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嶸
(遼寧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 沈陽 110136)
對人性善惡、道德較量的探索以及人生本相的熱切追求,一直都是文學無法避開的歸宿。這種執(zhí)著是文學對社會生活環(huán)境的思考,是對人精神層面的探索,也體現(xiàn)出文學最核心的精神價值。
在文學的汪洋中,幻想作品如一葉扁舟,用爆發(fā)的想象力引領讀者徜徉于虛構(gòu)的幻想世界。在所有種類的幻想文學中,人物、時間、空間都是虛構(gòu)的,所敘故事是不能用現(xiàn)實生活準則來解釋的。但不得不說,這卻是幻想文學的一大優(yōu)勢:在語言的世界中,超越現(xiàn)實地虛擬構(gòu)建各種場景、故事,現(xiàn)實中不能實現(xiàn)的善在幻想中可以顯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隱藏的惡也原形畢露,更能聚焦于對價值觀念的思考,并將其提到首位。善與惡強烈的對立揭示了善的純美、惡的丑陋,在藝術形式上追求充滿想象力的情節(jié),渲染神秘的色彩,將善與惡的斗爭透過幻想的放大鏡放大、強化,這點是其他文學樣式無法企及的。
幻想文學一方面高于現(xiàn)實生活,超越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存在感,另一方面又從未脫離與本源生活的關系,扎根于民族歷史和社會生活的需要,吸納社會發(fā)展的新元素,揭開現(xiàn)實的面具,從虛擬中挖掘人性最深處對現(xiàn)實的焦慮、道德的質(zhì)疑,表現(xiàn)出與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完全不同的藝術版本。作者用筆尖穿透現(xiàn)實世界,探索隱藏在幻想的世界背后的靈魂,曲折地反映、批判現(xiàn)實。
在小說《黑桃皇后》中,普希金運用幻覺、夢境、報應等原始宗教神話成分建構(gòu)小說情節(jié),用隱含的虛幻因素營造出神話氛圍,從題目就讓讀者的閱讀體驗變得曖昧——仿佛有趣而神秘[1],并在全文情節(jié)構(gòu)思中賦予善惡有報的原始宗教神話觀念以巧妙的形式,開辟了俄羅斯古典文學善與惡、罪與罰的宗教神話創(chuàng)作先河。在恢宏的俄羅斯文學世界中,善與惡、美與丑、罪與罰、超脫與復仇這些矛盾統(tǒng)一體在文字的背后巧妙地互相沖突、融合,在彼此的博弈中形成巨大的磁場,牢牢吸引讀者,引導其進行深層次的人類道德思索。到了現(xiàn)代,幻想小說的結(jié)構(gòu)更加緊湊,情節(jié)生動,邏輯巧妙,內(nèi)容燒腦,想象又如此貼近現(xiàn)實,讓人身不由己地相信科學發(fā)展的力量,或是主動接受奇幻情節(jié)的帶入走進另一個世界,在幻想中對善與惡進行深度思考。
謝爾蓋·瓦西列維奇·盧基揚年科被譽為“俄羅斯當代最知名的科幻作家”,真正讓其成為俄羅斯最為暢銷的作家是他的《守夜人》系列,包括《守夜人》《守日人》《黃昏使者》和《最后的守護人》4本書。王維[2]指出《守夜人》因其巨大的魅力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其魅力之一便是其寫實性,小說逼真地再現(xiàn)了蘇聯(lián)解體后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黑社會猖獗,晚歸的孩子被脅迫,警察卻靠在欄桿上,罪與法的倒置處處可見。他認為,小說將東西方奇幻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許多章節(jié)中出現(xiàn)了護身符、詛咒等斯拉夫神話元素,同時又是對歐美哥特小說的改良[3]。穆重懷[4]也認為,由《守夜人》改編的電影創(chuàng)造出與好萊塢奇幻電影截然不同的“斯拉夫奇幻”,并反映出善惡共存的民族文化心理。但是總體來看,學界對《守夜人》的研究在深度與廣度上都存在不足,對善與惡哲學思辨的分析缺少具體的案例佐證。本研究從敘事美學角度展開論述,通過對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分析,并與中國奇幻文學相對比,指出“非善非惡”“以和為貴”的和諧之美讓《守夜人》系列不同于其他的奇幻小說,而具有一種中國式大悲憫的美學特征。
