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的家族

中國漢字很難學(xué)，這讓許多外國人望而生畏。

事實上，中國人自己學(xué)起來也不容易，否則中國古代就不會有那么多文盲。

不過，中國漢字是象形文字，也是一種特殊文化，還是不可多得的哲學(xué)。所以，如學(xué)來得法，就會非常有趣，也容易得多，否則，一定會事倍功半，甚至讓人頭疼。

我們先從“人之初”的“人”字開始。一“人”為“人”，二“人”成“從”，三“人”成“眾”，于是顯示了作為“人”的特性：從小到多、從個體到整體乃至群體的關(guān)系?！叭硕嗔α看蟆?，才能成為大眾，如果是社會底層，就變成“勞苦大眾”。反之，在“人”的下面加一豎，就成為獨立的“個”，中國古人講“慎獨”，指的是一個人“在獨處時能謹慎不茍”。當(dāng)然，從眾之人也要注意，弄不好會變得稀疏松散。所以，在“從”的下面加一橫，變成“叢”，有利于集聚;由“眾”變?yōu)槿罕?、合眾以及眾志成城，就不會變?yōu)橐槐P散沙。在中國古代，“眾”字的寫法是三個人頭上頂著一只大眼睛，也是講在大庭廣眾之下，要有敬畏之心，因為一直有一只大眼睛——天地之目——在緊緊盯著你呢！

“日”字很重要，單字為“日”，三字為“晶”。日與夜相對，是光亮之意。三個“日”成“晶”，有“精光”閃現(xiàn)，就像星星閃動，有亮晶晶、晶瑩剔透等說法?！叭铡钡慕M字、組詞也值得一提，左邊加一豎成“舊”，下邊加一橫為“旦”，在“日”的右邊加“月”為“明”，加“寸”為“時”，加“未”為“昧”，將“日”置于“九”之上為“旭”，放在“門”內(nèi)為“間”，還有日子、日月、日期、日記、日夜、日光、日歷、日用、日照、日出、日落、日本等說法。從這個意義上理解，中國古人說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還是挺值得琢磨的。

“又”字，讓人想到衣領(lǐng)，或小學(xué)生對折的紅領(lǐng)巾。在中國古代，“又”是“手”的象形字，也讓人聯(lián)想到“握手”。它的原義是“繼續(xù)”或“重復(fù)”，這樣就產(chǎn)生重疊的感覺。問題是，兩個“又”為“雙”，三個“又”為“叒（ruò）”，四個“又”為“叕（zhuó）”。還有，由多個“又”組成的字，這就可見與“又”相關(guān)的果實累累般的字，如“?！薄隘B”“掇”“輟”“畷（zhuì）”字。更有趣的是，在“又”字上隨便加點什么，就有新字出現(xiàn)，里面加一點成“叉”，頭上加一只“爪”為“受”，腳下有“土”成“圣”，左加一“耳”為“取”，右加一“鳥”成“雞”，上加“亦”字為“變”。小時候，我最討厭一種小蟲子，它咬人吸血，讓人非常難受。后來，從字典上查到它叫“蚤”，這是一個與“又”緊密相關(guān)的字，是在“又”字中加了點仿佛是只“眼睛”，蟲子就在它的下面，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再說“難受”兩字，它們竟然都有“又”。看來，同樣是“手”樣的“又”，在不同的字中又不相同，既有溫暖又有難受。還有，將“馬”與“蚤”放在一起，變成“騷”。表面看，這是個更不好的字眼，與“蚤”的咬人吸血相比，“騷”味兒太濃了，更讓人受不了;不過，中國有部偉大作品——屈原的《離騷》，按東漢王逸的解釋，“離，別也;騷，愁也”，這個“騷”又讓人同情，于是生出很多敬意。

還有“水”與“心”，也有一個家，一個大家族?！八奔觾牲c成“冰”，三個“水”成“淼”，四個“水”為“■”，還有“淼淼”的說法，“水”越多就說明水勢愈加浩大。當(dāng)然，帶“水”的字更多，可以說，天上、地下、人間無處不含“水”，它彌漫廣大，無遠弗屆，那本《水滸傳》只看名字就知道有很多“水”。另外，“心”在草木中，一“心”為“芯”，三“心”為“蕊”，都是核心的核心。還有“文心”，有劉勰的《文心雕龍》，“勰”字在三個“力”的強大作用下，有“心”用“思”，方能成就劉勰和他的經(jīng)典名著。

