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奇瑋 趙秉志
(1.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2.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為“《修十一》”)將妨害安全駕駛行為明確納入刑事治理范圍,體現(xiàn)了刑法立法對公眾高度關切問題的積極回應,是以人民為中心完善刑事治理的鮮明寫照。[1]以往對于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或財產(chǎn)損失的妨害行為,司法實務往往按照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處理,判處3年以上有期徒刑(有減輕處罰情節(jié)的除外),[2]在沒有仔細考量行為類型及其危險性的情況下,就相對容易地得出行為危害公共安全的結論,造成“危害公共安全”的要素事實上被司法人員解釋掉的情形。[3]因此,在妨害安全駕駛行為與“危險方法”不完全具有相當性的情況下,增設本罪可以提升刑法評價的準確程度,為實現(xiàn)妥當處罰提供更加充分的法律依據(jù)。另外,該罪中的“危及公共安全”體現(xiàn)了“公共危險”特性與立法的謙抑追求,即認定犯罪的成立,不僅要從形式上判斷行為是否符合犯罪構成,而且還需結合實際情況審查行為是否“危及”到了公共安全。這意味著,并非所有妨害安全駕駛行為一律成立本罪,體現(xiàn)了國家立法機關在積極回應民眾呼聲的同時,在入刑上依然保持一定的克制。立足上述認識,本文試對妨害安全駕駛罪的規(guī)范含義進行考察,并在此基礎上對其司法適用問題開展探討。
這種妨害情形,是指《刑法》第133條之二第1款中“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cè)藛T使用暴力或者搶控駕駛操縱裝置,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的行為。
第一,如何理解“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cè)藛T”?
首先,“駕駛?cè)藛T”是指直接操控交通工具行駛的人員,不包括與公交工具相關的安全員、調(diào)度員、售票員等人員。
其次,“公共交通工具”一般是指供社會公眾共同使用的運輸工具,從事旅客運輸?shù)母鞣N公共汽車、出租車、火車、地鐵、輕軌、輪船、飛機都在其中。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2019年1月8日發(fā)布的《關于依法懲治妨害公共交通工具安全駕駛違法犯罪行為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為《指導意見》)第7條,將其限定為“公共汽車、公路客運車,大、中型出租車等車輛”。但在此基礎上,還應將班車、校車和小型出租車、網(wǎng)約車納入其中。社會性、公用性應是公共交通工具與非公共交通工具的本質(zhì)區(qū)別,接送職工的班車、接送師生的校車等大、中型交通工具,均具備這兩種屬性。[4]就小型出租車和網(wǎng)約車而言,二者既屬于社會營運車輛,也是公眾出行的重要工具,而且在拼車現(xiàn)象較為普遍的當下,所載乘客也具有不特定性。[5]有觀點認為,應將小型出租車排除出“公共交通工具”,因為其乘坐人數(shù)有限,一般不會危及公共安全。[6]但這種觀點似沒有考慮小型出租車對車輛周邊安全的公共危險性。從以往判例(1)參見《倆乘客搶滴滴司機方向盤 危害公共安全均被判刑》,載中國法院網(wǎng)2020年1月6日,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20/01/id/4758175.shtml》;《突搶司機方向盤致交通事故發(fā)生 乘客被判刑》,載中國法院網(wǎng)2020年6月9日,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20/06/id/5289380.shtml。來看,搶奪網(wǎng)約車、小型出租車方向盤的行為曾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尋釁滋事罪等論處。如果將其排除出規(guī)制范圍,仍以其他較重罪名進行處理則難以實現(xiàn)罪刑均衡。
