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向春
一
平民收藏家張廷濟(字叔未,1768—1848)可以說是鑒藏史的一個傳奇,歷史上像他這樣以一介平民之力而獲得如此之高成就的,大概只有明代的項元汴和與他同時的陳介祺庶幾可以相提并論。張廷濟于古物幾乎無所不收,細大不捐,且眼力極佳,所收雖是門類眾多,但大皆精品。故經其收藏者,往往都是品質的保障,因此一直受到后來藏家們的寶重。就連其手跡,在其生前即已多存?zhèn)污E,如其同鄉(xiāng)于源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詠曰:“眉壽老人眉亦斑,老嗜金石堪駐顏。今年小病懶捉筆,流傳贗鼎滿人間。”1[清]于源,《一粟廬詩二稿》卷一,《后懷人詩》,清咸豐刻本,葉十五背。則其所藏之為人所重,也是情理之中。但張氏清儀閣所藏,以有賢子孫守護,多得傳承。據(jù)徐鈞〈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序〉:“顧自庚申亂后,閣毀于火,圖書金石蕩焉無存?!?[清]徐鈞,〈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序〉,[清]張廷濟,《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商務印書館,1925年影印本。但事實上,清儀閣所藏經此巨變,雖多流散,叔未子孫手中,仍多保有遺存。據(jù)1997年版《嘉興市志》:“張廷濟故居在新篁鎮(zhèn)朝南街太平寺后,抗戰(zhàn)前尚存。清儀閣則毀于咸豐年間,所藏古物大量散失,存留的古物由后裔陸續(xù)出售,直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民國二十七年(1938)4月27日,日寇焚掠新篁,張廷濟故居被毀?!?轉引自張企巍編,《嘉興張廷濟史料集》,第一章〈張廷濟及其家族〉,吳越電子音像出版,2014年,第7頁。也就是說,清儀閣舊藏大概是在咸豐十年(1860)之后,才有大批流出。但其具體去向,因出讓時間跨度較大,切實的記錄甚少,因而晦暗不顯。4惟鮑昌熙《金石屑跋》云:“其后(清儀)閣中藏物散布人間,半為昌熙所獲。”(清光緒三年鮑氏刻本)但《金石屑》中收錄張氏舊藏雖多,大多小品。至于其通過何種方式轉讓,則更是毫無蹤跡可言。
不過,近見叔未親串徐士燕所釋《從古堂金石文》一冊5《從古堂金石文》集拓冊,上海博物館藏。,中存相關書札數(shù)通,對這一問題的推進,似乎不無幫助。由此大概可以判斷,在張廷濟逝后不久,其后人可能就開始有選擇性地售出藏品了。
《從古堂金石文》一冊,存徐士燕所釋金石拓片近二十幅及相關釋文八種,皆為金山金黼廷所作者。冊中又錄徐氏致春田婣丈函二通抄件、致金黼廷函一通原件及金氏致徐士燕函一通原件。拓片之上,多存金氏印記,又存同治十一年(1873)沈樹鏞題“從古堂金石文”簽,則當為自金氏流出后所為。
