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紅莉 顧 鷹
周紅莉:在成人世界,卻用兒童的純粹心去寫作,您是怎么轉(zhuǎn)換的?
顧鷹:其實我覺得我并沒有刻意去做這樣的轉(zhuǎn)換。我從小就非常喜歡小朋友,這種喜歡來自天性,發(fā)自真誠。小時候看到鄰居家的小寶寶,我就會去逗他們、抱他們玩,暑假里經(jīng)常把表姐家的女兒接到家里來自己照顧她。后來我讀了幼兒師范,當了十五年幼兒園老師。每當我寫作的時候,我就很自然地進入了兒童的世界,就像當幼兒園老師時每天自然地跟孩子們一起相處,對我來說寫兒童文學是一件很順利的事情。
周紅莉:筆隨意動啊。一般來說,女性作家經(jīng)常會有一種小情小緒,然后不自覺地就陷在那些情緒里做些“絮語”文章……
顧鷹:可能我內(nèi)心中小女兒狀的情緒并不是很多。周紅莉:您寫女性多嗎?
顧鷹:其實我寫女性不太多,我作品的主角似乎更多是男性。
周紅莉:會有這樣的現(xiàn)象,一些男作家寫女性甚至比女作家寫女性還要細膩、深邃、深情,像蘇童、畢飛宇都成“女性圣手”了。您為什么會在作品中選擇寫男性?這種選擇,有點像性別錯位式訴求。
顧鷹:我不知道蘇童老師他們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是怎么樣。我發(fā)現(xiàn)我早期作品中女性的形象比較多,比如《追尋一朵叫童話的蒲公英》《媽媽曾經(jīng)變成一只鳥》等,但是后期的一些作品,男性的形象就出現(xiàn)得比較多,比如《失落博物館》《想當壞蛋的獾先生》等。在短篇中,對主角性別的選定我考慮得不是很多,基本都是追隨自己的靈感去選擇性別。
周紅莉:也就是說,您的創(chuàng)作是先找到一個“A”點,然后再做心思的集體化處理?
顧鷹:每寫一個童話總會有一個觸動你的點,那個點就是你的靈感來源。
《閣樓上的熊皮外套》其實并不是閣樓觸動我的靈感,而是我的瞌睡。那時正是冬天,每到冬天我就很犯困,有一天我跟朋友在QQ上聊天,我說“我覺得我前世就像一頭熊一樣,一到冬天就犯困?!边@句話敲出來以后,她就跟我說,你這個話,又可以寫一篇童話了。她這句話提醒了我,后來我就一直在想這句話。那段時間為了鍛煉身體,每天我都走路去上班,家里離單位大概需要步行半個小時。下班走路回家,我拎著電腦包慢悠悠地走著,一邊看著香樟樹一邊走路一邊在想那句話,腦子里浮想聯(lián)翩,然后就寫了一篇童話《閣樓上的熊皮外套》。那是我的一篇轉(zhuǎn)型之作,在那之前我寫的都是低幼童話,這篇《閣樓上的熊皮外套》是我的第一篇高年段童話,字數(shù)不多,只有三千多吧。后來我就投稿給了《兒童文學》雜志,當時我還投錯了郵箱,投了散文編輯,那位編輯老師給我轉(zhuǎn)到了童話編輯那里。那位童話編輯叫木馬,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兒童文學》雜志的主編了。當時他還是一個普通的編輯,他把這篇童話發(fā)在了雜志的頭條,還請了文藝報的劉秀娟老師寫了一個導讀。到現(xiàn)在還有人會跟我聊起這篇童話。
基本上我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需要靈感的支撐。靈感何時到訪,也是各不相同。有一次我睡覺之前隨意翻書,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首詩,其中一句是“女巫喜歡站在白樺樹林里”,然后這個題目就一直在我腦海里晃悠。后來有一次去蘇州參加兒童文學年會,開完年會大家去平江路上參觀,那兒有一個小小的博物館,里面展覽的一幅油畫吸引了我,畫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線條,特別明亮,有一種有光透出來的感覺。其實這幅油畫不是畫的白樺樹,但不知為啥我把它和之前讀到的那首詩聯(lián)系在了一起,回去之后我就寫了一個童話《女巫喜歡站在白樺樹林里》。