幻想文學作品背后表達的思想內(nèi)涵往往被重重地打上了民族文化的烙印,這種獨特性是基于對哲學問題的不同認知,受到了不同文化背景和宗教的影響。西方敘事常常將善與惡的沖突作為構(gòu)成敘事的基本模式,不是張揚善的勝利與惡的失敗,便是表現(xiàn)善的失敗與惡的勝利,且常常將善的勝利與惡的失敗視為喜劇,將善的失敗和惡的勝利看成悲劇[5]。而中國敘事中,善惡的矛盾對立比較溫和,往往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極端較量、正與反的絕對對立,且喜劇和悲劇大都以大團圓、同歸于好結(jié)局。這種中國式的敘事方式缺少尖銳的矛盾,但擁有“非善非惡”“以和為貴”的美學智慧。中國敘事傳統(tǒng)不同于西方的美學表征,走出了一條獨特的發(fā)展之路,從不同的文化立場和智慧形態(tài)上打開了一個燦爛輝煌的學理世界[6]?!妒匾谷恕废盗兄斜憩F(xiàn)出來的善惡觀不同于西方的二元對立,賦予了善與惡獨特的理解,表現(xiàn)出不同于俄羅斯傳統(tǒng)的“非善即惡”的價值觀念,蘊含著諸多中國敘事經(jīng)驗的美學智慧,如“非善非惡”“以和為貴”的中國式溫和的矛盾關系的敘事經(jīng)驗。
《守夜人》系列由一個個圍繞主人公安東·戈羅杰茨基展開的善惡之爭的故事組成。故事的起源是,兩個超凡人兄弟走進了黃昏界,他們當時進入黃昏界的心境截然不同,于是就這樣分開了:一個選擇了光明,一個選擇了黑暗,分成了好人和壞人。這種光明與黑暗之分使他們的魔法力量來自不同的機制,光明之人收集人類的正面情感——歡笑、愉悅、幸福,而黑暗之人汲取負面情感。好人是為他人而活,將保護他人視為自己生存的意義,嚴格地遵紀守法,想把世界從邪惡中解放出來。他追求的目的是善,是自我犧牲。而在黑暗之人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以自己的自由、自身的利益為中心。盧基揚年科從故事起源的設定就開始借“他者”成為光明使者還是黑暗使者的定性來映射現(xiàn)實世界的人,沒有什么善與惡的標簽,僅僅是人自身的經(jīng)歷和對生活的追求與心境來決定的,人可以是善的,可以是惡的,取決于怎么面對生活。生活即便是困苦的,但選擇了正面情緒去對待,這就是善;生活可能是幸福的,本開啟了通往善的捷徑,人卻積攢了太多的負面情緒,抱怨、不滿足,因一己私欲,便可能產(chǎn)生惡。
盧基揚年科在小說中寫道,每個人因為情緒的不同,都會產(chǎn)生對應顏色的生物電場,其中一個關鍵人物——具有強大魔法潛力的少年葉戈爾的氣旋未定形,“可能成長為一個大惡棍,可能成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也可能成為一個什么都不是、無所作為的人——實際上這種人在世界上占大多數(shù)。照人類的說法,一切都在未來”[7]。電場變換、氣旋未定所代表的含義就是,人生來是不分善與惡的,大多數(shù)人是善惡的混合體,是經(jīng)歷了各自人生中無意識或有意識的善惡沖突后自由地選擇善或是惡。這和“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不謀而合,也許不經(jīng)意的小小善舉卻影響了周圍的人,使之繼續(xù)發(fā)揚正能量,反之,隨口的一句惡言會引起一系列的蝴蝶效應,產(chǎn)生黑色的生物電場。在小說的結(jié)局中,光明使者嘗試用“魔法粉筆”在命運之書上改寫葉戈爾的命運,賦予其具有改變世界的能力——帶領人們向善,這被主人公說成“像往常一樣徒勞無益”,所以主人公光明使者安東拼盡全力去阻止葉戈爾命運的改寫,作者借安東之口說出了其中的原因和哲學思考:“有時候,主要的不是有所為,而是有所不為每個人都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盵7]“人類既可以是好人,也可以是壞人,一切都取決于時間,取決于周圍環(huán)境,取決于前一夜讀過哪本書,取決于午飯時吃下的煎牛排就連最壞的歹徒也很容易被轉(zhuǎn)向光明,而最好和最高尚的人也很容易被推入黑暗?!盵7]每一個人都如少年葉戈爾,沒有人是絕對善的,也沒有人是絕對惡的,僅僅是生活中的一點小事也會影響其下一秒的行為是善舉還是惡行。
