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財經大學,北京,100081)
2013年全面施行注冊資本認繳制后,股東得以靈活安排出資期限。股東利益擴張的對立面是債權人利益保障的削弱。在較長的出資期限下,債權人利益應當如何保障?《九民會議紀要》的頒布結束了理論以及實踐中對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問題的討論,遺憾的是該紀要并未對未屆期股權轉讓的出資義務作出規(guī)定。未屆期股權轉讓后,相應的出資責任應當由誰承擔?出讓股東,還是受讓股東?
未屆期股權轉讓之出資責任歸屬問題一直隱藏在出資加速到期問題之下,直到近來才逐漸得到學者們的關注。關于該問題,早期的王東敏學者認為,未屆期出資為合法行為,不能直接適用《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①《公司法解釋三》第18 條: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即轉讓股權,受讓人對此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公司請求該股東履行出資義務、受讓股東對此承擔連帶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公司債權人依照本規(guī)定第十三條第二款向該股東提起訴訟,同時請求前述受讓人對此承擔連帶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之規(guī)定。該責任的歸屬可由當事人自由約定并報送公司,在未報送公司的情形下,公司可向任一當事人主張出資責任[1]。雖然該學者認識到了認繳制下未屆期股權轉讓的合法屬性,但仍未徹底跳脫瑕疵股權轉讓的桎梏,認為出讓股東與受讓股東應連帶承擔該出資責任。
現階段學者們對該問題主要存在以下幾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未屆期股權完全轉讓后,出資責任人原則上應當由受讓股東承擔,而出讓股東僅在特殊的情形下承擔責任[2]。例如,出讓股東與受讓股東惡意串通損害他人利益[3],或者債權人的債權成立于股權轉讓之前[4]。還有學者主張只要受讓人不能履行出資責任,出讓人即應承擔補充賠償責任[5]。持該觀點的學者們認為,未屆期出資為合法行為,該股權的轉讓未違反其出資認繳承諾,不能直接適用《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之規(guī)定。
另一種觀點認為,該出資補足責任應當由出讓股東承擔。其理由為:股東對公司的出資責任為《公司法》上的法定義務,不因股權轉讓而發(fā)生轉移,而《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僅解決受讓人責任的問題②李志剛,李后龍等.認繳資本制語境下的股權轉讓與出資責任[J].人民司法(應用),2017(13):105-111.蔣大興采此觀點。。還有學者從發(fā)起人的特殊地位出發(fā),認為發(fā)起人與繼受股東存在較大的差異。發(fā)起人因出資獲得股權,而后者因支付股權轉讓合同價款而獲得股權。出資與股權對價的性質不同,發(fā)起人的出資義務不因股權的轉讓而消滅[6]。持該主張的學者還認為,應當區(qū)分受讓股東的主觀狀態(tài)以確定是否需要承擔責任。當受讓股東主觀上為善意時,應當由原股東承擔責任;而當受讓股東主觀上為惡意時,受讓股東應當和原股東承擔連帶責任。
司法實踐中該問題也存在不同的處理方式。為把握未屆期股權轉讓之出資責任歸屬問題在實踐中的樣態(tài),筆者以“出資期限未屆滿”“股權”“轉讓”為關鍵詞在無訟案例網上進行檢索民事案例。由于檢索出的案例較多,筆者在此基礎上對案例進行了限縮,將審理法院層級限定為中級人民法院以上,并對案例進一步梳理,排除出資加速到期問題的影響以及無關案例,最后得出26個有效案例③無訟案例網,https://www.itslaw.com/bj,筆者于2020年1 月21 日訪問。。由于部分案件中當事人僅對出讓股東或受讓股東提出了訴訟請求,因此筆者將兩者裁判結果分別予以統計。在這26個有效案例中,法院認定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有12例,占比46.15%;不支持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有14例,占比53.85%;認定受讓股東承擔責任的有9例,占比100%。由此可見,法院對出讓股東責任承擔的支持與反對比率處于大體相當的水平,繼而表明法官對出讓人是否承擔出資責任存在較大的分歧;而對受讓股東的責任承擔則不存在異議。
