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登本
陰陽概念源于古人在長期生產、生活中“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易傳·系辭下》)的取象思維。陰陽概念的初義,一方面是人們通過對太陽活動及其產生的光、熱能及其與此有關的向光、背光,溫熱、寒涼,晴天、陰天等等自然現象長期的觀察和體驗,在“遠取諸物”取象思維下產生和抽象的。這一認識過程可從陽和陰字的寫形得到證實,“有日則為陽,無日是為霒(陰)”即是明證,另外還可從現存最早使用“陰陽”概念的《詩經》得以印證。陰陽概念發(fā)生的另一方面與人類生殖活動的“近取諸身”取象有關,乃是得自于人類本身性交經驗上的正負投影”(李約瑟《中國古代科學思想史》)的切身體驗。
成書于西周的《易經》中沒有語詞陰陽。西周末期開始將陰陽抽象為兩種物質及其勢力,解釋諸如地震之類的自然現象。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陰陽理論形成的重要時期,認為陰陽是形成宇宙萬物的“大氣”分化后產生的陰氣和陽氣,并以此解釋宇宙萬物的形成和演化,故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道德經》)的認識。
《詩經》是現存文獻中最早使用陰陽詞語的。“陽”字運用了10次,“陰”字運用了16次,“陰陽”用了一次,即“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泉流”(《詩經·大雅·公劉》)。其中所涉及的陰和陽之所指,不外乎有:向光面和背光面、溫熱和寒涼、明亮和晦暗等意涵。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時期,陰陽概念才賦予“哲學”內涵,被廣泛地用以解釋天地萬物及其運動變化規(guī)律,如認為“陰陽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時者,陰陽之大經也”(《管子·四時》);“春夏秋冬,陰陽之更移也;時之長短,陰陽之利用也;日夜之易,陰陽之變化也”(《管子·乘馬》)。在對陰陽有如此深刻認識的基礎上,便有了“一陰一陽之謂道”(《易傳·系辭上》)的抽象。就在陰陽理論形成并被廣泛運用的先秦至漢代,正是《黃帝內經》的醫(yī)學理論構建時期,這一世界觀和方法論無疑就成為其表述生命科學知識的思維模型和所謂方法,十分自然的就被逐漸地引入于醫(yī)學領域,廣泛地用以解釋生命現象和相關的醫(yī)學知識,并逐漸地與醫(yī)藥知識融為一體。自《黃帝內經》始,陰陽理論在醫(yī)學之中,不僅僅具有哲學屬性,更為重要的是其已經成為闡述生命科學知識的重要組成部分,與醫(yī)學知識緊密地融合在一起。因此《黃帝內經》中的陰陽理論,雖然還帶有哲學的烙印,但是已經脫離了純哲學的色彩,具有了豐富醫(yī)藥學知識的自然科學特征,是《黃帝內經》賦予了先秦哲學陰陽理論以新的生命力,也是《黃帝內經》使陰陽理論得以完整系統(tǒng)的表述和傳承。因此筆者認為,但凡談論中國古代哲學(漢代以前)時,不研究《黃帝內經》中的陰陽理論是有缺憾的。
陰陽概念不僅可以表示同一事物內部存在的對立的兩個方面,而且更多地則是揭示自然界相反相成的兩種(或兩類)物質及其現象的屬性。從天地日月,到人體的男女氣血,都可用陰陽表示其屬性及相互關系。就兩種不同事物而言,“天地者,萬物之上下也;陰陽者,血氣之男女也;水火者,陰陽之征兆也”(《素問·陰陽應象大論》);“天為陽,地為陰;日為陽,月為陰”(《素問·六節(jié)藏象論》)。就同一事物內部對立兩個方面而言,如藥物的氣味就有“陽為氣,陰為味”(《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的陰陽屬性劃分?!秲冉洝分袔缀鯇θ藗兯苣考昂驼J識到的事物都予以陰陽屬性的規(guī)定,于是抽象出了生命科學中的陰陽概念,所謂生命科學中的陰陽,是指人體內相互關聯的某些特定的物質及其機能對立雙方屬性的概括,也即所謂物質本體意義上的陰和陽,這在醫(yī)學學科中則有別于屬性意義上的陰和陽。