徐士燕(1819—1871),字穀蓀,又作穀孫、谷孫,號穀生,嘉興竹里新篁人,同柏子。廩生。善摹鐘鼎文字,兼工篆刻。有《性禾善米軒印稿》《竹里述略》等?,F(xiàn)存其集寫本數(shù)種6參見柯愈春,《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35頁。:一為《性禾善米軒小草》一卷,稿本,道光九年(1829)馬華鼎序,又道光七年(1827)張廷濟題詩,錄詩八十五首、文二十三篇,附《思怡居偶吟稿》一卷,收詩二十三首,上海圖書館藏;一為《性禾善米軒詩稿》一卷,道光二十六年(1846)拓印手稿本,有張廷濟及黃錫蕃、錢聚朝、蔣愧題識。皆仿張廷濟《清儀閣雜詠》,賦文物詩十二首,詩旁拓有器物原形,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一為《木雁之間吟草》二卷,咸豐間鈔本,南京圖書館藏;一為《武林紀游》一卷,稿本,浙江圖書館藏;一為《新篁竹枝詞》一卷,附于《竹里述略》,稿本,共三十首,成于同治三年(1864),皆記嘉興新篁鎮(zhèn)風俗民情,浙江圖書館藏。
士燕父同柏(1775—1854),原名大椿,字壽臧,號籀莊。貢生。為張廷濟外甥,往還綦密。據(jù)士燕所撰《歲貢士壽臧府君年譜》,乾隆五十六年(1791)壽臧年十七,“始從張叔未先生廷濟受學,張?zhí)嫒送娴堋J紤釉?。府君嘗自言,知讀書做人自是歲始”。嘉慶四年(1799)二十五歲,“夏,叔未先生歸自京師,府君謝生徒,讀書清儀閣,益發(fā)憤為舉子業(yè)”。道光二十八年(1848)七十四歲,“正月,張叔未先生卒,為行心喪”。7[清]徐士燕編撰,《歲貢士壽臧府君年譜》,《嘉業(yè)堂叢書》本,葉二背、葉四背、葉十七背。壽臧承舅氏張廷濟指授,精研六書篆籀,多識古文奇字。廷濟得古器必偕與考證。著有《從古堂款識學》十六卷。工篆刻,廷濟所用印多出其手。能詩,有《從古堂吟稿》,又輯有《清閣儀古印考釋》等。據(jù)吳受福〈從古堂款識學跋〉曾言:“鄉(xiāng)先輩清儀老人藏弆彝器金石驂靳于積古、筠清兩家之間,顧積古、筠清并有款識文行世,而清儀獨無,鮮不為老人抱憾矣。孰知老人每獲一器,必付其甥籀翁考證,以籀翁能識古字也。所釋多出積古、筠清兩家之外,積久乃成《從古堂款識學》十六卷?!?[清]吳受福,〈從古堂款識學跋〉,[清]徐同柏,《從古堂款識學》,清光緒三十二年十月蒙學報館影石校印本。也就是說,清儀閣所藏,多系徐同柏所考釋。
又見叔未致同柏父子函各一,致士燕者云:“晉穆帝升平三年殘甎,可拓存幾本。甎質琢硯式皆佳也。穀孫日佳。廷濟。道光癸卯(1833)十一月八日?!?王宏整理,〈清儀遺翰〉,上海圖書館歷史文獻研究所編,《歷史文獻》第20 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31頁。致同柏者云:“河中工官之弩,以二十五銀錢買得,稚春現(xiàn)在精拓出來,精不可言,待來話。河中工官勞穀孫一考跋之。籀老。張廷濟言。道光乙巳(1845)五月十九日?!?0同注9。凡此等等,都可看出張廷濟對于徐氏父子的倚仗,非僅關親戚一事。而徐氏父子對于清儀閣長物之熟悉,也是其來有自的。
二
如前所言,《從古堂金石文》冊收錄徐士燕與金山金黼廷往來書札各一,年份不詳,原文如下:
谷孫大兄大人閣下:仰慕鴻才,歷有年數(shù)。今春曾偕周香翁奉訪,因閣下赴郡不值,悵悵而返。今香翁來,惠到手書,拜誦之下,藉悉起居安善,閤第庥嘉,忭頌無既。承惠虢季盤摹本,精妙絕倫,拜登謝謝。前年釋文八種俱經收到,潤筆一節(jié),因戎馬倥傯,未便寄交,是以遲遲至今。秋間又托諸相好寄上九種,統(tǒng)計前后三次凡十七種,今一并送上餅銀捌枚,乞哂納之。脫稿后,懇即請香翁帶下為感。舍間所收古器,除遭世亂棄去者,尚存卅馀件。天寒難以動手,統(tǒng)俟春和,當盡數(shù)拓贈不后也。聞清河氏存器尚收不少,內中史頌敦、班尊及秦權、建安弩機等,如果可以脫手,弟意欲得之。倘周香翁東來,并希開示實價,即托伊帶下。其人誠實可靠,想不貽誤也。尊此布復,即頌元安不備。漱仙弟金黼廷手肅。十三日燈下。
