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天
這是一個盡人皆知的故事。李陵與匈奴短兵相接,失敗被俘。太史令司馬遷為李陵辯護,觸怒漢武帝,獲罪入獄。此時的司馬遷陷入人生絕境,財貨不足以自贖,交游故舊無一言相救。司馬遷沒有死,他受了宮刑。從此,太史令司馬遷,變?yōu)橹袝钏抉R遷。
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自陳,所著之史尚未完成,他選擇活下來。在高度簡化的敘述中,司馬遷人生的最后十數(shù)年,是一個懷抱唯一使命的勵志故事。在這個故事里,他所有人生目標都指向《史記》,所有痛苦都在寫作中得到紓解與救贖。
《漢書·司馬遷傳》說他被刑以后“尊寵任職”,這四個字大堪玩味。尊寵的背后,是順服與卑微。司馬遷曾向老朋友任安解釋,自己何以無法遵從他“推賢進士”的建議。他的拒絕,可與《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的“太史公曰”合看。蘇建勸衛(wèi)青推賢進能,衛(wèi)青回答說:“彼親附士大夫,招賢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边@段軼事之后,司馬遷贅以“其為將如此”五字按語,不難體會到其中隱含的批評。衛(wèi)青以外戚貴幸,深知自己權力的來源和邊界。他的回答,是對自己身份的再確認。司馬遷與衛(wèi)青一樣,謹守著身份的邊界——士大夫與宦者的邊界。宮刑之后,司馬遷失落了與生俱來的身份,只得被迫放棄與之匹配的尊嚴與責任。世上只有直言極諫的士大夫,哪兒有面折廷爭的中書令?身份的改變無可移無可易,屈辱感如影隨形,只有躲入“從俗浮湛,與時俯仰”的暗處才能避得須臾。
當然,司馬遷還有《太史公》書。然而,寫作有可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退卻。漢興至于武帝,承平近七十年,西漢逐漸擺脫了前代遺風,顯現(xiàn)出獨特的時代性。這時代性,由一系列大張旗鼓的變革塑造而成:伐匈奴,征四夷,興制度,殊官號,立神祠,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元封元年,武帝封禪泰山,繼踵黃帝,“接千歲之統(tǒng)”。這一年,司馬談去世,將作史的愿望托付給兒子。司馬談心中的史書,將以漢接續(xù)三代以來的光輝傳統(tǒng)。司馬遷繼承了父親的筆墨,卻最終無法做一個單純的歌頌者。
《太史公》書中,《匈奴列傳》安排在《李將軍列傳》和《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之間,六郡良家子的斑斑血淚,鑄成外戚貴胄的彪炳功業(yè)?!斗舛U書》的末尾寫道,一生迷戀不死藥的武帝晚年對方士的迂怪之言日感倦怠,卻始終無法斷然放棄,總期盼有一天得遇真仙。曾司職天文歷算的司馬遷,對一代盛事太初改歷潦草帶過,《歷書》以全文抄寫《歷術甲子篇》戛然而止。無獨有偶,《平準書》以引用卜式“烹(桑)弘羊,天乃雨”的建議急促地終章。這個偉大時代的轟轟烈烈,司馬遷難以全心贊同。《太史公》記錄的,是一個布滿罅隙的盛世。
中書令司馬遷不再發(fā)言,只是記錄,他的讀者不是同時代人。沉默,是記錄的代價。然而,把希望寄托于后世的讀者,就等于放棄了眼前的聽眾。以藏之名山為最終的托付,也就放逐了當世有所作為的可能。這,是否稱得上正直?這是一個問題。然而司馬遷沒有選擇。書寫不止,沉默不止,司馬遷繳納了他的代價。這代價的沉重之處在于,它是否值得,在作者生前無法揭曉。
今天的歷史研究者可以自認為客觀,把史書當成史料,推到與生命無涉的安全距離。在司馬遷的時代,記錄歷史,就是評價歷史,就是理解當下。自黃帝至武帝,太史公書中只有一條時間的河流。今人古人,俱在滔滔逝者之中。如果司馬遷能做一個置身事外的批評者,所謂超越,或許可以期許。然而司馬遷不但是時代的親歷者,也是參與者。
與父親一樣,司馬遷認可自己身處一個了不起的時代。他主張改正朔、易服色,是這一事業(yè)積極的設計者,參與了與之關聯(lián)最深的推本天元、考定星歷的工作?!短饭窌餮裕挥惺┱_到一定標準,才有改正朔的資格。司馬遷熱心于此,正說明他對武帝的肯定與期待?!皾h興五世,隆在建元”,武帝每一項興建制作,都曾是他熱切的理想。司馬遷理解這個時代的激動人心,因此明白每一項事業(yè)是如何走向扭曲與暴戾,最終是崩離和衰微。
成為中書令的司馬遷站在權力的中心。他與武帝極為密切,出入奏事,隨侍左右。武帝對他親近、倚重。在司馬遷生命的最后幾年,巫蠱大起。太子死于非命,最終牽連無數(shù),血流遍地,朝野震怖。這是《史記》未曾記錄的時代,司馬遷的想法不得而知。只有《匈奴列傳》中補記了征和三年李廣利降匈奴事。在最后的評論中,司馬遷說,孔子作《春秋》,至定、哀二公則微文不章,乃因記錄切近于當世而無所褒揚,不得不有忌諱之辭。他不愿意再評論,然而一切如此明白,時代的終章將近。
戰(zhàn)爭停止了,改革完成了,歷法頒布了,外戚舊臣清洗幾盡,新秩序與海上仙人一樣縹緲難尋。盛世將破碎,功業(yè)會消散,這是盛衰之理。只是,那不是竹簡上的任何一個時代,而是元封、太初、天漢、太始與征和,是司馬遷認同又批評的時代,是讓他激切而痛苦的時代,是他的時代。這個時代即將結束了,就像他和武帝的生命。書寫能拯救人生嗎?也許,如果能徹底隱遁于其中。在武帝身邊的司馬遷無可隱遁,也因此無從拒卻這最終的、作為現(xiàn)世之人的無力與痛苦。
到生命的末尾,司馬遷仍在修改他的作品。他不會不知道,一切將系于不可知的命運。戰(zhàn)亂、天火、當權者的一道命令,都足以使一部書毀于一旦。什么才是永恒?
時光奔流,唯一點耿耿之氣不息。
(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