益于大學自身的發(fā)展,而且有利于為大學排行研究提供參照,廓清誤解,避開誤區(qū),從而發(fā)揮學術研究的集聚效應,推動知識增長。如果人們看重大學排行的工具價值,其目的在于為認識大學提供一套足夠有效的認識工具(比如為家庭提供擇校指南、為社會提供投資參考),那么,諸多的大學排行單位就應該致力于共同研究、開發(fā)一套或若干套行之有效的排行方法,避免社會在認識大學時因標準不一陷入認識困境,從而發(fā)揮大學排行的最大效用。雖然“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是作為一種工具性定位的大學排行則需要充分發(fā)揮計算理性,努力找到通往“羅馬”的“最近道路”。很顯然,排行榜并不是越多越好,我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排行,而是更“適用”的排行。但事實上,且不說中外大學排行在指標、維度以及操作上的差異,國內(nèi)大學在上述方面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甚至導致大學排名的親我、護短現(xiàn)象。可見,人們并不關心大學排行本身是否足夠有效,也不在于大學排行的工具價值,而可能看重大學排行之外的某些目的,比如學術包裝、自抬身價等。
這就說明,大學排行在根本上是不可行的。這是因為,首先,大學是不可測度的,維度指標與大學實質并不必然通達,部分不等于整體,高分不等于優(yōu)質,這就意味著排名失去了統(tǒng)計學依據(jù)。其次,如果人們不能就同類高校排行共享同一標準,則各大學之間不具有可比性,這就導向一種大學認識的相對價值,無助于人們做出有效判斷,因而削弱大學排名的存在理由。而如果人們創(chuàng)造出一套通用標準用以大學排行,則有削足適履,導致大學同質化的危險,這與大學多樣而自由的發(fā)展精神不符,甚至是一種毀滅性打擊。因此,大學排行,是不可為而為之。
(四)目的邏輯:規(guī)訓的權力意志
按照法國哲學家斯蒂格勒的說法,人與技術具有互構共生的存在論關系結構,即技術發(fā)明人,人也發(fā)明技術,人與技術相互發(fā)明。但是,隨著技術體系的進化,人與技術的主奴關系顛倒,人被技術規(guī)訓乃至陷入本質性的奴役之中。技術社會的普遍事實是,人依靠技術存在,人為技術服務,人在技術中找尋意義,其身體與精神正在加速雙重技術化。這與??滤赋龅挠涩F(xiàn)代技術所構筑的普遍規(guī)訓網(wǎng)絡具有異曲同工之處。他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說:“在18世紀,開始用‘等級來規(guī)定人在教育制度中的地位分配形式,即學生在課堂、走廊、校園里的座次或位置,每個學生完成每項任務與考試后的名次;學生每周、每月、每年獲得的名次;年齡組的序列;依據(jù)難度排成的科目序列?!盵23](P166)在這個意義上,那些大學排行者自視具有某種合法性權利,猶如教師對學生的期末考評一般,他們也要對大學進行“例行檢查”,在特定周期內(nèi)為后者的表現(xiàn)“打分”。雖然他們并未給出充分的理由以表明自身的合法性,但這一行為無疑在有意無意構建某種技術規(guī)訓空間,或者說幻想某種權力空間。
在大學排行這一規(guī)范性序列中,每所大學都按照某些指標、維度的計算結果進行排列,它們在排行榜中所處的位置意味著其在教育場域中的能力或價值位置。并且,它們不斷地在行列中移動,這種變動在由間隔序列劃分的空間中替換著位置。大學排行通過對大學逐個定位,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時間控制,即通過在特定時間宣告大學的“表現(xiàn)”實現(xiàn)其監(jiān)督、篩選和控制的權力。