漱仙仁兄大人閣下:周香翁旋里,拜誦手書,并頒到厚貺如數(shù),祗領,謝謝。拙釋款識十七種錄稿呈政,郢書燕說,知不值困學翁一笑,惟匡所不及是幸。清河諸器容俟緩圖。前索款識拓本九種,并繳春和,希拓示全副為感。草此奉復,順候著安不盡。愚小弟徐士燕頓首。11同注5。
又錄有士燕致春田函兩通:
春田婣丈大人閣下:日承惠顧,快慰!委釋款識五種報命,郢書燕說,知不直困學翁一笑。瘦仙先生前年為致之原冊拓本并繳。專泐請安,即候回示不具。婣愚侄徐士燕頓首。所釋五種款識懇代乞一本,又及。咸豐己未九月廿五日。
春田婣丈大人閣下:承示鼎彝銘文四種,并云青綠絢爛,信是三代之物,想法眼藏具有真鑒。茲僅就其文,釋得鼎、簠、甗三器。其又一器,來札云是敦,今諦審尊下一字,明是般字,故從闕疑,幸教之。即請近祺不具。姻愚侄徐士燕頓首。咸豐八年六月廿八立秋前一日。12同注5。
這四封信其實主要說的都是一個主題,就是金黼廷請徐士燕為其藏品釋文以及徐氏對此的一些回復。而文中涉及的周香翁和春田婣丈,則顯系二人之中介。與士燕同時,嘉興有張國楨者,其子二人,一名煦,字達孚,號春和。一名不詳,字景辀,號春田。為叔未侄孫,俗稱東三房。13參見鮑翔鱗編,《嘉興太平寺史話》附錄一〈嘉興新篁里張氏世系表〉,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185頁。此張國楨子號春田者,與徐氏正是姻親,惟此人與士燕其實是平輩,而徐氏信中稱“春田婣丈”,顯然輩分不合,故非此人。又士燕所撰《歲貢士壽臧府君年譜》中有:“平湖故古董友孟乙青登蕊之子春田惟寅來……”14同注7。從身份來看,此人很可能就是函中所及之人。但此處既稱古董友,則自非姻親,故亦非此人。周香翁所指亦不明,不知與春田是一是二?雖然如此,但并不妨礙我們對這幾封信內容的理解。除了考釋文字之外,在金黼廷致徐士燕信中還有一個重要信息,就是:“聞清河氏存器尚收不少,內中史頌敦、班尊及秦權、建安弩機等,如果可以脫手,弟意欲得之?!币簿褪钦f,金氏希望徐士燕可以代他與清儀閣后人磋商,出讓藏品。
金望喬,道咸年間金山甪巷村人。字芾廷,又作黼廷,號瘦仙,一作瀨仙,號鹿隱生。附貢生。博學好古,工詩,善八分書,尤嗜金石,曾藏商周彝器百余種。藏書則承繼其父祖舊好,建雪鴻樓十間,成《雪鴻樓書目》四卷,又著有《雪鴻樓古器銘文考》《雪鴻樓書畫贅言》《雪鴻樓書畫題跋錄》《奚囊剩句》《鹿隱生詩稿》等。藏印有“金氏秘笈”“瘦仙所藏”“瘦仙鑒藏”“瘦仙審定真跡”“金瘦仙父青箱長物”“金芾廷瘦仙氏考藏”“金望喬瘦仙父考藏金石書籍書畫鈐記”“柘湖金氏觀瀾閣秘笈圖書”等。近代白蕉在《四山一研齋隨筆》中曾寫到:“鹿巷金黼廷瘦仙,收藏之精而富名海內,書畫之外,尤以三代鐘鼎著。其書畫或金石拓本之鈐有金氏印者,日人均不惜輦重金購求,蓋其藻鑒之精,信于海外也。”15見《越風》1936年第8 期,第33頁。此承友人楊麗瑩博士代為傳送,特此致謝。由此可見,金氏并非那種借搜羅古物以增重身價的暴發(fā)戶,而是于收藏一道,確有興致與心得。
金黼廷在致徐士燕的信中,曾指名商購的這幾件清儀閣舊藏之物俱載于《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其中所載諸器,均有張廷濟的題跋,對其購藏經過記載甚詳。周史頌敦,張廷濟跋云:
