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是得勝的記號。2019年5月的最后一天,給我們喜樂平凡的生活增添了沁人心脾的馨香:我們擁有了兩盆梔子花。這兩盆梔子花也許等了我們很久,它們靜靜地守在廢橡膠做的花盆里,默默地吐著芬芳。
它們是我們在距市里三十多公里的惜福鎮(zhèn)集市上買的。我尾隨著丈夫,穿過擁擠的人群,直奔賣花的攤點(diǎn)。該是梔子花先看見了我們吧,一陣陣濃郁的花香是在呼喚嗎?就這樣,在無數(shù)盆梔子花中,它們像優(yōu)雅的少女,被小心翼翼地接進(jìn)了我們的車子。
回家的路,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有我信賴一生的人把握方向盤,我微閉雙眼,品味客旅行進(jìn)的超逸。
淡淡的梔子花香氣從我背后飄來,我回過頭一看……
我年輕的媽媽,正背著一個大包袱,從村口跑出來,跟在她后面那個四歲的小女孩是我嗎?她央求著:“媽媽,放下包袱,小閨女和你一起抬?!眿寢屬M(fèi)力地把包袱放下,彎著腰親著小女孩的臉,輕聲說:“好孩子,你抬不動。媽媽要到區(qū)里送軍鞋。你爸爸在前方打鬼子,等著穿呢!”小女孩搖著媽媽的手:“我也去,我能抬動?!?/p>
媽媽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細(xì)聲說:“媽能背動。你聽話,在家看門。你大姑和我一起去,等你爸爸打跑了日本鬼子,和你姑父回來,我就告訴他們,小閨女是聽話的好孩子……”
那天,媽媽和大姑都穿著新衣裳,是那么漂亮。媽媽上身穿著鴨蛋青色的右襟短袖小褂,下身是仁丹士林的長褲,褲腳肥肥大大;大姑上身穿月白色的右襟短袖小褂,下身也是褲腿肥肥大大的仁丹士林褲子。最好看的是她們的頭發(fā):齊肩的黑發(fā),有一縷頭發(fā)從白凈的額頭卷到頭頂,用卡子卡得緊緊的,每人的發(fā)卡上都卡著一朵鮮花。大姑卡的是一朵艷紅的石榴花;媽媽卡的是潔白的梔子花。
我站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看她們遠(yuǎn)去。天空又高又藍(lán),間或有幾朵白云展翅而過,午后的陽光在靜謐的鄉(xiāng)間照耀,我媽媽和大姑每人挎著一個大包袱,遠(yuǎn)看不像是在走路,倒像是綠浪推著她們向前奔去。肥大的仁丹士林褲子被風(fēng)吹起,像碧藍(lán)的波峰,媽媽和大姑的小褂,像鼓滿風(fēng)的白帆,飛揚(yáng)的黑發(fā)上明麗的小花,漸漸地變成了兩個亮點(diǎn),閃耀在廣袤的天地間……
面對這往昔清晰而生動的場景,今天的我為什么淚流滿面?75年前的那個小女孩,并沒有哭。在那個梔子花開的春天,她不會想到媽媽和大姑會遭遇什么。她單純的心里唯一藏著的是媽媽的夢想:多做軍鞋,多送軍衣,爸爸就能快點(diǎn)趕走日本鬼子,早點(diǎn)回家。那是一個充滿了盼望的時刻,無論是母親,還是孩子,心里都滿懷著定準(zhǔn)于未來的歡喜。因為彼時,故事的結(jié)局還沒有到來。
媽媽是那樣美麗:高挑婀娜的身材,白凈如梔子花的皮膚,微微上挑的眉毛下一雙含笑的明眸。她的牙齒齊整潔白,像飽滿的石榴籽一樣晶瑩。媽媽的一口牙,為了做軍鞋沒少出力。鋪鞋底的布要自己織。媽媽織布時,不光用腳踩機(jī),用手拋梭,還得用牙。經(jīng)線斷了,媽媽用針挑起斷頭,用牙咬緊,抽出另一邊的斷頭,把兩根斷頭在嘴里輕咬以后,才能把線頭接好。接緯線也是用牙咬潤,接好后再用前牙咬平,放回梭子,織出的布才看不出接頭。
納鞋底的苘麻是自己種的,麻繩也是自己搓出來的。苘麻粗糙,媽媽搓的每根麻繩都用牙把苘麻纖維一縷縷咬過再搓,搓得又快又勻和。媽媽的手,那雙搓苘麻繩的手,已經(jīng)搓得沒有了指紋。
車子突然慢了下來,“城陽南”三個紅色大字高傲地支在收費(fèi)站的頂棚上,好像在提醒司機(jī):你要上高速了!
