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半屏山:危崖之鐘
半屏山的危崖之上
不知何時,懸掛了一口銅鐘。
黝黑、銹結,毫不起眼。
而當有人把它敲響,
群峰肅立,山鳴谷應
萬物似乎因此獲得了感召。
已是初冬,
鐘聲響處,林寒澗肅,洪波昂首
草木也有了順從之美
而我千里迢迢的奔赴,仿佛也來自它的召喚。
在六詔,想起一句佛偈
公元五世紀傳入的一豆燈火,五百年后
已化為草木間的露珠,
滋潤著萬物眾生。
你留在《五燈會元》里的偈子
同樣化身于千丈巖上的一掛白練。
面對民間的演繹,你總是含笑不應。
事實上,每個人身上都藏著一個波羅倷國的屠夫
白亮的刀刃,有時朝向他人
更多的時候砍向了自己。
都說眾生皆有佛性,但誰又能真正放下妄想、執(zhí)念
和黯然銷魂的離別之苦?
所謂無執(zhí),恐怕也只有落下千丈巖的溪水能夠做到
在經(jīng)歷了峭壁切削,山石磨礪
和兩岸河床漫長的挾持之后
終于,在遙遠的出???/p>
我從它即將消逝前用盡最后的力氣托舉的一丸落日
感受到了佛涅槃時無言的垂穆之美
六 詔
永和九年那場托名修禊的雅集才剛剛過去不久
一切正如你所說
俯仰間已為陳跡
曲水流觴,已經(jīng)成為你們的一截
多余的衷腸
和你一起進山的,還有許循他們
都已各自找到縱浪大化的方式
所謂六詔不出,亦即證明
抱樸之心的表現(xiàn),往往有著疏狂姿態(tài)
而修禊,其實只是清潔精神的需要
你試圖用自己的癲狂,證明病了的
并非自身,而是與日俱下的世風
你從剡溪上一只鵝的側影里看到了筆法,時間的線條
你用來研磨的硯石,還在被流水打磨
而若干年后,我看到的淪為禽鴨飲水的墨池
已不復當年的風雅
只有漫山的茂林修竹,還和當年大致相同
只有剡溪,依舊映帶著兩岸虛幻的面孔
它中間的清流急湍,還在氤氳著時間深處的霧氣
陪柯平游覽古村
一座有著雙重命名的村莊
帶來時間的迷局:
四千年前的堇子國,是否真的存在過?
存在于哪里?
身后的赤堇山無法回答。遠處的象山港也無法回答。
但這并不影響,鳥在此筑巢,呢喃,生兒育女。
也并不影響,此地先民一千年來的繁衍生息。并且 還將
繼續(xù)繁衍下去。
此刻我正立于案山眺望,天已暮眼前這片
人間煙火將被最后一縷光線收走。
若干年后,也許今天所有的一切
都將被那只從歷史縫隙里飛來的帶回。
時間確如白駒過隙
在我們到來之前,那匹傳說中的馬已經(jīng)消失
對于我們,它其實并不存在。
我們來時,貽燕堂下那位老人正在假寐
我們離開時他尚未醒來。
對于他而言,我們短暫的到訪并不曾發(fā)生。
而對于那些已經(jīng)長眠的人來說,我們這一生的造訪
同樣并不存在。
——這就是時間的真相,如同象山港面上
閃爍的光波,既是謎面,也是謎底。
大辛甲骨
用什么還原三千年前
一個巫師占卜的身影和他看到的奇異卦象?
用什么還原一場祭祀和它對應的
神秘天象?
用什么來揣度一個遠古王朝
東擴的原因和戰(zhàn)事
最終的迷局?
太難了?;牟菅诓亓苏嫦?。
時間消弭了真實的血肉、歌哭和祈禱
三千年后,我們看到的,是一片薄薄的龜甲
一塊小小的白骨上面的神秘字符
細微的刻痕承載著一個王朝東突馬蹄上
最后的痕跡
而白骨上的空白對應著蹄煙散盡后
最后的空曠
留在紙上的詩是一首詩的遺址
時間帶走了它的氣息、溫度和光澤。
只留下一具軀殼。(不久以后,也許會化成骨殖,腐爛
也許,有的部位會成為化石)
之前,它們曾經(jīng)焦灼于他的胸腔、頭腦,充滿
血絲的眼球
存在于他寫下它們時
筆畫的輕重,每一行字的緩急
以及敲擊鍵盤時的噠噠聲中。
其中一部分,在試圖誕生之前
他就讓它們消失了。
那是最隱秘的,它抿緊了嘴角。
一首留在紙上的詩
是一首詩的遺址。他帶走了其中的快感、痛苦和絕望。
時間和雨水帶來了荒草
他渴望有人能夠找來,但卻在沿途
布下了重重迷霧。
而合格的讀者是一個考古學家
穿過荒草、時間和雨水
他打開了語言的封土
文字的墓磚
最后他打開了修辭的棺蓋
它還在那里
一首成為骨骸的詩,兀自顫動它的骨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