周紅莉:這個靈感太好了,您的腦子像是萬花筒。
顧鷹:靈感很神奇,有時候是一句話,有時候是一個意象,觸動著你的神經(jīng),讓你追逐著它奔跑,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沖動,最后呈現(xiàn)的果實千姿百態(tài)。
在我單位邊上,是一排香樟樹。某一天,午飯后我去散步,一抬頭看見那棵香樟樹居然被一棵絲瓜藤和我們的圍墻連接起來了,一根絲瓜掛正晃悠悠地掛在那里。我每天走出單位的時候,第一眼就會看見那根絲瓜,它在那晃晃悠悠……我覺得特別有趣,覺得這根絲瓜像是哪里派來的一個間諜,然后就是順著這個觸動我的意念,寫了一個中篇童話《三個半小偵探》。在這個童話里,主角是女巫、掃帚和八哥,絲瓜只是用很不起眼的一筆帶過了。但帶給我寫作靈感的,卻是那根非常有趣的絲瓜。
周紅莉:很有畫面感的描述。其實您的兒童文學和金曾豪、曹文軒老師的兒童文學是兩條路子,他們偏向兒童,您偏向幼兒,奇幻色彩特別濃。您在寫作中,有沒有考慮過文學本質(zhì)或者文學內(nèi)蘊的問題?
顧鷹:說到兒童文學,大家都會問:兒童文學到底是給誰看的?大家都會去設(shè)計和劃定讀者對象的范圍。
兒童文學,它的本質(zhì)應該也是文學。那么如果要給它劃定一個讀者群,相對成人文學這一塊,它主要的讀者是兒童。除了兒童這部分讀者外,其實還有一部分讀者,那些帶有童心的成人,他們也屬于兒童文學的讀者對象。所以有人說兒童文學適合0到99歲的人閱讀。
我們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能因為兒童文學的大部分讀者是兒童,就忽略了它是文學這個本質(zhì)。我們創(chuàng)作的時候,要把文學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當然,我們還需要考慮到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就是它的讀者對象大部分是兒童。對于兒童來說,成人世界有一些不適合他們的東西,在兒童文學中就需要慎重思考。但其實兒童文學這個世界包羅萬象,不能把孩子當成溫室里的小花去養(yǎng)育。孩子需要通過文學作品更豐富地接觸這個世界,為他們未來的成長打下更好的基礎(chǔ)。所以,兒童文學不是僅僅給孩子呈現(xiàn)一個過濾好的、理想中的美好世界。我們需要給孩子一個更廣闊、更豐富的世界,當然這個世界如何呈現(xiàn)給他們,這就是兒童文學的表達需要思考的度。
好的兒童文學,就是大人和孩子都能從中讀到他們感興趣的內(nèi)容,孩子有孩子的樂趣,大人有大人的思索,都能從中有所收獲。
周紅莉:可能涉及一個過度闡釋的問題。就作家而言,我把本子寫出來了,你們讀者或評論家怎么去理解,和我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這就是羅蘭·巴特說的“作家之死”。
顧鷹: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理解。對于讀者和評論家怎么去解讀,不是我特別關(guān)心的事情。
周紅莉:這是傳統(tǒng)命題了,作家要不要對他的讀者負責?作家要不要對作品的社會效益負責等等諸如此類。
顧鷹:這個其實負不了責,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會產(chǎn)生什么效益。
周紅莉:您會有一個關(guān)于隱性讀者的心理預期嗎?