媽媽當(dāng)年送軍鞋,要是有現(xiàn)在的交通該多好!她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汽車,只能靠兩條腿奔波在高低不平的山間小路。
中午的陽光有些灼熱,丈夫打開車窗,梔子花香驟然在車廂里彌漫,把我推進(jìn)童年的天地……
媽媽結(jié)婚不到一年,戰(zhàn)爭破壞了我們這個小山村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我爸爸和村里的青年男女一起奔赴抗日最前線。村里除了老弱病殘,留下的是帶著孩子的年輕媽媽:我媽媽20歲,我剛出生還沒滿月;我爺爺小堂弟的妻子,我叫她禛婆,23歲,有三個孩子;我大姑,23歲,有四個孩子;村東頭的桂姨,21歲,丈夫當(dāng)兵后,她帶著一個女兒,回到娘家來住。四個人都參加了“中國婦女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簡稱“婦救會”。我媽媽被指定為婦救會會長。她和三個會友擔(dān)負(fù)起小山村十幾戶軍屬的農(nóng)耕農(nóng)作和縫軍衣、做軍鞋支援前線的重?fù)?dān),沒空看孩子。
我們這八九個孩子整天滿村串著玩打鬼子的游戲。找兩根木棍當(dāng)槍,拿槍的是八路;不拿槍的是鬼子。我們拖著棍子跑,攆上“鬼子”碰他一下,他就得死了。跑累了,靠近誰家就進(jìn)去吃飯,飯幾乎都是一樣的,臟兮兮的小手抓著玉米面餅子、地瓜干,捏著蘿卜咸菜,吃得很香。渴了,從水缸舀一瓢水,大家一起喝。
日本鬼子,在我們心里模糊而又陌生。無論是誰當(dāng)日本鬼子,我們都充滿了歡樂,笑著,鬧著,去攆他。我們只有一個美好心愿:快快把鬼子攆走,父親就能回家。我們不知道戰(zhàn)爭會死人。幾年后,當(dāng)戰(zhàn)爭延續(xù)至另一個場景,我們這些孩子,才真正嘗受到了戰(zhàn)爭的嚴(yán)酷。
我無憂無慮歡快無知的童年啊……
記不清有多少個夏日的夜晚,裹著滿院的梔子花香,我們幾個孩子扒在大姑住房的窗戶,聽媽媽們說悄悄話。蚊子咬了,就用手蘸點(diǎn)唾沫摁在被咬的地方,用指甲掐掐,都不敢作聲,生怕媽媽們聽見動靜不說了。
旺盛的生命在日常生活里進(jìn)展奔波時,記憶卻在時光的長河里沉睡。當(dāng)我進(jìn)入暮年,媽媽們的悄悄話就像水珠四濺的浪花撲到我面前。悄然而至的還有媽媽年老時帶著故土鄉(xiāng)音的補(bǔ)充述說。小時候聽不懂的那些悄悄話,原來隱含著年輕妻子們對丈夫無限的思念、忠貞和渴盼!