同樣,在《守日人》第一章《允許旁人進入》中重申了這個善惡觀點。黑暗女巫阿麗莎與光明使者伊戈爾相愛,但是身處善惡兩個敵對陣營的現(xiàn)實終使阿麗莎永墜黃昏界,失去了生命。阿麗莎對伊戈爾的感情是真摯的,惡雖然是黑暗力量,但也絕非冷血無情,即使是冥頑不化的惡徒也會有真摯的感情,惡也不是至惡,而是惡中有善、善中有惡。中國歷史敘事向來“不虛美,不隱惡”,作為虛構(gòu)敘事典范的《莊子》,其中的人物就沒有受到嚴格的善惡劃分[8]。這點也與劉慈欣《三體》中的人物設定不謀而合,在《三體》中善與惡也沒有明確的界定,它們之間經(jīng)?;ドセ痆9]。葉文潔在目睹父親慘死,又經(jīng)歷了生活的種種磨難后,明知道會給地球文明帶來災難,還是向三體外星人發(fā)送了地球坐標。但她平時又與人為善,后來也幡然悔悟設法補救自己的過錯,不能簡單以善或惡來界定葉文潔。善與惡相互交織、相互依存,在曲折中上升最終實現(xiàn)自我的超越,這與中國敘事傳統(tǒng)中的“非善非惡”相契合。
在《自己人里的自己人》章節(jié)中,潛在的光明使者馬克西姆為了反對黑暗而殺死守法的黑暗使者,主人公安東評價他是一個只會恨、不會愛的人,面對馬克西姆的以暴制暴,安東質(zhì)問他:“打著為光明而戰(zhàn)的旗號就可以為所欲為嗎?即使是在消滅黑暗使者,你也可能助長邪惡勢力”[7],并向馬克西姆講述了安徒生筆下美人魚的故事,女巫給了美人魚一雙腳,可是每走一步,腳掌都好像被扎進一把燒得通紅的刀子,行善也是這樣,就是說只有通過對悲苦、對磨難的忍耐,通過對無盡痛苦之美的體驗,才有可能走出命運的悲劇,才能達到善。在《守日人》中同樣也體現(xiàn)了這樣一個哲學思辨:光明一方的醫(yī)生救人無數(shù),但因為預見到胎兒未來將成長為一個惡人,就殘忍地殺死母親和胎兒[10]。由此看來,盧基揚年科是拒絕以善的借口為惡的,即便目的是為善。而且對于不知仁慈為何物的惡人,也不是以牙還牙,而是遍施仁慈,這才是完美的善。這點在中國的敘事經(jīng)驗中也有體現(xiàn),“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的寬容彰顯著中國胸懷,不執(zhí)著于善與惡的區(qū)分和取舍,甚至對善惡一視同仁?,F(xiàn)代小說《三體》系列也飽含著這種向善的樂觀主義。其第3部《死神永生》中雖然地球滅亡了,但散落在宇宙中的新人類將會創(chuàng)造更加輝煌的文明[11],最終留下向善的火種。
在大多數(shù)的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中都存在著好人和壞人,善者光明磊落,惡者陰險狡詐,二者不斷斗爭,善惡對立,善惡有報。在善與惡的斗爭中,善的力量總是要戰(zhàn)勝惡的力量,傳達給讀者對未來的希望與對美好的憧憬,善戰(zhàn)勝惡也滿足了讀者對結(jié)局的期待。從道德角度來說,惡是不正當、不正確的,所以在面臨善與惡的選擇時,犧牲惡而選擇善無疑是最佳選擇。善惡對立、善惡有報的善惡觀也是幻想文學中最常見的選擇。
《守夜人》系列卻跳出了這個構(gòu)思模板,斗爭的目的不是消除對方而是達到平衡,小說最優(yōu)秀的地方是它開創(chuàng)了一個不同于俄羅斯傳統(tǒng)的世界觀——光明與黑暗的合作及其相互的制約與平衡。二者甚至簽訂了休戰(zhàn)和約,建立巡查隊互相監(jiān)督,維護光明與黑暗的平衡。主人公安東代表著善的一方,但他和樓上的吸血鬼鄰居是朋友,彼此沒有正邪不兩立。他說:“我們的目的不是消滅黑暗,而是保持平衡。”作者在這里表達了對善惡之爭的獨特見解:善惡平衡,善惡是一體共存的。若二者不能共存,善消滅了惡,那么就無所謂惡也無所謂善了。