顧鷹:會有。兒童文學有一個特殊性,就是它的最主要的讀者應該是兒童。那我肯定要對兒童負一部分的責任,就是我肯定不能帶壞、帶偏兒童,我肯定要給他們好的東西滋潤、滋養(yǎng)他們的心田,這一部分是每一個兒童文學作家該負的責任。至于說成人讀者會從里面得到什么,他想有什么期待,可能我就不會想那么多。
周紅莉:也就是說,您創(chuàng)作的時候,兒童才是您的根本,至于其他受眾,他們到底什么年齡層次、身份標識,都不是您關(guān)注的。
顧鷹:這部分我沒有特別有意識地去重點關(guān)注。
周紅莉:您身上有一種罕見的純潔。當下時代,有些作家像是社會活動家,“作家”名頭有點像混圈子的護身符。
顧鷹:這可能也是我個性使然吧。我不是很喜歡交往,然后我覺得自己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是最自在的。
周紅莉: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您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顧鷹:最大的收獲是快樂。首先,寫作讓人感覺快樂,不管你是寫一個長篇,還是寫短短的幾百字的短篇,寫完的第一感覺就是很開心。寫童話時的思緒比較發(fā)散,感覺在玩一個游戲,就像是在用文字去搭建一個迷宮,一點一滴的,最后變成一個很有趣的樣子,這個樣子是寫作之初所無法預料的。很多時候?qū)懽鞯慕Y(jié)果會和你預期的結(jié)果大不相同,甚至南轅北轍,很有意思。
再深一點來說,寫作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原來是一個幼兒園老師,如果我不寫作的話,可能我這輩子就是一個幼兒園老師。當然我不是說當一個幼兒園老師不好,幼兒園老師也是一份很有意義的職業(yè)。但是后來為什么我會選擇離開幼兒園呢?是因為寫作在我生命中的比重越來越多,然后我有了一個機會去當一名副刊編輯,那時候我感覺在副刊編輯這個崗位上,應該是我離文學最近的一個地方,于是我就遵從了內(nèi)心的選擇,從教學崗位走到了編輯的崗位,這是寫作帶給我的一種職業(yè)的變化。寫作以后,我感覺進入了一個比從前更加開闊的世界。首先想要提升寫作水平,肯定自己要去讀很多書,而且必須去讀很多經(jīng)典的作品。這個學習的過程讓我非常受益。我在寫作的過程中也會遇到不一樣的人,這些都是從前我當幼兒園老師時無法結(jié)識的人。當我的世界改變之后,隨之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會發(fā)生一些改變,這些都是對我來說比較大的變化吧。
周紅莉:新鮮度與好奇心,是您的創(chuàng)作神器啊。
顧鷹:其實我們大人后來為什么會變得沒趣,就是因為沒有好奇心。
周紅莉:寫作時會痛苦嗎?
顧鷹:我覺得寫作最令人興奮的狀態(tài)是在構(gòu)思的時候,那個時候腦子里有很多的東西,都像長著翅膀在你腦海中躍躍欲試,想迫不及待地去變成文字,令人激動又期待。但是寫作的過程,其實有時候很煎熬,特別是寫作長篇的時候。長篇需要建構(gòu)和表達的東西比較多,整個工程比較大,有時候很多念頭交織在一起,就像一團攪亂的絲線一樣;有時候你腦子里的東西也會互相打架,讓你不得不推翻重來,這些過程都是比較痛苦的。
周紅莉:有沒有寫完之后覺得不滿意,再換一種寫法的?