周敦,失蓋,文六十有一,重文二……舊為同邑新坊質庫中物,平湖黃一齋廣文得之,數(shù)年前黃歸湖州嚴含章甫,歸嚴,錢七夢廬(字子嘉,名天樹)知之,即以番銀五十餅,又益以漢富貴昌宜侯王洗,又書畫數(shù)種,共估百金易得。是時,海鹽黃椒叔都事(字晉康,名錫藩)歸自平湖,即札語余云,夢廬得頌敦,大好。丁丑,余往觀之,洵希世珍也。戊寅,徐甥籀臧(名同柏,原名大椿)從錢借至從古堂,觀拓累月,余亦攜過八磚精舍拓數(shù)本。年來夢廬所藏吉金,屢以贈人,冕作旅彝、婦秉卣,今年春,由徐蓉塘轉歸于余,伯康子簋,三月廿四日歸于余,子孫作婦姑將彝之甗,歸姚六榆茂才。是日,余借是敦歸,虞有力者負之而走也。嗣后,夢廬有書來索,余未之答。十月廿一日,夢廬遣使冒雨來索,余復以明晨面話。是夜,余同籀臧登舟,廿二日晨,過味夢軒,以番銀二百枚買得是敦暨宋拓《淳化閣帖》十冊。余買伯康子簋未數(shù)日,秀水姚六榆茂才以四百金從夢廬買得書畫數(shù)十種暨婦姑甗,夢廬之索,蓋將屬諸姚也。
又云:徐籀臧考釋是文,累數(shù)千言,極詳核。籀臧學日進,于鐘鼎學,可軼錢獻之,而步吳侃叔矣。16見《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第一冊。
商班父乙尊,張廷濟跋云:
嘉慶七年壬戌正月廿三日,余客京師,授經于虎坊橋趙謙士光祿邸第。安邑宋芝山學博葆淳邀過皮條營蕭君楚翹處,同鑒觀宋元人書畫,小飲后,出觀此尊,又敦器蓋……鑺兩面亞形,中有兒癸子執(zhí)旗足跡形,戈象鉤兵形,弩建安廿二年等器。余攜尊至館,與趙光祿鑒視累日歸之。四月十七日,將出都,芝山作緣,以白金六十兩買得是尊、暨豐兮器蓋全之敦,又子吳父戊之爵,又鑺、戈、弩,共六物。17同注16。
信中所言的秦權,實際上應該就是張廷濟所言的秦度,叔未自跋云:
嘉慶廿一年丙子五月一日,仁和老友趙晉齋魏自揚州得以見貽,余報以白金四十……道光壬午二月廿七日,叔未張廷濟。
又云:此版校以漢度得五寸,則此即是秦始皇時之度。廣川引《荀子》云:“五寸之榘,盡天下之方。”似名鍰為規(guī),名方版為榘,要不若直名之為權度之更得其實……道光壬午二月廿八日,叔未張廷濟。18同注16,第二冊,葉二背至葉五背。
又漢建安弩機,張廷濟跋云:
嘉慶壬戌四月十二,宋之山作緣購于蕭楚翹珩家,其值白銀十兩,張廷濟識。又云:漢弩機,機間立度,以銀約之為分寸,鑿款云……本安邑宋芝山藏器,宋歸紹興蕭楚翹。嘉慶壬戌四月十七日,宋復作緣歸于余,值約十金。先是翁覃溪閣學《兩漢金石記》,畢秋帆制軍、阮儀征師《山左金石志》俱載是器。既歸余后,阮師著《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又載之,而翁閣學、吳侃叔又均為余考釋墨本,名公宗匠,題記累累,是又可為古金慶所遭也。道光二年壬午三月二日,叔未張廷濟。19同注18,葉十二正至葉十四背。
總而言之,這四件雖非清儀閣中最佳之品,但也是其中的佼佼者,金氏稱名而索,尤見其眼光之佳,確非泛泛之輩所可比肩。