《守夜人》中的和約維護著善惡兩種力量的平衡,只有這樣,世界才得以存續(xù)。在這里善惡之戰(zhàn)沒有絕對的勝負之分,在《守日人》第二章《超凡人的異己》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善惡雙方力量失衡,善的力量過于強大,于是黃昏界拋出并懸掛增加黑暗勢力砝碼的秤砣——超凡人“鏡子”,去剝奪光明中偉大女魔法師的力量,從而維持了善惡的平衡,而當善惡歸于平衡時,“鏡子”又重返黃昏界。
中國的敘事傳統(tǒng)中也存在著對善與惡本質(zhì)的思考,但是中國文學并未把善惡之爭、除暴安良作為敘事的唯一主題,未將善與惡的矛盾作為敘事的主要矛盾,這點與西方的二元對立不同,西方敘事看重懲惡,而中國敘事著重于揚善。在中國當代小說中也出現(xiàn)了不同于傳統(tǒng)審美的“非精英”化的典型形象,美好與丑惡的界限基本消失,一切事物都可以被納入審視的視野,無所謂美與丑的概念,不作價值的判斷,即零度審視的意味[12]。
中國敘事不執(zhí)著于善與惡的針鋒相對,結(jié)局往往是同歸于好,縱然沒有西方敘事那樣尖銳的矛盾沖突,不極端美化善、否定惡,沒有讓讀者大喜大悲的情感調(diào)動,但這種中國式溫和敦厚的敘事美學特征讓讀者超脫出對于善惡判斷的斤斤計較,達到更深層次的理性思考。中國敘事擅長以“非善非惡”的寫作原則構(gòu)成敘事的主要章法,這種“非善非惡”的敘事手段彰顯出儒釋道思想的悲憫之情,體現(xiàn)出中國特有的溫情的敘事美學智慧。
“非善非惡”不是說中國敘事善惡不分,而是將善惡斗爭中惡的失敗歸功于惡的自我反省和自我超越,不是簡單美化、夸張善的強大,惡的最終失敗是自食其果的因果報應。例如: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將人物命運安排為由悲轉(zhuǎn)喜的大團圓結(jié)局,但懲罰惡勢力的不是與其對立的善,而是超自然力量,即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在《紅玉》中依靠俠義之士來懲戒惡勢力,在《畫皮》中是高僧助王生起死回生,在結(jié)局中做惡的或幡然悔悟并從善,或是遭到了天理循環(huán)的報應。可見,中國敘事傳統(tǒng)更趨向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行動模式,將悲劇歸結(jié)于因果報應[13]。中國敘事用這種因果報應來緩和矛盾,避開了西方敘事中將矛盾進行到底的尖銳模式,更加追求“以和為貴”的美滿結(jié)局,崇尚和解。這種中國的因果邏輯體現(xiàn)了不同于西方的美學智慧。
《守夜人》系列從1998年開始在俄羅斯陸續(xù)發(fā)行。此時,蘇聯(lián)已解體,社會的動蕩和精神的浮躁使人性變得更加復雜。盧基揚年科在作品里試圖通過超凡人富有哲學辯證色彩的善惡斗爭來喚醒人們沉寂的信仰,啟示讀者:這一秒的善念決定了下一秒的人性,是索取、吞噬還是賦予和奉獻。人的本性沒有善惡之分,生命的正面意義在于從自身力量上認識自己,將力量用于創(chuàng)造善。這種“非善非惡”弱化矛盾的敘事經(jīng)驗與中國傳統(tǒng)敘事相似,不去重筆區(qū)分善惡,而是認為善惡可以互化,強調(diào)自我修養(yǎng)達到向善的目標。這種相似性在俄羅斯小說中并不多見,其背后的成因與社會文化的發(fā)展、兩國文化的交流等因素有著很大的關聯(lián)。
《守夜人》中黑暗魔法師和光明魔法師訂立和約,善惡被設置為平衡狀態(tài),一體共存。在善惡之爭中,不會發(fā)生任何一方的絕對勝利。但這種平衡不是人們冷淡地對待善惡,不是過分的寬容與遷就,甚至放棄道德斗爭,而是通過惡的經(jīng)歷來淬煉自我,真正感悟并達到善,只有經(jīng)歷了自我超越的善才是真善。這點不同于俄羅斯歷史敘事的善惡針鋒相對,而與中國敘事傳統(tǒng)的“善惡和解”相一致,具有敦厚的美學特征。這種和諧之美讓《守夜人》系列不同于其他的奇幻小說,而具有一種中國式“以和為貴”大悲憫的美學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