表1 裁判結果
從裁判理由來看,出讓股東的承擔責任理由主要為瑕疵股權轉讓、債權成立在先以及出讓股東的主觀惡意。在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12例中,有6例(50%)認為未屆期股權轉讓屬于瑕疵股權轉讓,應當適用《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18條法的規(guī)定;有3例④參見(2017)粵01 民終11453 號、(2016)魯民終1168號、(2018)浙07 民終4863 號民事判決書。(25%)認為,債權成立于股權轉讓之前,債權人對當時的股東(即原股東)存在一定的信賴,原股東應當承擔責任;有2例⑤參見(2019)京民終530 號、(2018)魯03 民終4259號民事判決書。(16.67%)認為出讓股東在債務即將到期時惡意延長出資期限,并在延長之后轉讓股權,主觀上存在惡意,應當承擔責任;有1例⑥參見(2018)川民申5155 號民事判決書。(8.33%)認為,出讓股東在借款期間經受讓股權成為了股東,而后轉讓股權應當擔責。而在認定出讓股東不須承擔責任的案件中,法院在其裁判理由中幾乎均闡述到,法律未禁止未屆期股權的轉讓,該行為屬于合法行為,不屬于瑕疵股權轉讓。關于受讓股東承擔責人的裁判理由,法院幾乎均未詳細論證,僅在個別案例中提到股東資格的承受、風險自擔原則,因數量太少而未統計。
由此可見,未屆期股權轉讓后的出資責任歸屬問題在理論與實踐中均存在較大的爭議。該責任在出讓股東與受讓股東之間存在不同的分配方式,單一主體責任或是共同責任?而共同責任下亦存在順位或連帶的差異。此外,有關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法理基礎亦存在較大爭議。基于債權人利益的保障,理論與實踐均認為出讓股東應承擔責任。雖然出讓人承擔責任在結果上符合公平正義的要求,但是該責任背后的法理基礎爭議不容忽視。出讓股東責任法理基礎的正當闡述有助于厘清法律規(guī)范之間的邏輯關系,完善法律體系,平衡公司、股東于債權人的利益保護。未屆期股權轉讓能否適用《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的規(guī)定?債權成立于股權轉讓之前能否構成為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充分必要理由?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正當法理基礎為何?
出資期限未屆滿的股權轉讓,是指由于章程規(guī)定的繳納期限尚未屆滿,股東在尚未完全繳納其在公司設立或增資時所認購的資本金額,即將其股權轉讓于他人的行為,包括股權的對內、對外轉讓。如前所述,理論與實踐對未屆期股權轉讓是否屬于瑕疵股權轉讓,繼而是否適用《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的規(guī)定存在一定的爭議。有學者認為,該爭議適用上述規(guī)定。而有學者認為,該爭議不能當然地適用第18條之規(guī)定。未屆期出資與瑕疵出資存在本質上的區(qū)別。前者屬于出資違約,后者可以法定期限利益為抗辯事由;前者的瑕疵具有隱蔽性,而后者在信息披露和登記公示制度健全情況下容易査詢[7]。
未屆期股權轉讓不屬于瑕疵股權轉讓,不應當適用《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瑕疵股權是指權利存在著一定欠缺的股權,既包括實際出資的瑕疵,也包括程序上的瑕疵,如抽逃出資、出資不實等情形。瑕疵股權的瑕疵往往是因股東違反了法律或章程的規(guī)定而產生,《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規(guī)定出資義務原則上由出讓股東承擔正是基于此緣由。該條規(guī)定,受讓股東只有在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該股權為未全面出資的股權的情形下,才須與出讓股東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其立法理由稱,瑕疵股權可以轉讓,應當將超過股權公允價值的部分轉交給公司以替代出資義務的履行。出讓股東是否已經完全繳納其認繳出資,外部第三人不可得知。出讓股東以其認繳出資為基礎確立對價轉讓其股權,受讓股東所付之對價即相當于履行了出資義務。而出讓股東對于尚未實際繳納部分之價款屬于不當得利,因此應由出讓股東承擔資本該出資義務。當受讓人知道或應當知道出讓股權存在未全面出資的瑕疵時,卻將全部的對價交付給出讓人,應當與出讓股東連帶承擔出資責任⑦奚曉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公司法解釋(三)、清算紀要理解與適用:奚曉明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1:288-303.可以理解為司法解釋的立法理由。。