顧鷹:經(jīng)常有?!豆废壬肥俏冶容^滿意的一個長篇童話,它在最初只是個短篇,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也是比較有意思。有一天我和女兒出門,她去上學,我去上班,她的學校就在我上班的幼兒園對面,我們通常步行過去。那天樓下蹲著一只黑狗,我女兒是個愛狗狂魔,從小就喜歡狗,一直嚷嚷著想養(yǎng)一只狗。因為居住條件不允許,就一直沒給她養(yǎng),她只能把對狗狗的滿腔愛心都散發(fā)在別人家的狗狗身上,平??吹絼e人遛狗就興奮得不得了,總會去摸摸別人家的狗,流浪狗也要摸的。那只黑狗讓她非常激動,在樓下跟狗玩了半天,那天還特別神奇,在我們走過的三個十字路口,居然每個十字路口都有一只狗。這一路讓我女兒無比歡樂,她對我說:“媽媽今天是‘遇狗日’啊,太開心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眼前就出現(xiàn)了那只黑狗的形象,然后一晃就切換成一個人臉,它們在我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不斷地切換著畫面,后來我就根據(jù)這個靈感寫了一個四千多字的短篇童話,這是《狗先生》的雛形。
寫完了以后感覺這個童話沒有把我想表達的東西表達盡興,這似乎更像是一個故事的開頭,然后就寫成了一個兩萬多字的中篇。我把這個中篇發(fā)給了一個編輯看,他建議我把它寫成一個長篇。編輯的建議讓我很受鼓舞,于是我不斷地琢磨著這件事。后來我又有了新的構(gòu)思,這些想法和那已經(jīng)落筆的兩萬多字毫無關(guān)系,而這兩萬多字在我眼里,也似乎漸漸失去了光芒。其實單看這兩萬字,有些句子還是蠻不錯的,糾結(jié)了幾天之后,我決定舍棄那兩萬多字,重新從頭開始,最終完成了這8萬多字的《狗先生》?,F(xiàn)在回頭來看,當初自己做的決定是對的。
周紅莉:廢掉之后它應該還在那邊吧。
顧鷹:已經(jīng)不見了,在一個清明節(jié)前夕我家里來過一次賊,電腦和一些物品被偷了。其實我難受的不是被盜的錢財,那個電腦里還有一個四萬多字的小說,這些才是我最在意的東西,我愿意把電腦送給竊賊,只要他把里面的作品還給我。這是我印象中最難熬的一個清明節(jié),昏睡了三天。
周紅莉:您和您筆下的主人公,會經(jīng)常處于對抗狀態(tài)嗎?就是說,我想要改變你,但是主人公說:“不,我就要這樣子”。
顧鷹:我一直想寫一個童話,來表達這種對抗的狀態(tài),故事的大概我已經(jīng)想好了,有一個作家寫完了一個故事,但是第二天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沒有了,原來這個故事它不滿意這樣的結(jié)尾,故事結(jié)尾就自己逃跑了。這個童話我還沒有動筆,但這個想法一直在我腦袋里徘徊。我跟我一個好朋友李燕老師聊過這個事情,她給了我一些很好的建議。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把這個童話寫出來。
周紅莉:我總覺得非理性狀態(tài)下,兒童作家更可能寫出好玩的東西。
顧鷹:對,那段在思考狀態(tài)下寫的作品其實反而沒有創(chuàng)作之初懵懂的狀態(tài)下寫出的作品好。有一段時間,我似乎特別想把作品寫好,但越是想認真思考,越是離你當初理想的初衷越遠。有那么一段時期,我寫了很多,但是都不怎么樣,有的甚至連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對自己期望很高,但又不知道該如何提高,然后就在那里瞎琢磨,那是一段很痛苦很糾結(jié)的時期。
那段時間大概要持續(xù)了三四年,我很著急,不知道怎么改變,迷惘,痛苦,自我懷疑。我也很幸運,遇到了幾個優(yōu)秀的編輯,如師如友,從寫作之初到現(xiàn)在,他們給了我很多的幫助。他們勸我不要著急。后來我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其實別的作家也會遇到這樣的時期,碰到這樣的情況,順其自然,著急焦慮不如多讀書。多讀書,讓自己學習一些別人的經(jīng)驗,不斷思考,調(diào)整狀態(tài),然后慢慢就走出了瓶頸期。
周紅莉:是不是有這種情況,第一手經(jīng)驗到底有限的,當您把之前的人生經(jīng)歷或經(jīng)驗性的東西全部掏空,自然就會進入一個沉寂期,這也屬于瓶頸部分吧?
