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遠村 單永珍 周碧華 張聯(lián) 張凡修 黃柳軍
陳亮的詩
一只羊
現(xiàn)在我要單獨寫寫一只羊
這也許是北平原上最后一只羊了
春風(fēng)無限浩蕩,遠處的蜃樓
在高個子塔吊和白云的巫術(shù)中
更加玄幻,一只羊的眼睛
就從我這些粗糙的稿紙后面
浮現(xiàn)出來了,還是我先前
放過的那一只,它的肚子
似乎永遠也填不飽,老在咀嚼什么
它的角很長,先前被誰
彎成了兩個呼啦圈
現(xiàn)在卻開始咯咯伸展開來
像憤怒的彎弓,從它的胡須來看
它的年歲已經(jīng)很大了
它的聲音里竟然混合著
摩托車汽車發(fā)動的聲音
它的毛閃光,里面似乎藏著鋼針
此時,所有人都跑了,村莊成了灰
有一座嚴肅的工廠旁若無人地
朝這里蔓延過來,讓無數(shù)昆蟲
尖叫著逃竄。很顯然
這只羊成為剩下的最大的動物了
我卻沒有發(fā)現(xiàn)它有絲毫恐懼
仔細一看,這羊咀嚼的竟然是
磚塊、玻璃和生鐵,腸胃里
發(fā)出金屬和石塊粉碎的聲音
嘴邊不時飄出火苗
慢慢地,在我走神的時候
它幾乎消化掉整座野蠻的工廠
驚慌的大地開始恢復(fù)它本來面目
落在卡車后面的孩子
似乎是在這個孩子捉螞蚱的時候
或者趴在母羊的懷里吸奶的時候
對著一只黑斑的蝴蝶
一只磕頭蟲,一只滾蛋的屎殼郎
著迷的時候,對著一片云
舒展胳膊陷入幻想的時候
對著河水里的自己發(fā)呆的時候
讓一陣風(fēng)吹出魂魄飄飛的時候
或者編織一個蟈蟈籠的時候
一只翅膀鑲滿花邊頭頂開著絨扇的
鳥兒飛來的時候,落日朝他
擺著手勢作弄鬼臉的時候
那輛大卡車就開走了
那輛幾乎能裝得下整個
村莊的大卡車,粗野地響了一聲喇叭
來不及清點人數(shù),就在焦躁的
咒罵中開走了,誰會去在意
草叢里這個臟兮兮的沒有父母的孩子呢
等這個孩子回過神來,卡車已經(jīng)
開出很遠了,他就舉著手
驚慌地吆喝起來,聲音很破
很顯然,這輛混蛋的卡車
已經(jīng)聽不見了,這個孩子就無聲
而又無助地晾在了那里
沒有哭聲,只有些淚水在孤獨地
分割著那張蒼老的臉
天很快就黑了,而他的眼睛
是亮的,這些亮哆嗦著
飄到不遠處,那只瘸腿的母羊身旁
送別
硫酸的空氣里我在送別,這是牛頭村口
向南不遠是馬頭村,東南是瘋子屯
北面是玉皇廟,正西是杏花村
西北是冤家?guī)X,接連著綿羊二村
目前,幾乎已經(jīng)被虎狼的工廠包圍
被包圍的還有媚笑著亂顫的桃園
虛汗淋漓的麥田,拉著鐵絲網(wǎng)
豎起廣告牌,虛張聲勢的葡萄地
地頭上,要去打工的瘦猴主人
在和一個啤酒肚的墨鏡男人討價還價
激烈和焦急讓兩人頭頂冒出煙火
——硫酸的空氣里我在送別
墨汁的河水從南面流過來再流向東北
肆意夭折的樹木和不知道深淺的牲畜
麻雀們背著破碎的包袱大面積地飛——
——硫酸的空氣里我在送別
電線桿上的巢已經(jīng)空了,沒有頭的風(fēng)
吹出塑料袋的聲響,時髦的鐵
在紅綠燈前放屁、眨眼、尖叫
亂墳崗里躺著一個哼唱離歌的人
那么專注,可惜腦袋已經(jīng)被愛情燒壞了
——硫酸的空氣里我在送別
可我竟然不知道到底誰是我要送的人
我哀哀地在土地廟前燒起紙錢
盡管已經(jīng)不知道,該為誰來祭奠
紙灰彌散,一個木偶向虛空里深鞠一躬
還要再慢些
還要再慢些,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看清
那個被野狗尿過的樹樁
已經(jīng)發(fā)出很長的芽
它們在冷風(fēng)里使勁抖動
仿佛要來拯救什么或等誰去拯救
才能看清那條被垃圾包圍的村河