今考金致徐函,并無詢及清儀閣被毀及嘉興被兵一事,則徐、金兩函,必在之前。又徐士燕致春田兩函,均著時間。徐金兩人之函,內容與此相接,故也應該作于此時左近。金函中提及徐士燕曾贈其虢季子白盤摹本。道光間,虢季子白盤出土于寶雞,道光末年為時任虢川司眉縣縣令徐燮鈞(傅兼)以百貫購歸,運至徐氏故里常州,傳拓至罕。20此盤拓本流傳具體情況,可參見仲威,〈虢季子白盤善拓過眼錄〉,《書法叢刊》2018年第3 期。咸豐九年(1859),兩罍軒主人吳云親至徐府,得睹原盤,尚且未獲拓本,僅以摹本刊木,俾廣流傳。至咸豐末年,吳氏所刊《二百蘭亭齋金石記虢季子白盤》原本毀于兵燹,又曾據(jù)僅存之本翻刻傳世,可見當時白盤形制流傳之稀。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咸豐十年太平軍陷常州,此盤即音訊全無,直至同治三年方再現(xiàn)人世,拓本流傳遂廣。而在此之前,白盤拓本甚少,罕如星鳳。而既然士燕畀金氏以白盤摹本,則其或曾親見常州原拓。惟此拓當非出自清儀閣者,蓋張廷濟去世時,白盤尚未至常州。
三
前文所及金氏稱名而索的四件清儀閣舊藏,應該是并未如愿轉入雪鴻堂中。如其中之史頌敦,在吳云手批《二百蘭亭齋金石記虢季子白盤》中,曾于釋文“嘉興張叔未廷濟藏周史頌敦……”句上手批云:“史頌敦現(xiàn)歸知非盦,為及門張敬仲明府所贈。敬仲,叔未丈之孫也?!?1[清]吳云編,《二百蘭亭齋金石記虢季子白盤》,咸豐九年歸安吳氏刊本,上海博物館藏??芍似飨侣?。而史頌敦銘文拓見于《從古堂金石文》小冊中,則說明此冊所載之拓,并非都是金黼廷請徐士燕釋文之品,而應該是包括了士燕贈與金氏的相關拓片在內的集冊。與此相類,此冊中還存有一虎符拓本,此時也是屬于清儀閣之物。22此冊另外載有漢光和七年洗、周諸女方爵、商相父丁觚、周兮仲敦等,都是清儀閣藏物。
這一虎符拓也載于《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張廷濟跋云:
去秋七月七日,海鹽汪友儼齋寄虎符墨本,書云符重二十七兩五錢,長六寸五分,高三寸五分,厚六分。底凹筍一陷,圜銅,動而不得出。背鑿半文曰“與上將前鋒伏波將軍為虎符第一”,凡十四字。腹鑿全文曰“上將左一”,凡四字云云。越三日,海鹽楊友也魯攜過余齋,審視真漢物也,以八金得之。其大踰于郡國之符,蓋特制之物,史書遺之也。路博德、馬援俱官伏波將軍,不必實其人也。道光二年壬午三月三日,叔未張廷濟。23同注18,葉二十一正至葉二十二正。
于此符來歷敘述甚詳。書中所錄拓本,上鈐“儼齋過眼”陽文方印,可知正是當時汪儼齋贈與叔未者24汪儼齋,即汪思敬,齋室名擷芳館、冰霞閣。與張廷濟常有詩歌唱酬,清儀閣所藏中,有多種都系汪氏讓售者。道光二十三年后,兩家聯(lián)姻。。但此本未收釋文,不知何故?事實上,士燕之父同柏于此符曾經釋文,如所見《漢伏波將軍虎符拓本冊》中,即存徐同柏之親筆釋文:
漢虎符,與上將前鋒伏波將軍為虎符第一,上將左一。上將前鋒伏波將軍以伏波將軍為上將,而又兼前鋒也?!逗鬂h書·馬援傳》云:“于是拜援為伏波將軍,以扶樂侯劉隆為副。”曰“為副”,則“伏波將軍”為上將可知。傳又云:“督樓船將軍。段志等南擊交阯,軍至合浦而志病卒,詔援并將其兵?!痹弧岸健保瑒t“樓船將軍”為前鋒可知。曰“并將其兵”,則伏波將軍又兼前鋒可知。是符所稱一一與傳合,斷為馬伏波無疑也。清儀閣藏器。徐同柏識。25同注5。
徐同柏跋文又可見于《從古堂款識學》,惟較此多出一句,言《說文解字》之不足。此冊又有民國時著名金石學家褚德彝手跋:
此符先藏張氏清儀閣,粵賊亂后,為金瘦仙所得。金收藏三代彝器甚多,惟所有諸器俱刻“金黼庭臧”小印,譬之西施劙面,殊恨事耳。秋枚道兄購得此符,復搜得張氏舊拓本,與新拓本并裝一冊,古物因緣,冥然契合,亦古林快事也。因記數(shù)語于冊,以志墨緣。乙卯年十月朔,褚德彝。26《從古堂款識學》卷四,葉十九正背。