最后,公交工具應處于“正在行駛”狀態(tài)??紤]到保護公共出行安全的立法目的,以及處于營運載客時的位移狀態(tài)或啟動狀態(tài)的涵蓋范圍略顯狹窄,宜認為在可載客狀態(tài)下(排除出場、回場、加油、充電、維修等脫離線路和與載客營運無關的狀態(tài)),不論駕駛操控裝置是否已經(jīng)啟動,都屬于“正在行駛”狀態(tài)。
第二,如何理解“使用暴力或者搶控駕駛操縱裝置,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
所謂“使用暴力”,是指通過毆打、推搡等動作將有形的物理強制力量施加于駕駛?cè)藛T,“如果暴力程度達到輕傷以上,則應當以故意傷害罪論處?!盵7]“駕駛操縱裝置”是指控制公交工具按照自己意愿行駛的部件,包括方向盤、離合器踏板、加速踏板、制動踏板、變速桿、駐車制動手柄等,[8]同時考慮到啟動是操縱的前提,所以還應將啟動開關納入其中。
“搶控”是指強行介入駕駛?cè)藛T對操縱裝置的正??刂?,使公交工具按照自己的意圖啟動、停止、轉(zhuǎn)向或者加減速度。有觀點認為,本罪不要求具有控制意圖,是與劫持船只、汽車罪的根本區(qū)分。[7]“搶控”本身就具有控制的意思,在立法過程中也曾有意見提出改為“搶奪”[9],但最終未被采納。而且,因坐過站要求司機停車不成,進而實施搶控方向盤的行為,本身也存在控制公交工具以實現(xiàn)下車的意圖。此外,“搶控”與“劫持”雖然都包含“控制”因素,但劫持船只、汽車罪的立法目的在于規(guī)制“逃避法律追究”或“作為要挾手段”等情形,[10]要求在手段上對他人至少形成精神強制,并在效果上具有一定的時間持續(xù)性。
第三,如何理解“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
這是對暴力、搶控行為引發(fā)狀態(tài)的進一步描繪,也是危及公共安全必要條件。此類情形不要求“使用暴力”對駕駛?cè)藛T造成實際傷害,也不要求“搶控駕駛操縱裝置”完全取代駕駛?cè)藛T的正??刂?。
這是指刑法第133條之二第2款規(guī)定的“駕駛?cè)藛T在行駛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擅離職守,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的行為。
第一,如何理解“前款規(guī)定的駕駛?cè)藛T”?對此,可作兩種理解:(1)專門指代在行駛中的公交工具被他人“使用暴力或者搶控駕駛操縱裝置”的駕駛?cè)藛T;(2)單純指代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cè)藛T。第一種理解認為,對“駕駛?cè)藛T”進行限定,更有利于保護公共交通安全,實現(xiàn)本罪的立法目的。從限制特定崗位、特定場合駕駛?cè)藛T的正當防衛(wèi)權的角度出發(fā),也有必要對駕駛?cè)藛T的范圍加以限定。[11]但是,立法機關之所以使用“前款規(guī)定”的表述,很可能只是為了條文表達簡潔。在不以前款情形為前提的情況下,因辱罵、爭吵等情況不顧公交工具和乘客的安全,擅離職守實施第2款行為的,對公共安全同樣會形成巨大威脅,將此排除出本罪的規(guī)制范圍,反而不利于保護公共出行安全。相比之下,采取第二種理解更為妥當。
第二,如何理解“在行駛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擅離職守,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首先,“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含義,與前述情形相同。其次,“擅離職守”,是指未經(jīng)許可,違背安全駕駛職責,擅自離開工作崗位。最后,“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是指通過擊打、錘擊等方式相互傷害或傷害他人身體,總體把握這兩種行為方式,意味著不論他人是否實施了毆打,只要駕駛?cè)藛T實施了毆打行為就符合此要件,同時排除單純的言語上的辱罵、爭吵等。需要注意的是,由于駕駛?cè)藛T正處于操控公交工具的狀態(tài),所以“與他人互毆或者毆打他人”本身就是“擅離職守”的具體表現(xiàn)。在“擅離職守”的限定下,這種毆打行為不要求造成實際傷害,但要具有主動性和違規(guī)性。
