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頌漢
內(nèi)容摘要:張貴興的小說《頑皮家族》以夔頑龍一家的海外遷徙為主題,揭開了華人家族的流動型的身份構(gòu)成,以及在流動過程中的文化交融史??穹彭恋南胂螅B加著家族史神話的敘事姿態(tài),共同造就了華人文化身份的復(fù)合形態(tài)。
關(guān)鍵詞:《頑皮家族》 流動 交融
張貴興的小說《頑皮家族》講述了清末民初從中國廣東沿海移民到婆羅洲的華人家族的故事,生動且形象地再現(xiàn)了華人移民的樂觀生活、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小說里,因為廣東龍川“火燒水淹窘相窮酸不改”,生活條件十分惡劣,所以夔頑龍三兄弟決意離開故鄉(xiāng),移民海外,尋找一方安身立命的凈土。然而,歷史書上過多的華人移民血淚史引起了張貴興的審美疲勞,當他決心以雅痞的風格來虛構(gòu)一個和自己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家族史時,我們已經(jīng)深刻地感受到了張貴興在藝術(shù)上的銳意創(chuàng)新和高度自覺,以及他“重構(gòu)”歷史、“再述”歷史的宏大“野心”。小說中華人移民的樂觀而開朗的精神面貌,以及他們隨遇而安的可貴品質(zhì),是張貴興著重突出的精神特質(zhì),而華人家族夔頑龍一家在流動中不斷地與在地文化交流、交融的歷史,滿滿地寫就了華人多維的文化身份構(gòu)成及其流動性的身份特征。
一.以船為家、不斷流動的華人家族
當夔頑龍和他的兩位兄弟以抓鬮的方式挑選居留的目的地后,華人家族的“頑皮”漂流史正式啟程。因為漂流,所以“船”的形象和意義對于夔頑龍一家來說是非常重大的,不僅因為夔氏一家要依靠它航向彼岸,還因為當他們最終來到婆羅洲島后,他們在漂流的途中“意外”獲得的海盜船,便成為他們“筑巢繁衍”的依憑,也揭開了流動中的華人文化與異域文化交融史的序幕。小說里,夔頑龍帶著四個大籮筐的兵器,而人高馬大的妻子呂小蘭則帶著滿滿的五籠家畜,勇敢地登上了航向異鄉(xiāng)的漁船。不幸的是,他們在海上遇見了海盜,海盜將夫婦倆的這些家當,甚至是小孩全給搶走了,他們只好請求漁船老大把他們隨便送到任何的一個海島上,聽天由命。遺失子嗣的恐慌讓夫婦倆甚至忘記了身上所負之傷,于是他們在荒島上拼命做愛。此時天降怪雨,把之前被海盜搶去的家畜、兵器,連同他們的其中一個小孩送還回來,還有那一艘“千瘡百孔但是主體完好”的空無一人的海盜船?!八麄兪亲瑏淼?,船里另有天地。這是富饒之船,也是孤立之船。”1漂泊不定的生活開啟之后,使夔家人對“船”的重要性有了新的領(lǐng)悟,以至于夔頑龍“一家人和這艘船有了某種不能分割的命運”,即使是漂到了婆羅洲島之后,夔家人更發(fā)覺無法離開這艘海盜船,即使是在陸地上,也仍然過著“在海上的漂流狀態(tài)?!睆堎F興在他的筆下演繹的,無非就是“以船為家”的概念,而船、家一體的“雅痞”敘事姿態(tài),更突顯了夔頑龍這個華人家族始終處于不斷流動的狀態(tài)之中。在張貴興的《頑皮家族》里,夔頑龍一家的隨遇而安和勇于開拓、進取的冒險主義精神,未曾不是流動中的華人文化在和異域文化的不斷接觸中形成的生存哲學(xué),補足了農(nóng)業(yè)文明哺育下成長起來的華人在安土重遷之外的價值構(gòu)成。