洶涌的水汽在慢慢蒸騰
呈現(xiàn)出一張張讓人心碎的臉
才能看清遍體塵土
忙碌的燕子,是不是去年
被老四家的驚馬弄傷的那些
在角落里,它們小心嘔吐著水泥
依照水缸、草帽、葫蘆的樣子
修筑著新窩,揭示了什么
才能看清楚那條濕漉漉的小路
是被誰狠狠哭過的
太陽是怎樣照暖了被牛屎涂抹的墻
那個被凍僵,又緩過來的傻漢
瘸拐地走著,是怎樣突然
把那件油灰的棉襖扔到水溝
沙啞地喊起來,徹夜不休
他到底有著怎樣的悲憤
只有這樣,我才能看清最早的那一朵花
到底散發(fā)出了怎樣的香氣
到底是虛幻的還是真實的
只有這樣我才能看清
風(fēng)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它要告訴我們什么
還有什么是我們繼續(xù)
尋找的,有什么已被我們無恥地遺忘
電話
一更時分,被我賣掉的黃牛打來電話
說它已經(jīng)投胎為人
卻依然是受苦的命
依然起早貪黑地干活
后來出門打工,先是遇到了傳銷團伙
裝瘋賣傻逃脫后又在工地搬磚
折騰了一年,包工頭拿著錢跑了
它沿街乞討,已經(jīng)回不了家了
說完就哞哞大哭了起來
二更時分
被我賣掉的一群白羊打來電話
說正在等待灌水,宰殺
很快就輪到它們了
幾只小羊嚇得腿肚子轉(zhuǎn)筋
下跪,告饒,瑟瑟發(fā)抖卻無濟于事
三更時分
被我賣掉的狗打來電話
說在押運途中它已經(jīng)咬斷繩子成功逃脫,
可它已經(jīng)不敢回家
只能浪跡山林
徹底成了一條在網(wǎng)絡(luò)上傳說的狼了
因為饑餓,它咬死過很多家畜
被很多拿著刀槍的人圍在了
一座小山上,好多天找不到吃喝
兩只眼睛都冒藍煙了
還有很多,被我賣掉的
雞、鴨、豬和短尾巴的兔子
也都紛紛打電話來了向我訴苦
可除了懺悔,我卻不知怎樣
才能夠幫到他們,我的手機徹夜未眠
只紅著眼,豎著耳,渾身滾燙地
抖動著,然后從桌子上一躍而下——
不安
一只狗在半夜里突然發(fā)起狂來了
它使勁咬著拽鐵鏈,簌簌發(fā)抖
或狼一樣警醒地叫著
仿佛有比刀子鐵棍還要厲害的東西
說不清的東西就在近處隱身
當(dāng)我披衣出來,除了越來越
模糊的星空,什么也沒有
就大聲呵斥住了它
可轉(zhuǎn)身,它又在我的夢里繼續(xù)瘋狂
——狗毛飄飛,碎的狗牙閃光
就在我惶惑的瞬間
大樹的葉子像受驚的頭發(fā)
猛地豎了起來,它的根一抽一抽
把堅硬的院墻也弄裂了
仔細聽聽,我感覺地底下有無數(shù)
驢嘶馬叫,刀斧錯亂的撞擊聲
以及洶涌的狂妄的腳步和喊殺聲
我的母親被吵醒了
大喇叭喊她去村里摁了手印
血紅的手印怎么洗也洗不干凈
直到整條胳膊整個人都是紅的
她說她的眼皮一直跳
心惶惶的,眼前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幻覺
有時候她笑著笑著
突然就淚流滿面手舞足蹈起來
父親在用最古老的咒語為她聚魂
紅色的聚魂貼和黃色的紙錢化為灰燼
白發(fā)蒼蒼的嬰兒臉上現(xiàn)出血色
一個放羊的孩子大汗淋漓地醒來
這是個黑瘦的孤兒
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在夢里有個
八只眼睛,九條胳膊,吐著黑煙
比樓房還高似怪獸的大家伙
老在他的屁股后面跟著他
要吃了他,要從他的身上碾壓過去
遠村的詩
我認領(lǐng)的第二個故鄉(xiāng)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不是一個傳說。
它是我認領(lǐng)的第二個故鄉(xiāng)。
它催我把城市的雜亂放棄,把石頭一樣