第一,如何理解“危及公共安全”?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本罪的成立門檻。作為刑法學概念的“公共安全”,強調(diào)“社會性”與“公眾性”,這兩種屬性主要是通過“多數(shù)”體現(xiàn)的,而“不特定”蘊含著向“多數(shù)”發(fā)展的可能性,會導致社會成員產(chǎn)生不安全感,所以應將其理解為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的生命、健康或重大公私財產(chǎn)的安全。[12]從語義上講,“危及”是指“有損于;威脅到”。[13]1349據(jù)此,“危及”之于公共安全,可作如下理解:“有損于”表明對公共安全產(chǎn)生不利影響的屬性,“威脅到”表明使公共安全面臨現(xiàn)實的危險。與“危及”相近的“危害”,在語義上指“使受破壞;使蒙受損失”[13]1349,1248,表達的是受到傷害的過程和遭受傷害的狀態(tài)。因此,與“危害”相比,“危及”更傾向于表達較早、較淺程度的不利影響,還可單純用以表達不利于公共安全的“定性”評價。
進一步審視《刑法》中其他“危及”表述,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解釋是妥當?shù)模?1)《刑法》第20條第3款規(guī)定的“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和第277條第5款襲警罪中的“嚴重危及其人身安全的”,“嚴重”是定量評價,“危及”分別是對特殊防衛(wèi)前提的犯罪行為的性質(zhì)和襲警罪升格處罰的手段性質(zhì)的評價,二者結合用以描述“其他暴力犯罪”和“以駕駛機動車撞擊等手段”的涵蓋范圍;(2)暴力危及飛行安全罪、非法攜帶槍支、彈藥、管制刀具、危險物品危及公共安全罪和“運輸危險化學品”型危險駕駛罪中的“危及公共安全”,不僅是對行為方式或行為對象性質(zhì)的描述,而且還表達了公共(飛行)安全面臨危險的狀態(tài);其三,相較于“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危及公共安全”類犯罪往往不要求造成嚴重后果,且法定刑總體上較輕。
第二,本罪屬于抽象危險犯還是具體危險犯?與“危及公共安全”密切相關的,是如何確定本罪的危險形態(tài),這直接關系到犯罪成立標準,目前有具體危險犯與抽象危險犯兩種立場。
主張具體危險犯的理由在于:1.刑法條文中的“危及公共安全”表述是具體危險犯的立法特征;[7]2.將干預起點前置化,實現(xiàn)刑法在危害行為可能導致的具體損害結果尚未出現(xiàn)或僅存在一定危險性時提前介入、提前懲治。[14]主張抽象危險犯的理由在于:1.立足于罪刑相適應原則推斷,“危及公共安全”類犯罪的法定刑普遍輕于作為具體危險犯的“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表明前者對公共安全的威脅程度小于后者;2.本罪的設立目的在于提前介入公共交通領域,防范公共安全領域的風險,這與抽象危險犯理論產(chǎn)生的根源具有天然親緣性;3.應將“危及”理解為“威脅到”而非“有害于”,即對公共安全產(chǎn)生損害的較低可能性,如果達到高度蓋然性和現(xiàn)實可能性的程度,應認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可實現(xiàn)與《指導意見》相協(xié)調(diào)。
筆者認為,以上兩種立場均值得商榷:首先,單純以“危及”作為具體危險犯的確定標識,或者僅根據(jù)法定刑輕重推斷危險形態(tài)的論證路徑,都流于形式;其次,具體危險犯的提前介入效果是相對于實害犯而言的,在更為“提前”的抽象危險犯面前沒有說服力;再次,《修十一》的立法草案說明指出,增設本罪在于妨害安全駕駛行為“社會反映突出”,“為了維護人民群眾‘出行安全’,需要“作出進一步明確規(guī)定”[2],并未提到是因為需要刑法提前介入;(2)值得注意的是,同作為“加大對安全生產(chǎn)犯罪的預防懲治”的立法內(nèi)容,立法草案說明卻明確指出將“刑事處罰階段適當前移,針對實踐中的突出情況,規(guī)定對具有導致嚴重后果發(fā)生的現(xiàn)實危險的三項多發(fā)易發(fā)安全生產(chǎn)違法違規(guī)情形,追究刑事責任”。最后,立法機關在設立新罪時,主要考慮的應是刑法條文之間的協(xié)調(diào),刑法立法沒有必要主動適應在其之前的司法解釋。另外,如果認為本罪屬于抽象危險犯,就無法解釋前文提到的刪除“危及公共安全”的立法建議為何未被采納;如果認為本罪屬于具體危險犯,則無法說明“危及”與“危害”之間的差異,進而增加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區(qū)分難度,弱化其作為獨立罪名的意義。