媽媽告訴我,她們曾回憶結(jié)婚那天晚上記得最清楚的是什么。我說是鬧房的人都走了,你爸抱我進(jìn)屋的時候,對著迎門的大鏡子,他說:看你白的,就像咱家梔子花一樣,又香又白!你是我的梔子花。
姑父怎么把大姑當(dāng)成心里的石榴花?他倆的婚事是石榴牽的紅線。有一天,你大姑站在南院的石榴樹下,突然一個小伙子闖進(jìn)院子,嘴里喊道:大伯,大伯,俺爹叫我晚上跟你學(xué)琴!大姑驚得扭身要往屋里跑,被樹枝勒住了她脖子,小伙子沖過來攔腰抱住了她,才沒勒傷。大姑羞得不敢抬頭,小伙子也癡癡地看著她。第二天媒人就來了,他們不到一個月就成親了。你姑父參軍臨走前,拉著她的手到石榴樹下:“等我呀,打走鬼子我趕快回來,拉胡琴給你聽。”
媽媽告訴我這些事時,好像說的不是大姑,是說她自己。是啊,我媽和大姑、禛婆、桂姨親密成一家人,四個人天一露亮就起來,扛著■頭、锨,帶著干糧上坡里,一干大半天,日頭偏西趕回家,給孩子們做飯,晚上又聚到大姑屋里,點(diǎn)著兩盞小油燈縫軍衣,做軍鞋。她們不管擔(dān)子多重,生活多艱難,表露在外面的,永遠(yuǎn)是笑容滿面。她們簡單樸素的情感和遠(yuǎn)方的丈夫緊緊連在一起。沒有人紀(jì)念這些不見經(jīng)傳的年輕媽媽,為愛情、為家庭、為孩子默默做出怎樣的犧牲,更沒有人敘說她們遭劫的不幸!
媽媽對我講禛婆和桂姨是在一個凄風(fēng)苦雨的晚上,此時大姑落難,禛婆西去、桂姨失蹤,媽媽帶著我躲在山里的一間廢棄的土坯屋里。消息閉塞的山村,她們做夢都沒有想到人世間會有那樣的敗類,國難當(dāng)頭,他們不去前方打仗,卻到后方強(qiáng)搶豪奪,用謊言欺詐達(dá)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是麥?zhǔn)占竟?jié),她們四個人沒白沒黑地?fù)尯锰鞖獍邀溩邮栈貋恚衲腥艘粯釉诖螓湀錾?,打麥、揚(yáng)場,把各家的麥子送到各家的糧倉里。地里的活搶收完了,她們在禛婆家休息。禛爺是讀書人,參軍前是完小的老師,家里書多。禛婆有不少繡花的花樣,夾在幾本書里。她們正翻著書在找花樣,突然闖進(jìn)幾個大男人,叫我大姑回婆家介紹擁軍優(yōu)屬的經(jīng)驗,大姑推辭不掉,跟著他們走了,從此一去無回。第二天一早,那幾個人又到禛婆家,說要借花樣看看,挑了其中的一本連花樣帶走了,說用完就還回來。
幾天后從外面來了十幾個男子漢,挨家挨戶把村民叫到村南的打麥場,說有要緊的事告訴大家。村里能去的人不多,我爺爺去了。那天正是我和媽媽在姥姥家住了幾天,吃過午飯往回趕,到家已經(jīng)黑天了。爺爺把我媽媽叫到他房里,悄聲告訴白天發(fā)生的事:那些人說禛爺是特務(wù)。這本外國書就是證據(jù),逼著禛婆交代。禛婆說這是他上學(xué)念的書,他們打了禛婆,撕裂她的上衣,還把手伸進(jìn)去亂摸。小富莉嚇得撲到她媽的懷里,被一腳踢到了一邊。當(dāng)天晚上,媽媽叫我好好睡覺,就急匆匆去了禛婆家。
第二天,這伙強(qiáng)盜又來了,他們踢開禛婆家的大門,沖進(jìn)正房又倒退出來——禛婆和她的小女兒富莉雙雙吊死在屋梁上。
禛婆穿著結(jié)婚時的紅綢子嫁衣,腳穿鳳凰繡花鞋,上衣、褲子、襪子和鞋都用針線密密地縫在一起;富莉姑穿著粉紅小褂綠花裙 腳穿繡花小鞋,鍋臺上放著半碗溫?zé)岬碾u蛋湯……
人沒了,他們把所有的衣物、器具全部掠走了!