“王”與“子”更可繁衍出一個大家族?！巴酢奔右稽c為“玉”，但這個點加在中間的橫畫上面，就成了“玊”，是有瑕疵的玉。由“王”可擴為“珍”“珠”“閏”“國”“金”“鑫”等。另如“子”，可組成“孫”“孔”。

“李”“季”“好”“存”“孕”“孟”“學(xué)”“孩”“好”“孬”“孱”“孺”等，還有與“子”相近的“孑”“孓”，從字形上看就不舒服，其“孤獨”和“跟屁蟲”的意思更不怎么樣。不過，在中國古代與“子”相連的人往往都非常了不起，像老子、孔子、孟子、孫子、荀子、墨子，都是受人尊敬的稱謂;連一些名人給自己起的“字號”都離不開一個“子”字，像子云（揚雄）、子長（司馬遷）、子美（杜甫）、子瞻（蘇東坡）、子畏（唐寅）、子清（曹寅）等都是如此。

“耳”字也很值得關(guān)注。中國古代有“耳學(xué)”，是指一個人只靠耳朵聽來的一些知識并不可靠，有貶低之意。所以，在《文子·道德》中有言：“故上學(xué)以神聽，中學(xué)以心聽，下學(xué)以耳聽。以耳聽者學(xué)在皮膚，以心聽者學(xué)在肌肉，以神聽者學(xué)在骨髓?！辈贿^，老子與莊子則認為，真正的智慧要“閉目塞聽”，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天籟與大道。如果這樣看，“耳聽”“心聽”“神聽”都比不上“閉目塞聽”來得高明。老子，名耳，字聃，都與“耳”有關(guān)，可謂有雙耳也。為《義勇軍進行曲》作曲的聶耳則有四只耳朵，除了能看到的兩只，還隱藏了兩只，因為“聶”字在古代被寫成“聶”，是三只耳朵。從事音樂需要多只耳朵，聶耳有四只，再加上自己身上長的，共有六只，比老子還多兩只。

我常將“緣”與“綠”放在一起比較。兩字看上去極像，差別在于右邊，而且即使是右邊的部首也不易分辨，這讓我感到中國文字的神妙。

還有“力”與“九”。兩字的第二筆都是一撇，強勁有力;第一筆的橫、彎也是一樣的，差別只在那個“鉤”，朝左為“力”，向右為“九”，可見細微差別所導(dǎo)致的巨變。常言道“失之毫厘，謬之千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因此，學(xué)習(xí)、工作、為人、處事，敢不認真嗎？

不過，即使這樣，在中國漢字的家族中，完全可以將這些似而不是、形近神異者列入其間。

我們每個中國人都生活在基于血緣親情而組建的家庭中，也離不開這些由文字構(gòu)成的家族的森林。

我們就像森林里跳躍的小猴子，吸吮樹上的果漿，享受來自高天的陽光雨露，在地上、樹木的枝丫間如煙似霧般穿行。

長相不同的筆

我是20世紀60年代初生人，用過各式各樣的筆。

鉛筆因為簡單易得，曾被大量使用。

將一支長長的鉛，放進由木材包裹的肚子里，像埋著寶藏，也如裝著讓人不解的心事。

未經(jīng)裝飾的鉛筆，保持著本色，在樸素?zé)o華中散發(fā)著原木的香氣;當(dāng)被涂上顏色，加上文字、數(shù)字、圖畫，鉛筆就像被打扮過的小姑娘，有一種艷麗之美。

鉛筆的使用，需用小刀將木質(zhì)削去，露出黑色的鉛來，為了書寫方便，鉛也需要削尖。

這是一項技術(shù)性很強的工作，需要極大的耐心，還離不開心靈手巧。

那時候，由于年幼，家貧，筆貴，我一邊削筆，一邊覺得太浪費，還為這支筆的日見縮短而心痛惋惜。作為一個孩子，這樣對待鉛筆似乎也太殘忍了吧？

后來，長長的鉛筆變得豬尾一樣短，手里捏不住也舍不得丟掉。現(xiàn)在想想，鉛筆頭小得可在玻璃板上當(dāng)陀螺打了。

今天，鉛筆再也不像童年時那樣珍貴了，可以一次買上一大把，通用性也很強，還可用筆刀旋轉(zhuǎn)著削，鉛筆的木質(zhì)被削成漂亮的螺旋，像是在跳舞，既方便又美觀。