筆者認為,應將妨害安全駕駛罪定位于準抽象危險犯。具體危險犯明文要求“危險”的發(fā)生,是否發(fā)生了具體的、高度的危險被獨立地作為判斷對象;抽象危險犯要求的是實行一般的、抽象的危險行為,這樣的行為一旦實施通常就能肯定危險的發(fā)生,即通過這種危險的行為展示了作為結果的危險內(nèi)容。屬于二者中間形態(tài)的準抽象危險犯,是指在對構成要件行為的適用評價中,已經(jīng)要求了某種程度的實質(zhì)危險判斷,即作為犯罪要件的“危險”,由于具體的、個別的特殊事情而沒有發(fā)生,即便實施了條文上明文規(guī)定的一般的危險的行為,也應該否定犯罪的成立。[15]與具體危險犯相比,準抽象危險犯的行為性質(zhì)具有獨立判斷價值,但無需考慮行為造成何種危險狀態(tài);與抽象危險犯相比,“行為客體”(即犯罪行為指向的、體現(xiàn)刑法保護的權利義務關系的、刑法禁止改變的人或物的存在狀態(tài))已經(jīng)處于行為作用范圍內(nèi),但還沒有達到具體危險狀態(tài),而抽象危險犯通常不規(guī)定行為客體,更不要求行為導致危險狀態(tài)。[16]
回歸本罪進行審視,“危及公共安全”是法益受到威脅的描述,“使用暴力或搶奪駕駛操控裝置”和“與他人互毆或毆打他人”是對行為方式的描述,而“干擾公交工具正常行使”和“擅離職守”正是對“行為客體”處于行為作用范圍內(nèi)的表述。也就是說,公交工具正常行駛的狀態(tài)和駕駛?cè)藛T恪盡職守駕駛公交工具的狀態(tài),會因為妨害安全駕駛行為的實施受到影響。但是,“使用暴力”“互毆”和“毆打”直接侵犯的是他人身體,“搶控駕駛操控裝置”直接侵犯的是駕駛?cè)藛T對公交工具的控制,即便這二者受到影響,也并不必然意味著公共安全就會面臨高度現(xiàn)實化的、緊迫的危險。與此同時,“干擾公交工具正常行使”和“擅離職守”恰恰對妨害行為是否具備公共危險性提出了要求,對此需要在個案中結合現(xiàn)實情況作出具體判斷。這種定位的妥當性在于:其一,符合前文對“危及”的語義分析,既是一種對公共安全較早、較淺程度的不利影響,同時也是對妨害行為的危險性質(zhì)作出的限定。其二,避免回應為何沒有采納刪除“危及公共安全”表述這一立法建議,同時賦予了該表述在犯罪成立判斷過程中的存在意義。其三,相比于具體危險犯之立場,更能說明本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處罰力度差異,即在成立標準上更低,對于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重傷、死亡或者公私財產(chǎn)重大損失,不要求形成現(xiàn)實、緊迫的危險,也彰顯出其作為獨立罪名的意義。其四,相比抽象危險犯之立場,并非根據(jù)立法內(nèi)容直接推定存在公共危險而成立犯罪,妨害行為是否具有致生公共危險的屬性,還需要司法人員結合個案具體判斷,避免處罰沒有引起公共危險或沒有必要使用刑事處罰的妨害行為,從而使本罪的規(guī)制范圍得到限縮。
在堅持準抽象危險犯立場的基礎上,判斷能否成立本罪可作如下分析:
首先,對是否符合法定的妨害行為樣態(tài)進行抽象審查。現(xiàn)實中妨礙安全駕駛的行為方式多種多樣,但由于本罪對妨害行為作出了封閉式限定,所以對于其他類型的妨害行為,尤其是未與駕駛?cè)藛T身體或駕駛操縱裝置產(chǎn)生接觸的行為,必須恪守罪刑法定原則予以堅決排除。
其次,對妨害行為樣態(tài)的危險屬性進行具體判斷。如前所述,行為客體是一種犯罪行為指向的,刑法禁止改變的人或物的存在狀態(tài)?!胺缸镄袨樽饔糜谛袨榭腕w的實質(zhì),并不是要侵害作為行為客體基礎的人或物,而是通過改變?nèi)嘶蛭锏臓顟B(tài)來侵害具體的犯罪客體。”[17]也就是說,行為僅僅是制造了法益侵害的危險狀態(tài)的可能性而非法益危險狀態(tài)本身。[18]行為人實施的行為是否符合刑法規(guī)定的樣態(tài)是一種抽象判斷,而是否具有法益侵害危險狀態(tài)的可能性,還需結合案件具體情況進行判斷,這就形成了一種“妨害行為樣態(tài)+行為危險性=妨害行為”的判斷路徑。