壓在頭上的煩心事放棄。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一紙空文的貧困。
無論如何,都難以說出它的真相。
馬王溝的寬余,馬王溝的緊迫,不是一個詩
人的信口開河。
也不是一個官人的假意扶持。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它藏匿在大山深處。
路過的人不能看見。
滿山的樹,多余的樹,不讓一間房子露出來。
一只鳥在樹上叫個不停,是在嗔怪我打擾了它的
世界。
它的王國。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脫貧的消息來得太遲。
太遲了,我就有些急不可待。
地里的莊稼追著我奔跑。
一個寫詩的人,張開了雙臂,要擁抱一下一年的收成。
空氣中立刻就彌漫著詩歌的氣味。
讓我一下就踏實了,一下子撲到一個久違的懷抱。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只是跟我打了個照面。
就讓我心有所屬,難以松手。
分開過兩個年代的錯愛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分開過一個男人的
左鄰和右舍。
分開過兩只蜜蜂的約會。
還把一張過期的糧票,自上而下分開。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分開過因風(fēng)而起的草絮。
分開過僅剩的口糧。
分開過兩個省份的錯愛。
還把一個過客,與另一個貌似過客的
不安與無奈分開。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它太多的慢
消解了一個男人的豪氣。
它不知輕重地把一地芝麻與西瓜分開。
把一條小河,從南向北分開。
駐村干部的忙碌,也被長在坡上的麻糜斷然分開。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分開過一個年代的
前庭和后院。
分開過難以自持的老墻與新房。
還把一片陽光下,東張西望的低保與貧困分開。
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分開過一個男人的
深淺。
分開過人世間的冷與暖。
它的敘事,緩慢,直接,還把一個村子的明與暗分開。
我聽見了大地的歌謠
如果不在乎蒼生,我就不會寫下一首詩的長調(diào)。
很多年了,一直放在我的書架上。
只要看見它,我的心就會疼痛不已。
也不會寫下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
它讓我經(jīng)歷了一次不同尋常的相遇。
今夜,我在一個叫馬王溝的村子。
聽見了久違的聲音。
我在想,如果我不從長安出發(fā),我會以什么樣的方式
接近一個未知的村莊。
又會以什么樣的心情。
翻過秦嶺,在一個陌生的溝渠留下一些
不知輕重的呼吸。
留下一個人的善舉。
留下一個村子,關(guān)于脫貧摘帽的傳奇。
如果不關(guān)乎蒼生,如果不把我從一個廢棄的圍城 叫回來。
我行將式微的赤子之心,就會再一次
被毫無節(jié)制地放大。
我也不會從長安出發(fā),不會帶上一千個安穩(wěn)的及 時雨。
把自己變成一粒感恩的種子。
尋找天理與地氣的結(jié)合部,生根發(fā)芽。
然后小聲對自己說
今夜,我聽到了大地上最好的歌謠。
三個城里來的男人
三個城里來的男人,駐扎在鄉(xiāng)下,一些意外的鄉(xiāng)事。