值得注意的是,2013年后公司法將出資期限交由公司章程自治,股東依法享有期限利益。最高人民法院在《九民會議紀要》中進一步表明,在非破產或股東后期決議延長期限的情形下,債權人不得要求加速到期以請求股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因此,因出資期限未屆滿而未完全出資是一種合法行為。未屆期股權之權利未滿狀態(tài)并非是因出讓股東的過錯,而是法律、章程的規(guī)定。《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作為第13條的延申,其中“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應做同樣的解釋,即不應包括因出資期限未屆滿的非違約行為[8]。此外,在現代信息技術背景下,未屆期股權未完全繳納出資的事實外部并非不可知。從這個意義上講,司法解釋第18條的規(guī)定不能當然適用于未屆期股權的轉讓。最高人民法院在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商事審判工作中的若干具體問題》中亦曾明確到,股東因出資期限未屆滿而未完全出資為合法行為,該股權轉讓后的出資補足責任的確定不能當然地適用《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的規(guī)定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商事審判工作中的若干具體問題》,一、關于《公司法》修改后公司訴訟案件的審理問題……第三……比如,《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十八條對虛假出資時補繳出資民事責任作出了規(guī)定。但是目前尚無法律、司法解釋對股東因出資前未屆滿而未繳納出資就轉讓股權時由誰承擔出資責任進行明確規(guī)定。因為此時的未繳納出資為合法而不是非法,所以不能當然適用上述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
不可否認,未屆期股權轉讓對債權人的利益存在潛在的影響。但未屆期股權并非瑕疵股權,股權轉讓后的出資責任歸屬尚無明確的規(guī)定,債權人利益應如何保護?有學者建議在未屆期股權轉讓中引入特殊程序,由公司登記機關給予風險提示、出具受讓人資信證明、通知已知債權人[9]等,或增加股東會同意程序⑨李志剛,李后龍等.認繳資本,制語境下的股權轉讓與出資責任[J].人民司法(應用),2017,(13):105-111.王建文采此觀點。。筆者認為,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因估價、人合性等方面的限制,流通性本就受到了較大限制。若在股權轉讓中附加額外的程序要求,股權的流動性將越發(fā)地有限。當大股東對小股東形成壓制之時,小股東的利益愈發(fā)地岌岌可危。未屆期股權轉讓并不會當然地損害公司或債權人的利益。原股東轉讓股權的目的為獲取對價、收回投資以退出公司,而非損害公司或債權人的利益。如果對出讓股東課以嚴格的出資責任,將降低股東轉讓股權的意愿,實質地限制了股權的流通性,有違促進交易的私法原則。民商事法律的目的并非創(chuàng)制行為準則,而是在尊重現有交易習慣的基礎上盡可能地兼顧各方利益,平衡股東與債權人之間的利益。股權轉讓后,受讓人成為了公司股東,該出資義務可由受讓人承繼,公司及債權人的利益并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因此,未屆期股權轉讓后原則上應當由受讓股東承擔相應的出資責任,在例外的情形下,允許公司及其債權人向出讓股東請求承擔責任。商事外觀主義原則以及充分信息披露下的自擔風險原則,均可以為受讓股東承擔出資補足義務提供依據。而當出讓股東惡意將股權轉讓給不具有出資能力的人之時,違反了資本充實原則,為平衡債權人的利益,出讓人須承擔責任。此外,當出讓股東于受讓股東串通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時,相關主體亦可根據惡意串通規(guī)則請求出讓股東承擔責任。