顧鷹:這個我之前沒有認真思考過,但我覺得是有道理的。當寫作了一定數(shù)量的作品之后,不想重復自己,希望有新的東西出來,不管是新的故事,新的寫作經(jīng)驗,可期待和能力水平并不匹配,于是就會有一個瓶頸期。實際上,回過頭來想的時候,當時在這個環(huán)境中的時候自己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局限,只是懷疑自己,我是不是不會寫作。越是焦慮,這種狀態(tài)反而越是難以度過。
周紅莉:生活中有過黑暗期嗎?對您的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
顧鷹:人生當中會有一些時候,覺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但我覺得我幸運的是什么?我有一支寫作的筆,那段時期我特別喜歡寫童話。童話像一道光亮,讓我知道還有一個那么美好的世界,童話讓我對幽微的人性保持希望,讓我生發(fā)勇氣,生出活力,大概我是在用寫作童話這種方式進行自我療愈吧。
我寫過一個兒童小說,“我是桑果果”系列,主人公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小孩。我也是單身獨自撫養(yǎng)孩子,但我寫的“桑果果系列”并不是我自己個人的經(jīng)歷。小說中會有一些我的影子,但我希望呈現(xiàn)的是一些時代的共性。我身邊有一些單親女性的朋友,我當老師的時候,班級里也有一些小朋友來自單親家庭,我跟這些家庭的交流,會比一般的家庭要多一些。因為這些爺爺奶奶有時會主動來跟我交流,他們會告訴我孩子在家庭中的狀態(tài),希望我多關(guān)注一些他們的孩子。我為什么要寫“我是桑果果”系列,是因為我覺得身體內(nèi)的情緒情感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有很多非常想表達的東西。而有些話在生活中也無處申訴的。比如說離婚這件事情現(xiàn)在很普遍,這幾年似乎風氣越來越開化,但之前說一個女性離婚了,人們就會給她貼上一個標簽,她是個“離婚女人”。但我們基本沒有聽過“離婚男人”這個說法。這是一個有趣的社會現(xiàn)象,其實透露著一種隱性的歧視。比如說這個小孩在幼兒園里或者在小學里發(fā)生了一點問題,他跟別人打架了,或者是抓了一下別的同學,大家第一個總結(jié)的原因就是這個小孩是單親家庭。但正常家庭的小孩會不會跟別人打架,正常的小孩會不會咬人抓人?其實每個家庭出來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單親家庭的小孩、單親家庭更容易被別人貼上標簽。單親家庭的孩子找對象的時候,人們也會對這種家庭背景更多一點議論。我覺得我寫這個作品之前,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無聲的控訴,我為所有單親家庭的孩子不平,出生于什么樣的家庭,并不是孩子的選擇,父母離異,孩子已經(jīng)承受了很多,社會應該給他們更多的愛意,而不是非議。但是我不是用作品來控訴,我只是希望通過這部作品,釋放更多的溫暖和愛意。
周紅莉:您說這些話時,我一直在觀察您,覺得您特別溫和、真誠,還特別純粹與清澈。您剛才說的“我是桑果果”系列,對于這個類群的孩子,就是一種溫暖和治愈。
顧鷹:是的。這個系列的《爸爸不班級》和《住在城市里的雞》出來以后,我也聽到了一些聲音。一些別的出版社的編輯、一些普通的讀者,他們告訴我說這個作品的底色很溫暖,雖然寫的是一種生活的苦難,但是我是一種很溫和、很平靜的筆調(diào)在述說這樣一種生活。最近我在看一個國外的作品叫《尋找朱皮特》。這部兒童文學作品透露的信息量是非常巨大的,里面涉及的話題有吸毒、未成年生子等,這么沉重殘酷的話題,在我們國內(nèi)可能不會被出版。兒童文學其實什么都可以寫,關(guān)鍵是你怎么寫。你是怎么把這個黑暗呈現(xiàn)給孩子面前的,你呈現(xiàn)給他們的時候有沒有給他們一道光,有沒有給他們一個希望……我覺得這個作品表達的尺度和情感都是理性又溫暖。
周紅莉:我有個觀念,覺得中國的童話普遍理想化了,和現(xiàn)實人生關(guān)聯(lián)度不大。西方的童話,實際上是現(xiàn)實的變形投射,很多時候,帶著現(xiàn)實的殘忍,像格林的《白雪公主》原版,想毒死白雪公主的不是后媽而是親媽;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裝》中沒有給那個說真話的小男孩一個交代,這個開放結(jié)構(gòu)就比較有意思了。