讓他們開懷大笑,又沉默不語。
年深日久的馬王溝,在三省交界處歇著。
樹上的月光和草叢里的懶蟲,在不停地唱著一些 單調(diào)的歌謠。
來自不同的單位,三個男人為了一個共同目標
走到了一起。
這是一個紅色的村子,鬧紅的往事口口相傳。
人們過慣了爭斗來的日子。
外人的到來,多了一些打擾。
他們的奔走,能否給時間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一個男人,來自縣里的一所學(xué)校,
因為人手緊缺,上級單位一個電話就把他送到山里。
坐在我對面,侃侃而談。
一個村婦闖了進來,我們的話題頓時變得輕松起來。
另一個男人是城里的孩子,涉世不深,剛畢業(yè)就 考上了村官。
喜悅還掛在臉上,一輛通往十里坪的班車
就把他送到一個陌生的村子。
他的失落與慌亂,只有草尖上的鳴蟲可以聽懂。
還有一個男人是我的同事,一個月前被派往這個 叫馬王溝的小山村。
帶著報社的安排,他也成了駐村的扶貧干部。
他的心緒,要相對平靜一些。
也可能有許多的不堪,不愿向我提起。
三個男人湊到一起,說著各自的笑話。
他們的處境,超出了我的想象。
村里人過得安靜,平穩(wěn)。
他們的白天和黑夜,要在奔走與不安中度過。
比詩歌還脆弱的方言
一個外鄉(xiāng)人,說著比詩歌還脆弱的方言。
見識了被另一些方言打鬧的村鎮(zhèn)。
呼吸著田野之上清新的空氣,南山之南的玉米即 將成熟。
我看見勞動的人,換上了一種體面的活法。
我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在大地上快速跳躍。
快速拍掉身上的重負。
我按住了晃眼的莠子,讓它們低過一張紙幣的隱痛。
讓那些臥在欄中的牛羊,想起一棵稻子的溫潤。
長在坡上的樹木,還未來得及掛果。
我就要為它們高興一回。
說出我的內(nèi)心,有多么爛漫。
雖然它們未必領(lǐng)這份情,我還是要帶上自己的方言。
不厭其煩地說,馬王溝的夏天,是你們的,也是我的。
就這樣吧,我不會虛話太多
如果在鬧市區(qū),一個不愛說話的人
會被更多的人敬為高懷。
偌大個地方,只是一個撂荒的工地。
一個放不下人心的垃圾場。
到處密布的雜音,讓一個畫畫的人不堪受累。
所以,每一次出門,就像一個人質(zhì)逃離了苦海。
車子在高地上急速駛過。
那些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口若懸河的人。
一個歌者,一個可以見證幸福的人。
揮之不去的謊言,被滿地的莊稼聽見。
還跟我說,你來的時候,玉米熟了。
我對身邊的村人說,如果玉米熟了,我就是一個 酒客。
一個可以被米香割倒的人。
這就是馬王溝,有書本里找不到的遠方
接著寬大的地氣。
還有比詩歌更為瓷實的人間煙火。
單永珍的詩
在張撇,我忍不住想喊
我想知道,心里落滿多少塵埃
才有足夠的勇氣
描述一株玉米從春到秋
櫛風(fēng)沐雨的一生
我似乎忘記,方言的偏僻
在一個叫張撇的深度貧困村日復(fù)一日
并且得意忘形。只有
傷口無法愈合的人
才會在黃昏關(guān)閉窗戶時
才會疼得
喊出一個久違的詞———
故鄉(xiāng)
雪落在張撇的腰上
在一張草紙上,嘗試落下困苦的筆
勾勒春日里光輝的一隅
盡量把色調(diào)勻,調(diào)淡
再剔除惹是生非的羊毫
我不想讓一張空茫的紙張
背負多余的線條
屋舍。樹木。村人。遠處白頭的群山
一定要層次分明
像我昨晚的扶貧日記,邏輯清晰
還要畫上舐犢的母牛
和跪乳的羔羊
我小心翼翼,記錄下這神圣一刻
心中涌出些許蒼茫
我看見,浸潤蒼生的雪
落在群山起伏的腰上