未屆期股權轉讓后的出資義務的本質為股東對公司的法定出資義務,該義務的責任主體應當為公司股東。受讓股東在受讓股權后成為公司股東,并記載于股東名冊、工商登記之中。而出讓股東在股權轉讓后已不再是公司的股東,既未記載于股東名冊中,也不登記在工商信息之中。有學者認為股東的出資責任或發(fā)起人的出資責任為《公司法》上的法定責任,不因股權的轉讓而發(fā)生移轉⑩李志剛,李后龍等.認繳資本制語境下的股權轉讓與出資責任[J].人民司法(應用),2017,(13):105-111.蔣大興采此觀點。。該觀點受瑕疵股權轉讓的影響過深。一切財產原則上均得以自由轉讓,此乃自由市場經濟的應有之義。股權雖具有一定的人身屬性,但其人身性權利服務于股權的財產價值。股東行使經營管理權力目的在于賺取利潤,使其財產權利增值;或保障其股權的財產價值不受他人侵害。權利轉讓的限制通常僅限于公共利益的保護以及社會的善良風俗。未屆期股權轉讓雖會對債權人的利益存在一定影響,但這并非出資義務不能移轉的理由。因此,股東身份上所承載的權利義務可以隨股權轉讓而移轉。
《公司法》第32條規(guī)定了股東的工商登記具有對抗第三人的效力,該“第三人”無“善意”一詞的限定,表明股東的工商登記具有高于不動產登記簿的對抗效力。雖然《九民會議紀要》結合《民法總則》的規(guī)定認為此處應當作“善意第三人”的解釋,但該《紀要》并非司法解釋,“第三人”一語仍有其他解釋的空間。商法乃民法的特別法,民法傾向于保護當事人的真實意思,但商事交易注重效率,注重交易安全的保護,將此處“第三人”解釋為所有第三人更符合商法的精神。因此,無論公司或是債權人,其有權請求的對象原則上均為現實的、登記在工商名冊中的股東,而不包括歷史股東。當然,若公司與股東之間另有約定的則應從其約定。因此,出資期限未屆滿的股權轉讓后的出資義務原則上應當由受讓股東承擔,而出讓股東通常不再負有出資義務。
未屆期股權未完全出資的事實并非對外不可知,受讓股東選擇受讓股權自然應當承擔相應的風險。隨著大數據、云計算等技術的發(fā)展,企業(yè)公示信息已經得到了更深層次的披露,公司的股東信息、注冊資本、實繳資本、章程等信息能夠輕易獲得。例如,在企查查APP上即可查詢到部分公司注冊資本的實際繳納情況。此外,根據《公司法》的規(guī)定,股東的出資期限以及出資額須記載于章程之中,外部的受讓股東可以通過翻閱公司章程了解股東出資的期限。在期限屆滿前,理性的外部受讓人應當對出讓人是否完全繳納其認繳出資產生合理懷疑,從而進一步了解出讓股東的出資情況。受讓股東的盡職調查義務是交易習慣上的義務,出讓股東是否告知在所不論,受讓股東也不得以出讓股東未告知為由請求撤銷股權轉讓合同。因此,在未屆期股權轉讓的情形下,應當推定受讓股東知道標的股權的出資情況。在明知股權出資狀況的情形下,受讓人選擇受讓股權便應當承擔相應的出資責任。出讓股東在股權轉讓中并無重大過錯,即便其未履行誠實信用原則下的告知義務,但該義務的違反僅產生締約過失責任,而不應對其課以普遍的出資義務。
若未屆期股權轉讓中出讓股東仍需要承擔出資補足責任,將導致法律對出讓股東與受讓股東之間利益的不均衡保護,致使出讓股東始終無法脫離向公司出資的義務,降低股東轉讓其股權的意愿,進一步限制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的流通性。市場經濟的本質為各類要素的自由流通,此舉無疑有背于市場經濟的本質??偠灾?,未屆期股權轉讓中,善意的受讓人并未遭受損失,而出讓股東亦未獲得不正當利益。而公司的資本補足責任有受讓股東承繼,公司的資本并不會因此受到影響。因此,確立由受讓股東承擔出資補足責任的一般原則,更加符合交易習慣,既顯公平又顯公正。
主張出資期限未屆滿的股權轉讓之原股東擔責,主要是基于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墩J繳資本制語境下的股權轉讓與出資責任》一文中集十多位學者對未屆期股權轉讓后的出資補足責任的討論。學者們討論的基礎假設為:有出資能力的股東在出資期限尚未屆滿時,故意將股權轉讓給沒有出資能力的人,在股權轉讓前成立的債權應當如何保護?學者們從合同法、公司法多個視角對債權人的現有救濟進行了討論。討論涉及到惡意串通、債權人撤銷權、合同相對無效,股東出資義務的性質等內容[10],以尋求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法理基礎。惡意串通、債權人撤銷權等合同法工具雖能起到一定作用,但惡意串通證明須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高標準,而債權人撤銷權的適用存在多層穿透,《公司法》上是否存在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法理基礎呢?