這其實構成了一種不被注意的強制機制,它不僅以數(shù)據(jù)標注、區(qū)隔、預測大學,筑起大學作為權力意志對象的“集置”空間,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重大學自身的辦學焦慮,助長辦學浮躁之風。大學排名作為一種重要的現(xiàn)代性教育裝置,其與大學本身具有不可通融的異質性,是附加在大學實踐之上的支配性部署;而這種裝置在教育領域的布展,意在規(guī)導和控制學校發(fā)展,捕獲排行所帶來的權力產(chǎn)品。大學之間的這種權力部署有可能打破大學發(fā)展的生態(tài)平衡,挑撥大學間的緊張關系,助長非理性競爭,加劇教育功利化和工具化。眾所周知,在日常的大學競爭中,誰掌握了話語權誰就占據(jù)了大學“朋友圈”的有利地位,這往往是通過科學研究實現(xiàn)的。但是,一旦有人劍走偏鋒,試圖修改競爭規(guī)則或者制定新的競爭標準,便可能改變大學間的位置關系?!爸R和權力是直接相互連帶的;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盵23](P29)大學排行就是一種知識領域,誰制定往往對誰有利。但問題在于,對于大學排行控制權的爭奪在某種程度上是反知識的,因為其目的不在于知識,而在于勝利。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偏離學術研究,如出于學術研究的相對弱勢而突出大學聲譽、國際化程度、資金來源等,進而造成大學競爭的“混戰(zhàn)”。
大學排名除了試圖構建一種大學發(fā)展的規(guī)訓空間,實現(xiàn)規(guī)訓意志的整體性部署外,這種權力意志的伸展可能還具有某種現(xiàn)實目的,即試圖通過大學排名的專家性權力介入政策領域,獲得某種制度性權力及其合法性,以建立“專家統(tǒng)治”,意圖影響大學發(fā)展的政策走向,以及攫取由此而來的附加性產(chǎn)品,而更大的野心則是擔任人類知識與精神的技術導師。這是因為,“技術作為動力因和合法性的根據(jù)可以產(chǎn)生權力”[24],技術與權力具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技術治學(大學與學術)已經(jīng)成為一股聒噪且極致的方式,“技術專家”幾乎可以向包括大學在內(nèi)的一切存在者亮劍,只可惜很多時候刀鈍刃乏。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成為技術專家的資格,對于那些不幸的人來說,這種沒落的專家統(tǒng)治則變相為某種不安分的“主人意識”。主人意味著自我意志的自由,但這種自由并不在于自由本身,而在于權力意志的無所約束。當一種大學排行榜確立起自身的權威時,“沾親帶故”者就相應地具有了某種主人身份,可以隨意對大學評頭論足、頤指氣使,充任大學“學術軍備競賽”的“將軍”、高等教育的仲裁者。但這可能是一種權力意志的僭妄,作為“專家統(tǒng)治”的降維性后果,“主人意志”在大學排名中的施展也只能是自說自話的退守性策略,并不能對大學排行產(chǎn)生多少實質性的權力影響,而意圖規(guī)訓大學就更是鞭長莫及了。并且,大學排行作為一種權力裝置,其在意圖規(guī)訓大學的同時,也會將操縱者的注意力吸附其上,造成凝視性的短視風險。特別是他們?yōu)榇髮W排行指揮棒效應而沾沾自喜之時,不僅造成了規(guī)訓權力的反噬及其技術性遮蔽,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浪費了研究資源。
技術不會奴役人,排行不會規(guī)訓大學,但現(xiàn)實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具有極力占有技術、指揮大學的無盡欲望,這是人類權力意志空前膨脹的后果。所有的規(guī)訓與奴役都源自人類自身輕妄無界的權力意志,世界上一切的力量都可以在人身上轉化為它的對立面。大學真的需要排行嗎?人們真的有資格對大學排行嗎?大學排行只是“排行”了大學嗎?