一陣稠,一陣稀
一陣有,一陣無
再一陣稀,一陣稠
一陣無,一陣有
人間啊,我莊周夢蝶的筆墨
把混沌的人世
好像遮掩了什么
風(fēng)吹過
風(fēng)吹:喜鵲窩有嗚嗚聲
耷拉著腦袋的鵲兒側(cè)了個身,又迷糊了
風(fēng)吹:冬麥地的青苗縮了縮脖子
春天似乎后退了幾步
風(fēng)吹:張撇村文化舞臺清冷空寂
只有孤寡的神,懷揣酒瓶酩酊
風(fēng)吹:西吉到會寧高速建設(shè)工地?zé)狒[起來
戴著口罩民工的力氣比去年多了幾斤
風(fēng)吹:柳枝一天比一天軟和了
一樹柳枝搖擺,拂動幾個留在村里的女大學(xué)生
風(fēng)吹:西北偏北的沙塵暴安靜了
建檔立卡戶王海紅美美地伸了個懶腰
風(fēng)吹:從青黛的山巒抽出一條路
一輛運送農(nóng)家肥的拖拉機冒著黑煙
風(fēng)吹:雞叫狗咬娃娃吵
一個大屁股的婆娘蹲在門檻上嘟嘟囔囔
風(fēng)吹:草貼地皮,封山禁牧的牛羊
在圈里為城里人增加重量
風(fēng)吹:吹涼一個詩人的抒情
吹熱一個中年人的敘事
天問
與我息息相關(guān)的是
毫無邏輯的鷹隼在云朵上打著瞌睡
并不時干咳了幾下
這重大事件
須莊重而記之
總有一首挽歌隨雪消融
沙塵暴過后,安慰的雪延期抵達
憋足了勁的雪,不講規(guī)矩
多像山坡上吃草的羊們
東一嘴,西一嘴
把剛剛冒出地皮的草芽
超度進胃里
春雪容易感動,不經(jīng)意的擁抱
就把黃土冢變成黑漆漆的鬼話
鬼話連篇的時候
讓我睡夢里的醉話
羞于見人
我羞愧于在這春天無所作為
羞愧于無力挽留雪的形體
如果遠方的友人給我鮮花與酒
我嘶啞的喉嚨竟唱不出高亢的贊歌
在張撤,一個瑟瑟發(fā)抖的人,終將
唱著一首挽歌,于白雪草根下
無助地供述
于私人筆記里
撰寫自己落魄的心靈史
日記:土坯房
王軍軍蹲在墻根下,咂吧著嘴
“陰陽說了,你要命還是要拆房?!?/p>
“我們兩口子,身體一直不好……”
王軍軍伸直了腰,擦了擦眼角
“陰陽說了,把我差點嚇死了……”
“政策不敢犯,陰陽更不敢惹……”
哎呀,我全部的知識失敗于一句偈語
失敗于影響村容的土坯房
失敗于一個面黃肌瘦者最后的信仰
張撇村
和張撇村的鄉(xiāng)親慢慢熟絡(luò)了
就像各家各戶的狗,不再嫌棄我一樣
看看東家的牛棚,西家的羊圈
還特意去邵治學(xué)家的驢槽前
說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
越往高走越發(fā)現(xiàn)這一道岔
把海原大地震的遺跡,認真地
記錄了下來。像楊栓子爺倆
奇怪的眼睛
我會選擇一個地埂,坐下抽煙
吐出的煙圈,飄向山頂
一個人在山野里抽煙
會不會影響藍天保衛(wèi)戰(zhàn)
因為這個問題,我使勁把剩余的半截
迎著風(fēng),猛咂了幾口
一陣劇烈的咳嗽
和兩行眼淚
讓尋找午餐的野狗
夾著尾巴,狠狠地
瞪了我?guī)籽?/p>
周碧華的詩
從風(fēng)景里挖掘美
清晨的陳家灣浮在霧里
偶爾幾聲犬吠驚落芭蕉葉上的露水
早起的鳥撩開薄霧
黑瓦白墻的土房子像羞澀的村姑
躲在門后
溪水又繞著村子奔跑了一夜
它不停地搬運多余的花香
這是一幅多么美的山居圖!
滿臉愁容的鄉(xiāng)親端坐在風(fēng)景里
我感到美在這里受盡委屈
鄉(xiāng)親們 請打整好你的房子
曬出干凈的山貨
把祖?zhèn)鞯氖炙嚭捅P托出
我要讓一首詩歌指引城里人來到這里
當(dāng)山風(fēng)打開村口
撲面而來美會讓客人沉醉
山林是土雞的樂園
家家依山而居
林下只有葉間漏下的陽光
和豐富的蟲子
想起城里人吃的飼料雞
鄉(xiāng)親們喝著米酒吃著土雞是多么奢侈!