于此符流傳情形所言甚詳。該冊封面題簽也出褚德彝之手,上大字題:“漢伏波將軍虎符拓本?!毕滦∽诸}:“清儀閣舊拓本。器為風雨樓藏。乙卯三月廿六日,籀遺記。”所言與跋文同,都是指此冊為鄧實風雨樓所藏27鄧實(1877—1951),字秋枚,號野殘,廣東順德人。他是近代著名的書畫收藏家,室名“風雨樓”,庋藏書畫、竹刻、紫砂壺甚富,鑒別亦精。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到上海,先后創(chuàng)辦《政藝通報》《國粹學報》《國粹叢編》《神州國光集》《神州大觀》等報刊。鄧氏學邃識博,為提倡美術,與近代著名國畫大師黃賓虹合作,收集古今美術著述、藝術珍玩論著共28l 種,合編成《美術叢書》。。風雨樓以出版之故,搜集古物甚多,但未幾即流散世間,甚為可惜。惟此符又恰載于《風雨樓所藏金石文字》集拓冊28《風雨樓所藏金石文字》集拓冊,上海博物館藏。,與《漢伏波將軍虎符拓本冊》相較,兩者不僅拓如一手,且又存徐同柏跋文摹拓,知后者正從前者所出。但這兩件集拓冊所收之虎符拓片與《從古堂金石文》及《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所收相較,卻有一個明顯的不同,就是前兩者皆存“金黼廷藏”陰文方記,而后兩者并無此記。
前揭褚德彝跋文言:“此符先藏張氏清儀閣,粵賊亂后,為金瘦仙所得,金收藏三代彝器甚多,惟所有諸器俱刻‘金黼庭臧’小印,譬之西施劙面,殊恨事耳?!逼渲兴浴盎涃\亂后”云云,據(jù)前述考證,知不確。而所揭在金氏獲取此物之后即刻印其上一事,以先后拓片對勘,可知確有其事。褚德彝《金石學錄續(xù)補》在介紹金氏時也曾言及:“金黼廷,字瘦仙,江蘇華亭人,諸生。好古力學,所藏有史頌盤、追叔彝、頌鼎、象鼎、介爵、戈、漢上將前鋒虎符等約數(shù)十品。惟所藏古器俱刻‘金黼廷藏’四字,未免規(guī)杖漆琴之誚?!?9褚德彝,《金石學錄續(xù)補》卷上,葉六正。對于金黼廷此舉,羅振玉也甚為不屑,他在丙辰(1915)八月初六自東瀛致鄒景叔函中也提到:“阮文達、金瘦仙每于三代彝器上刻字,此千古笑柄?!?0見王貴忱、王大文編,《可居室藏書翰·羅振玉》,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8頁。前人已往,其所作所為后人自然無從置喙31又2015年倫敦蘇富比春拍拍品lot.0103,為商末西周早期的青銅天黽父庚方鼎,器底也帶金黼廷刻款。又英國皇室貴族拍賣有限公司2017 迪拜藝術精品專場拍賣會雜項專場lot.0036 青銅編鐘,也存有金黼廷刻款。另外,據(jù)上海博物館青銅部原主任周亞先生見告,上博館藏青銅器也曾見有金氏刻款,可惜并無記錄,故無法列明。此外,關于金黼廷的收藏,Thomas Lawton 在1990年6月10日宣讀的論文〈中國19世紀的收藏與鑒賞家——金黼廷〉[Jin Futing, A 19th-Century Chinese Collector-Connoisseur] 也可參考,《東方陶瓷學會學報》[Transactions of the Oriental Ceramic Society] 第54 卷,1989—1990年,第35—61頁。。但他的這一方法,卻客觀上對于后人認定收藏源流,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也就是說,無論是否徐士燕作緣,清儀閣舊藏的這件曾經徐士燕贈送其拓片與金黼廷的虎符,最后確實流入雪鴻樓中。