李有成教授在談到離散給一個作家?guī)淼囊嫣帟r,曾經(jīng)說到,“(離散)變成了一個相當重要的空間,讓某些文學(xué)事實或某些作家找到歸屬或棲身之地?!?不斷地流動和持續(xù)的遷徙,使華人移民認清了生命的屬性,多種文化的交融就在不斷的“對話”中逐漸實現(xiàn),從而產(chǎn)生了一種和母體文化似是而非的存在形態(tài)。華人文化與異域文化的混雜與交融,立即賦予夔家人一種文化混雜的“新身份”,使他們安然在婆羅洲島上繁衍生息。然而,當一場曠日持久的雨又開始從天而降,直到雨點下得像石頭那么大的時候,夔頑龍便開始修補他們的“船家”,并隱隱覺得他們的漂泊歷程將再次來臨:
雨水下了兩星期后,頑龍的憂慮不幸實現(xiàn)。海盜船深夜時開始搖晃,整艘船體發(fā)出木板金屬器摩擦的尖銳聲,歷時半小時,最后船體漂浮水面上時,一家人和滿船家畜已從夢中驚醒?!磺杏趾彤敵跻粯?。沒有人知道洪水何時消失,沒有人知道他們將會漂到哪里。也許他們會漂到一個新地方,過另一種新生活,也許他們只是在原地打轉(zhuǎn),或者繞一個圈,重新回到村莊上。3
漂泊不定的生活,仍然沒有改變夔頑龍一家的樂觀主義精神,他們對未知的旅程仍然充滿了期待,生存的本真也在不斷的流動生活中漸漸清晰。由此可見,當居留臺灣的張貴興穿梭在歷史的時空中,深深啟悟于華人的移民歷史之時,跨境流動,并且是持續(xù)流動的狀態(tài)就已經(jīng)超越了慣常論述里必定涉及的孤苦與凄涼,以至于在“去疆界”的語境里,帶來了身份的轉(zhuǎn)換與重構(gòu),從而產(chǎn)生了“處處無家處處家”的全新認識。雖然不斷流動的歷史使他們尚難確居留的方向和位置,但是只要華人抱持著樂觀、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他們就能夠和異域的人文風情迅速契合,從而達到流動中的交融,進而打開了生存意義上的新篇章。
二.多維對話:混雜的華人身份及其構(gòu)成
隨著流動生涯的開始,華人家族的文化身份開始具有復(fù)合、混雜的因素,呈現(xiàn)出多維的構(gòu)成特征。拜海盜船上留下的許多西洋物事所賜,才剛剛漂洋過海的夔頑龍一家就已經(jīng)“土洋混雜”地生活著了,他們把“意大利貴族用過的浴缸當做豬槽”,有人來他們家做客的時候,“發(fā)覺屁股下坐的沙發(fā)是歐洲皇族的遺物”。漂洋過海而來的許多異域文化的物事雜處其間,樂天知命的華人也在這樣混雜的文化空間中自如自在生活,讓原本比較單一的文化身份頓時變得豐富而多元。
當夔家在婆羅洲島上定居下來以后,更加迅速地和在地文化——雨林生態(tài)對接。他們既能夠自如地與婆羅洲島上的各種動物為伍,又能夠勇敢地戰(zhàn)勝惡劣的自然條件。婆羅洲島上破壞力極強的猴群來破壞夔家的菜園和房子的時候,他們不僅能夠從容應(yīng)對,而且還能夠帶領(lǐng)周圍的居民戰(zhàn)勝猴群。有論者指出,“《頑皮家族》中的華人移民樂觀、開朗、勇于開拓,古老的中華文化賦予了他們智慧和道德;……奏響了一支華人移民在異域生存扎根,繁衍發(fā)展的勝利進行曲?!?在異域扎根,就必須和當?shù)氐奈幕M行“有效”對話,既要適應(yīng)它,又要批判地接受它,只有這樣,才能在當?shù)匕卜€(wěn)地留存,并且繁衍生息。小說里也提到,在雨林旁邊居住日久,夔頑虎已經(jīng)能夠召喚、駕馭他從前豢養(yǎng)的那條巨大的蟒蛇。他在這一片熱帶雨林里自如出入,仿佛就是這一片雨林的主人,而蟒蛇簡直就是夔頑虎最為親密的朋友,甚至是家人。此時的夔頑虎已經(jīng)人蛇難辨,合二為一了。在女兒被英國青年持槍逼婚的時候,幾近羽化成仙的父親夔頑龍如飛鳥一般出現(xiàn)在眼前:
頑鶴看到一個陌生背影,矯捷而沒有重量地從樹上飄到她和約瑟中間,身體剛落地,四只大公雞先后從樹上飛下,散落在她和約瑟中間,優(yōu)雅謳唱,扒爪驚啼,俯首啄蟲。數(shù)月不見父親,頑鶴發(fā)現(xiàn)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垂及臀部,豐滿飄逸仿佛大鵬伸展天上的一雙翅膀。5
此時的夔頑龍幾乎和雨林里的飛鳥無異,他的言行舉止,他的從容、淡定,仿佛在訴說著夔頑龍對雨林世界自如地吐納和吸收。等到夔頑龍對雨林中各種動物的習(xí)性和動作參悟得更為透徹之時,他也將家傳的拳法五禽形藝術(shù)改名為六禽形藝術(shù),在在揭示出華人和雨林生態(tài)文化共處后的混雜而又其樂融融的狀態(tài)。
隨著張貴興對鄉(xiāng)土婆羅洲的深層開掘,其小說語言也呈現(xiàn)從簡單平實向繁復(fù)華麗的風格遞嬗的趨向,真實地“仿擬”了婆羅洲雨林的繁茂與粘膩。喻體的堆疊,句式的排比、對仗,都是張貴興在構(gòu)建婆羅洲雨林風情時達到的極致狀態(tài)。在張貴興的筆下,土著居民仿佛與熱帶雨林完全融為一體,人、獸,甚至是(植)物之間的區(qū)隔被完全打破,昭示著她們在這一方土地上自為而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人物和植物之間的類比描寫,刻畫了一個和諧共存的熱帶生態(tài)環(huán)境;它打通了生命體之間的既成壁壘,仿佛在婆羅洲的熱帶雨林里,就是一片人、(植)物不分的桃源秘境。排比句的頻繁出現(xiàn),以及喻體的高密度堆疊,不僅凸顯了居住在雨林邊的華人身上的野性與野趣,而且讓讀者在意象的接受和解析上產(chǎn)生眼花繚亂之感,仿佛置身枝繁葉茂、蓊蓊郁郁的熱帶雨林,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在在皆是野草的滋蔓和雨林里枝葉的瘋長。
三.在流動與交融里寫就的華人家族史
從《頑皮家族》所書寫的華人家族的移民軌跡來觀察,不難看出,流動的生涯揭開了華人家族的歷史,它以異于安土重遷的農(nóng)耕文明,揭示出此種文明形式和海洋文明的矛盾與對撞,以及由此造就的流動型的身份構(gòu)成。不斷流動的生命形態(tài),迫使華人家族與不同類型的文化進行連續(xù)的對話。小說也由此揭開了華人家族的流動身份,以及在流動過程中的文化交融史??穹彭恋南胂?,疊加著家族史神話的敘事姿態(tài),共同造就了華人文化身份的復(fù)合形態(tài)。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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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張貴興:《頑皮家族》,臺北:聯(lián)合文學(xué),1996年,第112頁。
【基金項目】廣西哲社規(guī)劃課題青年項目“跨文化視域下桂籍海外華文作家研究”(17CZW001);2018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基礎(chǔ)能力提升項目“新世紀廣西小說城鄉(xiāng)敘事主題研究”(2018KY0574)
(作者單位:百色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