可貧窮的陰影像大雨前的云
一樣厚重
山林一直說著暗語
卻無人領(lǐng)悟
鄉(xiāng)親們 請在林子里圍上籬笆
讓雞自由地覓食
它們追逐 嬉戲 日益健壯
甚至能夠短距離飛翔
羽毛閃著健康的色澤
我在網(wǎng)上吆喝
雞未到 城里人早流下了口水
與陳寡婦聊婚事
丈夫墜崖多年
她帶著兩個孩子在破屋里躲避風(fēng)雨
每次看到她
我總想到魯迅筆下的祥林嫂
她沉默寡言 頭插一朵野花
終日在地里侍弄稀疏的莊稼
我說陳妹子
男人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
你該物色個男人共同支撐這個家
她露出少有的紅暈
一聲嘆息比石磨還重
我翻開村民花名冊
五十八個單身漢窮得叮當(dāng)響
撮合一個也不知是對是錯
張聯(lián)的詩
誰讓我注目許多的呼喊
讓時光靜靜地流吧
我的鄉(xiāng)村喲
你的溫暖你的寧靜
風(fēng)兒依然仍在吹著
誰讓我注目許多的呼喊
許多的面孔
在時空里流動
許多飛速的影子
在雨后很遠的一灘水面上
投下一個滑動的影子
我無聲地微合著疲憊的眸光
不去想象你的飛馳
如一朵云兒投下了自己的影子
當(dāng)鵲兒的翅膀
又一次在一個清晨和你同速
同速在一個平行線上
那個人沒有翅膀
只是一個思維的跳動
兩個村姑嬉笑著水
在這夏末的草場里
這是村的運動
人們打著甘草秧兒
在戶外里讓陽兒酷愛著
你看兩個村姑正提著鐮刀
弓著背閃著腰
一片粉紅和亮白
偶爾立起了腰擦著額角和汗
向遠處的草場呼喚
你聽兩個村姑嬉笑著
彎了腰
咯咯地面對著兩瓶水
晃動著一片影子的光縷
悅耳的聲里讓我想起
法國畢沙羅的《折樹枝的農(nóng)家女》
就在蟄伏的光芒里
兩個村姑嬉笑著水
我獨自坐下來坐下來
晨日里打開窗
確見畔上朵朵葵的綻放
我想這就是咱們的村莊
一對年輕夫婦抱著孩子
正走過那片葵地
走下畔
帶來燦燦黃花的暖意
呼喊著村間的曬場
那晾曬著的
甘草秧兒
我說這就是咱們的村莊
一個夏末秋初的景象
閑人依戀著村莊
依戀著一片的暖意
聆聽兩小兒在芋地里的嬉戲
又隱藏在稚葵間
我獨自坐下來坐下來
在芋地邊
想象著一個芋兒的生長
偶爾里聽村內(nèi)醒著的屋
農(nóng)歷六月的鄉(xiāng)間
在夏的伏里
伏里的小草兒瘋長著
農(nóng)人急欲打草
這個十三的月夜里
月兒皎潔明亮
溫柔地傳頌著夏的氣息
想起前年月夜里吃西瓜
那個月夜里鐮刀聲聲
有人夜打草
今夜和女人也在鐮刀聲里呼吸
伴著夜的寧靜
偶爾里聽村內(nèi)醒著的屋
幾個亮著的窗兒
在不覺里的寂靜著
只是在一條很直很直的路上
我在一輛車上
行馳著我的思維
只是在一條很直很直的路上
穿行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
進入毛烏素沙漠的腹地
只是在一條很直很直的路上
進入眼簾的是綠色的沙丘
沙蒿 苦豆草和楊樹
它們在旺盛地生長
到了那個二道川麻黃套村里
那個面頰說
鹽池城離我們很近
你看那就是大肚梁
我注視著遠方
在茫茫的地脈里
勾勒著一個模糊的輪廓
我只是默默地在陌生里
呼吸
那伏著的是白色的脊梁
那伏著的是白色的脊梁
我坐在車里沿著來時的路
一張面頰
囚禁的柵欄
沙漠里的小場
和一個噠噠響的抽水機
蟋蟀般的嘶鳴
卻隱藏著幾條白色的脊梁
它們是暗的沙龍
有大的也有小的
起風(fēng)時