五、重新思考“五個問題”
在對大學排行發(fā)展史的簡要梳理及其深層邏輯的揭示之上,本文并不打算建構一種新的大學排行方法論,這遠非筆者能力所及。并且,在這個通常要求問題能夠被迅速解答并有立竿見影之效的時代,對于方法論的癡迷已經(jīng)暴露出缺乏真知灼見的“思想貧瘠癥”,筆者一直有所警惕。本文所做的努力在于試圖從理論上對大學排行這一“現(xiàn)象”有所“顯相”,而不僅是一項批判。批判是一種理智的誠實,絕不意味著一股腦否定,更不是有意找茬。至少,如果我們無法拒絕而必須接受大學排行的話,也應是一種批判性接受。正如戴維·貢克爾等人所言:“一種無可回避的存在論條件,并不同于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學事實?!盵25]所以,接下來本文將回到開始提出的“五個問題”中去,希望可以藉此敞開某些可能的理論思考;這些思考沒有否定已有研究的學術貢獻,也沒有對此提出任何答案,僅有的意圖在于通過這些“不合時宜”的“逆思”(在逆向運思的現(xiàn)象學與逆勢思考的批判性的雙重意義上)在大學排行與學術思考之間創(chuàng)造足夠的反思性距離,以為后者打開更多的可能空間。
(一)大學排行的“本質論”有欠充分
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本文開頭關于大學排行本質的論述都在一定程度上觸及大學排行本質最核心的內(nèi)容,但是似乎它們中的任何一個并不足以反映大學排行的本質。如:大學排行雖然可以在一定層面上化約為操作性的“指標體系”,但二者并不等同,排行需要通過指標實現(xiàn),但有了指標并不意味著完成了排行。換言之,排行是目的及其行為,指標是工具及其標準。大學的本質無法通過計算得出,同樣大學排行的本質也不能化約為有限的計算。再如:大學排行雖然無法拒絕價值偏好,但其更多的應該屬于事實判斷。將大學排行指認為一種價值評判活動,其顯然是無法成立的,在這里,事實必須優(yōu)先于價值。如此看來,只有將“比較評估”“指標體系”“價值評判”與“質量測量”統(tǒng)統(tǒng)納入大學排行本質的思考中,我們才可能建立起關于大學排行本質的較為滿意的認識。但這樣的本質說可能依然不夠充分,原因在于其背后的“以技術代科學”邏輯,對大學排行的本質認識限縛于有限常數(shù)而忽略了背后無限變量,具有濃厚的功利化、簡單化以及程序性特征,因而難以構建全面有效的本質理論甚至無法上升到本體論的高度。大學排行的認識論眼光一旦吸附于眼前的有限性技術,就會遺忘大學背后的無限性真理——在對大學的技術化處理之路上走得越遠,就越遠離大學的真理,人也就越來越近視與輕浮,丟失深邃與堅定的眼光。與此同時,我們關于大學排行的歷史性考察說明,大學排行具有明顯的社會學面相,如“排行”的階層意蘊就在一定程度上啟示我們,大學排行作為一種社會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制造了大學之間的“社會地位”與“身份區(qū)隔”,為其抹上了“好大學”與“差大學”的“宿命論”色彩,那些沒有擠進排行榜的大學在一定程度上“消失”了。并且,濫觴于大學排行之中的計算理性及其消費主義底色,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我們對于何為大學排行的追問依然面臨重重迷霧。
(二)大學排行的“價值論”不夠有力
已有研究從學生、高校與社會角度所形成的關于大學排行的合法性說明,當然可以為其找到某種理由,以使大學排行不至于顯得多余,反而看起來十分必要。但是,我們依然有必要警惕其唯技術、去科學化風險,不輕信大學排行所標榜的科學研究以及其為我們貢獻了多少“科學”知識,因為這不足以為其進行價值辯護。大學排行的價值取向可能不是超凡脫俗的科學真理,更可能是利來利往的人間煙火。但是,問題在于,這些看似無懈可擊的理由都或多或少有些理想化。也就是說,這些理由都是研究者認為大學排行可以表現(xiàn)出的某種應然性狀態(tài)。在他們看來,大學排行只要存在,就或多或少可以滿足他們的這些愿望。如此一來,隱匿在大學排行后面的那些欲望、利益、權力等深層變量便被有意或無意地遮蔽起來。不管我們承認與否,這些因素都可能是推動大學排行的現(xiàn)實理由。因此,對于大學排行何以必要的追問就不能停留在其應然性功用層面,而要具備足夠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與考量。上文已經(jīng)證明,從根本上而言大學排行不具有可能性與現(xiàn)實性,但是,為何眾多單位仍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基于學生、高校以及社會的獨立的靜態(tài)分析不足以揭示推動大學排行的深層動因。以辯證法觀之,大學排行之所以變本加厲,很可能是三者的合謀使然。而學術研究需要做的,就是揭示個人、高校與社會(可能還有政府與市場)在高校排行過程中的互動機制及其隱秘邏輯,而不宜過多停留于表面,更不能“唯利是往”。
(三)大學排行的“主體論”對象割裂