不過，我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感覺，總覺得那時的快樂與趣味一下子不翼而飛。

鋼筆在那時很少，貴如金子。

誰家有一支鋼筆，無疑成了財主，更被人當(dāng)作文化人羨慕。

一些有身份的人，不管識不識字，總愛在上衣口袋上沿別支鋼筆。

據(jù)說，有人愛虛榮，竟然作假，即是說，只有上面的筆帽是真的，下面其他部位全是假的。

與鉛筆近于赤身裸體的坦蕩不同，鋼筆是由塑料、不銹鋼做外套，仿佛穿上了衣服和褲子。

經(jīng)過手的長時間撫摸，鋼筆會變得光滑、細膩、潤澤，甚是好看。

最神奇的是，鋼筆更像一個人，除了胸腔似的實體，有用金屬做成的筆頭，還有個膠皮的肚子，里面用來裝墨水。當(dāng)打開筆帽，筆尖就像一個年輕人的小分頭;擰下鋼筆的筆桿，就像脫下一條筆挺的西裝褲子;里面的吸水袋，很像彌勒佛有容乃大的肚子。鋼筆顯然比鉛筆更加講究和富有，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鋼筆用的是吸附原理。將筆頭放進墨水瓶，用手指輕捏柔軟的鋼筆皮肚，以便讓它喝上墨水。這里有點技巧，即不能讓鋼筆的皮肚吃得太飽，否則在書寫時，它就會往外“嘔吐”，以一攤墨水弄臟白紙。所以，灌墨水如同吃飯，半飽或三分之二飽足矣！

當(dāng)書寫時，墨水就通過鋼筆的皮肚、胸腔、筆尖流出，形成俊秀的文字。這是一種值得好好欣賞和體味的方式，能將一肚子墨水變成不同粗細的點與線，一如從頭腦中抽繹出有條理的思路和思想。

有時，鋼筆可正面也可側(cè)面甚至反面書寫，這樣的表現(xiàn)力就大為不同。側(cè)面寫，像女歌唱家唱細腔，能抽繹出變化莫測，寫出的字總令人神往。

鋼筆也有缺點，它太復(fù)雜，弄不好會漏水，導(dǎo)致墨水滿手，滿紙，滿桌。

后來出現(xiàn)方便簡易的圓珠筆。

這是一個用透明塑料做外套、內(nèi)裝一個有墨水的小管子，通過筆端珠子的活動，寫出色彩的小裝置。圓珠筆的最大優(yōu)點是公開透明和可更換筆芯，但也有簡陋之弊，時間長了，墨色不易保留，有限的墨水很快就用完了。

現(xiàn)在，有的圓珠筆也像鋼筆一樣精致，但多為一次性使用，隨用隨棄，毫不足惜，讓人感慨。這既造成極大浪費，又是一個重大的污染源。

還有一種蘸水筆，它結(jié)構(gòu)簡單，只在一支塑料管一端裝上筆尖，像鴨子的嘴，也像西方的鵝毛筆。

這種筆在墨水瓶中蘸一下，寫幾個字，還需要再蘸。其優(yōu)點是直截了當(dāng)、方便易行，缺點是需要不斷地蘸墨水，還容易因為蘸墨水過多，在紙上滯留一攤墨水。所以，用這種蘸水筆，可以說是個技術(shù)活兒。

我的碩士導(dǎo)師朱德發(fā)教授喜用這種蘸水筆，他的書稿、信和簽名書多是用它寫成，我保存了不少他用這種筆寫的信和簽名書。恩師去世后，我常將他老人家的書信和簽名書拿出來看，那些剛正直率、清明簡潔、整齊劃一的筆畫與字體，在眼前閃動，其實這也是他人格、審美的外化。