神力便彌漫了整個凈空
我默默地說
在這條很直很直的石子路上
在綠色里
那伏著的是
幾條白色的脊梁
在這樣的寄宿地里
一個駕馭者的飛行
在宇宙間翱翔
實現(xiàn)著他的夢想
他駕馭著時空
把虎豹獅們和眾神
與人類同居
這樣的寄宿地里
他的情人正平靜地呻吟
和死亡的約期
一個駕馭者的飛行
原是一個個美女的化身的豹們
走上平臺和眾神們
向遨游者致意愛的眸光
在這樣的寄宿地里
我說這就是咱們的鄉(xiāng)村
綠色的村間里
沉寂著幾株樹
幾座紅色的房
和黃色的土屋
在草叢里
走動著幾只黃色的小雞
一個拉水的鄰居
在一個木質(zhì)的小車上
搖動著鐵水桶的聲音
我靜靜依著屋旁的幾株葵
和綠色的芋地
我說這就是咱們的鄉(xiāng)村
在這夏末的雨季里
有一個沉靜的空間
和無盡的閑意
獨自打著心愛的草兒
我在夏末里
依著小村
在黃亮亮暖潤潤的陽光里
伏著地面打草
曬場上有新鮮的甘草秧兒
胖女人閑適而優(yōu)雅地跳動著
想著村旁不遠處的耕地里
綠色的稚葵們開放著黃花兒
我靜靜伏著地面
獨自打著心愛的草兒
讓一種心情
讓一種美好的心情伴著
在這夏末秋初里
心靈在一片寧靜中
像葵一樣開放著
一個面陽兒的花朵
張凡修的詩
勇士
一只蘋果,“兩點半到達克拉公墓”
我說,我知道。
“連廚房里那座時鐘也喝光”的《醉漢》
醉倒在一只蘋果的屏幕上
酒杯立在弗蘭克·奧康的手邊
“吐了就舒服了?!蹦嵌屡蕽M常青藤的墻上
一只蘋果,呈現(xiàn)
悲壯之美。
遠處和近景,一夜果汁傾瀉
汁液安撫著勇士
斑駁
“雨滴從葉子間漏下?!弊厣镍B籠里
藍釉紫花的食盅很美,卻空著
九月了,荷花開滿池塘
唯獨荸薺,還委屈地蜷曲在淤泥
小徑、花叢,也有莫名的悔意
在這悔意與空之間
掙扎著猶豫不決的袖口
三枚鍍銅的袖扣,銅色斑駁脫落
露出里面的鋼
處暑
天藍得迷失了邊界
仰望,樹梢之上深邃的波紋
像洪荒一樣爬上額頭
出門逛逛,討一碗過去的夏天存下的水
假如我不是當(dāng)下,以逛逛的神情
沿著山腳的小徑。偷窺著水洼、草叢、豆棵
僅僅呈現(xiàn)出焦渴的庸俗
洪荒迷失了邊界
“你下次來討水時,需要留下一個水桶?!?/p>
幻想之詩
切肉絲須找準茬口,絲質(zhì)的寬窄薄厚
極有講究
我對海米多有幻想
海米炒肉絲,一種使我
時常勾起貪欲的佳肴,一朝吃下
它又變成欲罷不能的誘使
的確,每至傍晚
鮮香的味道的確在傍晚聞到了
青青的樹木覆蓋了整座院子
穿著淺色衣服的孩子們從門前走過
光著胳膊
不斷吸收鮮香長大的樹蔭
最后的葉子,按海米炒肉絲的形狀
覆蓋了整座院子
“明媚的日子又回來了”
我對天氣多有幻想
芒刃
緊挨路邊的一壟麥子受一行草的欺辱
生長緩慢。已是小滿了
該灌漿的粒子還癟著
個子,也不如身旁的草高
一天中最光芒的時刻
一壟麥子,忘記了它的所在之地
麥地的麥子無邊無際,長高的草很是黯淡
麥芒上的七星瓢蟲飛得很亂
在空中顫動幾下
長高的草沒有一點準備
我倒希望一壟麥子早晚會明白
境況并不復(fù)雜
一場雨就會誕生缺席的價值
比如昂揚、勃發(fā)、膨脹
如同愛一個人,愛到角鈍棱平
卻深懷芒刃
祖母綠
在中午,玉米地聚攏的光線
具有一天當(dāng)中祖母綠的特質(zhì)。修長的葉子
像極了凱拉·奈特莉奉獻給我們的及地長裙
祖母綠與莖稈淺綠鑲邊
搭配一份有氧的美感
滿滿溢出的慵懶
被風(fēng)吹起,毫無痕跡地