金黼廷對于清儀閣舊藏,顯然有著極高的認同感。雪鴻樓所藏清儀閣舊藏,在市場上也偶有所聞,如2015 西泠印社春拍有張廷濟舊藏鐘鼎彝器款識一冊322015 西泠印社春拍“吉金嘉會·西泠印社首屆金石碑帖專場”lot371。,三十五開。有“柘湖金黼廷所藏三代兩漢吉金彝器”(朱)、“金黼廷瘦仙氏考藏”(朱)、“金氏藏器”(白)、“頑硯”(朱)、“瘦仙手拓”(朱)等藏印。內收頌壺、頌敦(兩種)、師酉敦、師望鼎、史頌敦、魯土商敦、禽彝、父乙彝、周三家彝、豐兮敦、史仆壺、艾公敦、留君招簠、王宜人甗、父丁爵、子璋鐘、陸父庚尊、父己卣、伯矩觶、宛仁弩機、父甲卣、長平矛、中爵、商子執(zhí)旗句兵、秦量、漢孔文父鐘等八十余青銅器拓片一百余紙,前有張廷濟題“金石齊壽”并題便條二紙,多為吳東發(fā)、阮元、張廷濟、張慶榮、金黼廷、宋葆淳等名家藏器或手拓之物。此冊原為張廷濟舊藏,后入金氏手。有張廷濟題識,冊尾有褚德彝跋。又羅福成所編《上虞羅氏捐贈吉林大學文物室燹馀藏器目》中記載了一件光和七年雙魚洗33見羅振玉撰述、蕭文立編校,《雪堂類稿·戊·長物簿錄(一)》,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2頁。,也是金黼廷舊藏,此洗又見于《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34同注18,葉十九背。,可知也是張氏舊藏。再如,陳郁《拾金不昧集》,載有一器,名漢槖邑家行鐙。底座存“金黼廷藏”銘,可知為其舊藏。底座另一面存張廷濟銘,曰:“錠,即鐙,商周時祭器,漢人乃借以焚膏者?!币彩窃浨鍍x閣收藏35陳郁,《拾金不昧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01—105頁。。所有這些,都可說明金氏對于張廷濟鑒藏的興趣,但他究竟是通過何種途徑獲取的?現(xiàn)在尚不清楚。無論如何,徐士燕顯然是作為中介的最佳人選,當然,要最終定讞,還需要更多的證據(jù)來支撐36按:事實上,徐士燕確曾經手售出過清儀閣舊藏,如據(jù)陳郁《嘉樹堂讀書記》中〈沈樹鏞碑帖題跋補遺〉一篇中錄存沈樹鏞題跋云:“漢武梁祠畫像題字。壬申四月,從嘉興徐氏得張叔未解元舊藏本。徐壽臧明經考訂甚詳,亦至寶也。”(文物出版社,2020年,第153頁)不過,書中此處還有“鄭齋居吳門時所得,辛未九月”一句。承陳郁先生代檢原拓本,知係誤排。即沈樹鏞自徐士燕手購得武梁祠畫像,是在同治十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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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需要一提的就是漢伏波將軍虎符本身?!妒酚洝ば⑽谋炯o》:“(二年)九月,初與郡國守相為銅虎符、竹使符?!薄都狻窇吭唬骸般~虎符第一至第五,國家當發(fā)兵,遣使者至郡合符,符合,乃聽受之?!薄端麟[》:“《漢舊儀》:銅虎符發(fā)兵,長六寸?!薄豆沤褡ⅰ吩疲骸般~虎符,銀錯書之?!睆堦淘疲骸般~取其同心也。”