顧鷹:仔細想想童話也并不美,你看《灰姑娘》,灰姑娘怎樣得到王子的愛?她必須要坐上南瓜變得漂亮的馬車,穿上非常漂亮的衣服和水晶鞋才會被王子喜歡。這就是殘酷的現(xiàn)實,它一點都不童話。
周紅莉:您在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時,怎么處理文學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
顧鷹:我在2017年寫過一個長篇兒童小說《米呆撿到一條狗》,是省作協(xié)作“年華璀璨”系列叢書的一本。這套叢書有三個主題,即三代人的童年:你的童年,我的童年,他的童年。相對于的大概就是五六十年代的童年,七八十年代的童年和九十年代的童年,我選的是九十年代的童年。在這個作品里我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在家庭關(guān)于子女教育的困惑,比如泛濫迷惘的興趣班等。
周紅莉:這是一個時代的難題。
顧鷹:現(xiàn)在的孩子似乎沒有真正自由的時間,他們整天被興趣班包裹。大人對小孩,也是舉著愛的名義,無形中步步緊逼,不斷施壓,現(xiàn)在中低年級的小朋友考90分,他們都會認為是考了一個很不好的分數(shù)。其實,及格線是60分,但為什么小朋友會認為90分是“很不好”呢?這并不是他們對自己的判斷,而是成人世界無形的施壓。而且,就算考了95分、98分,大人還是不會滿足,還會要求孩子繼續(xù)努力、不斷進步,報了一兩個興趣班不夠,似乎要把雙休的所有時間,都安排孩子去學習。似乎不這樣做,孩子就不會優(yōu)秀,將來就不會擁有一種更好的生活。追求優(yōu)秀是一種很好的期望,但如果不給孩子的心理一些緩沖,永不滿足,孩子永遠被家長的焦慮情緒裹挾著,永遠用奔跑的姿態(tài)前行,這樣的愛到底是不是一種合理的愛?
這些家長的困惑,也是這個時代的困惑。我就把我的一些觀察和思考寫到了一些作品中,比如“我是桑果果”系列,《米呆撿到一條狗》等作品,希望有識人士能破解種迷陣,溫柔有力地打開一片新天地。
周紅莉:有沒有哪位兒童文學作家,用一種比較激烈的方式書寫現(xiàn)實的復雜性?
顧鷹:羅爾德·達爾的作品,他對現(xiàn)實的批判很激烈。我很喜歡他的作品,雖然他的情緒有時很激烈,但是作品非常棒。我的作品也會書寫現(xiàn)實的復雜性,相對來說我的書寫比較溫和。
周紅莉:是因為您的性格也很溫和?
顧鷹:有這一塊的。
周紅莉:就是說,作家介入現(xiàn)實的深度,以及在文本中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力度,跟作家的氣質(zhì)類型有關(guān)。
顧鷹:比如我的短篇童話《閣樓上的熊皮外套》,它其實就是一個“拋棄”的主題;短篇童話《我講笑話給你聽》則是在講述愛的傷害與成長——有只小鳥和一只蛋成了好朋友,她每天都給蛋講好多笑話,讓蛋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小鳥給蛋講了99個笑話后,蛋說:“明天,我就要孵出來了。等我孵出來后,你再給我講第100個笑話吧?!钡诙?,一條鱷魚早早地從蛋里鉆出來,等著他的好朋友來給他講笑話。這時,一只小鳥飛到了鱷魚前面的一根低樹枝上。鱷魚剛好肚子餓了,一下就張大了嘴巴,吃掉了樹枝上的小鳥。后來,池塘里的青蛙告訴了鱷魚真相,從此,鱷魚陷入深深的自責,直到另外一件事情改變了他……孩子可以從這個童話里讀到故事,成人則會讀到更多更豐富的滋味。
現(xiàn)實社會五光十色,紛繁復雜,我希望自己能用一種冷靜克制的筆調(diào)去敘述現(xiàn)實的復雜性。我希望呈現(xiàn)的更多的是溫暖與愛,同時伴生一種力量,讓我們有勇氣繼續(xù)前行。這是我對自己書寫的要求。
其實每一種力量都有它各自的優(yōu)勢,有些人喜歡把現(xiàn)實的不美好撕碎了呈現(xiàn)給你看,然后我們來再討論怎么把它修復,周老師可能就是喜歡這樣子。
周紅莉:我有時候是讓它自我修復……
顧鷹:有位老師說得更狠,他說不用修復,讓它自生自滅。
周紅莉:自我修復也就是自生自滅。
顧鷹:對,這有可能。
周紅莉:這就是現(xiàn)實。它美好過,但是它破碎了,既然破碎了,要不然它自我修復,要不然用外力把它彌合起來,但裂縫永遠都在了。在您的作品中,您可能會把它彌合起來?
