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衛(wèi)國

山洋之謎

從前，桐花梓花開遍山嶺

松樹、杉樹、樟樹、椎樹

眾多無法一一列舉的樹

渾身長滿波浪形的樹尖

雜草和野花在低處蕩漾

飛禽走獸游弋如魚群

這流傳久遠(yuǎn)的山洋之謎

不可勘破。但不能忽略

星辰日月、氣候季節(jié)的變異

山川、泥土、草木的調(diào)節(jié)

名字的象征，也在丟失

我說不出更多的奧秘

觀山似海為洋，不過是

粗淺的比喻。大山靜默如謎

又從未停止喧響。對于

雷電、雨雪、云霧的出沒

山洋自身的濤聲及涌動

我從未有過事先察覺

桐梓洋村

大山里的村莊，起初

命名的依據(jù)，多半是

顯眼的樹木或石頭

桐梓洋村如今已罕見

桐樹及梓樹，然而

名字生成了山嶺

人口繁洐似林樹

房屋猶如石頭分布

道路不再是盤繞的

繩索，而是加寬的履帶

這些所有的改變

似乎更利于出走和搬遷

年節(jié)中歸來的城里人

遺忘了鄉(xiāng)村的游戲及活計

厭倦了山間的樹木與石頭

無視田地里荒蕪的雜草

我說的不是桐梓洋村

而是村莊的一個縮影

桐梓洋早晨

在桐梓洋的早晨

我重溫了以下這些

細(xì)致而盛大的場景

濃霧如密林中漫出的炊煙

露水如無聲息下過的夜雨

陽光如抖不掉的夢境

空氣如采摘中的芬芳

山谷、河水和樹木

保持著多層次的

穿透和感染，沉靜與清新

我目光并心靈所及

取消了長久出走與練習(xí)

學(xué)到的修辭與詞匯

否定了所有見識及領(lǐng)悟

卻不能返回空白澄澈

多年之后，面對這些

出生時就接觸的事物

我竟然感到自慚形穢

本草說

在山中，很多奧秘不是

隱匿于未知，而是湮沒于

從前。如同祖?zhèn)鞯拿胤?/p>

終歸中斷于口耳相授

我曾認(rèn)識不少植物

不知道它們原本帶著

名字，還是被人為命名

每一株草木都附帶說明

羅列出葉脈、根須、汁液

良性不良性的功用及

其它。人與自然的相處

最恰當(dāng)便是相生相克

有多少類疾病滋生

就有多少種草藥生長

我曾沮喪山川光禿沉寂

也曾驚詫荒蠻瘋狂遮蔽

面對失控的水土、季候

我只能承認(rèn)自己一無所知

紅花油茶

我遇上的這片油茶林

開著碩大而熱烈的紅花

仿佛冬日里著色的霧凇

消融了山嶺的清冷沉寂

我曾數(shù)次遭遇如此情景

猝然出現(xiàn)的花朵、大樹

石頭或者光影、霧氣

不明的聲響，打破山間的

靜默和局限，束縛與空洞

此刻，一樹一樹的紅花

構(gòu)成奪目生動的景象

我無法避開鮮艷的花朵

說出來年緩慢成長的果實

說到陽光下迸裂的果殼

暴露的果核和潛藏的

原油。我知道不少樹木

適時獻(xiàn)出新葉和花朵

暗暗收束長勢及成果

樹屋

我童年時見過的樹木

每一棵都不純粹

在原始荒蠻的山中

樹木并不見得比雜草

更具優(yōu)勢，也不按種類

自行排布或區(qū)分用途

當(dāng)小樹長成大樹

同時滋生不少雜物

我指的不是樹木自身

敗落的枝葉、花朵和果實

也不是枝杈間寄生的

其他種類的植物

更不是惹眼的樹瘤

風(fēng)雨雷電或時間的刀斧

意外刻劃的疤痕

而是鳥巢、蜂窩、蟻穴

對這些動物們的樹屋

我一直保持好奇與向往

火燒云

在天地或晝夜交替處

往往是異常天象

發(fā)生的方位及時刻

火燒云在天邊鋪開

涌動火光里的波濤

黑下來的峰巒猶如

地面最后的剪影

我不知道這場火燒云

即將帶來好天氣

還是帶來壞天氣

置身于此，我并不比

山頂上的一棵樹

感觸更深。著火的云團(tuán)