如果行為的危險性為零或程度很低,不可能或不太可能使法益面臨具體危險狀態(tài),就不應成立犯罪。就本罪而言,“具體的犯罪客體”是妨害行為“危及”的“公共安全”,但本罪指向的“公共安全”之所以可能受到威脅,是因為“公交工具正常行使”狀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或者駕駛?cè)藛T由“忠于職守”轉(zhuǎn)變?yōu)椤吧秒x職守”的狀態(tài)。由于“擅離職守”實際上也意味著公交工具不能再正常行使(除非可以立即切換為自動駕駛狀態(tài)),所以本罪妨害行為所具備的危險屬性,應當是指可以造成公交工具處于不能正常行使的狀態(tài)。基于此,以下兩類行為也可排除:
(1)行為不具有危險屬性,反而具有維持公交工具正常行駛的作用。例如,司機在駕駛公交車過程中突發(fā)疾病,有車內(nèi)乘客主動搶過駕駛操控裝置,把控車輛行駛方向并緊急剎車。在此情形中,雖然形式上符合本罪的妨害行為樣態(tài),但因司機突發(fā)疾病會造成公交工具不能或即將不能正常行駛,此時車內(nèi)乘客挺身而出恢復或維持了正常行駛狀態(tài),顯然不應成立本罪。
(2)行為具有危險屬性但程度很低,沒有改變或沒有明顯改變公交工具正常行使的狀態(tài)。例如,公交車處于等紅燈的停止狀態(tài),車內(nèi)乘客與司機發(fā)生口角,乘客上前扇了司機一耳光后回到座位繼續(xù)辱罵司機,司機也沒有還手。在此情形中,扇耳光顯然符合本罪“使用暴力”的行為樣態(tài),這種暴力行為即使對司機造成一定傷害,但由于沒有改變公交車正常行駛的狀態(tài),也不應成立本罪。(3)如果對司機造成輕傷以上傷害,可以成立故意傷害罪。但是,在上例相同情境下,乘客實施的不是扇耳光而是搶踩公交車油門的行為,導致公交車向前猛沖,就明顯改變了正常行駛的狀態(tài),可以成立本罪。又如,乘客上車后發(fā)現(xiàn)坐錯了車,此時公交車啟動后緩慢駛出站點,乘客要求司機停車,但司機以車輛已經(jīng)啟動為由拒絕,乘客上前搶奪方向盤迫使司機停車開門后下車。在此情形中,乘客的行為符合“搶控駕駛操縱裝置”,但由于當時車輛剛剛啟動緩慢行駛,所以公交工具的正常行使狀態(tài)沒有明顯改變,也宜將這種情況排除。
最后,尚未對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的重傷、死亡形成現(xiàn)實、緊迫危險。前述抽象審查和具體判斷兩個步驟,已經(jīng)為能否成立本罪劃出了“下限”。既然“危及”相較于“危害”,更傾向于表達較早、較淺程度的不利影響,所以,立足于準抽象危險犯的特征,這種不利影響是指未對不特定或多數(shù)人重傷、死亡形成現(xiàn)實、緊迫危險,這是能否成立本罪的“上限”。立足于準抽象危險犯之立場,經(jīng)過抽象審查和具體判斷兩個步驟,就已經(jīng)可以認定本罪能否成立,是否對公共安全形成具體危險,在規(guī)范層面不作要求,在現(xiàn)實層面也無需證明。進而言之,公共安全是否處于具體危險狀態(tài),實際上是區(qū)分本罪與更重罪名的重要標準。
刑法第133條之二第3款規(guī)定:“有前兩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據(jù)此,實施妨害安全駕駛行為并非一律成立本罪,在符合其他重罪之犯罪構成的情況下,應當按照其他重罪處罰。根據(jù)《指導意見》的規(guī)定,在公共交通工具行駛過程中,乘客實施的搶奪方向盤、變速桿等操縱裝置,毆打、拉拽駕駛?cè)藛T等妨害安全駕駛行為,或者駕駛?cè)藛T在公共交通工具行駛過程中,與乘客發(fā)生紛爭后實施的違規(guī)操作或者擅離職守,與乘客廝打、互毆的行為,危害公共安全的,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chǎn)遭受重大損失的,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對此有觀點認為,上述內(nèi)容將相對輕微的危害行為按較重的犯罪處罰,導致罪刑不均衡,對沒有造成人員傷亡與財產(chǎn)損失的妨害安全駕駛行為,也必須判處3年以上有期徒刑,這與《修十一》關于本罪的規(guī)定相抵觸,需要及時修改。[19]