顧鷹:有人說我是個媽媽型作家,我也認為我身上的母愛比較多。
周紅莉:對孩子有種天然的愛。
顧鷹:其實一個合理的社會,一個美好的社會,應該允許多種聲音。
周紅莉:您很理性。您第一篇童話寫于什么時候?什么原因促使您拿起了筆?
顧鷹:第一篇童話是在讀幼師時寫的。幼師的辦學理念就是“良好加特長”,就說每個學生都要達到良好狀態(tài),然后你再擁有一個特長,所以學校開設(shè)了許多興趣班,每個學生都要參加一個興趣班。第一年我在各個興趣班中溜達了一小圈,美術(shù)班、計算機等都嘗試了一下,對計算機覺得蠻有興趣的,但是后來那個計算機班不辦了,對美術(shù)覺得沒有足夠的喜歡,后來就去參加了塔影文學社。文學社的徐老師讓我們每個禮拜要創(chuàng)作一篇作品,他也是教我們兒童文學這門課程的老師。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接觸到兒童文學,徐老師一直以一個他得意的學生、蘇州的兒童文章作家王一梅的例子激勵我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我就是在那段時間,開始嘗試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作品。我寫的一篇低幼童話《裝心事的匣子》在徐老師的推薦下發(fā)表在《幼兒故事大王》雜志,這是我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
畢業(yè)以后的一段時間,因為要適應工作節(jié)奏、參加函授學習等,就沒有持續(xù)進行創(chuàng)作。后來自己有了小孩子以后,在給孩子讀童話的時候,又萌發(fā)了寫作的熱情,就又開始了寫作。2005年以后,我真正地進入了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F(xiàn)在對我來說,寫作像呼吸一樣自然,像生命一樣重要。寫作兒童文學讓我內(nèi)心獲得舒展和寧靜。
我從小就喜歡看書,這種喜歡就跟我喜歡孩子一樣,都是發(fā)自天性。我生于農(nóng)家,小時候家里沒有藏書,我就問同學、去鎮(zhèn)上的圖書館借書看,只要手中有書,就會沉浸其中,忘卻身外的一切。進入初中后,有一段時間自己沉迷寫作,課余創(chuàng)作小小說,每天晚上10點以后寫完功課就開始寫作,每天樂此不疲。
回憶往昔種種,這一切都成就了今天的我。
周紅莉:感覺您寫作特別自如。
顧鷹:寫作是最沒有門檻的一件事情。不管你是什么學歷、什么身份,只要你識字、喜歡寫作,都可以來進行這件事。有很多大作家也不是高學歷。我自己的經(jīng)歷還是跟兒童文學有些牽連的,但我認識的一些兒童文學作家,他們有些是IT工程師,有些干個體,有人當會計,有人是醫(yī)生,各行各業(yè)都有,這些并不妨礙他們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家。只要你喜歡寫作,都可以進行嘗試,而且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很多人都是在給自己的孩子讀童話的時候,萌發(fā)了寫作愿望。
周紅莉:給孩子帶來一股心流?按照米哈伊的說法,獲得幸福的一種可能途徑。用我們大白話說,生活有了新的增長點,有了新的明亮。
顧鷹:日本有一個寫童詩的作家叫金子美玲,寫過一本詩集叫《向著明亮那方》。金子美玲的生平特別凄慘,她在一個小小的那個書店里工作,她喜歡寫作,她嫁給了書店的一個店員,結(jié)婚以后發(fā)現(xiàn)這個店員就是經(jīng)常家暴她,對她也不好,讓她染上了病,她很年輕就去世了。雖然她的生命是短暫的,日子過得很不如意,但是她寫的那些童謠特別單純,特別的美好,清澈透亮,就像她的童謠集子的書名:《向著明亮那方》。她一直在她卑微的一生里努力地向著明亮那方,雖然她沒有走出來。
周紅莉:但她留在時間里了,并且用“明亮”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