媽媽告訴我,那天晚上她去禛婆家,禛婆說:我不能活下去任人糟蹋。我只屬于你叔。要是有一天你能見到你叔,告訴他我守住了,死也是他的人!富莉太小,不留給他們糟踐,我要把她帶走!還有兩個孩子,我叫他們上他姥姥家了,往后你多幫扶幫扶他們……
多年之后,媽媽說,盡管那天晚上我哭著勸她半宿,可我隱隱感到她的心已經(jīng)走了。
禛婆出事那天一早,媽媽把我送到了和禛婆家一墻之隔的姑姥姥家,媽媽和姑姥姥還到禛婆家推了推院門,見沒有動靜,便悄聲回去了。
我老覺得要有什么事,便躲在姑姥姥家西山墻外,探著頭望禛婆家的門。山墻外的這條路很僻靜,我和富莉常在這里跳房子。富莉姑說話細(xì)聲細(xì)氣,有時跳房子的沙布袋,被扔到方格外,小巴狗就去叼到富莉腳下,富莉姑彎下身,摸摸它的耳朵,它就老老實實蹲在墻根看我們跳房子。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幾個男人,從南邊一路小跑直奔禛婆家,罵罵咧咧地踢開大門。小巴狗竄了出來,它一眼看見我,就咬著我的褲腿拖我,向禛婆家走,它看我向前走了,就松開嘴,一溜風(fēng)鉆進(jìn)禛婆家,隨著吼罵,我聽見小巴狗凄慘地叫了一聲,再也不見它的蹤影……后來聽人說,這些人是畜生,沒有人性,竟把小狗的腦漿和眼球都蹂黏了……
花木豐富而神秘的情感,超越了人類的感知,以特有的生命方式,表達(dá)著自己生離死別的感情。誰能想到,我家的石榴樹,這棵目睹了大姑和姑父一見鐘情的石榴樹, 在大姑回婆家沒幾天,沒有風(fēng)沒有雨,突然在一個上午全都落果了。我的曾祖母看著滾得滿地的小石榴,含著淚說:大女子出事了,大女子出事了!第二天,石榴樹脫去它青翠的綠葉,光禿禿地站在陽光下。我爺爺剪斷一根粗枝,流出的竟然是一股殷紅的汁液。事后知道,這一天,正是我的大姑被逼迫的時候,而姑父在前線一無所知……親愛的石榴樹,它就這樣伴隨著我的大姑香消玉殞了!
人寰慘絕,慨世代之更變;天地有情,賜花木以殉貞。生,向人類綻放,傾吐著愛的芬芳;死,以花魂陪伴,撫慰著被戕害屈死的生命。
戰(zhàn)爭是對人的生死考驗。不只是對前方的戰(zhàn)士,也不只是對戰(zhàn)士在后方的親人,它也考驗著存活在這片硝煙彌漫的大地上的所有的人!70多年過去了,“勝利”兩個字在我眼前無限擴(kuò)大。我看到流淌在字里行間的烈士的鮮血、戰(zhàn)士的血汗和他們親人不盡的淚水。這些為民族存亡流血流汗流淚的先輩是英雄,即使不被人知曉,但他們的精神光耀中華,他們永恒的生命筑起民族的豐碑。至于那些趁戰(zhàn)火打劫謀取一己之利的東西,他們的靈魂早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
四個相濡以沫的媽媽,最后只留下我媽媽一人穿越了戰(zhàn)爭。然而,我年輕的媽媽怎么也不會料到,11年的守候,她含垢忍辱,苦境熬磨,得到的是一紙離婚證書。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彼龥]有爭訴,沒有反目,她默默找出珍藏的22雙精心繡織的鞋墊,每一雙鞋墊都繡著潔白的梔子花。她親手交給那個曾經(jīng)把她抱進(jìn)了洞房的男人。
媽媽有幸走進(jìn)亙古長存的大愛,她把所有的苦水都吞咽在心里,她的哀愁只向青天訴說。我曾問起她的婚姻,她從未指責(zé)過對方一句。她只說,都健康地活著,就好。
汽車開到青島東站收費(fèi)站,下了高速路,便放慢了車速。世界之光照耀著我回家的路。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上數(shù)不清的窗戶,全被亮光換成了純金,灼灼金光把周邊的樹木映射得流光溢彩。沸騰的市聲,絢爛的光華,讓這個生氣勃勃的城市展示出夢幻般的綺麗。
我的心像放飛的鴿子,飛回我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見到了我日夜思念的親人,看到她們夢寐以求的團(tuán)聚瞬間破滅。我銜著橄欖枝去,返回時,橄欖枝浸透著梔子花馥郁凄美而又無可挽回的哀慟。
在花木的日子里,所有的哀慟都是對今天的提醒。我分明聽清了飄揚(yáng)在梔子花芬芳里的優(yōu)美旋律,梔子花啊,我永難忘懷的梔子花……
(選自2021年第4期《青島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章"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