“誰來為大學排行”看似一個不言自明的問題,然其背后牽涉甚多。它至少意味著兩個問題:誰可以行使為大學排行的權利?誰能夠行使為大學排行的權利?前者表明大學排行的主體問題,后者意味著大學排行的資質問題。盡管就廣泛意義而言,政府、高校以及第三方機構都有行使大學排行的權利,因為大學排行“法無禁止”,誰都可以行使“表達權”。但是作為廣受社會關注、影響極大的大學排行絕不是誰都可以勝任的,就此而言,比權利更重要的是資質。一個人是否具有關于大學的充分知識,以及對大學的精神理解、信念認同等都無關緊要,只要其具備足夠的運算能力就能夠來為大學排行?是否可以取消對于大學的豐富認識與工于技術算法之間的差異?也即是說,二者誰來為大學排行其實無所謂?事實上,對于大學排行,不是誰都有能力承擔并且足夠專業(yè)。因此,主體資質問題是大學排行的關鍵,這在我國大學排行中一直被忽視,似乎只要能搞出大學排行榜的都具備足夠的資質。當然,這并不是一個“你行你上”的問題,而是一家主導、多方協(xié)同的問題。但是,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可能并不簡單,這是因為,主體與資質從來就不是一個二分的問題。到底是主體帶來了資質還是資質成就了主體依然是一個問題。再者,排行的動機與目的也不是一個在“誰來為大學排行”之問上可以忽略的問題。就目前而言,我們可能對由社會機構為大學排行過于樂觀,因為即便它們具備足夠資質并且聲稱絕對獨立,但是依然存在與高校間的利益交換可能。并且,即便我們在“誰能為大學排行”上擁有無可爭議的標準,但是“誰”與“誰”之間的策略性博弈以及在“誰”與“誰”之間做出選擇也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四)大學排行的“方法論”過于簡單
關于大學排行指標及其方法的研究遠遠不能回答“如何為大學排行”這一問題,或者說已有研究尚不能回答這一問題。一套結構合理、設計科學的指標體系并不意味著可以很好地完成大學排行,因為大學不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對象,大學排行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算法行為。否則,只要我們就大學排行的指標體系達成共識并且算法足夠有效,其排行結果就應該無所爭議。然而,盡管大學排行崇尚計算理性,但其只是有限性的局部理性。事實上,除注定沒有近乎完美的算法外,我們既無法使用一套公認的指標體系,更無法確保操作過程的不偏不倚。原因在于,作為“定量”與“定性”的疊加,在排行過程中,人們總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標準并且突出自己希望的標準。這就要求我們繞到可見的技術常數(shù)背后,去揭示其背后的技術邏輯,包括技術本身的運行邏輯及其行為者的操控邏輯等。也意味著,如何為大學排行不僅僅是一個操作性的問題,也就是指標體系的科學完善不足以保證大學排行的科學公正,其還涉及一個重要的程序正義的問題——不僅涵蓋指標體系開發(fā)過程中的正義,也包括運用指標測度大學過程中的正義。并且,希望形成某種近乎完美的標準以及堅持程序正義并不能限制大學排行背后的行為意圖,如何規(guī)訓大學排行的權力、利益因素仍然值得考量。再者,一種依賴于計算的大學排行方法過于單調(diào)貧乏,比計算更重要的,是構建一種充分有效的認識論。這種認識論不僅僅將大學作為一種技術對象的運算符號,更是要將大學作為一個無限豐富的本體論對象,以此將純粹的認識方法上升為哲學認識論。因此,如何為大學排行并非目前學界所認為的那樣簡單。
(五)大學排行的“目的論”有失全面
從已有研究來看,盡管大學排行付出了很多努力,也極力試圖贏得輿論,但結果一經(jīng)發(fā)布,總免不了引發(fā)學界討伐之聲。這至少說明,目前看來,這些大學排行奉獻的不是科學知識,更像一種有著規(guī)訓意妄的算法炫技。并且,其結果也可能并不十分“科學”,遠沒有達到其自我標榜的為學生個人、學校及社會服務的目標。這可能是由于大學排行沒有滿足人們關于大學本身的自我理解及其合理想象,也沒有符合相關主體的利益表達與訴求。因此,其“實不可為而為之”依然面臨理論與實踐的雙重拷問。但是,大學排行之所以能夠牽動社會各界的神經(jīng),原因可能在于,其不僅僅是一種事實宣認,也牽涉眾多的不可見因素。諸多的批評可能意味著利益之爭,比如聲譽、資源、權力,等等,因此,追求一種人人交口稱贊的大學排行既不現(xiàn)實也無可能。就此而言,無論一種大學排行如何接近完美,都不可能達到人們理想的目的,正所謂“眾口難調(diào)”,除非我們放棄大學排行。承認這一事實并不意味著我們的批判可以無關痛癢、隔靴搔癢,為了深入理解大學排行,我們必須具備經(jīng)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等多學科眼光。更進一步來說,大學排行是否滿足所有大學對于自身位置空間的標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研究可以貢獻什么樣的大學排行認識,這些知識對于大學及其社會而言,可以為服務于他們達到何種目的。同時,大學排行的目的也在其自身之外,意即,既要盡可能澄清、釋放大學排行的工具性價值,也要以此激發(fā)研究者的理智自覺與學術堅守。
六、結語
如此看來,如何認識大學排行實在不簡單,本文嘗試揭開的“真相”只是小小的冰山一角。同時,“揭開”可能意味著尚未揭開,“真相”可能意味著沒有真相。但即便如此,這也是筆者所應作出的學術努力。一種富有成效的大學排行認識論必須做到對已有研究的創(chuàng)造性破壞,并且回到大學排行本身更為本質性的、前提性的問題上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大學排行仍然是一個“黑箱”,有待進一步“打開”,關于其的研究也有待進一步提質,無論是理論與方法,還是立場與視野。進言之,相比于好的大學排行,好的大學更值得追求。中國大學在某些或全部指標上接近或超過哈佛大學、牛津大學并不意味著我們就真正成為了“哈佛大學”“牛津大學”。與其“照虎畫貓”,不如舍末逐本。一流大學不是排出來的,排行對真正的一流大學而言毫無意義。大學排行試圖揭示大學,實則有遮蔽之危;試圖揄揚大學,實則有貶損之嫌;試圖樹立大學,實則有破壞之虞……排行之“熵”不盡而知。人類的認識沒有終點,但可能存在有終點的認識,原因在于太過享受合理性的自欺或自負性的技術狂熱。筆者想借用尼爾·波斯曼一句頗有風趣的話結束本文——“我們不要忘記一位統(tǒng)計學家的故事:他試圖涉水過河,河水水深平均4英尺,可是他淹死了?!盵20](P145)