擴散至遠方
今年的夏天干旱,蟬的叫聲像空桶磕碰井壁的聲響
單調(diào)、沙啞
蟬低頭的瞬間,頭頂?shù)膶毷?/p>
不假思索地卸掉了裙裾
替身
突然她對我說起漿果與繁花
絕對是一種絕美的配搭
絕地逢生:綠配紫
當(dāng)生機綠遇到神秘紫,當(dāng)椒綠遇到茄紫,當(dāng)藍莓遇到
沙棘。當(dāng)海綠遇到薰衣草,當(dāng)蔥綠色的墻面
斜躺于紫色單人椅上
那種淺冷、柔冷,那種明度、艷度
游離
得當(dāng)。高級、優(yōu)雅。很適合少年、時尚、美女
淺色型人、柔色型人
她認為配搭是絕配。所以她
一邊講述,一邊修訂著過往的認知誤區(qū)
人性中的一個漩渦
幾乎淹沒我們的弱點
“我想到月亮
片刻后就要出來”
夜綠遇到光紫,淪為另一深度絕配的替身
黃柳軍的詩
黃昏的村莊
雨后的天空,把走訪的故事
輕輕攬入懷中
山上的每一棵樹,每一片樹葉
把未來生活,復(fù)制成美麗的春天
放不下農(nóng)事的村民
汗流浹背,還在搶收熱情飽滿的稻子
不斷加速的脫谷機
在暗淡的星光下,越來越歡暢
這個秋天,從沒有失去動力的
牽?;?/p>
面對勤勞的雙手
一次又一次,加油鼓勁
一盞燈的亮度
一群懶散的陽光,坐在山林中
竊竊私語
或躲在增坑水庫邊
垂釣寡情薄義的倒影
崎嶇不平的山路上
歸巢的鳥聲,換上了季節(jié)的羽翅
在暮色中,飛起飛落
無處躲藏的秋風(fēng)
掠過扶羅河起伏的胸脯
把恐懼和不滿
重新撒進五味雜陳的歲月
彷徨的夜色,遠離喧囂
站在白芒村的樹上
體味一盞孤燈的亮度
如何打磨,來之不易的人生
一場更大的風(fēng)雪
冬天的田野,忘記了曾經(jīng)的熱鬧
隱隱作痛的雀鳥
站在越來越老的電線上,把迷茫的眼睛
投向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被寒潮戳破的天空,滿懷憂傷
像留守家園的老人
等待遠方的孩子,平安歸來
建設(shè)美麗的家鄉(xiāng)
荒草地上,找不到溫暖的牽牛花
抱住自己冰冷的身體
仿佛,這個世界
就要被一場更大的風(fēng)雪,緊緊覆蓋
重新站起來的村莊
雨后,無法隱藏的鳥聲
在清新明麗的山谷中,恣意飛揚
山崖邊上的樹葉
跟隨煽情的春風(fēng),展開了綠色的翅膀
崎嶇的山路
并沒有影響春天,登高望遠的心情
只有散淡的白云
滿臉憂郁,把一生的苦惱
久久憋在心里
重新站起來的村莊
望著沉默了一個冬季的田野
似乎找到,當(dāng)年身強力壯的感覺
借我一生的美麗
宿舍后面,成天打坐著一座
像佛一樣慈善的小山坡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樹木
就成了它的信男善女
成了我談詩論畫、交流思想的對象
到了晚上,耐不住寂寞的燈光
招引一群飛蛾姐姐,前來喝茶聊天
或者呼喚蝴蝶妹妹
跳一支圓舞曲
深更半夜的時候,還會邀請屎殼郎先生
一起練習(xí)打太極拳
那天深夜,進洗手間沖涼的隊友
被一只蹲在里面的樹蛙
嚇得臉色煞白,緊急向我發(fā)出求救信號
面對險象環(huán)生的居住環(huán)境
我并沒有害怕,讓我感到害怕的是
挽掛在山坡上的星光
是否愿意為我停留,是否借我一生的美麗和力量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