在《修十一》出臺之前,司法實務按照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處理妨害安全駕駛行為存在“重刑化”傾向,然而形成這種傾向的原因,并非在于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本身是重罪,而是在于未對妨害安全駕駛行為是否“危害公共安全”進行嚴格的實質(zhì)判斷。之所以“刻意”忽略這一標準,恰恰在于此類行為亟待刑法介入的同時,刑法自身缺乏與之對應的輕罪立法。也就是說,如果妨害駕駛行為不具備與“危險方法”的相當性,沒有對公共安全造成具體危險,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論處,自然就會出現(xiàn)降低證明標準和提高處罰力度的問題。但是,在《修十一》出臺之后,考慮到第133條之二第3款“擇一重罪”的要求,也不應由本罪實現(xiàn)對所有妨害安全駕駛行為的規(guī)制。增設本罪的主要意義,并非是立法機關降低了對妨害駕駛行為社會危害性的評價(因為先前不存在對應條文),而是原本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形式化”認定和“重刑化”處理的妨害駕駛行為,通過作為輕罪立法的本罪實現(xiàn)準確認定和妥當處罰。
綜上所述,《指導意見》上述內(nèi)容與刑法第133條之二并不存在矛盾,因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與本罪的成立標準和刑罰配置存在顯著差異,二者分屬重罪和輕罪。同時,應當肯定妨害安全駕駛行為存在適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可能,但這通常是因為出現(xiàn)了更加嚴重的情況,同時需要對妨害行為的危險相當性和引起的危險狀態(tài)予以嚴格把握。在此基礎上,“考慮到本罪的法定刑較低,在發(fā)生致人傷亡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情況下,幾乎可以斷定不可能以本罪論處,而只能是根據(jù)后果的形態(tài)轉(zhuǎn)化為其他更重的犯罪。”[10]
筆者主張以罪刑均衡為判斷目的,以危害結果為判斷指引,以危險相當性為判斷標準的路徑。第一,故意實施妨害安全駕駛行為致人重傷、死亡的,不應適用本罪,應結合具體情況審查妨害行為與放火等罪是否具備危險相當性。如果具備應適用刑法第115條第1款,按照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并在“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范圍內(nèi)量刑,如果不具備,應按照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死亡)罪作出處理。第二,故意實施妨害安全駕駛行為致人輕傷的,不應適用本罪,應結合具體情況審查妨害行為與放火等罪是否具備危險相當性。如果具備且形成具體危險的應適用刑法第114條,按照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并在“3年以上10年以下”范圍內(nèi)量刑,如果不具備,應按照故意傷害罪作出處理。第三,故意實施妨害安全駕駛行為造成輕微傷、多數(shù)人心理恐慌或單純財物損失等后果的,可以適用本罪,這種情況下一般不需要對妨害行為的危險相當性進行審查。與此同時,如果造成的財物損失達到故意毀壞財物罪立案標準的,可以按照該罪作出處理。
在本罪立法過程中,有意見認為,刑法第133條之二第2款的設置,可能會對駕駛?cè)藛T的正當防衛(wèi)權形成限制。事實上,無論本罪是否包含駕駛?cè)藛T的妨害行為,其正當防衛(wèi)權都會因安全駕駛職責受到一定限制,即需要考慮公交工具及周邊其他人員的人身安全。立足正當防衛(wèi)的成立條件,結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2020年8月28日發(fā)布的《關于依法適用正當防衛(wèi)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為《正當防衛(wèi)指導意見》)作出的細化規(guī)定,對駕駛?cè)藛T能否成立正當防衛(wèi)可作如下把握:
1.起因條件和對象條件?!墩敺佬l(wèi)指導意見》指出:“對于正在進行的拉拽方向盤、毆打司機等妨害安全駕駛、危害公共安全的違法犯罪行為,可以實行防衛(wèi)?!睋?jù)此,駕駛?cè)藛T成立正當防衛(wèi)在起因條件上并不限于他人實施了刑法第133條之二第1款的行為,只要侵害人實施的行為妨礙到公交工具的行駛安全,就應當肯定駕駛?cè)藛T存在成立正當防衛(wèi)的空間。此外,駕駛?cè)藛T的回擊行為僅針對侵害人,自然也符合正當防衛(wèi)的對象條件。
2.時間條件?!墩敺佬l(wèi)指導意見》指出:“對于不法侵害已經(jīng)形成現(xiàn)實、緊迫危險的,應當認定為不法侵害已經(jīng)開始;對于不法侵害雖然暫時中斷或者被暫時制止,但不法侵害人仍有繼續(xù)實施侵害的現(xiàn)實可能性的,應當認定為不法侵害仍在進行;……對于不法侵害是否已經(jīng)開始或者結束,應當立足防衛(wèi)人在防衛(wèi)時所處情境,按照社會公眾的一般認知,依法作出合乎情理的判斷,不能苛求防衛(wèi)人?!币环矫妫{駛?cè)藛T成立正當防衛(wèi),不宜認為遭受到襲擊才是不法侵害的開始,只要侵害人處于可以隨時發(fā)動襲擊的距離范圍,并且其言語、動作等足以表明將要實施襲擊行為,就應當認定不法侵害已經(jīng)開始;另一方面,駕駛?cè)藛T遭受的不法侵害是否結束需要綜合判斷,不宜認為只有在侵害人襲擊的同時駕駛?cè)藛T才能還擊,侵害人使用暴力之后如果仍處于可以隨時發(fā)動襲擊的距離范圍,而且其言語、動作等足以使駕駛?cè)藛T相信侵害人可能還會繼續(xù)襲擊,就應當認定不法侵害尚未結束。
3.意圖條件?!墩敺佬l(wèi)指導意見》指出:“對于故意以語言、行為等挑動對方侵害自己再予以反擊的防衛(wèi)挑撥,不應認定為防衛(wèi)行為”,區(qū)分防衛(wèi)行為與互毆“要堅持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通過綜合考量案發(fā)起因、對沖突升級是否有過錯……等客觀情節(jié),準確判斷行為人的主觀意圖和行為性質(zhì)”。此外,“因瑣事發(fā)生爭執(zhí),雙方均不能保持克制而引發(fā)打斗,對于有過錯的一方先動手且手段明顯過激,或者一方先動手,在對方努力避免沖突的情況下仍繼續(xù)侵害的,還擊一方的行為一般應當認定為防衛(wèi)行為?!睋?jù)此,駕駛?cè)藛T在對方侵害之前就通過語言、行為等挑釁的,不應認定其具有正當防衛(wèi)的意圖。區(qū)分駕駛?cè)藛T的回擊行為屬于互毆還是正當防衛(wèi),應當進行綜合判斷,但以下兩點較為關鍵:一是駕駛?cè)藛T是否存在引發(fā)沖突或使沖突升級的言語、行為;二是駕駛?cè)藛T是否完全放棄正常駕駛公交工具的職責,即是否不管不顧自己的安全駕駛職責。
4.限度條件。根據(jù)《正當防衛(wèi)指導意見》,判斷“明顯超過必要限度”應當“綜合不法侵害的性質(zhì)、手段、強度、危害程度和防衛(wèi)的時機、手段、強度、損害后果等情節(jié),考慮雙方力量對比,立足防衛(wèi)人防衛(wèi)時所處情境,結合社會公眾的一般認知作出判斷”;“造成重大損害”是指“造成不法侵害人重傷、死亡”,而且“造成輕傷及以下?lián)p害的,不屬于重大損害”。據(jù)此,首先要考慮侵害人襲擊的方式、強度和周邊環(huán)境等因素,這實際上也是對妨害行為的危險屬性及其是否引發(fā)了不特定多數(shù)人重傷死亡的具體危險的判斷。其次,侵害人的襲擊行為是否與放火等危險方法具有相當性,以及是否對公共安全形成具體危險,決定了駕駛?cè)藛T的還擊行為是否受到“重大損害”限定,造成侵害人輕傷及以下?lián)p害的應當予以排除,如果侵害人的襲擊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即使造成侵害人重傷、死亡也可以成立特殊防衛(wèi)。
最后,對駕駛?cè)藛T還擊行為的把握,不能苛求其采取與襲擊行為完全相當?shù)姆磽舴绞胶蛷姸?,因為對“必要限度”的判斷,不僅需要考慮駕駛?cè)藛T的人身安全,還包括與公交工具及周邊其他人員的人身安全。但是,在遭受襲擊的情況下,駕駛?cè)藛T不應以對其他人員造成更嚴重侵害的手段進行回擊,例如在能夠采取緊急制動的情況下,卻以開車撞擊的方式阻止他人實施侵害;同時,由于駕駛?cè)藛T的還擊行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安全駕駛職責的放棄,也可能對公交工具行駛安全和其他人員的人身安全構成威脅,但只要沒有完全置自身職責于不顧,應盡量站在有利于駕駛?cè)藛T的立場進行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