(致謝:感謝導師柳海民教授和鄭星媛博士等在本文寫作過程中提出的寶貴建議,也感謝匿名審稿專家提出的寶貴修改意見,在此一并致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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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ening”the Black Box, How to Understand University Ranking? A Phenomenological Critical Perspective
ZOU Hong-jun
Abstract: As a technical employment and deployment of the ranking methodology in the field of education, university ranking has many entropy increasing risks to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so it is necessary to take it seriously in the academic sense. In general, the existing research includes the five questions of nature, value, subject, method and purpose of university ranking. Although the five questions have outlined more comprehensive epistemological framework for university ranking, its substantive disclosure is slightly insufficient. By returning to the university ranking itself in phenomenological way, as a kind of technology, university ranking has its own action logic, which is manifested in the potential public assumption that technology replaces science, the theoretical logic of thoroughly calculating rationality, the practical logic of doing what should not be done, and the purpose logic of disciplining the power. Therefore, it is easy to find many limitations of the existing research, such as the insufficiency of ontology, the insufficiency of axiology, the separation of the object of subjectivity, the simplicity of methodology and the incomprehensibility of teleology. At the same time, these problems also open up more possibilities for better answering the five questions of university ranking.
Key words: university ranking; critical analysis; technical logic; evalu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責任編輯 ?黃建新)
收稿日期:2020-11-2
基金項目:中國基礎教育質量監(jiān)測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自主課題“大數(shù)據(jù)時代我國教育評價技術的改變分析”(BJZK-2019A3-19006);吉林大學廉政建設專項研究課題“高校內(nèi)部腐敗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研究”(2020LZY013)。
作者簡介:鄒紅軍(1993-),男,重慶人,東北師范大學教育學部、中國基礎教育質量監(jiān)測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東北師范大學分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教育基本理論、教育(技術)哲學研究;長春,13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