我最愛毛筆。從上大學(xué)開始喜愛書法以來，毛筆就成為我心中的寵物和信物。

除了那些特殊材料制成的毛筆，更多的毛筆是用竹子為筆桿，它像鉛筆一樣本色自然。如筆桿是斑竹或瀟湘竹，再經(jīng)過天長日久把玩，那就變得既珍貴又美麗。

毛筆尖是用動物的毫毛制成。它看似柔軟，卻成為堅硬竹竿的先鋒，有點像行軍的先頭部隊。

由于毛筆的毛容易受損，常被套上筆套，但更多時候則被倒插入筆筒，于是，毛筆的毛仿佛一下子變成一朵蓬松的蘆葦花。這是一種柔軟中的昂揚向上和開放進取。

有時，人們還在精致的毛筆屁股上裝一個繩扣，既美觀大方又可以系掛，還像那個孩子后面母親永恒的牽掛。

毛筆最大的缺點是，掌握起來困難，它需要扎實的基本功和強大的表現(xiàn)力，此種要求非一般人所能達到。

毛筆的最大優(yōu)勢是，它代表中國文化精神，是一種柔性哲學(xué)和人生智慧。

人們通過柔軟的筆毛，能將一個人的精、氣、神精準地表達在宣紙上。那種美妙只有經(jīng)過多年孜孜不倦的實踐，才能理解一二。

與鉛筆、鋼筆、圓珠筆相比，毛筆有神奇之功，它帶著墨汁，通過極具滲透力的宣紙，能創(chuàng)造出神鬼莫測的書畫藝術(shù)。

我也以刻刀為筆在石頭上書寫過，這就是所謂的篆刻。

我還用粉筆在黑板上書寫過，在粉末的紛飛中，體會玉體轉(zhuǎn)瞬消損的過程。

這是一種強烈對比：黑板與粉筆，一硬一軟、一剛一柔、一長一短、一存一亡。粉筆以它的美麗和犧牲精神，將人生的所有哲學(xué)寫在面無表情的黑板上。

篆刻難為，但可以永存;粉筆易書，卻消失得快。

如今，用電腦和手機書寫，借助于鍵盤和屏幕，以“手”代筆?；蛘哒f，手就成為一支筆，既快捷又方便還高效。

不過，我們再也找不到過去用各種“筆”進行書寫的感覺和意味了。

用完一支鉛筆，就會倒下一片樹林;扔掉一支圓珠筆，就要蓋起一家工廠;用禿了一支毛筆，就能倒下一群動物。

用手指做“筆”，雖沒有好多精彩的故事，也少了更多美好回憶，但在鍵盤和屏幕上，能感受到翩翩起舞的樂感，這也是一種時代進步吧！

這樣設(shè)想，我自己仿佛也變成了那支“筆”，在天地間書寫出人生的軌跡，有時那是一道美妙的弧線。

扇子的語言

“扇子”這兩個字很特別：與“窗戶”有關(guān)，與“羽毛”相連。兩個“習(xí)”字仿佛讓人感到“涼風(fēng)習(xí)習(xí)”，快意自生。

中國古代早有扇子，只是那時主要是“團扇”，即用蒲草或絲綢做成的圓形或方形扇子。在廟堂為威儀權(quán)力的象征，于民間則用來清涼。

小時候，家里就用蒲草剪裁成圓形，以布條飾邊，手握其蒲草柄，在夏天用來納涼。大人用這種最普通廉價的團扇不停扇動，為鍋底的柴火扇風(fēng)助燃，為孩子趕走蚊子和暑氣。

生長于鄉(xiāng)間，幾乎沒人不熟悉這種扇子，平時它被隨意扔在床上，放在桌椅上，掛在墻上和門上，它是每個家庭中的老物件。

年歲漸長，開始認識不同的團扇。如在《三國演義》中，智慧人物諸葛亮用的就是一把羽毛團扇，于是有了“羽扇綸巾”的風(fēng)流倜儻和談笑風(fēng)生。

團扇有一個柄，可以握在手里，有提綱挈領(lǐng)和一劍在手的關(guān)鍵作用。

團扇的圓或半圓取圓滿之意，像開在扇柄上的一朵大花兒。

高級的團扇兩面可用繪畫等方式裝飾，扇柄也可以雕刻，但整體上是直白樸素的，從不隱諱自己的心事。

宮廷的團扇以精致為主，除了畫面精美，還飾有墜子，讓人想到秀雅少女的姿容。

折扇的出現(xiàn)較晚，主要是城里人或文人雅士的手中物，它是由扇面、扇骨、扇釘組成。由于可折疊，可隨意開合，還由于材質(zhì)和以書畫裝飾得更加多樣的關(guān)系，深受人們喜愛。

它像窗戶一樣可隨意開合，便于攜帶，既可拿在手上，又可插入腰間或脖子后面，還可攏在寬大的袖子里。

在金庸等人的武俠小說中，銅筋鐵骨的扇子甚至可做兵器應(yīng)敵，發(fā)揮攜帶方便、隨意取用、銳利無比的作用。

扇面可用各種書畫裝飾，扇骨可進行更復(fù)雜的雕刻，盡顯折扇的豐富多彩與靈活多樣。在消夏之余，可一覽藝術(shù)之高妙。

有一種女士折扇，材料用象牙等名貴材料鏤空雕刻而成，再施以香料，一股脂粉氣撲面而來。

如是女子的物件，此類名貴扇子多少有些矯揉造作，一個大男人握在手上，就顯得有些滑稽。

兒子小時候做過一個輕巧有趣的折扇，至今記憶猶新。

他將吃冰糕余下的木片留下來，在一端扎上孔，再在另一端畫上朵朵小花兒，然后用鐵絲串起，一把折扇就做成了。工藝上雖比較粗糙，但一個幾歲的孩子能有如此奇思，善于動手，也很難得。