有學者認為,未到期出資,使交易相對方產生信賴的,恰是附著于特定出資主體的實力和信用11李志剛,李后龍等.認繳資本制語境下的股權轉讓與出資責任[J].人民司法(應用),2017,(13):105-111.陸曉燕采此觀點。。據此,王松學者主張區(qū)分債權成立的先后,根據《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之規(guī)定,先成立的債權由原股東承擔責任,后成立的債權由新股東承擔12李志剛,李后龍等.認繳資本制語境下的股權轉讓與出資責任[J].人民司法(應用),2017,(13):105-111.王松持該觀點。。筆者對此持保留意見。有限責任公司雖兼具人合性與資合性,但其仍然定性為資合公司。公司對外承擔責任的基礎為公司的財產而非股東的個人信譽。雖然債權人在選擇與公司進行交易的時候會考慮到公司主要股東的個人信譽,但這并非有限責任公司的特有現象。在股份公司甚至上市公司中,某些商業(yè)交易機會的成就亦時常與公司主要管理人員相關聯。無限公司是典型的人合性公司,其人合屬性具有三方面的意義。其一為公司對外承擔責任的基礎為股東的信譽,其二為股東之間的信任關系,其三為股東極大程度地參與公司經營[11]。有限責任公司本質為資合公司,其人合性意義僅限于股東之間的信任與公司管理參與度,而不包括對外責任基礎方面,否則法人人格獨立與股東有限責任便喪失了存在的意義。如此一來,區(qū)分債權成立先后以判斷出讓股東是否承擔責任便喪失了合理的基礎。此外,債權成立在先的出讓股東責任規(guī)則有違債權平等原則。
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基礎在于股東的資本充實義務。學界對資本充實原則所維持的對象(資產還是資本)存在爭議[12],但均認可資本充實原則乃一種底線思維[13]。資本維持原則的目的在于將凈資產控制在一定的數額,以作為對外承擔責任的緩沖,應對公司潛在債務[14],其對應的是公司的財產權。雖然在會計上股東未實際繳納的認繳額不被記錄在公司的資產負債表中,但該部分權益仍然構成公司財產權益的一部分。因出資期限未屆滿而未繳納的部分財產并未在公司的控制之下,不參與經濟的流通,同時也不產生收益,出于謹慎性考量會計準則規(guī)定不將其納入資產負債表。但是在公司破產的情形下,未屆期出資會被要求加速到期,作為公司的財產參與破產分配。因此,在法律意義上,公司的財產權益不僅限于公司的資產,還包括因出資期限尚未屆滿而未實現的股東義務。當股東將未屆期股權轉讓給了不具有出資能力的受讓人時,公司對于尚未實繳出資所享有的權益實質上遭到了貶值。換句話說,即股東轉讓股權的行為損害了公司的財產權益,違反了資本充實原則。出讓股東作為股權轉讓當事人,有能力選擇適當的受讓人以控制風險。因此,當受讓股東不能履行出資責任時,出讓股東因其風險控制的不作為違反了資本充實責任,應當承擔責任以補充公司資本。
未屆期股權轉讓下的出讓股東責任本質為侵權損害賠償責任,受讓股東不能履行出資義務并非該責任承擔的充分條件。如前所述,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前提為未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致使不具有出資能力的人受讓股權,最終導致公司注冊資本與實際情況不符而違反資本充實原則。因此,當出讓股東在股權轉讓時盡到了合理注意義務,即股權轉讓時受讓人財務狀況良好,但因后續(xù)其他原因導致受讓人財產狀況惡化,無法按期繳納出資時,出讓股東無須承擔責任。受讓人嗣后的財產狀況惡化原股東無法控制,出讓股東主觀上不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因此不應當對此承擔責任。受讓人財產狀況的嗣后惡化屬于正常的商業(yè)風險,若公司尚可持續(xù)經營,股東之間可以協商變更持股比例,由其他股東認購尚未出資的份額,或按法定程序進行減資。若公司無法持續(xù)經營,則法院應當按照正常的程序將訴訟終結。
如何確定出讓股東在股權轉讓時盡到了合理的注意義務?這屬于商業(yè)判斷,通常應當由出讓股東證明其盡到了善良注意義務,但受讓股東、公司及公司債權人可以舉證證明出讓股東沒有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之所以如此分配舉證責任,是因為公司及其債權人并非合同當事人,通常無法證明出讓股東是否盡到了注意義務。股權轉讓并非普通的民事交易,當事人雙方均會對交易展開一定的盡職調查并留下相應的證據,因此由出讓股東承擔舉證責任更加可行。需要指出的是,即便由出讓股東承擔證明責任,在認定其是否盡到注意義務時應當結合交易的具體情形予以認定。
出資期限未屆滿即轉讓股權屬于合法行為,不應適用《公司法解釋三》第18條的規(guī)定。股權轉讓之后的出資義務原則上應當由受讓股東承擔,而在例外情形下允許公司、債權人向出讓股東提出求償的請求。出讓股東并非無條件地承擔賠償責任,應明確出讓股東承擔責任的具體條件,平衡股東與公司、債權人的利益。雖然當下執(zhí)行難問題突出,債權人的利益受到較大的侵蝕,但債權人利益保護是合同法所關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