《內經》從生命科學知識出發(fā),論證了事物的陰陽屬性特征有相關性、普遍性、相對性、抽象性,以及屬性的規(guī)定性。此處僅就現行《中醫(yī)基礎理論》教材中關于陰陽規(guī)定性表述的嚴重缺失作一簡要論述。
所謂陰陽的規(guī)定性體現于以下兩方面。一是事物陰陽屬性的不可反稱性。例如就溫度而言,溫暖的、炎熱的為陽,寒冷的、涼爽的屬陰;就氣象變化而言,晴朗的天氣為陽,陰雨的天氣為陰;就不同的時間段而言,白晝、春夏為陽,黑夜、秋冬為陰;就方位空間而言,東、南、上、外、表、左為陽,西、北、下、內、里、右為陰;就物體存在的性狀而言,氣態(tài)的、無形的為陽,液態(tài)的、固態(tài)的、有形的為陰;就物體的運動狀態(tài)及運動趨向而言,凡運動著的、興奮的、上升的、外出的、前進的為陽,靜止著的、抑制的、下降的、內入的、后退的為陰等等。陰陽學說對事物屬性的這種規(guī)定,只要在劃分事物陰陽屬性前提不變的情況下,已確定的屬性(屬陰或屬陽)是不變的,如寒與熱的屬性,寒被規(guī)定為陰,就不能反稱為陽;反之,熱被規(guī)定為陽,同樣也不能反稱為陰。其他實例均如此。二是中醫(yī)學根據自身的需要,將人體中具有溫熱、興奮、推動、彌散、外向、升舉等作用或特性的事物及其功能嚴格規(guī)定為陽,或者稱為“陽氣”;將人體內具有滋潤、抑制、收斂、凝聚、內守、沉降等作用或特性的事物及其功能嚴格規(guī)定為陰,或者稱為“陰氣”“陰精”。此時的“陰”和“陽”具有本體論特征,故有時將其稱為“陽本體”(或本體陽)和“陰本體”(或本體陰)[1]。例如腎中的精、氣、陰、陽四者,腎精屬性為陰,腎氣屬性為陽,但在中醫(yī)理論中,無論就腎的生理機能、病理變化,還是臨床證候、治法處方用藥,均明確表達腎精不能等同于“腎陰”,同樣腎氣也不能等同于“腎陽”。其聯系和區(qū)別見圖1。
圖1 腎精、腎氣、腎陰、腎陽四者的聯系和區(qū)別
可見,雖說腎精屬陰,腎氣屬陽,但是就其生成、衍生、生理機能以及病理變化而言,腎精、腎氣不能與腎陰、腎陽等同,相互間有聯系,也有區(qū)別。
再如心藏象理論中有心氣、心血、心陰、心陽之分,臨床辨證又有心氣虛證、心血虛證、心陰虛證、心陽虛證之別,同樣也就體現“陰陽嚴格規(guī)定性”的重要意義。顯然,“嚴格規(guī)定”的“陰陽”,屬于“本體”層面的、維持臟腑機能活動的“物質及其機能”,是基于陰陽理論指導下從一般到個別的、“形而下”(也還含有“形而上”的成分)的認知表達;“事物屬性的不可反稱性”層面的“陰陽”,則是基于陰陽理論指導下從個別到一般的、“形而上”的認知表達。如同腎、心一樣,各個臟腑都有“嚴格規(guī)定”的“陰陽”,而腎陰腎陽為其根本。否則,基礎理論與后期課程《中藥學》中的補氣藥、補血藥、滋陰藥、溫陽藥,《方劑學》中的四類補益劑,《中醫(yī)診斷學》中的臟腑辨證等相關內容就會脫節(jié)。如此重要的陰陽理論在現行中醫(yī)本科使用的《中醫(yī)基礎理論》教材卻是缺失的,唯有張登本主編的新世紀全國高等中醫(yī)藥院校規(guī)劃教材《中醫(yī)學基礎》于此予以傳載[1]。
陰陽學說的這一規(guī)定性相對于哲學中的對立統(tǒng)一法則而言,具有其局限性,但在醫(yī)學領域卻是其優(yōu)勢所在。例如將具有溫煦、推動、興奮作用的物質及其功能不足時稱之為“陽虛”,其臨床必然有畏寒怕冷、肌膚不溫、精神萎靡的癥狀,治療時運用鎖陽、巴戟天、鹿茸等補陽的藥物才能獲得良效。如果沒有陰陽學說的這一規(guī)定,就可能把畏寒怕冷、肌膚不溫、精神萎靡的病變稱為“陰虛”,那么就會無章可循,無標準可言??梢?,陰陽學說這一古代哲學思想被應用到醫(yī)學領域以后,不但成為解釋人體組織結構、生理、病理,指導疾病診斷、防治的思維方法,而且與醫(yī)學內容有機地融合在一起,成為中醫(yī)學的主要內容之一。所以醫(yī)學中的陰陽,既有哲學的一般屬性,又有醫(yī)學的特定內容,例如陰虛、陽虛,補陰、補陽中的陰和陽,就具有物質本體的特定內涵[2]。
有鑒于此,對于《中醫(yī)基礎理論》,或者《中醫(yī)學基礎》教材,無論是教育部頒的的規(guī)劃教材,還是“精品課程教材”,于“陰陽學說”章中應當對此內容要有表述。