當(dāng)然，若選用湘妃竹，再有藝術(shù)大師的雕工與書法，那就是一把名扇。

湘妃竹折扇的上面，不只有斑斕的湘妃淚，更有一種歷史的滄桑歲月，還有打造出來的精致典雅。它如一個仕女也像一位雅士，盡得文化的風(fēng)度。

有人在折扇的扇面上繪出仕女、花草、鳥獸蟲魚，有的則將山水高士、十八羅漢、詩詞歌賦描繪其間，還有人畫的是《江山萬里圖》，只要打開扇子就可盡情領(lǐng)略天地之寬、萬物幽微。

與團扇相比，折扇不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形式上，都有了質(zhì)的飛躍。

如果說團扇直來直去，將所有的語言都寫在“臉”上，折扇則頗有城府，更多時候?qū)⒃挷卦谛睦铮卦谀切┛梢噪S意開合的折中，也可以說是在歲月的皺紋或記憶里。

團扇雖可繪制很多內(nèi)容，但遠沒有折扇來得豐富、含蓄、內(nèi)在、超然。折扇讓人想到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可隨意變化，充滿神奇和神秘。

一把折扇被折疊起來，可置于手中隨意把玩?；蛉嗷虼?，或捏或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或動或靜，或敲或打，或旋或轉(zhuǎn)，或拋或接，久而久之，竹子或木質(zhì)做成的扇骨就會變得盈然而富有光澤，溫潤如玉。

折扇也因性格內(nèi)斂，包裹了心事，變得充實富足。

一旦打開一把折扇，那是別有一番韻致的。

有如徐徐拉開帷幕，也像打開一個寶藏，盡情欣賞折扇中的《江山萬里圖》，傾聽其間山川鳥獸發(fā)出的秘語，從而顯示咫尺天涯之妙。

有人用一種特殊技巧，手、腕、指在與扇骨的巧妙配合下，陡然地打開折扇，在一聲脆響中輕搖扇面，涼風(fēng)徐來，沁人心脾，這是人們往往難以理解的天地的聲音，也是文人雅士透出的一種風(fēng)骨和瀟灑。

此時，扇子與人合二為一，心氣相通，互相訴說衷腸，以及彼此間的理解與知音之感，也奏響天人合一的美好樂曲。

某種程度上說，打開的折扇發(fā)出的是人之聲，也是人這棵樹上開放的花朵;反過來，人也可以被理解為扇子的扇柄與骨骼，是具有根本性的存在;當(dāng)然，還可以將人理解成為天地的花朵，當(dāng)一把折扇被打開，人也一定心花怒放，其肢體語言也如扇面般打開，形成可以讓人心領(lǐng)神會的喜容。

其實，除了窗戶與扇子有關(guān)，風(fēng)箱、風(fēng)扇、空調(diào)、肺腑、人心都包含了扇子的原理。它們關(guān)閉后是一個不為人知也難以理解的秘密，一旦打開就有一呼一吸，也有內(nèi)在的語言傳出，向人與天地訴說。

還有一棵樹、一條河也都讓我們想到扇子：樹干與河流是扇柄，枝繁葉茂和沖積平原是扇面。

特別是面對天空和大海時，樹木與河流以扇子的形式在訴說著什么，伴著云雨霧氣和潮起潮落，生命的秘語不斷傳達出來，這需要靜心去聽和用心體悟。

炎炎夏日，扇子會給這個世界送來陣陣清涼，人在其中，如在夢里，如癡如醉。

當(dāng)秋風(fēng)涼了，再搖動扇子，已不是為了消暑，而是為秋葉伴奏，聽樹木這把扇子將黃葉般的語言音符紛紛搖落。

其實，往大處想，天地何嘗不是一把更大的扇子？

春天用微風(fēng)將一片片細雨搖醒，夏天用暴雨的扇面扇起雷電，秋天以長風(fēng)的扇子令萬物變得蕭瑟，冬天使巨大的扇子合上寒冬的珍藏。

晨曦將萬丈金光灑滿東方，那是一天的扇子打開。

夜幕降臨，天地的折扇關(guān)合。

與此同時，夢的扇面打開。于是，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語詞，有意無意、有聲無聲地從心底躍然而出。

（選自2021年第7期《廣州文藝》）

原刊責(zé)編" 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