37[漢]司馬遷,《史記》卷十,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第2 冊,第538頁。其涉及的官名伏波將軍,系官階名,漢代置。武職,掌水軍?!端螘ぐ俟僦尽罚骸胺▽④姡瑵h武帝征南越,始置此號,以路博德為之。”38[南朝梁]沈約,《宋書》卷三十九,〈志第二十九百官上〉,中華書局,1974年,第3 冊,第1227頁。1981年,在陜西咸陽窯店鎮(zhèn)西毛村曾發(fā)現(xiàn)伏波將軍章,印面正方形,銅質龜鈕。通高2 厘米、邊長2.2 厘米,陰文篆書“伏波將軍章”五字,印文為鐫刻,現(xiàn)藏咸陽博物館。西漢至北周期間曾有11 人授予此職。伏波將軍兩漢皆三品,不常設置,凡任伏波將軍者,必善水戰(zhàn)。歷代印譜文獻,多有涉及伏波將軍印章者,如吳湖帆所輯《漢魏六朝將軍官印》,就有“伏波將軍章”39吳氏二十八將軍印齋藏,1952年陳巨來拓印。又據(jù)《范氏集古印譜》記載,清光緒年間,嵯峨山曾出土“伏波將軍印”。今則下落不明,不知是否存世??!肚貪h印統(tǒng)》卷一不僅收有“伏波將軍”銅印,又收有“伏波將軍章”,云系銅印龜鈕。40參見[明]羅王常輯,《秦漢印統(tǒng)》卷一,明萬歷三十四年吳氏樹滋堂刻本。但《秦漢印統(tǒng)》本系摹刻,故其所本到底如何,已無法判別。而《漢魏六朝官印》所收者,則系據(jù)原印拓印,當可憑信。但所有這些伏波將軍印章,是否出自漢代,卻恐難言。
這件虎符的具體情形,張廷濟跋文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就其形制特異,張廷濟的看法是:“伏波將軍制特巨,相原府兵方寸扶。(伏波上將左一是特制之符,故特大,府兵自隋至唐制正多,故特小。)”41[清]張廷濟,《桂馨堂集·順安詩草》卷六《謝石云有銅虎符……》,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葉二十八正。但陳直《史記新證·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徑言:“兩漢郡守之虎符出土極多,而將軍之虎符,則從未發(fā)現(xiàn)。清儀閣所藏之伏波將軍大虎符,則為偽造?!?2陳直,《史記新證》,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19頁。陳直未曾提及其判斷真?zhèn)蔚木唧w依據(jù),似僅以未曾有出土之物,就斷言其偽,似乎有些輕率。據(jù)《陳氏集古印選》中“銅虎符”所錄漢上郡太守符:“銅虎符重五兩五錢,長二寸四分,高八分,闊八分。剖而為二,二片相合。內左有三筍隆起,右有三孔凹以受筍……”43[明]陳鉅昌摹刻,《陳氏集古印選》卷一,明萬歷甲辰鈐印本,葉三十正。所言雖為太守虎符,但既然與將軍虎符同時并存,則其形制當所差無幾,即左三筍,右三孔。清儀閣舊藏此符,左僅“底凹筍一陷,圜銅”,不僅與太守符形制中的筍左右異趣,且數(shù)量也不同。太守符之合符,三筍入三凹,非常牢固。而若如此伏波將軍符,僅存一凹,顯然合符之后仍不能固定,故其當為偽作。
綜上所述,清儀閣舊藏之物在張廷濟歿后不久即逐漸流散。其中金山金黼廷雪鴻堂所得甚多,雖然不能確定其中介何人,但徐士燕曾受托經手此事,當為最佳人選。而清儀閣、雪鴻樓、風雨樓遞藏之伏波將軍虎符,恐系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