蘊(yùn)藏何種寓意或預(yù)示

這突如其來的盛大景象

壯觀而狂亂，唯美而即逝

我不能為之歡呼

又不能無動于衷

竹海的比喻

有些事物令對比遜色

例如這片遼闊的竹林

我不能說像是山嶺上

簇?fù)砩煺沟拿⒉?/p>

或蔥蘢覆蓋的野蕨

竹?？赡苁亲罡弑扔?/p>

但代表不了我的贊美

我找不出更好詞匯

超越尋常而正確的說辭

并非所有山岡和原野

都維持著土地的倫理

我常常在山中與林間

檢點自身的膚淺無為

努力由失語獲得覺悟

此刻，面對這一片竹海

我感覺山川及天空

在隱退。遠(yuǎn)處陷入模糊

然而眼前愈加清晰

山徑與溪澗

群峰之下有不可數(shù)的

山徑與溪澗，兩者

各為延伸，又相互交叉

我去拜訪山里的村莊

不止一次遇上谷底的小橋

被漲起的流水浸過橋面

又多次為轉(zhuǎn)坡出現(xiàn)的分岔

躊躇不前。除了好奇

我并未學(xué)會辨別山中

那些秘而不宣的標(biāo)識

所有事物仿佛都憑靠

感知，失信于預(yù)約及看見

山徑如蚯蚓，縱橫徒留痕

溪澗似蟲鳴，聞聲不見影

我不知如何向前面的

一棵樹或一只鳥，發(fā)問

我不是一個迷路者

而是忘記了為何到此

一只紅頰鵯

森林的鳴禽，枝頭的歌者

慣于成群結(jié)隊的鵯鳥

脫離了眾議及合唱

一只紅頰鵯，陷入沉默與

孤單。樹冠如云團(tuán)涌起

一棵樹和一只鳥

越眾而出，高高在上

并不見得有多么牢靠

歡呼的枝條失去聲響

四外蒼茫，時空流逝

越是強(qiáng)調(diào)模糊或清晰

越顯得不足真實可信

我認(rèn)出那棵樹是杉樹

柔軟的枝條帶著荊刺

樹冠組成云團(tuán)或王座

那是一只紅頰鵯

它站在孤立的位置

長久失語又卓爾不群

佛子禪院

佛門乃凈土，在佛子禪院

我看到一個僻靜的山谷

維持著山谷的原貌

寺院范圍外的山地

受損于欲望的墾植

大片農(nóng)田不事耕種

我來到了草木的原鄉(xiāng)

蟲鳥的巢穴、泉水的出處

隱士和修行者的居所

依山而建的房屋

不削減山體的坡度

不排擠一棵長成的樹

甚至避開那條石板古道

佛子禪院恢復(fù)了

中斷百年的晨鐘暮鼓

除此之外對山谷并無驚動

庭院

最大的喧嘩來自風(fēng)與樹葉

無論是禪院還是內(nèi)心的庭院

我無法預(yù)知風(fēng)吹來的時間

也疏于注視樹枝的抖動

庭院中簇?fù)碇刑針?/p>

香樟樹、芒果樹、龍眼樹

正在開花的桂樹

十?dāng)?shù)種樹和數(shù)十棵樹

我說得出樹的種類和數(shù)目

數(shù)不出掉落的樹葉

深夜里我聽到風(fēng)與樹葉

一陣一陣激烈交響

清晨我隱約聽到

打掃庭院的聲音

院子總是那么干凈

樹葉沒察覺有所稀少

山門

山門向著道路和遠(yuǎn)方

打開。我并不如此認(rèn)為

我愿意借助一道空寂的門

卸下來去。屢經(jīng)游歷之后

我重新界定世界的遼闊

出走越多越是失之交臂

眼界愈寬愈是相形見絀

山中有多少美好的事物

至今仍與我形同陌路

我常常忽略到訪的陽光

茫然不知樹木垂下的枝葉

又向門口探近了一些

臺階旁的雜草和野花

主動更換季節(jié)及種類

天空跟山門構(gòu)成對應(yīng)

萬物在山間各得其所

屋頂

唯有在山間，樹木才能輕易

高出屋頂。那么多枝葉

成為遮蓋的一部分

我自幼接受這樣的建筑學(xué)

地基遵循山體的走勢

屋舍錯落高低的層次

山嶺是屋脊，樹葉是瓦片

山頂上的石頭和云朵

是吉祥的瑤珠及鳥獸

飛檐翹角致意四面八方

時間的枝條、綠色與光影

如同雨水滑過傾斜的屋頂

在山中，一天的光陰

就像一把有序開合的傘

早上由谷底漸漸打開

傍晚沿坡面緩緩收攏

山中

我連續(xù)經(jīng)歷的好天氣

清除了堆積的壞情緒和不良

習(xí)慣。我進(jìn)入另一種秩序

按時觀看日出與日落

準(zhǔn)確獲知光陰的動向

隨同晨霧、露水、溫度及

空氣。度過富有規(guī)律的一天

我接受晝夜的安置

從白晝跳躍的聲響

返回沉靜。從夜晚的靜寂

聆聽萬物漸來漸近的沸騰

排除風(fēng)雨、雷電這些不速之客

我更關(guān)注草木、地面與石頭

微小的難以洞察的挪移

所有的靜物都在悄然生長

而動物們的舉止一再夸張

古驛道

一條道路走到了盡頭

如同一本書翻到了末頁

一行文字等于一雙腳印

我著迷于其中的章節(jié)或段落

比如石板上的青苔和圖案

幾乎擋在路中間的一棵樹

傳說中被稱為神仙的過路者

途中題詩的邑中士子

歲月中歇腳的商客

坡頂?shù)捏A站與偶遇的去向

古驛道失去了行走

提供屢次及長久的徘徊

我明白有些道路注定消失

大多數(shù)涉足都留不下痕跡

一條幸存至今的千年古道

并不能窺見幾個往來者

合掌石

石頭合掌，與心中石頭落下

何其相似。山嶺是一具

等同于肉身的軀體

我在一場坍塌的夢境中

目睹石頭在山岡上滾動

兩面依靠樹木站穩(wěn)的石頭

或者兩面站穩(wěn)的石頭

它們之間長出了樹木

石頭可以是達(dá)摩的石頭

可以是西西弗斯的石頭

樹木可以是菩提樹

可以是榕樹、松樹、橄欖樹

不明的樹或虛無的樹

與石頭相互扶穩(wěn)和生長

古樹開花，頑石合什

如同卸掉了內(nèi)心的石頭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